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瓦尔河畔的伏弗雷地方,有一个罗什高朋城堡,经手将城堡装修完善的勃吕因老爷年轻时是个浪荡公子,小小年纪就从窗口偷窥香闺,动女孩子的坏脑筋。一俟他父亲罗什高朋男爵寿终正寝,他行事更加肆无忌惮。自他成为一家之主,便每天点七个蜡烛台寻欢作乐,挥霍享受变本加厉。就这样他整日价让自己的埃居打喷嚏、钱袋咳嗽、钱模子出血,宴请狐朋狗友,不理家业,最终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只剩下一帮匪徒和伦巴第人与他来往。但是放高利贷的伦巴第人很快变得与干栗子壳一样僵硬。因为他除了罗什高朋领地,拿不出别的抵押品了,而领地属于国王陛下所有,不得转让。
于是勃吕因脾气大变,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打断别人的锁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所有人寻衅。他的邻居,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说话坦率,见此情景便对他说,此乃老爷向上趋善的明显标志,他已走上正路,但是他如能为了天主的荣耀去干掉几个霸占圣地的伊斯兰教徒,则为善更大;又说他必定能满载金银财宝和主的宽恕返回都兰,或者飞升天堂,因为世上所有的男爵从前都是从天堂下凡的。
勃吕因十分钦佩这位院长的见识,就此出门远行。修道院出资为他置备鞍鞯,院长为他祝福,他的邻居和友人无不满心欢喜。
他于是去洗劫亚洲和非洲的城市,冷不丁冲出来袭击异教徒,杀伤萨拉森人、希腊人、英国人或其他人,不管他们是敌是友。因为他的许多品格之一是没有好奇心,只在做翻对方之后才想起问问他们的来历。
勃吕因自从干上这个对天主、对国王和对他自己都很愉快的营生,就赢得了好基督徒与忠心耿耿的骑士的名声,在海外许多国家寻欢作乐。他掏出一个埃居给风骚娘们儿比施舍六文小钱给穷人要爽快得多,虽说他遇到的品格端方的穷人比平头整脸的女流要多得多,但是作为地道的都兰人,他对女人不分妍媸,来者不拒。
最后,他把土耳其人杀够了,把圣物和圣地的其他好处也捞够了,就满载埃居和宝石从十字军中归来,令他家乡伏弗雷的人大吃一惊。须知许多人与他相反,出征时腰缠万贯,回家时却囊空如洗,只落得一身大麻风。
吾王菲利浦从突尼斯回国后晋封勃吕因为伯爵,任命他为我们都兰和普瓦图省的总督。从此他备受臣民的爱戴并得到恰如其分的尊重。因为除了其他种种优点,他还出资在埃斯格里诺尔教区修造了加尔默罗-戴索教堂,借以在上天面前为他年轻时的荒唐行径补过。他因此深得教会和天主的欢心。昔日的浪子和恶人,现在改恶从善,头发越少,行为变得越规矩。他很少发怒,除非人家当着他面对天主出言不逊,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因这他年轻放荡时早已代表其他人埋怨过天主了。总之,他不再与人争吵。既然他贵为总督,别人无不立刻对他让步。老实说皆因为他的一切愿望统统得到实现,任是魔鬼转世,只要志得意满也会从头到脚安静下来的。
却说他居住的城堡外观千疮百孔,犹如一件西班牙紧身短袄。该城堡位于一座小山顶上,倒影映入卢瓦尔河;城堡内部的各间大厅却挂满王家工场制造的壁毯,摆着各色家具,以及萨拉森人的诸般豪华陈设和精巧发明,令都兰人乃至圣马丁的大主教和小神甫们歆羡不已。说起这班神甫,他曾赠送他们一面缀着金色流苏的神幡。围绕城堡有众多良田、磨坊、树林,提供各种收益,使勃吕因老爷成为当地首富,财力足够装备一千人为国王陛下作战。
他年事已高,手下的大法官办事素来勤谨,假如一名被怀疑做了什么坏事的农民偶尔被大法官带到他跟前,他会笑着说:
“勃雷迪夫,把这厮放了吧。我在那边做事欠考虑,伤害过不少人,饶了他也算是为我补过……”
他也经常把被告吊在一棵橡树上或者送上绞刑架,可这仅仅是为了伸张正义,为了这一习俗不致在他的辖区失传。所以老百姓无不安分守己如修女;他们过着太平日子,有老爷保护他们不受强盗的侵扰。对于强盗,老爷可是手下毫不留情,他从本人的经验深知,这帮该死的为非作歹之辈会带来多大灾难。
此外他奉教虔诚,干什么都是风风火火,念经文和喝美酒一样快;他升堂问案的作风犹如土耳其人,爱对败诉的一方说许多逗趣的话,请他们同桌进餐以便安慰他们。他特许把被绞死的犯人埋葬在教堂墓地,与天主的子民一视同仁,因为不让他们活下去已经是足够的惩罚了。最后,他只在必要时,就是说当高利贷者赚来的钱把钱袋撑得鼓鼓囊囊时,才去压榨这帮犹太人,平时则听任他们如蜜蜂采蜜一般积聚财富,夸他们是最称职的收税员。他剥夺犹太人的财产只是为了教会、国王、本省的利益和用途,或者为他个人的需要。
