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伽拉在一起时,我始终怀着无法言明的忧悒。他走进任何一个房间,那里的灯光都会变亮,连空气也相应变得清甜。我确知他在城市的哪个地方,知道跑过哪些桥和街道就能找到他,就能抚摸他,抱住他,可我仍觉得朝不保夕。就像人在意识到哭之前,眼泪已提前涌出。
比失去更坏的是必将发生的变化,不再清澈,不再亲密,不再信任……我已站在峰顶,不管朝哪个方向走一步,都是下坡,都是通往低谷的路。
每次跟他紧贴,连接在一起,我都有种疯狂的欲望,想要在那一刻化成石像,或者置身于庞贝那遮天蔽日的火山灰下,成为时间洪流里的标本。
我要跟他永远待在博物馆的绳圈中间,人们将感动于这雕像凝固了如此激越的瞬间,称为杰作,小心翼翼地维护,摄影师绕圈拍摄,游客买票参观,每隔几十年,修复师们用小刷子清洁指缝和衣褶……
甚至不必收在博物馆里,就露天放着好了,把我跟他搁在市立玫瑰园的树下、广场喷泉里,摆在大市场的拱廊尽头、火车站月台上,立在教堂后面的公共墓园中,让我看到情人们在花丛里亲吻发誓,在车站告别拥抱,在墓前喃喃说着他们以为只有墓里的人才能听到的话……
一百年,几百年,我们会经受风沙、酸雨、微生物侵蚀,但总能一次次修复、加固,直到这颗行星的文明走到尽头。
我让相熟的古玩店老板帮忙搜罗,买到一柄藏剑手杖,花去两个月薪水。这手杖制于十九世纪,杖头包裹手工雕錾花纹的银片,内部掏空,嵌入铜管,杖头可以向上拔起,抽出一把六十厘米长的、纤细得像根刺的短剑,能用来防身。他欣然接受了。
十月,我们去了奇维塔韦基亚,那个小城距罗马半小时车程,当地航海博物馆请他做一次关于展品复制技术的交流。会议结束,馆长带我们在馆里参观,骄傲地展示了一些两千年前水手们用的东西。下午,我们开车到海滩去,海边有一座建于一〇六八年的圣塞维拉城堡,柔和的金色日光里,那外墙呈现出极淡的珊瑚粉。
盛夏虽已过去,海水还是很暖,我们脱掉衬衫长裤,穿着内衣下水游了一会儿。游泳是伽拉唯一胜任有余的运动,因为水没有一个平面时刻强调他双腿的参差。后来我们回到沙滩上,湿漉漉地散步,走到灌木深处,坐在草地上聊天,衣服扔在一旁。
再后来,我们躺倒在草中——当你在情人身边,你就老是想拉着他躺下。苔藓散发香气,鸟叫,风吹不止,我们像两个赤身肉搏的角斗士一样,搂抱着翻个身,草叶在身下簌簌作响。不远处,海的灰色呼吸一起一伏,像一条永远充满诱惑,令人安心的退路。
我伏在他胸口,一动不动,想象这里打开一扇门,肋骨像翅膀一样张开,把我容纳其中。我问:“豹仔跟她的男孩什么时候会躺到一起?”
豹仔并没睡到马厩里,她成了王子最信任的侍童,夜间睡在他卧房外面,白天陪他骑马、玩球,在河上乘船看人打鱼,一起坐在炉火边,一面吃榛子,一面听少一只手的老仆讲故事,果壳抛进火堆,爆起火星。连圣诞节他舅舅送的、雕刻精美的杏仁糖小屋,他都跟她分享。
他俩最爱玩的游戏是跳方格,王宫花园的紫藤廊架下有一条长长的方砖地,男孩脱掉假脚,豹仔则把小腿向后弯折,用手绢拴起来,也摇摇晃晃地单脚站立。
他们先掷骰子,决定步数,总是一个人跳得快些,另一人一步步追上去,有时他跳过他身边时,她突然伸手去推,他双手乱舞,终于歪倒时,一伸手揪住她衣服,把她也拽得一起倒下去,在落花和青苔上滚成一团。
一个雪夜,豹仔在起居室值班,雪片沙沙地扑在窗棂上。她听到卧室里的床隔一会儿就响上一阵,她悄悄推门进去,拨开绣花床帷,男孩在枕头上转过头来。
豹仔问,你想要什么?男孩说,我冷。
他深棕色的头发围着脸颊,看起来就像她妹妹,那个继母生的,享尽宠爱的天真的妹妹,她恨她占去更大块的牛肉、更白的面包、更新的衣服,可雪天时妹妹钻进她的被窝,她也会紧紧搂抱她,用面颊暖热她的鼻尖。
豹仔爬上巨大的四柱床,它如此华丽,十个猎户卖一百条狐狸皮的收入加起来,也不够买这么一张床,可对一个孩子来说,它太大,太冷了。镶金边的睡袍也不管用。她摸摸他的腿和脚,越靠下越凉,那条残缺的腿像一条冰柱。
她轻轻挪动身体,在被底找到合适位置,收拢双臂,把他的腿搂在胸口。
他俩都一动不动。过了很久,男孩说,豹仔,你胸口为什么这么软?
