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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文公即公子重耳，是《左传》作者最着力塑造的人物之一。这一大段文字集中写出了重耳在流亡中成长。离开狄地时要求季隗等他二十五年而后嫁，可见对前途毫无信心；过卫国，在狐偃的提醒下能强忍怒气；到楚国，和楚成王“辟君三舍”的答对，不亢不卑，已经使楚成王作出了“广而俭，文而有礼”的评价；而回国后对待寺人披和头须的态度，则在政治上已经完全成熟了。
晋文公之所以成为霸主，和他十九年的流浪生活有密切的关系。作者在僖公二十八年借楚成王之口，说他“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所以城濮一战而霸，就是势所必至，理有固然的事了。
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晋人伐诸蒲城
。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于是乎得人。有人而校，罪莫大焉。吾其奔也。”遂奔狄
。从者狐偃、赵衰（cuī崔）、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
。狄人伐
咎（qiánɡ ɡāo墙高）如
[1]
，获其二女叔隗（kuí葵）、季隗，纳诸公子。公子取季隗，生伯鯈（shū叔）、叔刘。以叔隗妻赵衰，生盾。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
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
。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
及齐，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杀之，而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姜曰：“行也！怀与安，实败名。”公子不可。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
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僖负羁之妻曰
：“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
。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
！”乃馈盘飧（sūn孙），置璧焉。公子受飧反璧。
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
及郑，郑文公亦不礼焉。叔詹谏曰
：“臣闻天之所启，人弗及也。晋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将建诸！君其礼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晋公子，姬出也，而至于今，一也。离外之患，而天不靖晋国，殆将启之，二也。有三士足以上人，而从之，三也。晋、郑同侪，其过子弟固将礼焉，况天之所启乎？”弗听。
及楚，楚子飨之，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穀？”对曰：“子女玉帛
，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其何以报君？”曰：“虽然，何以报我？”对曰：“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
，遇于中原，其辟（同‘避’）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子玉请杀之
。楚子曰：“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晋侯无亲，外内恶之。吾闻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将由晋公子乎！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乃送诸秦。
秦伯纳女五人，怀嬴与焉
。奉匜（yí移）沃盥（ɡuàn贯），既而挥之
。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而囚。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
。”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
。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秦伯纳之