他这番好心肠赢得男女老少的尊敬和爱戴。遇到他满面笑容,审完案子回来,与他一样年迈的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就对他说:
“哈哈!大人,您的兴致这么好,敢情又吊死了几个人!……”
每当他从罗什高朋城堡到图尔城里去,骑马穿过圣辛福连城郊区时,小妞们就说:
“今天法院开庭,勃吕因老爷来了。”
她们毫无惧意,瞅着他在马背上一颠一簸。
待他走到桥上,小伙子们就停止球戏,冲他喊道:
“您好,总督先生。”
他必笑着回答:
“玩个痛快吧,孩子们,直到有人狠狠地给你们一顿鞭子。”
“是,总督先生。”
所以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盗匪匿迹。就说卢瓦尔河发大水那一年吧,整个冬天只吊死二十二名歹徒,外加一名在新堡村受火刑的犹太人。
第二年有一天,大约在干草圣约翰节前后,来了一大帮埃及人、波希米亚人或者其他什么盗贼,他们把圣马丁大教堂的圣物洗劫一空。临走前,为了侮辱和嘲笑真正的信仰,还在原来供奉的圣母像的位置上留下一个一丝不挂的娇娃。那女人的年龄不过与一条老狗相仿,肤色黝黑与摩尔人并无二致。
此举大逆不道,闻所未闻,国王的官员和教会人士乃一致裁定,该摩尔女人应为此付出代价,将在邻近青草市场和大喷泉的圣马丁十字街设一火刑场,将她活活烧死。
不料勃吕因老爷力排众议,他巧妙地证明,如能使这一非洲女人的灵魂皈依正教,这对天主既有利又有趣;倘若住在该女人体内的魔鬼拒不从命,到时候再根据裁定处她以火刑也来得及。大主教觉得此话有理,既不悖教规,又符合基督仁慈为怀的精神与《福音书》上的道理。
城里的名媛贵妇及其他有权势的人士则高声抗议,他们不愿被剥夺出席一场华丽仪式的机会。
总督答道,假如那个外国女人诚心改奉基督教,将为此举行一场更加豪华的仪式,他担保其排场不逊于王室,因为他要做受洗人的教父,而且为了讨天主的欢喜,将请一位童贞女做教母,因为他自己名义上还是个“童子鸡”。
摩尔女人在火刑与洗礼之间立即做出抉择,与其当埃及女人被烧死,不如做基督徒活着。
上面提到的仪式在大主教府举行。为了救世主的荣耀,这次还特地开了舞会,都兰的贵人名媛跳了个尽兴。
好心的老总督请阿寨勒里戴尔领主老爷的女儿做他的洗礼搭档。这地方后来改称阿寨焦土,那位老爷当初参加十字军,在一次作战中负伤,倒在遥远的阿斯克尔城下,因此落在萨拉森人手里。萨拉森人见他仪表堂堂,就要求巨额赎金。
阿寨夫人为凑够赎金,把采邑抵押给伦巴第人和其他专营放债的人,弄得自己身无分文。她在城里租下一个简陋的寓所等待夫君归来,屋里甚至没有地毯可供坐卧。虽说命运不济,但她高傲如萨巴女王,勇敢不让守卫主人衣物的猎犬。
总督见这家人处境艰难,才想到请阿寨小姐当摩尔女人的教母,因为这样他就有权帮助阿寨夫人而不损她的体面。当天他手里攥着一根沉甸甸的金链条,那是他在攻打塞浦路斯时得来的,决意把它拴在可爱的教母的脖子上。殊不知此举把他的领地、他的满头白发、金币和马匹也拴上去了。总之,他见到阿寨的勃朗什小姐在图尔城的名媛贵妇中间跳孔雀舞,顿时丢了魂。摩尔女人在尘世过完这最后一天就要关进修道院,所以在跳舞时拼命扭腰、旋转、颤动、跳跃,她的技艺虽然震惊全场,但是众口同声赞扬勃朗什的舞步既优雅娴静又千娇百媚,比摩尔女人更加出色。
但见她舞步轻盈,似乎脚不沾地,十七岁的豆蔻年华一派天真烂漫,只知尽情欢乐,犹如夏蝉初鸣。勃吕因观之不足,不由起了一种老年人的欲望。老人惟其体弱,欲望更加强烈,当下使他从脚心热到脖梗,但是到不了头顶,因为他头上白雪皑皑,不是爱神栖身之所。这位好人这才发现他的庄园里少个女人,从此庄园在他眼里愈显凄凉。一座城堡没有女主人算是什么呢?好比一口钟没有钟舌。总之,他只想得到一个女人,越快越好,因为,如果阿寨夫人让他等待,只怕他等不到那一天就归天了。但是在洗礼舞会上他很少想起身上的累累金创,更没想到自己年逾八十,头童齿豁。他觉得自己老眼不花,能把妙龄的教母看得真切。勃朗什小姐听从阿寨夫人的叮嘱,恰到好处地用眼色和手势回报他目不转睛的注视,她认为教父年高德劭,在他身边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勃朗什心无邪念,与一般春情荡漾的女人反而不同,竟允许老好人吻她的手。后来,她又听从大主教的话,让他进一步吻领口略下的部位。那是婚礼上的事情,因为下星期大主教就要为勃吕因老爷和勃朗什小姐主婚。婚礼之豪华已属罕见,新娘的美貌更无与伦比!
