我第一次见到芳爷吉爷爷,是在“东”边的海水小屋里。那是冬天,海水小屋已被清理,只剩下半朽的芦苇帘屋顶和几块钉在一起的板凳。一条贯穿小镇从西向东的水渠,在流入东边大海的河口处,当地的人们便笼统地把那一带称作“东”。
我正望着大海。那板凳的钉子松动了,要是不使劲撑住脚,马上就会塌掉。退潮了,浅滩处的大海露出丑陋的海底,水渠里的水又细又浑浊,呈土黄色。突然,板凳猛地一晃我吓了一跳,一边用力撑着脚,一边回头看去。只见一位老人就坐在我身后,脸上带着一种仿佛没把我放在眼里的神情,正从腰间抽出一个老式的烟荷包。我一边留意着撑着的脚一边又把目光投向了大海。
“我一直想在这儿盖点啥来着。”老人大声说道,那声音大得像是在和百米开外的人说话,“好像还想着盖点啥给你看看呢。”
我没吭声。我只看到了这位老人,还以为他是不是还有个同伴呢。然而并没有人回应,老人弄出些嘈杂的声响,拍了拍烟管,接着又点上了一支烟。烟管堵住了,能听到就像哮喘病人喉咙里发出的那种呼噜呼噜的声音。
“在你妈还没嫁到棉纺厂去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这儿了。”老人又大声说道,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又拍了拍烟管,吸了三口,大声嚷道:“可啥也没盖成啊。”
我依旧没作声。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百万坪。那时是春天,风刮得很大。我正沿着“三漕”堀边的路,往海上的弁天社走去。在那片毫无特色、只是一片空旷的荒地上,差不多正中间的位置,有一座无人的、小小的、看上去快要坍塌的古老神社,被六七棵扭曲的松树环绕着。不知何时,弁天社曾非常流行,据说尤其是各地花柳界的女子们都排着队去参拜。当地的人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灵验之处,只知道它曾一度流行,参拜的人络绎不绝,而且当时神社内热闹得就像另一个世界,就连孩子们都知道这些事。
我顶着带着潮水气味的大风,往海上的弁天社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喊,我惊得差点跳起来,急忙回头。那位老人就在我身后。他穿着一件满是补丁、洗得褪了色的蓝白相间的短褂,下身穿着棉裤,用一块变成鼠灰色的手巾围着脸颊。这是当地渔民们常穿的衣服,可当时已经过了穿棉裤的季节了。
“你不买条船吗?”老人一边和我并排走着,一边大声嚷道,“我忘带烟了,你带了没?”
我把烟递给他,又给了他火柴。老人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巧妙地避着风点着了,然后把烟和火柴盒塞进了兜里。
“有一条不错的船呢。”老人朝着两百米开外那棵扭曲的松树大声喊道,那声音大得就像在和它说话,“船挺好的,价钱也便宜,不买吗?”
我回答之后,老人就像早就料到我的回答似的,没有任何反应,把吸着的烟在地上捻灭,把剩下的夹在耳朵上,然后抹了抹鼻涕。
“喂。”走了一会儿,老人用平常的声音说道,“你到这浦粕来干啥呀?”
我想了想才回答。
“嗯。”老人摇了摇头,接着又用那种高分贝的声音嚷道:“我不太明白,你有工作吗?”
我回答之后,老人想了一下。
“也就是说你是个失业者喽。”老人嚷道,“你没打算娶媳妇吗?”
我没吭声。分别的时候,我只拿回了火柴,可老人耳朵突然有点背了,把我说的话反复问了两三遍,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小气鬼,心里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第三次是在根户川亭见到的。那是一家位于蒸汽河岸的西餐厅,店堂在地面层,里面还有包间,到了晚上,蒸汽船(当时被称作通船)的船员和渔民们常常会在这儿喝得酩酊大醉,闹个不停。有一天中午,我坐在店堂里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正就着一杯啤酒吃着炸猪排饭,老人来到我的桌前,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直到现在,我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如果不看点什么书就静不下心来。当时我也正在读一本叫《红房间》的书,因为老人在那儿坐下了,我就更加装作认真读书的样子,眼睛一刻也没从书上移开,一边咬着炸猪排,一边喝着啤酒。
一个女服务员来到包间那边,喊道:“芳爷,您要点啥?”
