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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十一月是阴沉沉转着念头的麦克白。这个季节的雨最令人心烦,一切光线被腐蚀得生锈,黯淡。我母亲来看我,停留三天。那三天我谎称出差,没跟伽拉见面。一周后他偶然知道这事,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你不会喜欢她。”他摇头:“那是另一回事。你也认为她不会喜欢我,是不是?因为……”他在餐桌上立起两根手指,一点点挪向前,模仿人瘸腿走路的样子。

我说:“不,不是的。”是的,我母亲永远不会明白一个清贫的跛子有何迷人之处,她会如获至宝,把这个当成我的败绩,用来证明不按她的意见生活只能越过越惨。

他微笑,笑的意思是不认同但不愿争论。

我虚弱地说:“对不起,下次她来我一定约个餐馆咱们一起吃饭。”下次我一定瞒得好一点。

他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金,即使她是英国女王我也没兴趣跟她共餐。我在意的是你。真诚一点。”

他跟我说过他小时父母因事故去世,他不会明白那种根深蒂固的畏葸。我想起某本书里的一句话:“跟你不一样的人不会忠诚于你。”反过来亦成立,这念头让我心头绞痛。我决定不再解释,只是再次说:“对不起。”

他低头瞧着桌上手指的步伐,它们路过一个木纹的旋涡时踉跄一下,绕过麦片盒,走到我的煎蛋盘子前面,爬上盘子边,呆立一阵,又转身跳下去要离开……

我抓住他的手,两手分握着两根“腿”,操纵它跳上盘子,然后再一步跳到我胸口,再一步跳到我嘴唇上。我吻了他的手指,不止手指。

他也回吻。我以为这事过去了。第二天我下班时收到消息:“普罗奇达岛上的朋友邀我参加手工艺博览会,几天后返回。”

公寓里的衣服少了一些,幸好只是一些:两件衬衫,两条裤子,一套稍微正式的上装下装。我跑到装脏衣服的藤篮子前面,刨出他的毛衣,双手捧着,鼻子埋在毛茸茸、空荡荡的胸口。

他一周后回来,像离开时那么突然。我紧紧搂抱他,他又变得是他了,每条衣褶都会呼应我的动作。我后背能感到他每一根手指的力量。

我贪婪地摸他的腮帮、腮上新生的短髭,手指痛饮那独特的皮肤质感,满手甜蜜。他笑道:“不是幻觉,也不是全息投影,是真的。”

他拿出在手工艺品博览会上买的礼物。是个珐琅马赛克拼贴盒,有一本侦探小说那么大,精美异常,最上头那面拼出一幅风景画,两边苍翠山崖,中间夹着一道深渊,深渊之上有座桥,两人正从桥上走过。

我打开盒盖,盒里是个更小的盒,再打开,还是个小盒,一共开了五次,最后一个盒子只有一块方糖那么小。

里面什么也没有。我说:“我以为里面是……”

“戒指?”

我夸张地瞪眼,摊手,“当然不是,我怎么会期待那种东西?我以为里面会是你的肖像 。”他大笑。

我假装从那小盒里取出一个纸卷,慢慢展开,念那不存在的字迹:“你选择不凭着外表,果然给你直中鹄心。胜利既已入你怀抱,你莫再往别处追寻。这结果倘使你满意,就请接受你的幸运,赶快回转你的身体,给你的爱深深一吻。”

他笑着,按《威尼斯商人》的词往下说:“亲爱的巴萨尼奥,可是我这一身却是一无所有……”

我们的亲密恢复到跟从前一样。他后脑的短发,绸缎似的圆形耳垂,身体里的黄金和笑声的白银,藏有财宝的岩穴,一切重归于我。可是当他靠在我胸前,我会想起那胸脯下的心曾认为他是不体面的、需要隐藏的。

而他也知道这一点。

至于送一个不装东西的盒子是什么意思?我没有问。

米开朗琪罗说:“为什么用粗石雕成的形象,比它的创作者寿命更长?而曾几何时,艺术家却化为灰烬?”