勃朗什身材之苗条、体态之婀娜,堪称举世无双;她比任何处女更是处女,因为她不知爱情为何物,不知为何有此事,如何行此事。旁人恋床不起她感到奇怪,她还相信小孩是从卷心白菜里生出来的。
她母亲就是如此这般教养她成人,甚至在喝汤时不让她看清汤怎样通过两排牙齿灌进肚子。所以这孩子是一朵完整无损的鲜花,快活天真,比起天使她只少一对翅膀,否则就能白日飞升天堂。
当她告别伤心的母亲的贫困住所,前往圣加蒂安大教堂完婚时,乡下人特意进城来观看新娘的美貌和马具街两旁张挂的花毯;他们齐声赞叹,从没有比新娘的纤足更雅致的双脚踩过都兰的土地,从没有比她的明目更清澈的眸子仰望过天空,更没有哪个节日用过这么多的鲜花和挂毯装饰街道。
图尔城、圣马丁城和沙朵诺弗城郊的姑娘们无不眼红勃朗什金光闪闪的长辫子,议论她想必是用辫子钓到这位总督的;不过她们更眼红她的绣金长袍、海外宝石、白钻石和她不时摆弄的项链,其实此乃把她和老总督永远拴在一起的锁链。
那个老好人在她身边顿觉精神倍增,他心里的幸福盛得太满,一个劲儿从他脸上的皱褶、他的目光和每一动作向外面溢出。虽然他勉力挺直腰板如一把砍柴刀,但站在勃朗什身边还是像阅兵式上接受奖赏的德国雇佣兵。他用手按住腹部,因为过分的快乐使他喘不过气来,乃至痛苦。
当钟声敲响,姑娘们看到仪仗队捧着各种奇珍异宝上街游行,她们从此盼望常有改奉正教的摩尔女人、年迈的总督和埃及洗礼。不过都兰省历史上仅有这么一次,因为这块土地离埃及和波希米亚实在太远。
阿寨夫人在仪式过后收到一大笔钱,她打算立刻带着钱到阿斯克尔去会见夫君。总督派他的副官和手下人一路护送,供应一切。婚礼当天,她把女儿托付给总督,请他多加照料后,便出发上路。后来她带着患大麻风的阿寨老爷回来,甘冒自己也染上这种恶疾的危险,细心服侍他,终于把他治愈,传为乡里的美谈。
婚礼足足办了三天,人人满意。事毕之后,勃吕因老爷摆出全副执事把小妞领回城堡。按照新婚的规矩,他隆重地把新娘抱到已经由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祝福过的床上,然后自己躺到她身边。那张大床放在罗什高朋城堡的主寝室里,四壁幔着绣金线的绿色锦缎。
老勃吕因浑身洒了香水,终于盼到与他的娇妻贴皮挨肉。他先吻她的额头,然后吻她那圆鼓鼓的、洁白的乳房,就在她允许他为她锁上金项链的扣子的那个部位。不过到此为止。老家伙对自己估计太高,本以为可以占尽春色,无奈力不从心,他只得让爱神失业。此时楼下大厅里还在跳舞,来宾们唱快乐的婚礼歌,念贺婚诗,讲粗俗的笑话。老新郎于是端起近在身边的一个金杯,喝下一口按照当地风俗经过祝福、专为新婚夫妇准备的药酒。酒里的香料徒然使他下腹发热,却不能使他重振雄风。
勃朗什对丈夫的失职毫无觉察,因为她在灵魂深处也是处女,对于婚姻她只了解少女们从表面看到的东西,诸如绣袍、庆典、马匹,做女主人,拥有一块伯爵领地,享用财富和指挥下人,所以这小妞只知把玩床帏边缘的金穗子和其他陈设,赞叹这座将埋葬她的青春的金屋。
老总督自知有错,相信将来或能补过,殊不知他越老越不中用。他为取悦妻子,许愿将来如何如何,企图用好话代替实干。他为供养爱妻可谓尽心,答应交给她餐具柜、粮仓和衣柜的钥匙,委托她全权管理房产和领地。用都兰省的俗话来说,他把自己的口粮都挂在对方脖子上了。勃朗什如一匹骏马喂饱了干草,觉得她丈夫是世界上最善体贴的男人。她索性从床上坐起来,嫣然一笑,顾盼这张围着绿色锦缎的华丽大床,想到她从此可以夜夜在这张床上安睡,更是满心欢喜。
狡猾的领主老爷看到娇妻已中计,便有意回避实际行动。他遇到的深闺淑女不多,但与风骚娘儿们颇多周旋,凭经验知道女人的皮肤极其敏感,故此他既不去抚爱新娘,也不吻她或做其他亲热动作。当年他本是此道的好手,现在却如教皇一般冷漠。他退到床边,直担心保不住自己的幸福,便对人人艳羡的妻子说:
“好啊,我的朋友,您现在当上总督夫人了,而且当之无愧。”
“不!”她说。
“怎么不呢?”他心里大为恐惧,“您难道不是朝廷命妇吗?”
“不,”她说,“我只有生下一个孩子,才算得上是贵夫人!”
“您来的路上见到那些草地吗?”老家伙接着说。
“是的。”她说。
“好吧,全归您了。”
“太好了!”她笑着回答,“我可以在草地上逮蝴蝶玩儿。”
“这就对了!”老爷说,“把树林也给您,您意下如何?”
“可我不能一个人待在树林里,您得领着我去。不过,现在您给我倒一杯酒吧,就是特意为我们精心配制的那种药酒。”
“我的朋友,您又何必要在身体里点着一团火呢?”
