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这段往事里,就是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好,一个学生对老师纯粹的爱慕,两个敏感、羞涩同时又多少有点洁癖的灵魂,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看似疏离的温情。
张爱玲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回忆,他和张爱玲第二次见面时,“她提到三毛,说她怎么自杀了,言下甚不以为然。我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因为我没有看过三毛的作品”。
三毛去世后,张爱玲极少发表意见。也是,说什么都不好。但肯定是想吐槽的,跟一个建筑师聊起这个话题,大概觉得他不是圈内人,她的意见不至于传出去。总之,她对三毛是有些芥蒂,但又不想让别人知道。
她对三毛的意见,应该与三毛是《滚滚红尘》的编剧有关。这部电影的导演是严浩,主人公原型是张爱玲和胡兰成,他们大概率没有问过张爱玲的意见,否则张爱玲一定会反对。
胡兰成出了本《今生今世》之后,许多人想蹭这个热度。台湾作家、胡兰成的超级粉丝朱西宁要写张爱玲的传记,还有出版人居然以请胡兰成作序为诱饵跟张爱玲约稿,张爱玲的反应都是迅速断绝往来,她着实讨厌他们所以为的“佳话”。
她写《小团圆》,初衷是揭示真相,反驳《今生今世》,也不让朱西宁占了先。但她的好友宋淇告诉她,就算这么写,还是有可能被那个“无赖人”缠上,他正着急翻盘,“一个将近淹死的人,在水里抓得着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连累你也拖下水去,真是何苦来”。
当然到了1990年,胡兰成早已去世,占不到什么便宜了。但张爱玲对这段“佳话”,应该还是觉得膈应。而电影槽点还不只这一点,一开头就是林青霞演女主人公,和穷小子谈恋爱,她嫌贫爱富的爹要把人撵走。民国版杰克就冲着老头儿喊:“等我发了财一定回来抢你的女儿!”
这句台词是不是挺吓人?更离谱的是,林青霞爱他爱得要死,摔东西撞墙非得跟他,还拿个玻璃片割腕自杀了,鲜血拖了老长。
问题是张爱玲是不会自杀的,也不会谈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她打小头脑清醒,和父亲闹翻,是因为跟继母吵架,被她父亲关了大半年。她从父亲那里逃出来之前,认真地考虑过,母亲没钱,父亲有钱,但父亲的钱不见得就给她花,还耽误了最好的求学时间。权衡利弊之后,她才从父亲家里逃出去,紧急关头,她还冷静地和三轮车夫谈了会儿价格。
《滚滚红尘》里那种很戏剧化的爱情,张爱玲看了怕是要毛骨悚然。她的初恋符合她的个性,窘迫、狼狈,内心震动,沉默不语。
这段感情,她写在《小团圆》里。《小团圆》是自传体小说,张爱玲给宋淇的信里也说:“我在《小团圆》里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当然也并不是否定自己。”她在这部小说里名叫盛九莉。
九莉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投奔母亲。母亲对她的到来是迟疑的,原本的人生规划里没有这一环,但既然来了,要强的母亲就要好好培养她,不得不为了她留在中国,与外国男友分手,帮她请五美元一小时的家教,同时,怀疑这个资质有限的女儿是否值得她付出那么多。
小说里写,她生了重病时,她母亲冲进病房,对她吼:“你活着就是害人。”后来九莉才知道,为了减轻经济压力,母亲对医生使了美人计。九莉满心抱歉,但也没有办法,她拿不出什么来对她母亲证明她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在《私语》里,张爱玲写她跑到楼顶上,“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1938年,张爱玲以远东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伦敦大学,因为战争,转入香港大学读书,但她依然怀疑自己就是母亲口中的“害人精”。有一天,在学校里,九莉收到一个邮包,包得很随意——下面的黄纸都有点破了,里面是一些面额大小不等的钞票,一共八百块。是一个名叫安竹斯的老师寄来的。安竹斯附了一封信,说知道她申请奖学金没有过,请容许他给她的一个小奖学金,如果明年她能保持这样的成绩,相信她一定能够得到全额奖学金。