人们认为石头坚固,所以他们用石雕把美固定下来。但即使不故意用铁锤击打,它也会从内里崩坏,有一种灾难叫“冻融”,水分渗入石的孔隙,冷时凝固,热时融化,冷热交攻,裂缝越来越大,最后导致开裂,变成碎块。就像一颗心在爱里会遇到的。水一样的温情会冷却,之后再勉力热起来,也会留下裂痕,反复几次,瓦解崩溃的一日就不远了。

十二月,冬天亮出长刀,刺穿街道和呢子大衣。高楼如巨大磨刀石,风在楼间穿过便陡然锋利起来,人们面色凝重,垂头匆匆走过。伽拉所在的团队获得博物馆协会颁发的年度贡献奖,我戴起唯一一副成套的项链耳环,陪他领奖。

新一批等待修复的雕像运来,都是裸体男性,私处都覆盖一片无花果叶,叶子质地有差异,有的是金属铸的,有的是石头的。他们是史上最大的艺术审查案件的受害者。十六世纪教会发起“无花果叶运动”,教皇下令梵蒂冈博物馆所有雕像的生殖器都要遮挡起来,不能任由它们诱发情欲。作为回应,意大利各地的神职人员立即动手,给雕像去势,贴上无花果叶,因为亚当夏娃吃下禁果后便是用无花果叶遮体。不少壁画也被涂改。这桩运动持续了将近五百年。

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摘掉树叶,把凿下来的玩意儿再安回去。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小木箱,打开,里面全是阳具,看起来像给某种菜品或药品(壮阳药?)搜集的食材。一旦脱离身体,它们显得脆弱可怜,跟小孩不小心摁断的蜡笔头儿似的,一头尖尖,一头截面。有几个因是用榫卯结构跟躯体联结,截面上还有一个小小突出。

有一天几个女同事把它们摆在棋盘上,当成棋子,煞有介事地说:“这是国王,这是骑士,这是兵卒……”

“为什么国王的最小?”

“唔,皇室近亲通婚的结果就是先天阳痿。”

当然,那是玩笑话。古希腊艺术对该器官的审美与当代人取向正相反,他们认为“小的”才是美的,要谦逊地、温柔地耷拉着,尽量淡化其存在感。阿尔特米西昂海角的青铜波塞冬(也可能是宙斯,学者们还没搞清)胯下好似探出一条海葵触手,卡拉卡拉浴场的大理石赫拉克勒斯两腿间仿佛多长了个脚指头,韦罗基奥的抱海豚的小天使,睾丸上有一小团蛋黄酱似的东西,那就是天使之茎了。

硕大的生殖器属于蠢货,色欲旺盛显得粗俗,最理想的器官,乃是雕像们那样的细小、松弛、疲软。

难点在于“物归原主”,怎么判断谁属于谁。我们给这箱阳具编了号,它们的状态有微妙差别,大部分困倦,有几个昂扬。

伽拉谨慎地给出意见,并以数篇论文为佐证,其中一篇文章作者认为大卫与拉奥孔的阳具之所以那么小,乃因面对科利亚和巨蛇时紧张恐惧,那玩意儿抽抽起来了。同理,皱缩最厉害的一个,就该属于这批雕像里最惊恐、濒临死亡的一位,被猎犬撕咬的亚克托安

夜间,我们给床铺上新买的海蓝色床单,裸身跃入布料的波涛。他的胸膛、臀部、骨盆,在其中涌动闪亮的浪头。我腾身跃上浪尖,应和其荡漾起伏,又夷然滑下来。

我抚摸他那个地方,说:“要让我选的话,我最不在意的就是缺这个——如果非要缺一样东西。”他用手背遮住眼睛,边笑边哀叹:“女士,你是在委婉地评价它表现不佳吗?”