“我要嘛!”她不高兴了,咬牙切齿说道,“因为我要尽早给您生个孩子,我知道这药酒就是管这件事的。”
“嗨!我的小美人!”老总督从这句话看出勃朗什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为了办成这件事,首先需要天主同意;其次需要女人处于收割期。”
“那我什么时候才到收割期呢?”她笑着问。
“当大自然愿意的时候。”他说这话时忍俊不禁。
“为了这事,该做些什么呢?”她又说。
“需要行使魔法和炼丹师的法术,可是这项操作做起来很危险。”
“对了,”她的表情若有所思,“我现在才明白我母亲身上发生这种变化时为什么会哭。可是蓓尔特一片赤诚要从姑娘变成女人,她跟我说,这件事再容易不过了。”
“那要看年龄,”老贵族说,“您在马厩里见到那匹漂亮的白马吗?都兰省人人都夸奖它的。”
“是的,它性情温和,讨人喜欢。”
“好吧,我把它送给您了,只要您想骑,一天骑多少次都随您的便。”
“您真好!人家跟我说的都是真话,他们说您……”
“我的朋友,”他接着说,“还有膳食总管、小教堂神甫、财务总管、马夫、厨师、审判官,甚至蒙梭罗的领主、我的掌旗官,那个名叫戈吉埃的年轻人,还有他统率的士兵、军官、百姓、牲口统统归您管,听您的指挥。谁不服从,我就送他上绞架。”
“可是,”她说,“这项炼丹术的操作,能不能马上就做呢?”
“那可不行!”老总督说,“若要做这项操作,必须等到我俩在各方面都蒙受天主的恩宠才行,否则我们会犯教规,生下一名孽子。世上有这么多不可救药的无赖,道理就在于此。他们的父母等不及自己的灵魂处于最佳状态,就忙着去生儿育女,结果生下的都是邪种;惟有父母白璧无瑕,才能生下既漂亮又品行端正的后代……为求孝子贤孙,世上才请神甫为婚床祝福,犹如我们请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为我们的大床祝福……您有没有违反教会的禁令?”
“没有!”她急忙说,“我的全部过失在望弥撒前就已得到赦免,这以后我没有犯过一点过错。”
“您就是完美的化身!”狡猾的总督老爷喊道,“我能娶您为妻,真是三生有幸。可是我曾经像异教徒一样赌咒发誓……”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楼下大厅里跳舞老没个完,您还不能算是我的人,我不能把您领到这里来好好地吻您。”
说着他很文雅地捧起她的纤手,吻个不停,同时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哄得勃朗什满心喜欢。
然后,因为舞会和婚礼确实把她折腾得很累,她就睡下了。临睡前对总督说:
“明天我要留心不让您犯罪。”
老人对这白皙细腻、横陈在他眼前的肉体不由一往情深。同时他大为困惑,就像不知如何解释牛为什么反刍食物一样,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使她永远懵懵懂懂。
虽然他预感前景暗淡,看到勃朗什完美的娇躯在无邪的美梦中酣睡,不由他不全身灼热,暗中下定决心要守卫这一稀世奇珍。他含着眼泪遍吻她的金发、她美丽的眼睑、鲜红欲滴的嘴唇。他吻得如此温柔,惟恐惊醒她。这便是他收获的全部果实,这些默默的快乐还能使他那颗心燃烧起来,勃朗什却浑然不觉。这可怜的人为自己的老境深感悲怆,好比一棵树落尽叶子还遭雪封霜冻。他认为天主有意捉弄他,直等他嘴里没牙了才给他核桃吃。
婚后头几天,利用妻子的天真无邪,总督对她编了许多谎话。
首先他推托公务缠身,不能经常陪伴她;其次让她关心农事,领她到小果园里去收葡萄;此外还说许多趣话逗她开心。
他一会儿说贵族老爷的做法与平民百姓不同,伯爵的传宗接代只能选择星象学家推算出来的吉日;一会儿又说人们应该避免在节日里做生儿育女的勾当,因为事关重大,而他恪守宗教节日的各项规定,不愿在进天堂时横遭非议。有时候他说圣克莱尔瞻礼日怀的胎都是瞎子;圣热努瞻礼日受孕的孩子都有风湿病;圣埃尼昂节投胎的都长头癣;圣洛克节托生的要得瘟病;尤其是,倘若父母未受主的恩宠,生下的孩子定有毛病。要不他就说二月里出生的都怕冷;三月里生的太淘气;四月里生的不成器;好孩子都是五月里出世的。总之,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十全十美,长着两种颜色的毛发。而要得此佳儿,必须等待一切条件齐备。
别的时候,他又对勃朗什说,做妻子的生孩子全凭男人的意志;如果她想做贤德的妻子,就应该惟丈夫之命是从。最后,要等阿寨夫人回来再办此事,以便分娩时有她在场相帮。
勃朗什从这些话里悟出总督不乐意她过分坚持。她想,他年老阅历广,或许有理,故此她服从安排,只是私下里渴望生一个孩子,也就是念念不忘。女人但凡起了什么念头总甩不开,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欲望与追逐俊俏郎君的风骚娘儿们其实是一回事。
一天晚上,勃吕因偶尔谈到孩子的事。平时他对这个话题如猫遇到水,避之惟恐不及。他可怜当天上午因犯重罪被他判刑的一名农夫,说此人的父母生他时必定罪孽深重。勃朗什立即说:
“假如您肯给我一个孩子,即使您的罪过还没有得到赦免,我自会改正他的缺点,让您称心如意。”
伯爵看出妻子已经入了迷,必须刻不容缓向她萌动的春心开战,制服它,消灭它,或者使它昏昏沉沉睡去,不再骚动。
“总之,我的朋友,您是想当母亲!可您还没有学会做贵夫人,还不习惯做女主人。”
“这么说,为了当好伯爵夫人,怀上一个小伯爵,我应该有贵夫人的气派?我一定做给您看!像像样样地!”