在九莉眼中,这封信是一张生存许可证。注意,是这封信而不是这笔钱,九莉等不及地要拿去给她母亲看。母亲很用心地看了信,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怎么能拿人家的?要还给他。”九莉着急起来,说安竹斯先生不是那样的人,他们素无来往,甚至说他不喜欢自己。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她只是想说,不是她母亲以为的那种“喜欢”。
在《小团圆》里,安竹斯是英国籍的历史教师,出身剑桥,水平很高,但只是个讲师。不愿意住校内,宁可骑很远的车去校外。他的形象是:砖红的脸总带着几分酒意。十分的名士派。
张爱玲的散文《烬余录》里也提到他,叫作佛朗士,是英国籍的历史教授,也不住校内,最重要的是,最后也和安竹斯一样,应征入伍,作为后备军死去。
活着的时候,他也是名士派的,造房子养猪,家里不装电灯也不用自来水,不赞成现代物质文明。唯一的一辆破汽车是给用人赶集买菜的。他“有孩子似的肉红脸,磁蓝眼睛,伸出来的圆下巴,头发已经稀了,颈上系一块暗败的蓝卍字宁绸作为领带”。
张爱玲像介绍路人甲那样介绍他:
佛朗士是一个豁达的人,彻底地中国化,中国字写得不错(就是不大知道笔划的先后),爱喝酒,曾经和中国教授们一同游广州,到一个名声不大好的尼姑庵去看小尼姑。
但是她的这句话曾让我暗自诧异:“他研究历史很有独到的见地。官样文章被他耍着花腔一念,便显得非常滑稽。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可以从他那里学到的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了——最无名目的死。”
尽管写得很节制,在张爱玲这里已经破了例。她不太会很正经地夸人,在圣玛丽女校读中学的时候,她写打油诗拿老师开涮,险些不能毕业。她眼界高,再喜欢也耻于赞扬,说胡适也只是说他是五四偶像。像“可以从他那里学到的还有很多很多”这种话,在她的文中读到,会觉得眼生。
她这样崇拜他,他又是对她这样欣赏与照顾,要是放到琼瑶笔下,马上奔着《窗外》的路子去了。但安竹斯不是那种多情的男教师,除了提问时拿她当撒手锏震慑那些答不出来问题的同学,他也没有表现得特别喜欢她,甚至更愿意跟别的女学生开玩笑。但正是这种“不喜欢”,使得他们的交往格外清洁,她也只有收到这样一个人的钱,才会满心欢喜。
张爱玲曾说,爱一个人能爱到跟他拿零花钱的程度,那是很严格的考验。就张爱玲的性格而言,收一个人的钱而不感到压力,那也说明她是真的喜欢他。她说那钱:“存到银行里都还有点舍不得,再提出来也是别的钞票了。这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她把那钱拿给她母亲看,第一次在她母亲面前如此有底气吧,她都庆幸她母亲当天喊她去,她一分钟也不能忍。听了九莉对安竹斯先生关系的辩解,她母亲没怎么说话,过了一会儿,让她把钱搁下。她把信折起来,装进信封,收进皮包里,很简单的动作,自己却觉得可疑,看着像是爱上了安竹斯。钱就留在母亲那,那个世界上最值钱的钱,她要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还以为憋着好消息不说,会熬不过那一两天。回去之后那两天的工夫才是真不知道怎么过的,心都急烂了。怕到浅水湾去,一天不去,至少钱还在那里。
她坐立不安地等了两天,再去她母亲住的酒店,听说,那八百块钱,已经被她母亲轻描淡写地在牌桌上输掉了。
不知道她母亲为何单单要拿这笔钱出来赌,也许只是凑巧手边没钱,拿来挪用一下。她母亲虽然貌似浪漫,有过很多情人,内心却粗糙乃至粗鄙,她没有能力理解一个女孩子内心最为温软的感情。