王子十五岁了,缺半条腿也不妨碍他长得高大、健壮。某天豹仔随他打猎,他骑红褐色猎马,她骑的是矮一点的灰斑母马。两人穿过森林。他射杀了一头狼,下马检查时,原本闭着眼的狼忽然醒了,带着箭跳起来,扑到他身上。只见寒光一闪,她在后面掷出匕首,刀尖正中后脑,扎透脖颈,狼惨嗥一声,她冲过来拔出匕首,又从狼的肩胛间准确地搠进,直刺心脏。狼四爪松弛,彻底断气。

她把硕大的狼尸推到一边,伸手拉他起来,手微微颤抖。他喘着气,两人脸色惨白地互相看,满头满身狼血淋漓。

他们骑马找到最近的一条小河,狼尸搭在马鞍上一路摇晃。她拴马的时候,他急不可耐地脱衣服。他爱干净,厌恶污血的腥气。他脱下猎装外套和内里的衬衣,褪下裤子,露出完好的右腿和戴着木肢的左腿,回头看她,笑道,快把你那血裤子也脱了,又不是没一起洗过澡。

她应着,他们确实经常“一起洗澡”,但赤裸的是他,她是站在浴盆边给他搓背的那个,每次等他洗完离开,她才关上门,跳进剩余的热水和他的气息里飞快洗一洗。

他走入河水,弯腰掬水,没头没脑一通洗。她解开皮靴扣子,把长裤褪下脚腕,当年第一次见面,他就见过她赤裸的下身,这部分是她不惮于露出来的,她要守秘的只是棉布紧裹的胸口。

她身上留了件衬衣,一步步走进水中,清洗腿上狼血,又回来拎起几件带血的衣服,逐件清洗。他蹚着水,步履有点僵硬,哗啦哗啦地走到她身后,说,别动,这儿还有,我帮你。

后臀有几个发凉的手指尖碰上来,撩着水,抹掉血迹,她垂头不语,看着水面上映出两个相叠的人影,那血不是狼血。

河水表层带着白昼日晒的热度,越往下越凉,她在水下悄悄一踢,人影碎了,再聚拢。

他说,好了,干净了。她人生中少有这样承受温柔的时候,仅有的一些,都来源于他,她都当成散碎金子,悄悄收藏起来了。

她把衣服裤子拧干,晾到低矮的树枝上。他背对她站在水中,浑身皮肤镀着一层水的光泽,双臂扬起,十指交叉兜在脑后,望着林杪一枚金币似的太阳,又回头看她,似乎不为什么、只是心满意足地莞尔一笑。河水刚好没过他膝盖,让他看上去是个健全少年。

她过去跟他并肩而立。流水淙淙,她说,听这水声多好听,我希望我将来有一个盖在河边的木屋,每天听这声音,夏天的中午跳进河里洗澡。

他说,真不错,等你退休之后我会帮你盖屋子,你能不能在壁炉边给我留把躺椅?

她笑道,不一定,到时我会养一条猎狐犬,它会占着炉子跟前最好的位置。

他说,“豹仔”的狗,叫什么名字?

她想了想,叫老虎。

暮色四合,黄昏里的树林、河水和鸟鸣有一种不真实感。树枝上的衬衫被风吹动,倏地扬起,两只袖管凭空舞着,跟旁边她的长裤一下下相撞,每次差点要抱住时,又荡开。

她说,回去吧。他转身哗啦哗啦走上岸,双手把湿漉漉的头发抹到脑后。她提着半干的衬衣裤子过来给他穿,系腰带的时候,他说,你该先穿,瞧你都起鸡皮疙瘩了,冷吧?她说,我不冷,不是因为冷。

他看着她两腿间的“残缺”,说,豹仔,要让我选的话,我会选缺这个,我最不在意缺这个——如果非要缺一样东西。

她说,让我选的话,我希望你完完整整的,啥也不缺。

她双手忙碌,头正垂在他胸前,他伸手轻轻扶住她肩膀。她抬头看,他眼里有种要命的、一无所知的纯真。嘿,我跟你加起来,就什么都不缺啦。不要盖小屋了,你要留在宫里,在我身边。咱俩要永远在一起。

欢愉和哀愁是一模一样的两条岔路,更不幸的是走过去时,还要被绸布蒙住眼睛。在某个面对一千条岔路的时刻,我用汗津津的手抓住他同样汗津津的肩膀,说:“告诉我。”

伽拉永远比我冷静,即使说话时面颊正埋在我腹股沟里。他说:“要我告诉你什么?”