于是勃朗什为了能有子嗣,便整天在外猎杀公鹿母鹿;她骑着马上坡下坡,跳沟越壑,横穿树林和田野,特别喜爱摘去蒙在隼头上的布套,看这些猛禽搏击长空,或者让它们乖乖地停在她纤细的手腕上。这一切正合总督的心意。
勃朗什整天行猎,胃口大开,不亚于修女和教士。就是说她一心想生孩子,憋足了劲,每当行猎归来,漱口上餐桌时不再节制饮食。她在大路小径上来回奔驰,射杀正在交配的飞禽走兽,大自然的魔法在她身上起了作用,使她血色鲜艳。如此这般,她天生好动的性子非但未见安静,那欲望反而在她身上变本加厉地闹腾。
总督本以为让妻子在田野上撒欢就能抑制她的春情萌动,结果弄巧成拙。勃朗什本人还意识不到的爱情在她的血管里流动,经过这番练习变得更加丰盈,它需要用武之地,犹如晋升为骑士的侍从需要参加比武。
老总督明白自己走错了路,烤肉架上没有一个角落能躲开烟熏火燎。妻子的体格如此壮实,他不知喂她什么饲料才好!你越是变着法子使她劳累,她越是蹦得欢。这场较量的结局必有一人战败,受到魔鬼致命一击。他只愿上帝见怜,把大难临头的日子往后推,最好延宕到他死后。
可怜的总督陪伴妻子打猎时,能在马背上坐稳已感吃力。他在盔甲底下直冒虚汗,精力充沛的总督夫人越是兴高采烈,他就越喘不过气来。
勃朗什晚上常想跳舞。穿得鼓鼓囊囊的老好人硬着头皮奉陪,暗自叫苦不迭。跳摩尔女人那种摇晃全身的舞蹈时,他得挽住她的手;跳蜡烛舞时,他要为她高举火把。尽管他患坐骨神经痛、哮喘病和风湿病,他也得满脸堆笑,在她扭够了腰肢,做过诸般古怪动作,跳了个尽兴之后,对她说些温柔体贴的话语。
然而有一天,他终于承认自己精力不济,无法与妻子生猛鲜活的年华抗争;对少女萌发的春情他甘拜下风,决心从此听之任之,只指望勃朗什的宗教信仰和羞耻心能对她有所约束。可他总不敢合眼睡觉,因为他知道天主使少女怀春是为了让男子去安慰她们,犹如鹧鸪生来是为了被串在铁扦子上烤熟。
在一个天气潮湿、蜗牛四出爬动的早晨,勃朗什坐在屋里的大椅子上出神。这种天气令人慵困,不由胡思乱想。椅子上的坐垫絮着羽绒,少女坐久了,她肌肤上的茸茸细毛与羽绒之间会产生一股奇妙的热气,其效力、渗透力、扩散力胜过任何汤药、草药或春药。所以伯爵夫人春心大动,却不知其所以然,但觉从头到脚奇痒无比。
老好人见她浑身如酥软了一般,大不以为然,就想驱走她脑子里那些非分之想。
“您有何心事,我的朋友?”他说。
“我害臊。”
“谁冒犯您了?”
“我害臊,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因为我不生育,您就没有子嗣。没有后代还算什么贵夫人?您瞧:邻居们都有孩子。我结婚是为了生孩子,您娶我是为了给我孩子。都兰省的贵人老爷个个子孙满堂;他们的妻子生孩子都是一窝一窝的,只有您膝下空空。人家会拿您取笑的。没有孩子,您的姓氏、采邑和领地就无人继承。孩子是我们天生的伴侣,我们给他穿得整整齐齐,包得有棱有角,穿衣脱衣,浆洗熨烫,拍他摇他,喂他养他,抱他起床,哄他上床,这该有多美!我觉得我们哪怕只有半个孩子,我也会亲他吻他,给他洗澡擦身,裹上襁褓,解开襁褓,让他整天笑啊乐啊,就像贵夫人都做的那样……”
“可是女人有难产而死的。要生孩子,您还太年轻,还没有发育完全!”总督被她滔滔不绝的话惊呆了,慌忙答道,“您要不要买一个现成的?这样您就不至于有临盆之苦,分娩之痛。”
“我不,”她说,“我就是要挨痛受苦!不经痛苦,孩子就不是自己的。我知道孩子应该从我身上出来,因为教堂里人家说耶稣是圣母肚里结的果实。”
“那就祷告天主,但愿如此!”老总督喊道,“我们请埃斯格里诺尔教堂的圣母帮助我们吧。好几位太太在那里念了几遍《九日经》后,无不怀孕,一遍也不能少念的。”
当天勃朗什就动身去朝拜埃斯格里诺尔圣母院。她骑在漂亮的白马上,打扮赛过王后,绿丝绒袍子的领口开在两乳之间,满绣金花,猩红色的短袖,小巧的厚底鞋,镶宝石的高帽子,外加束住柳条细腰的金腰带。她要把这身装束都献给圣母,确切说是她许愿,待生过孩子,行安产感谢礼时将奉上这一切。
总督的掌旗官,年轻贵族戈吉埃带着一队骑兵负责旅途安全,为她开道。他目光敏锐如鹰隼,大声喝令闲人闪开。
却说这一行人正走到马穆斯吉埃附近,时值八月,天气炎热,老总督在马背上跌跌撞撞,昏昏欲睡,那神情赛过母牛头上戴着王冠。有一村妇蹲在大树底下就着瓦罐喝水,看到一个模样儿如此俊俏的夫人竟与糟老头子并辔而行,便向旁边一位掉光了牙齿、正在地里唉声叹气捡麦穗的刁老婆子打听,这位贵夫人是否上哪儿去寻欢作乐。
