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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博物馆的玻璃笼修好了,我回去干活,继续为酒神服役。每晚闭馆时,伽拉来接我,一起吃饭。饭后找一家露天屋顶酒吧,喝酒,吃冰激凌。

最常去的一家在西班牙阶梯附近,调酒师是锡耶纳人,圆鼻头,薄嘴唇,胡须头发给脸镶了个方框,我们第一次见到他,就忍不住以闪烁的目光互打眼色。等那人离开,我抢先说:“卡拉卡拉。”他低声道:“是,简直跟那位皇帝的胸像一模一样。国家博物馆该查查雕像还在不在馆里。”

后来每当我们想去喝那家的酒,就说:“今晚去卡拉卡拉家吧。”

那酒吧的椅子不是当代样式,是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但丁椅,椅腿交叉成前后两个“×”,他白衣白裤地坐在上面,手杖靠在一边,犹如年轻的执政官。

夜深了,木桌底下,我们把鞋子踢到一边,两个脚踝相贴,继而赤足相叠,足心那一小块是温热的,皮肤来回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无论周围多嘈杂,我都能听到那声音。

偶尔我叉开脚趾,夹住他的跟腱上下滑着玩,他说:“小心,那里修补过一次,不结实……”

周末我们坐两个多小时火车,到维罗纳去看歌剧节,演出在一世纪建造的阿莱纳剧场举行。

开演时,人们举起领座员发的、插在纸卡里的手持蜡烛,烛光一朵一朵,如灵魂被音乐点燃。

男高音演唱《爱情灵药》里的咏叹调:

她爱我,是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感受到她的心一瞬间的跳动,

我的叹息混合她的叹息,

天啊,我愿一死,别无所求……

那段时间隔壁工作室迎来一批新患者,我是说,新雕像。七座石雕,个个残缺不全,有的少腿,有的缺鼻子。有几座损毁严重,碎块乱糟糟堆在一起。考古现场的摄影师给荒草中的石雕拍了照,照片极具美感,我请同事把图传过来,印了一份当装饰画贴在公寓墙上。

厨房里飘出牛奶香气,伽拉不嫌麻烦地做“杰拉朵”(Gelato),用的是十六世纪美第奇家族招待西班牙国王的做法。

他用小锅加热淡奶油和牛奶,把打碎的杧果泥倒进去,慢慢搅拌。我过来巡视一番,十分满意,赞道:“尼禄为了一碗浆果冰激凌,不惜让人爬阿尔卑斯山取雪,你要是把这玩意儿献给他,他绝对会抛弃彼特罗纽斯,让你做他的第一宠臣。”

“我才不给尼禄做冰激凌。我已经有我的国王了。”他转头看一眼我贴的图,“有一张贴歪了……不是那个面包师傅,是那个没鼻子的石匠。”

我指向一张,“这个?你怎么确定这个是面包师,那个是石匠?”

他悠然道:“因为我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他们都是同一国里的公民,那个国家……”

那个国家的故事,就像大部分故事一样,发生在很久以前,国王和王后一直没孩子,他们找到一位女巫,酬以重金,求她想想办法,女巫指点王后在满月的午夜到一座神庙去,神庙里有一座男孩石雕,她要王后在月光照到石雕头顶时,把它浑身每个地方都抚摸一遍,然后把它脚下砖缝里长出的一束草带回去,煮汤喝下。

王后照办了,不过她身材有点胖,弯腰吃力,只草草摸了雕像的下身,少摸了一只脚,就气喘吁吁地直起身来,拔下那束草,回宫去煮汤。

十个月之后,她分娩了,负责助产的贵妇战战兢兢地把婴儿放到国王怀中,那父亲脸上的欣喜还没完全绽开,就僵住了,孩子只有一只右脚,左边半条小腿以下,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国王下令:全境所有公民都要舍弃身体的一部分,把自己弄成残缺的人。国王自己割下左边耳朵的耳垂,王后切掉了双脚的小拇指,她对丈夫说,这下也好,我可以穿上更尖的高跟鞋了。