“一切。所有我不知道的。”

“你不会想知道一切,没人愿意。”

“我愿意!来,讲一个你认为我不想知道的。”

“在博物馆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我先离开了。你一直问我原因……”

“原因是?”

我盯着他嘴唇,眼看着答话涌到张开的两唇之间,但他还是等了两次眨眼的时间,才吐出它来:“原因是,我等电梯时发现裤子湿了。”

我无法形容听到这句话的心情,只能说:“啊……”

他似乎决心把难听的话一次说完,“还有,医生建议我再做一次手术。再做一次,有一半的概率可以不再用手杖。”

为什么他认为这个我会“不想知道”?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做!为什么不?医生的电话在哪?明天就给他打电话。”

他并不兴奋,叹一口气,意思是早料到会这样,“我不想做。”

原来这才是我“不想知道的”。我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眼光冷下来。我知道,我又让他失望了。

二月。月亮和云都冻住了,白得阴惨惨。没人会在冬天分手,这违背温血动物的本能。我们吵了一次架,由于没吵透,很快又来了第二次。说是吵架,其实也只比日常对话声音稍大一点。

他总是在踏进岔路的下一步,就含着怒气静默下来,我也不得不闭嘴。有时我真想摇晃他的肩膀大叫:“跟我吵啊,快点!”

我搬回自己的公寓,幸好还没退租。不过我们仍然每天见面。一股西伯利亚的寒潮吹袭,温度骤降,罗马大雪三日,万神殿、斗兽场、图拉真广场都被白衣军团攻占,整座城匍匐在雪的威权之下。许多学校停课,有的公司放假,有的允许员工在家办公。工作室停工放假,我买了食物和日用品,踏着雪送到他公寓来。

他不回头地说“谢谢”。我站在门口垫子上,拂掉帽子大衣上的雪。他正站在窗口的书桌边,用手冲壶做咖啡,从中间向外画圈,浇在铺着咖啡粉的锥形滤纸上。咖啡液滴答滴答滤下,等待的时候,他握着壶,倚在窗口看雪。

长方形的窗框住他,看起来像塔罗牌的牌面——“节制”那张牌,天使双手持两只圣杯,相互倒水,试图让两只圣杯的水保持平衡。

我从没想过离开他,或失去他。

就像黄跟绿已经混成蓝色,你不可能再让它们退回去,取出一管松石绿一管水仙黄。

不可能。

在沉默中做爱,是最糟的一部分。他并不阻止我,任我像个狂躁的女巫,用手指和嘴唇的法术摆布他身体某些部分,怂恿它背叛他,并召唤出一股叛军似的血液,汇集到那里,好让它响应我,投奔我。他平静得近乎怜悯,我开始后悔,可没法停下来。

他的目光看我又像没看我,他不再是伽拉,他成了自己的复制品,让盲人用手触摸的复制品。

我闭上眼睛。

——女士,您是怎么失明的?

——欲望,欲望让我昏天黑地……

他的手插进我的头发,就像在埃斯库拉庇乌斯的神庙前那样,一个指尖慢慢滑动,读着我发丝上的盲文。是否那天我献错了祭品,或不够虔诚,因此得到的不是神的祝福?……我双手捂脸,软绵绵地跌下来,掉进蓝床单的深渊。

王子坚持要参加马上枪术竞赛,这年他十六岁。比赛是为了庆祝他跟最富有的公爵的女儿订婚而举行的。竞技场人头攒动,乐手吹奏喇叭,贵族们身着盛装,依次登场,旗手把旗帜插在场边,旗上绣着各家的家徽和家族格言。

第一部分节目是侍从们朗诵主人为王子订婚所作的诗歌,接着比赛正式开始,前两场竞技在几位低阶骑士和朝臣之间展开,第三场则是国王的弟弟“风雅公爵”挑战银鹰家族的骑士。他们各自上马,接过长枪和盾牌,号角响起,两人催马向对方奔去。

后面备战区,豹仔帮王子穿戴铠甲。她用力拉紧胸甲的系带,小声叹气,为什么非要参赛?他们个个比你大七八岁,而且都有实战经验……

他抬着胳膊,让她给系好护手的皮带,对她说,别担心,我只比一场,只跟红龙家那个没鼻子的伯爵比,昨天我看到那混账踹你的屁股,朝你脸上吐口水,还笑嘻嘻,待会儿我要把他刺下马鞍、屁股摔八瓣,然后也朝他吐口水,给你报仇。

他眼里净是信心十足的光亮,一挥手,拉下头盔的面罩。

豹仔蹲下,替他整理胫甲,忽觉脖子一凉,颈巾被拉走了,抬头一看,他正把它塞进胸甲缝隙里。她忍不住皱眉头,你应该带着你未婚妻的信物,干吗拿我的?