“不然!”老太婆说,“这位是罗什高朋的女领主,普瓦图省与都兰省的总督夫人,她是出门烧香求子。”
那年轻农妇听罢哈哈大笑,然后指着队伍前头的总督老爷说:
“这位打头的跌一跤,她就不必买蜡烛许愿了。”
“啊哈!我的可人儿!”老太婆接下去说,“我纳闷她为什么到埃斯格里诺尔圣母院去,因为那里的神甫没有长得俊的。她最好到马穆斯吉埃修道院的钟楼底下小憩片刻,定能如愿以偿,那里修行的个个生龙活虎。”
“让出家人见鬼去吧!”又一名农妇打了个盹醒过来,开言道,“瞧瞧戈吉埃老爷这一表人才,要他去打开这位太太的心易如反掌,再说这颗心早就裂开一道口子了。”
三名女人一齐纵声大笑。
她们出言不逊,戈吉埃便走上前去,想把她们吊在路边一棵椴树上以示惩罚。可是勃朗什大声喊道:
“戈吉埃老爷,先别把她们吊起来!她们还没有把话说完,等我们返程再处置她们也不迟。”
她说着脸红了。戈吉埃老爷死盯着她看,像是要用目光把爱情的奥秘射进她的心里。其实农妇们一番议论已经使她开了窍。春情如火绒,只消一句话便能点燃。
勃朗什已经看出她的老丈夫与那个名叫戈吉埃的年轻贵族在体态上大有差别。后者年方二十三岁,腰杆笔直端坐在马背上,机警敏捷,听到第一声晨钟就能起床,而老总督还在做梦。他勇敢、灵活,凡是主人缺乏的品格他都有,似这般俊俏哥儿,风流娘儿们无不乐意拥着他同宿共眠,顾不得戴发网,也不怕跳蚤咬了。颇有人指责她们,但是最好谁也别去怪谁,因为人人有权爱怎么睡就怎么睡。
总督夫人边走边想,待抵达图尔城外的大桥上,她已经朦朦胧胧、扎扎实实爱上戈吉埃了,如情窦初开的少女那样爱着,却不知道这就是爱情。
她由少女变成妇人,一心希望得到男人身上最好的东西。她堕入情网,蓦地跌进苦难的深渊,因为在初起觊觎之心和满足最后欲望之间乃是一片火海。她以前不明白,现在亲身体会到一种精微的物质会通过目光流进她的体内,使她的粗细血管、心脏的皱褶、四肢的神经、头发根、汗毛孔、大脑的皮膜、皮肤的七窍,以及五脏六腑等等,无不突然扩张、发烧、发痒,如中剧毒、如被抓挠、如被倒竖,总之似有千万根细针在里面钻刺。此乃春情发动,其反应遵循一定之规。当下勃朗什两眼模糊,视线中不见老丈夫,只见年轻的身材魁梧的戈吉埃。大自然造他时下了双料,犹如对于神甫的下巴。
老好人跨进图尔城时,人群的呼叫声把他惊醒。他率领全队人马摆开仪仗来到埃斯格里诺尔圣母院,该教堂从前名叫大功堂,意谓纪念功勋最卓著者。
勃朗什走进一间偏殿,凡向天主和圣母求子者都在此许愿。按照规矩她单独入内,总督、随从和看热闹者一概被挡驾,但能隔着栅栏看清里面的情形。
那位专司求子弥撒并接待发愿者的神甫当即迎上前去,伯爵夫人问他不能生育的妇女是否不在少数。神甫答道他无可埋怨,孩子为教堂带来的收入颇为可观。勃朗什又说:
“您常见到年轻女子嫁给我家老爷那样的老丈夫?”
“少见。”
“那么她们总能求得子嗣?”
“有求必应!”神甫笑道。
“有些女人的丈夫年纪不老,她们来求子又怎样呢?”
“有时能如愿以偿……”
“这么说,嫁给总督这把年纪的老人反而保险?”
“当然如此。”神甫说。
“此话怎讲?”她说。
“我的夫人!”神甫庄重地说,“因为丈夫未老时,只有天主照应此事;这以后,凡人也插手了……”
那个时代的神职人员确实掌管了全部智慧。
勃朗什当即许下宏愿,因为她那身装束少说也值两千埃居。回家路上,总督见她驱策坐骑不停地嘶鸣、蹦跳、撒欢,便对她说:
“您的兴致真好!”
“可不是,”她说,“我不再怀疑自己不能生育了,因为神甫说,有人会出力的。我想要戈吉埃……”
总督恨不得立时砍下那个僧侣的脑袋,但他继而一想,犯下此罪他也占不了便宜,不如请大主教帮忙,巧施报复。
故此,罗什高朋城堡的屋顶尚未在望时,他就对戈吉埃说他可以回自己的领地去乘凉了。年轻的戈吉埃明白主人的意思,只得从命。
总督辞退了戈吉埃,起用雅朗日领主老爷的儿子接替他的职务。雅朗日领地也隶属罗什高朋,这位少爷名叫勒内,年方十四。总督先让他当侍从,待他成人后正式授予贵族头衔;此外他把亲兵护卫交给一名残废老人管带,此人当年曾与他一起闯荡巴勒斯坦和其他地方。
老总督做了这番布置,便以为不必担心有人送他绿头巾戴。妻子的春心纵如力图挣脱绳索的母驴子那样骚动,他也可以给它套上笼头,勒紧肚带,制服它。
勒内来到罗什高朋庄园供职后的那个星期天,勃朗什出去打猎,没让老总督陪同。行到卡诺附近的树林里,她看见一名修士正在推搡一名村姑,用劲之猛,殊不可解。总督夫人大怒,招呼手下人说:
“快去救人!那女的有性命危险!”