“嗯。”老人回答道,“我妈不在,我想来吃顿饭,嗯,还在想点啥好呢。”
“咱家可没那么多讲究的东西。”
这时,老人一边看着我——从他在那儿坐下起,我就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看——一边用那种特别响亮的声音嚷道:“不给我倒一杯啤酒吗?”
“一杯啤酒?”女服务员说道,“我可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您要的不是烧酒吗?”
老人说,到东京去的话就有卖一杯一杯的啤酒的。女服务员说,那叫啤酒屋。老人又说,不对,因为那儿也能做炸猪排和咖喱饭,所以和西餐厅没什么区别。女服务员说,一杯一杯卖的是生啤酒,是用桶运来的,所以一杯一杯卖也行,可瓶装的打开了就只能整瓶卖,不能只卖一杯。老人又大声嚷道,就算打开了剩下的不好卖了,有时候卖了也还是能赚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套住了,掉进陷阱里了。我把还剩下大概三分之一的啤酒瓶重新放到老人那边,然后不得不说道:
“是吗?”还没等我说完,老人就朝着女服务员嚷道:“杯子!”
然后看着我又说:“你没带烟吗?”
我回答之后,老人说:“哦,现在我也不想抽。”
我从钓船旅店“千本”的三儿子长子那儿,打听到了这位老人的情况。关于当地的事情,笼屋的阿玉和“千本”的长子总是能提供详尽的信息。阿玉和长子都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老人名叫芳,夫妇俩单独生活,住在三本松的后面,在“大蝶”的仓库当看守“大蝶”在那个镇上经营着最大的贝类罐头工厂,为了在海上收购渔民们捕捞的贝类,还拥有一艘叫“大蝶丸”的船。
我问完之后,长子使劲地摇了摇头。
“嗯,不是那样的。”长子说道,“工厂太吵了,所以大家说话调门都很高。”
这里的“调门都很高”当然就是“大声说话”的意思。长子还说:“芳爷他是用耳朵听的。”不过这我已经知道了。
后来,偶尔在路上碰到老人,他也不打招呼,看我的眼神就跟看根木头或者石头似的。老人那围着脸颊的脸很瘦很小,被太阳和海风晒秃了的脑袋光溜溜的,只有后脑勺还有一点点灰色的头发,脸颊和下巴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没修剪过的胡子,就像一把旧刷子,一根一根地数得清,还闪闪发亮呈银色。他的眼睛里透着一种非人的、呆滞而冰冷的目光那几乎看不出嘴唇的薄嘴唇上,总是挂着一种好像在小瞧人的狡黠的微笑。
不过,这倒也不只是芳爷一个人这样,那地方的一部分人都长着这样的脸。他们习惯了从每个季节来的游客——那些来钓鱼、赶海、洗海水浴等游玩的城里人身上“捞一把”所以在他们那冰冷呆滞的眼神和狡黠的嘴边,随时都能摆出一副质朴老实的表情,准备陪着笑脸——大概是在四月底或者五月初,可能是五月初吧,我在三本松那儿被老人给拦住了。
虽说叫三本松,可实际上只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松树。据说很久以前是有三棵的,可就我所知,还没人亲眼见过——它的树枝沿着堀岸横向伸展着。在那棵松树旁边,有一条从水里捞出来很久的鲭船倒扣在那儿。它在那儿已经很久了,我每次路过都能看到。鲭船是一种单人乘坐的平底船,大多用于采贝类和紫菜,形状像竹叶一样轻快,虽然小,但中间有帆桁,可以挂一面小三角帆。然而,倒扣在那儿的那条船,船身鼓起来,样子很难看,外侧涂着蓝色的油漆,看上去又笨重又难看。
“就是那条鼓起来的船呀?”有一次,长子皱着鼻子,一脸不屑地说道,“那叫青舟。”
这位高傲的小学三年级学生,一脸嫌弃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那确实是一条鼓起来的船。倒扣着的平底船板已经干裂,从一个破洞里,去年的枯草稀稀拉拉地长了出来。没有什么比一条从水里捞出来很久的旧船更显得可怜无助的了。就好像一匹衰老无用的马,被主人遗忘了,在马厩后面孤零零地垂着头。——那天,我也站在路边,一边想着人有时候也和这差不多,可又觉得这样想太俗了,一边抽着烟消磨了一会儿时间。
这时,老人走过来和我搭话。我没注意到他,不过看样子他一直在观察我。大概他以为我已经完全被那条船吸引住了吧,脸上带着亲切的、讨好的笑容,用那种亲切的声音嚷道:“你不买这条船吗?”