。不书，不告入也。
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xiè谢）从君巡于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
投其璧于河。
济河，围令狐，入桑泉，取臼衰。二月甲午，晋师军于庐柳。秦伯使公子絷如晋师。师退，军于郇。辛丑，狐偃及秦、晋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晋师。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宫。戊申，使杀怀公于高梁。不书，亦不告也。
吕、郤畏逼
，将焚公宫而弑晋侯。寺人披请见
。公使让之，且辞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同‘汝’）即至。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袪犹在。女其行乎！”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犹未也，又将及难。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
！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
。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众，岂唯刑臣？”公见之，以难告。三月，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己丑晦，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晋侯逆夫人嬴氏以归。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实纪纲之仆。
初，晋侯之竖头须，守藏者也。其出也，窃藏以逃，尽用以求纳之。及入，求见。公辞焉以沐。谓仆人曰：“沐则心覆，心覆则图反，宜吾不得见也。居者为社稷之守，行者为羁绁之仆，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国君而仇匹夫，惧者其众矣。”仆人以告，公遽见之。
狄人归季隗于晋，而请其二子。文公妻赵衰，生原同、屏括、楼婴。赵姬请逆盾与其母，子余辞。姬曰：“得宠而忘旧，何以使人？必逆之！”固请，许之。来，以盾为才，固请于公，以为嫡子，而使其三子下之；以叔隗为内子，而己下之。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晋公子重耳受到骊姬陷害的时候，晋国人到蒲城攻打他。蒲城人想要迎战，重耳不同意，说：“依靠了国君父亲的命令才享有养生的俸禄，因此得到百姓拥护。有了百姓而反抗，罪过没有比这再大的了。我还是逃亡吧！”于是就逃亡到狄人那里。跟随的人有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狄人攻打
咎如，俘获了他两个女儿叔隗、季隗，送给公子。公子娶了季隗，生了伯鯈、叔刘。把叔隗给赵衰做妻子，生子盾。公子准备到齐国去，对季隗说：“等我二十五年，不回来然后出嫁。”季隗回答说：“我二十五岁了。再过这么些年出嫁，那就要进棺材了。让我等着您。”公子在狄前后住了十二年才离去。
经过卫国，卫文公不加礼遇。离开五鹿时，向乡下人要饭，乡下人给他一块泥土。公子发怒，要鞭打他。狐偃说：“这是上天的赐与啊！”于是叩头接受，把它装上车子。
到达齐国，齐桓公把女儿嫁给他，陪嫁的马有八十匹，公子安于齐国的生活。跟随的人认为这样不行，准备离开齐国，在桑树下商量。养蚕的侍妾正好在树上，把听到的话告诉桓公的女儿姜氏。姜氏杀了蚕妾，告诉公子说：“您有远大的志向，听到的人，我已经杀了。”公子说：“没有这回事。”姜氏说：“走吧！留恋妻子和贪图安逸，实在会败坏名声。”公子不同意。姜氏和狐偃商量，用酒灌醉公子后把他送走。公子酒醒，拿起戈追赶狐偃。
到达曹国，曹共公听说公子的肋骨相接为一块，想要看到他裸体的样子。乘他洗澡，逼近去观看。僖负羁的妻子说：“我看晋公子的随从，都有辅佐国家的才能。如果用作辅佐，那位先生必定回到晋国。回到晋国，必定在诸侯中得志。在诸侯中得志就要惩罚无礼的国家，曹国会首先被惩罚。您何不早一点向他致意呢？”于是僖负羁就送给晋公子一盘食物，里边藏着玉璧。公子收下食物退回了玉璧。
到达宋国，宋襄公把八十匹马送给他。
到达郑国，郑文公也不加礼遇。叔詹劝谏说：“下臣听说上天给予赞助，人力是比不了的。晋公子有三个特点，上天可能要立他为国君吧！君主还是以礼相待。父母同姓，子孙不能蕃育。晋公子是姬姓女子所生，而能活到今天，这是一。遭受逃亡的忧患，可是上天不使晋国安定，大约是要赞助他，这是二。有三个人才能高出一般人之上，却跟随着他，这是三。晋国和郑国地位相等，他们的子弟路过本来应当以礼相待的，何况上天给予赞助的呢？”郑文公没有听从。