她走近细瞧后,立即拨转马头。看到那修士的作为使她无心打猎,回家时若有所思。她的悟性好比蒙上黑罩子的油灯,一旦摘掉罩子,点着火苗,顿时照亮了许多东西,诸如教堂里的画,行吟诗人弹唱的故事和小诗,以及鸟兽追逐的含义。她突然发现用一切语言,甚至用鲫鱼的语言书写的爱情的温馨秘密。想对少女隐瞒这门学问,岂非痴心妄想!
勃朗什当晚刚躺下就对总督说:
“勃吕因,您骗了我。您应该像卡诺的修士摆弄那个女人那样摆弄我!”
老勃吕因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眼看着大祸临头。
他目光炯炯望着勃朗什,眼里若有火,任谁见了也难以抵御,一边温柔地说:
“好吧,我的朋友!娶您为妻时,我对您的爱慕之心胜过我的体力,我寄希望于您的仁慈和贤德。我最大的不幸在于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般痛苦必定会缩短我的寿命,您很快就会获得自由!请您一直等到我离开尘世吧。这是我对您的惟一要求。虽然我是您的主人,可以命令您,但是我只愿做您的总管和仆人。千万别让我的满头白发蒙垢受辱。遇上这种事,有的贵族曾砍下妻子的脑袋……”
“也好,您杀了我吧……”她说。
“不,不,”老头子说,“我太爱您了,可人儿!……这么说吧,您是我晚年的鲜花,我灵魂的快乐!您是我亲爱的女儿。见到您我的眼睛就发亮,我对您什么都能忍受,您若带给我痛苦我也会如幸福一样接受……我给您绝对的行动自由,但求您不太怨恨可怜的勃吕因,是他把您变成贵夫人,既有钱又有身份。难道您将来不是人人艳羡的寡妇?……想到您的幸福,我死也无憾。”
虽说他的眼睛已经干枯,却还能挤出一滴热泪,流经他松果般的脸颊,掉到勃朗什手上。看到老丈夫对她如此钟情,为取悦她不惜低声下气,勃朗什不由软下心来,笑着说:
“得了,得了,您别哭了,我可以等待!”
总督闻听此言,立即俯身去吻她的双手,说不尽的亲热,一边哽咽着说:
“勃朗什,我的朋友,您若知道,趁您睡着的时候我是怎样爱抚您的,摸您这儿,碰您那儿……”
那老猕猴说着便用他只剩下骨头的双手去摸她,嘴里继续说:
“想着男欢女爱之道,我心痒难熬,无奈力不从心。我不敢把您吵醒,生怕您动起情来我要丢丑现眼……”
“您不妨就这样亲我疼我,”她接着说,“就是我睁着眼睛也没有关系,我没有感觉!……”
可怜的总督闻言操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匕首,递给勃朗什,一边喘着粗气说:
“我的朋友,杀了我吧……要不您就让我相信,您多少还有一点爱我。”勃朗什吓坏了:
“是的!是的!我会很爱您的……”
如此这般,怀春的少女制服了老人,使他惟命是从。勃朗什以她身上那块未经开垦的维纳斯的宝地的名义,凭借女人天生的狡狯,指挥勃吕因如拉磨的骡子围着她打转。
“我的好勃吕因,我要这个……勃吕因,我要那个!……去呀,勃吕因!……来呀,勃吕因!”这般呼来叱去,忙得勃吕因焦头烂额。妻子对他仁慈的结果比对他凶狠更坏。
她玩弄他于股掌之上,一会儿要他把屋里的陈设都换成深红色,一会儿眉头一皱,又要推倒一切重新来过。她一不高兴,老总督便六神无主,问案时不分青红皂白,只有一句话:
“把这家伙绞死……”
换一个人与这位春情大发的少女交战,早就如苍蝇一命呜呼了。但是勃吕因的身体像是铁打的,要结果他殊非易事。
一天晚上,勃朗什在屋里闹了个天翻地覆,折腾得人仰马翻。她脾气之坏,连天主也应付不了,虽说天主的耐心想必没有限度。上床时勃朗什对总督说:
“我的好勃吕因,我下身常起些古怪的念头,咬住我不放;它们一个劲儿往上爬,钻进心里,又刺进脑子里,引诱我做坏事;夜里我老梦见卡诺的修士……”
“我的朋友,”老总督答道,“这是魔鬼的诱惑,修行学道的自有办法对付。所以,您如愿意灵魂得救,不妨找我们的邻居,可敬的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去忏悔,他会给您忠告,指引您走上正路。”
“我明天就去。”她说。
果然,第二天一早她就赶往修道院。那帮修士看到一位仪态万方的贵夫人大驾光临,个个丢了魂似的,当晚忍不住关起房门犯下一些过失。可是眼前他们却欢天喜地把她领到尊敬的院长跟前。
勃朗什在贴近山岩的后花园里找到院长。他站在荫凉的拱廊下,道貌岸然。勃朗什虽说习惯了蔑视老人的白发,见了他也肃然起敬。
“天主保佑您,夫人!”院长说,“您这般青春年少,找我这个濒死的老人有何见教?”