首相大人则削去了他那著名的鹰钩鼻的鼻尖,这残缺明晃晃地摆在脸上,足以为民众做表率。

人们在指定诊所外排起长长的队伍,让医生为他们做切割手术。很多人选择了王后的选择,切下一个小脚趾,这是最不妨碍容貌的残缺。

手术完毕,鉴残官员当场把截下的部分扔进铜盆里烧掉,确保该人不会再找个诊所偷偷把脚趾缝回去,并检查伤口、鉴定无误,就会发放一个“残缺证”。

如果没有这个证件,哪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成,面包坊不许卖面包给没有残缺证的人,旅馆也不能擅自接待无证者,否则面包师傅、旅馆老板就要被押去接受惩罚性质的残体手术,先抽签,抽到“鼻子”切一块鼻子,抽到“手”剁一只手。

当然,一切规则都留有余地,只要给监督抽签的人悄悄送点钱,他就会帮你在木签子上做个记号,保证你抽到“脚趾”“耳垂”这样最轻的手术。

反过来,也有心眼坏的人给做木签的人送钱,是为了让他所忌恨的人抽签时,抽到“胳膊”“腿”。

在首相的建议下,每个自觉去做残体手术的人,奖励一枚金币和一只母鸡。于是,还没等王子满月,这个国家里就再没有完整的人了。

王宫里的人残损得比外面更厉害,因为国王喜欢那些能把王子衬托得更“健全”的人。服侍王子的侍从里,有人缺一整条胳膊(他缺的是左臂,跟另一位缺右臂的一起干活),有人缺一整条腿(国王赏了他一条青铜铸的腿,他送回老家挂在家里墙壁上)。

这些人“好看”归好看,做事毕竟效率低,油炸孔雀、烤小猪这样沉重的大菜,靠一只手没法端,所以在御厨房、御马厩正经干活的人们,是只缺一根手指、一个耳垂的“正常残缺人”……

我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听得哈哈大笑。“这么说,咱们发掘出的缺胳膊少腿的雕像,其实是那个国家人民的真实面貌?”

伽拉怡然道:“是的。”

我随手往照片里一指,“那位右手举短剑、左胳膊只剩半截的大胡子武士是谁?”

哦,那是赫赫有名的“无畏者”马库斯。他十岁时,父母听说王宫里喜欢用残缺人,就求医生从肘部切掉儿子的左手,等伤口痊愈,找门路、托关系,送到宫中打杂。后来马库斯因机智敏捷,强壮过人,被选拔出来,送到专门的武士学校修习。

单手一点不影响揍人,毕业时他拿了全校第一。再后来他成了王宫卫队队长,再再后来他参军入伍,从骑兵队长升到百夫长,再一直升到军团长,骁勇善战,这座雕像记录的就是马库斯在战斗中的英姿。

这故事可以一直讲下去,每当我们看到残缺的雕像,就给它在残缺国里安排一个职位,一段历史,渐渐国家里有了将军、猎人、女祭司、哲学家、吟游歌手、铸甲工匠……

有时我们回到他租的公寓,古老的庭院,门扇高大厚重,外墙刷成淡淡水仙黄,院里栽种柑橘树、三角梅。他住二楼一个房间,三面带窗,家具很少:老式四柱床、工作桌、沙发、书架。地上和架子上放着他收集的雕像复制品,大一点的,韦罗基奥的《抱海豚天使》跟真品一样高,最小的圣母院三头狗能放进核桃壳。

我们坐在小阳台,喝水果味的便宜起泡酒,吃外卖比萨。黄昏织满红雀的翅膀,云和大地之间,闪耀无穷光彩,教堂尖顶、楼房把天幕的底端固定住。人间的灯光亮起,建筑都像黄金与蜂蜜铸造成的,天色慢慢加深,直到变成一种深邃、纯净的幽蓝色,犹如一件质地极好的晚礼服,衬起一串串珠宝。

他走进浴室,再出来,清爽地躺下去,像一枚磁石,我所有神经末梢的针尖都指向他的方向。他伸手调暗灯光,秋夜最香甜的部分,在棉布床单上浓郁起来。茵佛岛和湖,子夜与正午,蜂箱,茅屋,九行豆角,林间草地,蟋蟀和帷幕,都在那里。我从未见过有人把爱与美表达得如此动人心弦。

那让我在任何其他时间、其他地方,只想起身逃离,一路狂奔回去。 79cAq0JxuCzrwfdtJeWV6+DydA6arQ6xQ1XGZJfFo36dDL5p6kxe4+Yw1Umx0t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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