九莉说她就此对母亲死了心,但当时她还是反应不过来,她母亲叫她不要写信,要去安竹斯那里面谢,她也就听从了。安竹斯是可想而知的不耐烦,她自己也尴尬,说了几句话就告辞出来,这也符合他二人的做派。他的名士做派注定他不喜欢感情黏稠度太强的场景,也只有这样的他,会为她所喜欢。若是他稍露一丝温柔,这段情谊也就立即混浊,也许,她的内心就要“像给针扎了一样”。
不是所有的“喜欢”都要落到实处,有些“喜欢”本身就很好。所以,你发给我奖学金很好,你的不耐烦也很好,若是太平盛世,就这样在我心里留个影子,留个一般人不能挑战的高度也很好,可是,战争来了,它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却让你,死了。
《烬余录》里介绍,战争发生后,英籍教师都应征入伍,佛朗士也在其中,每逢志愿军操演,他总是拖着长腔说:“下礼拜一不能同你们见面了,孩子们,我要去练武功。”然后,他被自己人枪杀了,他在黄昏里回军营去,保持着习惯性的若有所思,“没听见哨兵的吆喝,哨兵就放了枪”。
听上去非常荒谬,但荒谬是他所喜欢的,所以,也还好。
张爱玲在《烬余录》里写这些仍然很节制,她只说“一个好先生,一个好人。人类的浪费……”,还是像说路人甲。她根本不敢认真写他,因为她那么喜欢他,喜欢到连这喜欢都不可以说,跟自己说都是错。
写《小团圆》,是多年以后的事了,下笔要用力得多。当盛九莉的女同学告诉她安竹斯先生死去的消息时,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占有欲爆发,觉得你才来几天啊,就知道什么安竹斯先生了。她继续洗袜子,抽泣,抽了半天才迸出几滴痛泪——
本来总还好像以为有一天可以对他解释,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但是现在一阵凉风,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关上了。
她要跟他解释什么呢?那八百块钱的去向?还是其他她一直不能说出来的话?她不欠他什么话,但是有一份喜欢在那里,她就有对他说点什么的义务。
她想开个玩笑,用玩笑挡痛,所以她突然抬起头来,“在心里对楼上说:‘你待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考试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这是她对上帝说的。
这是世界上最伤心的黑色幽默。我觉得她爱他。
历来写女学生爱慕男教师的小说很多,比如琼瑶的《窗外》,还有亦舒的《人淡如菊》,开头还算动人,但主人公都想要个结果,弄到不能收场。张爱玲的这段往事里,就是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好,一个学生对老师纯粹的爱慕,两个敏感、羞涩同时又多少有点洁癖的灵魂,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看似疏离的温情。
这符合张爱玲的个性,她害怕俗套,害怕完成。她的很多小说里都会讽刺那种戏剧化人格,她不想把人生套入宏大叙事的模板,以此找到自身的存在感。她更愿意亲身体验生活本身的幽微,转化成人人心中有而笔下无的文字。借用米兰·昆德拉的话就是,她是那种小说型人格,而三毛是抒情诗人格。米兰·昆德拉说有两类人格,一类是抒情诗人格,一类是小说人格。小说人格是反抒情的、反浪漫主义的、怀疑论的、批评性的,因此是现代主义的。抒情诗人格正好相反,随时准备上价值,随时准备热泪盈眶,流出的,还常常是米兰·昆德拉所言的“第二滴泪”,我称之为“二手眼泪”。
这样两个人,会谈不一样的恋爱,写不一样的故事,过不一样的人生,永远无法沟通。三毛不明白这点,但张爱玲明白,这或许就是她不愿意跟圈内人谈三毛的缘故,因为一旦说起,就好像她强行做人家人生的解人。她说过,她被她母亲和姑姑训练得对熟人没有任何好奇心,总想着,人家那样做有人家的理由。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对张爱玲来说是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