豹仔说,是脂肪。殿下,跟你一起吃饭,让我变胖了。
男孩并不觉得她胖,但他太暖,太舒服了,就像被云朵包围着,他说,那我希望你再胖些。他竟朦胧地感到一丝奇异的羞涩。一种直觉,超越了蒙昧的认知,提前到达真相。
在汹涌袭来的睡意中,他合着眼说,你那样不舒服,我不冷了,你过来吧,躺在枕头上。
清晨,独臂仆人进来,挂起床帷,看到两个孩子额头相抵,在一片雪白里亲密地贴着,睡得像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豌豆。
男孩睁开眼,头从枕上抬起一点,轻轻摆一摆下巴,示意仆人出去,不要吵醒豹仔。
他忽然呻吟一声,我的背疼……
伽拉支撑起身子,说:“金,我的背疼,奇怪……”那不是王子的话,是他的。
我起身查看,只见他后背皮肤上有七八条草叶划伤的血痕,四周隆起、发红,像被极细的鞭子打过。等回到停车的地方,他的背已经整片肿起来,隆起大块小块的山丘,看上去有些可怕。
我让他在后面座位上趴下,自己坐上驾驶座,脚底猛踩油门,同时一手控方向盘,一手拽出安全带的铁头,摸索着往槽里塞。他轻声呻吟。我不断抬眼看后视镜,那窄窄一条里,他侧过脸看我,“没事,过敏而已。”
我问:“有没有觉得喘不过气?胸口难受吗?喉咙有没有异样?”他说:“都没有,不用那么急,你超速了。别看我,看路,车祸可比过敏更要命。”
我转而盯着电子地图上的里程,不停报数:“五公里……剩三公里了……还有两公里……好了,转弯就到。”
急诊处医生说:“没事,只是植物导致的过敏。用不用住院、用不用包扎?女士,这是最轻微的过敏反应。过敏原?可能是荨麻、天荷芋、蝎子草,也可能是鬼知道什么虫子……反正下次滚草地之前,建议穿件衣服,或者,开个房间去。”
他看看我,一脸“我连姿势都能猜到”的似笑非笑,我想争辩,又闭上嘴。
做完注射,回到公寓,已近午夜。到这时,我才有空换掉衬衫底下被体温烘得半干的胸罩内裤,衣服上有海盐的微微腥气。他伏在床上,像工作台上等待修复的雕像,抗过敏药让他很快入睡。
我用小刷子蘸着药水,一点点抹在他后背表皮上,想象自己的手是灭火直升机,把水泼向燃烧的山丘,那两条旧疤则是翻滚在火焰山谷的大蛇。
夜里他体温上升,呼吸滚烫,好像火从毛孔烧进去,烟从嘴巴鼻子冒出来。我从冰箱里翻出冻豌豆袋子,拿毛巾裹起,敷在他脖颈两边、腘窝处,每隔五分钟挪块地方,又轻轻把他手臂往上推,把冰袋塞到腋下。
他始终没醒,犹如刚成形的泥塑,软绵绵任人团弄。
等他体温逐渐回落,我在床边的粗毛地毯上躺下,睡一阵,醒一阵,睡得很浅,醒了就爬起来去查看他。毛巾湿了又干。天快亮时,他醒了一下,上方传来被褥的窸窣声,我迷迷糊糊地说:“我在这儿。”
床边探出一只手,仿佛从云里伸下来,找到我的头发,一个指头像读盲文似的,轻柔地摸摸。
我抬手握住它,那手心是干燥的,温度正常。不久他的呼吸再次转为沉睡中的悠长节奏。我松开手,那条手臂仍悬在空中,犹如通往不可知之地的奇妙豆茎。我心头一松,闭上眼,轰然陷入沉睡。
好像只睡了五分钟,天光就亮起来。我被一声拖长的车笛声吵醒,听起来是个急躁的司机。他从床上探头,窗户里亮蓝的方形天空在他脑后像个画框,一切恢复明朗、宁静。他裹着被单拖拖拉拉地下床,躺在我身边。“早上好,我的修复师。我的国王。”
“早上好,我的雕像。”我钻到被单底下。他身上药水的气味有点像火碱,像修道院墙上刚完成的壁画,再加上一点小茴香和樟脑味。
那两天我靠近他时,总能嗅见淡淡药味。他撑着手杖在公寓里慢慢走动,赤裸上身,脊柱两侧的肌肉随着腿的动作,轮流凸起,阴影在其上不断变化。他背上几块皮肤发炎破溃,又慢慢愈合,留下新的淡褐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