到达楚国，楚成王宴请他，说：“公子如果回到晋国，用什么报答不穀？”公子回答说：“子女玉帛，这是君主所拥有的；鸟羽、裘皮、象牙、犀牛皮，这是君王土地上所生长的。那些分散在晋国的，不过是君主的剩余。我能用什么来报答君王呢？”楚成王说：“尽管这样，究竟用什么报答我？”公子说：“如果托君主的福，能够回到晋国，一旦晋、楚两国演习军事，在中原相遇，那就将避开君王九十里。如果还得不到君主的宽大，那就左手拿着鞭和弓，右边挂着箭袋弓袋，以此与君主酬应。”子玉请求杀掉他。楚成王说：“晋公子胸怀广阔而能约束自己，辞令有文采而合于礼仪。他的随从严肃而宽大，忠诚而能尽力。晋侯没有亲近的人，国内国外都很讨厌他。我听说姬姓中唐叔的后代，是最后衰亡的，这大概由于晋公子的原因吧！上天将要使他兴起，谁能够废掉他？违背上天，必定有大灾。”于是就把他送到秦国。
秦穆公送给重耳五个女子，怀嬴也在内。怀嬴捧着匜倒水伺候盥洗，他洗完了挥手让怀嬴走开。怀嬴发怒，说：“秦国和晋国地位对等，为什么看不起我？”公子害怕，脱去上衣把自己关禁起来（表示谢罪）。过些天，秦穆公宴请他。狐偃说：“我不如赵衰那样有文采，请让赵衰随从您去。”公子在宴会上赋《河水》这首诗，秦穆公赋《六月》这首诗。赵衰说：“重耳拜谢恩赐！”公子退到阶下，拜，叩头，秦穆公走下一级台阶辞谢。赵衰说：“君主用辅佐天子的事业命令重耳，重耳岂敢不拜谢？”
二十四年春季周历正月，秦穆公把公子送回晋国。《春秋》没有记载，因为晋国没有来报告这件事。
到达黄河，狐偃把玉璧交给公子，说：“下臣背着马笼头马缰绳跟随您在天下巡行，下臣的罪过很多了，自己尚且知道，何况君主呢？请让我从这里离开吧！”公子说：“如果不和舅父一心一意，有河神为证。”把他的玉璧投在黄河里。
渡过黄河，包围令狐城，进入桑泉城，攻占臼衰城。二月甲午日，晋怀公的军队驻扎在庐柳。秦穆公派遣公子絷到晋军中谈判。晋军退走，驻扎在郇城。辛丑日，狐偃和秦国、晋国的大夫在郇城结盟（拥戴重耳）。壬寅日，公子到达晋军中。丙午日，进入曲沃城。丁未日，到晋武公的庙中拜祭。戊申日，派人在高梁杀了晋怀公。《春秋》没有记载，也是因为晋国没有来报告这件事。
吕、郤两家担心受迫害，准备焚烧晋文公的宫室谋杀文公。寺人披请求进见。晋文公派人责备他，并且拒绝接见，说：“蒲城那一次，国君命令你过一个晚上到达，你立刻就到了。以后我跟随狄君在渭水边打猎，你为惠公来搜寻杀死我，惠公命令你过三个晚上到达，你第二个晚上就到了。虽然有国君的命令，为什么那么快呢？现在袖子还在，你还是走开吧！”寺人披回答说：“下臣以为君主回国以后，已经懂得事理了。如果仍然没有的话，就会再一次遇到祸难。国君的命令没有二话可说，是古代的制度。除去国君所厌恶的人，只有尽自己的力量。蒲人、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君主登上君位，难道就没有蒲人、狄人了吗？齐桓公把射中他带钩的事放在一边，让管仲辅佐他。君主如果改变这种做法，哪里还用得着下命令？该走的人很多，难道单单是我受过宫刑的小臣？”文公接见了他，（他）就把吕、郤的阴谋作了报告。三月，文公偷偷地和秦伯在王城会见。己丑晦日，文公的宫室起火。吕饴甥、郤芮没有找到文公，就去到黄河边，秦穆公把他们骗去杀了。晋侯迎接夫人嬴氏回国。秦穆公赠给晋国三千名卫士，都是得力的仆人。
起初，文公的小僮头须，是看守库房的。当文公在国外的时候，头须偷了财物逃走，把财物都用来设法让晋国接纳文公。等到文公回国，头须请求进见。文公推托说洗头不见。头须对仆人说：“洗头的时候心就颠倒，心颠倒意图就反过来，无怪我不能进见了。留在国内的人是国家的守卫，随行的人是背着马笼头马缰绳的仆从，他们也都是有功的，为什么一定要惩罚留在国内的人？一国之君如果仇视一个普通人，害怕的人恐怕就多了。”仆人把这些话报告文公，文公马上接见头须。
狄人把季隗送回晋国，并请求留下她两个儿子。文公把女儿嫁给赵衰，生原同、屏括、楼婴。赵姬请求迎接赵盾和他的母亲，赵衰推辞，赵姬说：“得到新欢而忘记旧好，还怎么使用别人？一定要接她回来！”坚决请求，赵衰允许了。回来以后，赵姬认为赵盾有才，坚决向文公请求，把赵盾作为嫡子，而让她自己生的三个儿子居于赵盾之下；让叔隗作为正妻，而自己居于她之下。
晋侯赏赐跟随他逃亡的人，介之推不谈禄位，禄位也没有给他。介之推说：“献公的儿子九个，只有国君在世了。惠公、怀公没有亲近的人，国内国外都抛弃他。上天不绝晋国，必定会有君主。主持晋国祭祀的人，不是君主又是谁？上天是有意这样安排的，可是他们几位以为是自己的力量，这不是欺骗吗？偷窃别人的财物，尚且叫做盗，何况贪上天的功劳以为自己的力量呢？下面的人把罪过当作正义，上面的人对欺骗加以赏赐，上下互相欺蒙，这就难以和他们相处了。”他的母亲说：“何不也去求赏？没有得到赏赐，死后又能怨谁？”介之推回答说：“明知错误而去仿效，罪过就更大了。而且我还口出怨言，不能再吃他的俸禄了。”他的母亲说：“让他知道这件事，怎么样？”介之推回答说：“言语，是身体的文饰。身体将要隐藏，哪里用得着文饰？（让他知道，就）是追求显耀了。”他的母亲说：“能够这样吗？我和你一起去隐居。”于是就隐居而死。文公到处寻找他没有找到，就把绵上作为他的封田，说：“用来表明我的过失，同时表扬好人。”
[1]
咎如：狄族的一个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