他的脸挡在面罩后面,但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温柔和郑重,因为这次是为你而战,我的……兄弟。

她目送他转身离去,是心里收藏品里最大一粒金子。

格斗场上,坠马的银鹰骑士被人搀扶离去,女士们朝得意扬扬的王弟抛来鲜花。

王子上马,他未婚妻从高高的皇家包厢里朝他招手。她身穿紫罗兰色天鹅绒礼服、白貂皮披肩,头戴黄金发箍,坐在国王和王后身边,紧挨着国王的官方情妇西番莲夫人。

几分钟后她那张精巧的小嘴里发出一声惊恐尖叫,王子和红龙伯爵两马交错,长枪同时从盾牌下探出,重重刺中对方,两人都从马鞍滚落,重重摔在沙地上。

喧哗大作,人们冲上去,摘掉头盔,露出口鼻流血、眼睛紧闭的脸。

他们七手八脚把两个人抬走。一条旧颈巾从胸甲里掉出来,落在沙地上,被踩了好几脚,豹仔把它捡回来,收进口袋。

三天后的黎明,他醒过来,只觉浑身疼得像被马群踏过,听到床边她用哭哑的嗓子说,嘿,我在这儿。他瞧着她那张憔悴的脸,说,真抱歉,那家伙……我没来得及朝他吐口水。

她忽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搂住他。他苦笑着叫,哎哟。

忘情的时刻只持续了几秒钟,她很快收回手臂,站直身子,歪过脸在肩头蹭一蹭,说,我去叫他们过来。

他看着她的背影,一股强烈的感觉油然而生:世上除了她,都是“他们”。

他跟未婚妻的婚礼,定在半年后。

三月,他又去了普罗奇达岛。他走后第六天,我到他公寓里打扫卫生,搞完了,用微波炉叮了一份奶酪饺子当晚饭。

床边粗毛地毯上,靠里的位置,掉着他的一件衬衫,应该是急匆匆脱下,忘拾起来了。两条衣袖向外撇着,张开怀抱,右袖鼓起,由面料本身的韧度撑住,保持着里面有条胳膊的状态。我每次路过,都小心翼翼绕开它,让它保持原样。

夜里,我被楼下响着警笛驶过的警车吵醒,看一眼手机,发现两小时前他发来一条消息:

“我爱你。想念你。我会很快回来。”

这让我做了个很舒畅的梦。

快乐一直蔓延到第二天早晨,醒过来还在床上自己微笑了一会儿,天空晴朗洁净,洒水车刚开过去,街面上的积水闪闪发亮。想到他可能今天就回,我给花店打电话,订了一束黄百合。将近中午,门铃叮咚一声,花送来了,一大捧金灿灿,香得人晕头转向。

我把花拿到厨房水池边,逐枝截掉花茎末尾的一小段,给花瓶注水,再开一罐啤酒,倒一些在瓶里,这是伽拉常用的方法,能让花期延长几天。

花香弥漫室内,我用镊子一个个摘掉褐色雄蕊,忽觉这也挺像“无花果叶运动”,凿掉雕像的阳具,忍不住笑出声。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接起来,被告知:伽拉昨夜遇难身亡。

他随朋友驾船出海,遇到风暴,船倾覆。他死在海中。

几年后我跟笑颈结婚,婚礼前夜,她们拿来百合做的新娘手捧花。我嗅到那股香气,热泪猛地冲进眼眶,簌簌落下。 jC/HR/z1qAci2yrpkRjAqb5oDY4BiMA9tHJaC2zmwhd/tW1IAX5PUgQC5JMZ72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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