我没法回答。
“先生您对这片地方挺了解的呀。”老人嚷道,“那样的话,您在冈上走走也好,在根户川周围也好,在百万坪的‘三入’堀也好,去海里也好,只要有这条船就够了。”
说着,老人就把倒扣着的青舟掀了起来。那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您瞧瞧。”老人说道,“虽说算不上崭新,但从造好到现在才七年,要是爱惜着用,再用个十五年、二十年都没问题。”
我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
“价钱也可以便宜点哦。”老人大声嚷道,“您是蒸汽河岸的先生嘛,我就痛痛快快地给您便宜到五块,就五块。”
我回答之后,老人伸出了一只手。
“烟。”老人说道。
我把烟和火柴递给了他。
“那么,这样吧。”老人抽出一支烟点着,把烟盒塞进兜里,一边把火柴还给我,一边嚷道:“先生您嘛,我就痛痛快快地给您便宜到四块,四块。”
我回答之后,老人把烟在地上捻灭,把剩下的夹在耳朵上,一边大声嚷道。我想起了长子的脸和他那轻蔑的口吻,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被老人给套住了,掉进了一个挣脱不了的陷阱里。“您瞧瞧。”老人继续嚷道,“因为一直倒扣着,所以有点变形了,但还是很结实的。”
老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船舷和船头,还轻轻拍打着。我一边看着,一边意识到老人掀船的时候动作那么快有两个意图。一个是要抓住我,另一个是要把去年枯草从里面冒出来的船底的洞从我眼前藏起来。——还有一件事,本来打算不写的,因为写了恐怕没人会相信,老人抓住船头摇晃的时候,船头的尖端折断了。于是老人朝着自己手里折断的船头,在折断的地方吐了口唾沫,把它和原来的部分对齐,然后用一只手按着,更加大声地嚷了起来。事实就是这样,可要是把这件事写下来,恐怕人们会以为作者是在瞎编乱造,得意忘形呢。“如实记录事实”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从这样的小细节上就能体会到了。
“好吧,那就三块五吧。”老人说道,“再便宜我可就一分钱都不赚了,三块五,就这么定了。”
我稍微问了一句。
“哪有那种事呀。”老人说道,“找个修船的工匠,马上就能修好,没事的,我拿去让他修就是了。”
“还有。”老人急忙补充道,“这种买卖呀,买家这边得给点东西,这是惯例,给一百钱的猪肉也行,要是夏天的话,给三个西瓜也行,嗯,我看你好像经常抽外国烟呢。”
我回答说会送去猪肉。
就这样,我成了“青舟”的主人。不管它有多小,而且还是条鼓起来的船,我总归是成了一条船的主人,可我既不高兴,也没有那种自豪的感觉。只要一想到以长子为首的那些少年们轻蔑的眼神和嘲笑的声音,我就突然觉得很没面子,心情变得郁闷、低沉起来。
“算了,就那样的船。”在回去的路上,我对自己说道,“不坐就是了。”
第二天,我把船的钱和一百钱的猪肉送到了老人那里,还就青舟的事情拜托了他两三件事。老人欣然答应,还保证会照我说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