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颈已经不再有一个带笑纹的脖子,不过我习惯了在心里这么叫他,也就叫下去了。
十几年没见,再看到他,我根本没认出来。那是个业界聚会,外省一座著名博物馆研究院的人们过来跟我们打招呼。一群人乱糟糟握手,自我介绍,我根本没听清任何一个人名。
忽然一张脸晃过来,朝我微笑,我只好假笑作为回应。
那人却没有走开的意思,眨眨眼,好像有点惊奇我不认识他。我有点不耐烦,回身要走。那人在后面说:“哎,金!我是……”
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啊了一声,转回来惊讶地盯着他,差点叫道“笑颈”。
我说:“你……你变化好大。”他现在是个瘦子,高领黑毛衣,黑西装,底下一双铁锈红的帆布鞋。他说:“你没什么变化。”
接下来我以为要走老友叙旧那一套累死人的流程,心里正提前开始哀号,谁知他只是诚挚地笑着点点头,说一句“又见到你真高兴”就走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脖子被质量很好的羊毛面料包裹着,不知道笑脸还在不在。
几天后因为工作上的合作,我又见到他。这次互留了联系方式,工作结束后他请我吃饭,吃饭,喝咖啡,吃饭,喝咖啡……第五次他送我到楼下,我说:“要不要上来喝咖啡?”
他一时怔住,像是不相信这么快就能上垒。
我一直用的旧手冲壶,是伽拉的。拿它给别人做咖啡,有种痛快的痛苦。
为了注水稳定,伽拉给壶把缠了几圈麻绳。我每次握在上面,手掌合拢,仿佛再次碰触到他手心的皮肤。
那夜,笑颈没走。他说:“十几岁我就爱上你了,我知道那时你有点轻视我……不不,不用着急否认,金,我不在意,我也不喜欢那时的自己。我只希望现在我能让你满意。”
等他脱光衣服,我终于有机会看到他的后颈。那是一条勤于锻炼的脖子,皮肤紧绷,不再有褶纹。
两个月后他开始找婚礼场地,研究灯光和摆花。我说不用急。他说:“我已经晚了二十年。可不能再拖了。”
整个过程我完全没过问,桌椅搭配、餐具搭配,乐队奏什么曲目,蛋糕选香草还是巧克力口味,糖霜用粉紫色还是橘色……我都不在意,一概推给笑颈,“都听你的,我相信你的判断。”
既然不是伽拉,那什么细节我都不在意了。
工作室里有人用抛光轮打磨大理石,很吵,笑颈打来电话,我接通了,听不太清,用手压住空着的耳孔,往外走,听到他说:“……你来试一下。”我说:“你试就行。”
他在那边大笑,“我是说试婚纱。亲爱的,这个我没法替你。”
试完婚纱,一起吃晚饭时,他聊起蜜月度假地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演示文档,像做学术报告。“与其只去一个地方,不如坐环球邮轮,沿途有很多地方能玩。你看,选南极航线,能看冰川、象海豹、企鹅;选波罗的海航线,咱们可以去奥斯陆、斯德哥尔摩、哥本哈根,你不是一直想看挪威国家美术馆里收藏的那座罗马执政官雕像吗?还有斯德哥尔摩的瓦萨沉船博物馆,展览十七世纪最豪华的‘瓦萨号’战舰,当初咱们一起看过一个沉船文物展览……”
我摇头,“不,不,不,我不要坐船出海。”那个沉船文物展也不是一起看的,是分开看的。
……所以我才会遇到伽拉。
婚礼很成功。婚纱是笑颈从一家佛罗伦萨的古着店租来的,一件上世纪的塔夫绸裙,鸡心领口,长拖尾和头纱上绣着繁复花样,人人都说我穿上它美得像博物馆里的展品。
宴席长桌上的蜡烛是他亲自设计定制的,做成展翅的胜利女神形状,女神颈上燃起火苗,宛如头颅在火中燃烧。蛋糕则是千层酥加巧克力樱桃浇上萨芭雍奶油,美味极了。他的品位实在很好,样样都选得好。
我母亲和父亲在长桌后面的宾客群中微笑,他们对笑颈很满意,所以难得没有争吵。乐队奏响《花之圆舞曲》,那是我最喜欢的圆舞曲。新郎牵着我下场跳第一支舞。一切完美,没有一点缺憾。
两年后,我跟笑颈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