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中华书局出版了我的《左传译文》。现在承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的盛意,指定我承担“中国古典文学今译丛书”中的《左传》这一选题,以为驾轻就熟,必然能如何如何云云。这使我非常惶愧。但是我想,温故而知新,这一工作可以有机会对《左传译文》做一些修正和修饰;再则,当时那个译本的目的在于配合杨伯峻先生的《春秋左传注》,所以对原文的理解一以杨先生的意见为准,有些个人的看法未便立异,现在也正好借选译本以就正于读者。
在过去的经学家和史学家之间,有过《左传》是“经”还是“史”的争论。这个问题牵涉到汉代今、古文经的学派之争,另有其政治背景。撇开了前人的陈旧观念,问题是很清楚的。《春秋》“三传”之中,《公羊》、《穀梁》以解经即解释《春秋》的“微言大义”为主,所谓“以传解经,传不违经”;《左传》的性质则不同,它具有解经的成分,然而更重要的却是一部以《春秋》为大纲,博采史籍、档案和口头传说而编写的历史书。据司马迁的记载,编写者是孔子的学生“鲁君子左丘明”。但是由于书中接触到的史实,时间下限已经超出左丘明所能见到的范围,所以后代的学者对《左传》作者和写定年代做过许多探讨,至今还没有得出比较权威的结论。我个人同意这样一种看法,即《左传》是在左丘明传授的基础上,经过后来儒家学派中的人物写定的,写定的时间应当在三家分晋即公元前403年以后的三四十年间。
近几十年,又有人提出《左传》一类历史著作能否算作文学作品的疑问。从学科的划分来说,文学和历史是两回事。史家的职责首先是如实地记录史实。在史书中,他必然对史实作出选择,但只能有所减省而不允许增加;他也可以对史实进行组织,但只能有所突出而不允许虚构。用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左传》,立刻会出现两个问题:第一,书里记录了不少密室阴谋、闺房私语、个人独白,是谁、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的呢?这是史家甚至标榜写实的文学家所一致忌讳的问题。直到清末,吴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对小说中的“事实”出处还都一一做了交代,可见它在人们心目中分量之重。第二,周代的史官制度,我们今天已经不大了然。即使如《周礼》所记有大史、小史的组织,《汉书》所记有左史、右史的分工,而且已经有了近似于后世“实录”那样的档案材料,然而《左传》中所记载的那些宏论伟词和末节细事,有许多是在当时的书写条件下无法记录的,有许多则是根本不必记录的。既然如此,那些绘声绘色的描写,其史料依据又是什么呢?
问题只能这样回答,就是这些历史记载中掺和了某种虚构。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论《左传》时说过:“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时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一册第166页)这真是一语破的之论。从简单的生活经验就近取譬,一个人写自传,对几年前、几十年前的事情,一般只能记得一个大体的轮廓和印象特别深刻的片段,在这样的基础上,依靠逻辑的想象使之鲜明,加以连缀,最终合成整体。所谓“逻辑”,就是在特定时、地、人的条件下,事情经过、言谈对答、思想活动都“必然”如此,主观上并非捏造,客观上也会被承认并非捏造。这种逻辑的想象和文学创作中的虚构“相通”,但是又必须服从于已经发生的史实,因而又“不尽同”。具体到《左传》来说,书中那些为史官无法记录或不必记录的史实,那些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描写,应该都是虚构的产物,属于文学创作的范畴,其中有的是作者本人的创作,有的是作者利用的原始材料已经就是创作,即人民口头上长期流传的故事传说。
也许正因为如此,《左传》才被列进“中国古典文学今译丛书”的选题之内。
关于《左传》的文学价值,读者可以在任何一本中国文学史中找到回答,也可以从本书每篇的说明中看到一些粗浅的意见,这里不再多说。下面对本书的体例作一些交代。
古文今译是一件吃力而不容易使人满意的工作。且不说译文几乎不可能体现原作的神韵,就是忠实表达原作的词义、句义,也常常使人陷于艰窘竭蹶。在先秦古籍中,《左传》并不是难读的书,但其中有些词句的解释,至今仍然是个悬案。写论文可以避开不引,作注释可以含糊其辞,唯独今译却无所遁逃。有的词句,阅读时心知其意,讲解时可以运用多种方式使人领会,而作今译却往往苦于找不到对应的词汇或句式。所以,严复提出“信、达、雅”的翻译三原则,对我来说实在是难于达到的高标准。不过虽不能至,心里总还是向往的。《左传译文》比较偏重于学术性,希望先做到“信”;这套译注,要求一定的可读性,因而又适当注意了“达”,力求把语句译得流畅一些。此外,译文中尽可能避免出现过于现代化的词语,以免给读者以不伦不类的感觉;对一些无法译出的词语,比如官名、称谓,只好照原样不译,而在注释中作适当的说明。
本书选录了五万多字,为原书的四分之一强。选录的着眼点是作品的文学价值。选录时注意到了故事情节的完整性,对一段故事在原书中因为编年排列而被割成两段以上的则加以合并,中空一行作为标志。入选各篇都据内容代拟标题,以清眉目。
注释是译文的辅助,凡译文中可以解决的问题,就不再出注。题目下的说明主要是对作品的艺术技巧作简单的提示,并对故事的背景作必要的介绍。为了处理上的方便,故事的背景有时也在有关的注释中加以说明。
译注工作中的主要参考书是杜预《春秋左传集释》、孔颖达《正义》、洪亮吉《左传诂》、刘文淇《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竹添光鸿《左氏会笺》、杨伯峻先生《春秋左传注》,其中杨先生的著作仍然是最主要的参考依据。
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陈新同志,以他一贯谨严细致的态度审阅全稿,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又,注释中某些有关礼制的问题,曾得到王文锦同志的帮助。谨在这里一并致真诚的谢意。
沈玉成
1984年12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