“特来请教高明,”勃朗什深施一礼后答道,“您若肯指引一只不驯顺的羔羊,我非常高兴能向您这样大智大慧的法师忏悔过错。”其实勃吕因与修道院院长已经串通好了,他随即说:
“我的女儿,假如我这颗掉尽头发的脑袋未曾经历一百个冬天的严霜寒雪,我就不能听取您的忏悔,您请说吧。”
于是总督夫人先把准备好的细小过失一股脑儿倒出来。但等院长赦免之后,她才像顺便提起似的转入正题:
“我的父亲,我还得承认一件事。我无日无夜不渴望生一个孩子。这个想法是否邪念?”
“不。”院长说。
“可是,我丈夫的本性受到限制,就像路上那些老太婆们说的那样,他不能慷慨解囊。”
“那么,”长老说,“您应该恪守妇道,放弃这类想法。”
“可是我听雅朗日的领主夫人说,假如人们从这件事情上既得不到利益,也尝不到乐趣,这就不是罪过。”
“乐趣总是有的!”长老说,“再说您难道不能从孩子得利获益吗!您得记住,如果使您怀胎的不是与您在教堂里成婚的那个男子,无论如何,这在天主面前是大过巨错,在世人面前则是犯罪……所以,违背了婚姻的神圣法则的女人,到另一个世界就将受到惩罚。为了让她们记起,在这个世界上她们曾把自己的心烧得太热,超过合法的限度,在那里就有面目狰狞的怪物用刀刃一样锋利的爪子把她们抓起来,扔进锅炉里焚烧。”
勃朗什闻言挠了挠耳朵;她思索片刻后,对长老说:
“那么圣母马利亚又是怎么怀上的?”
“噢!”长老说,“这个乃是奥秘。”
“什么叫奥秘?”
“就是一件不能解释,人们理应不加任何审查就相信的事情。”
“那么我能不能也经历一次奥秘呢?”
“奥秘只发生过一次,”长老说,“因为要降生的是神的儿子。”
“这么说,我的父亲,天主莫非要我死去?或者要我失去理智,神经错乱?后一种危险大有可能。因为在我体内有好些东西在骚动,在相互加热,我的感觉失灵,我别的什么都不想;为了与一个男人相会,我会不知羞耻地跳过墙头,穿过田野,为了看一眼把卡诺修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那话儿,我不惜毁坏一切……这股狂劲发作起来,我的肉体和灵魂奇痒难忍,那时候我不认天主、魔鬼和丈夫。我跺脚、我奔跑,我会折断圣枝,砸烂坛坛罐罐,闹得鸡飞蛋打,阖宅不安,反正我说也说不清。可是我还不敢对您承认我的全部过失:因为真要说出口,我就会直流口水,浑身发痒,一门心思想看天主诅咒的那件事情。我非得发痴发癫,败坏品行不可……天主既然把这么强烈的情爱缠在我身上,他难道会罚我入地狱?……”
她讲到这里,该轮到长老挠耳朵了。一个不谙风月的少女的悲叹中包含的深邃哲理,体现的雄辩和智慧,着实使他惊愕。他说:
“我的女儿,天主把我们与动物区别开来,他造下天堂为的是我们争取能够进去。为了帮助我们,他赋予我们理性之舵,引导我们抵御欲望的风暴……通过禁食、过度的劳作和其他明智的做法,人们可以控制自己的头脑……您不该如一头解开锁链的旱獭跳腾不已,而是应该祷告圣母,睡硬板床,操持家务,切忌无所事事……”
“我的父亲啊,我在教堂里听讲时,看不见神甫和祭台,目中只有圣婴耶稣,见到他我就不由自主重起那个念头。老这样下去,万一我头脑发昏,一时迷糊,被爱情像粘鸟的胶一样粘住不得脱身……”
“假如真是这样,”修道院院长说漏了嘴,“您的情况也将类似圣女莉多娃。一个大热天,这位圣女穿得很单薄,岔开双腿睡大觉。有个心怀不轨的年轻人走上前去,矗在那儿就干下坏事,使她怀孕。圣女毫无觉察。她还以为腹部隆起是得了什么重病,临到分娩时大惊不已。她为此修苦行赎罪,但此事被看做轻罪细过,因为那个歹徒在断头台上供认,她当时没有感到任何快感,纹丝不动……”
“噢,我的父亲,”勃朗什说,“您尽可放心,我也不会动的。”
说完,她满心喜欢,笑着告辞,心想自己也可以犯一桩轻罪细过。
她从马穆斯吉埃修道院回来,跨进城堡的院子,遇上小勒内在马厩老总管点拨下操练马术。但见他骑着骏马左旋右转,身体上下起伏与马的动作密切配合,绕弯躲闪,好不如意。尤其当他从踏镫上站起来,挺直双腿时,其姿态之优美、矫健,难以形容。卢克雷蒂娅王后 当年被人强奸,愤而自杀。她若见到小勒内的英姿,只怕也会动心。勃朗什想:“这个侍从有十五岁就好了!……我在他身边一定睡得很香……”
所以,虽然这名可爱的仆人还是个少年,她在用点心和晚餐时却不时偷看勒内褐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优雅的举止,尤其留意这孩子那双明目里满蓄饱含,却又不敢放胆流露的热力与生命之火。
当夜,总督夫人坐在炉火边的大椅子上出神,老勃吕因问她有何心事,她说:
“我在想,您如今一蹶不振,想必因为在情场上过早就初试锋芒……”
“可不是,”总督笑道,老年人无不乐于回忆年轻时的艳遇,“我还只有十三岁半,就搞大了我母亲贴身女仆的肚子。”
此言正合勃朗什的心愿,她心想勒内必定也发育成熟了。当下她变得兴高采烈,对老好人做了许多媚态,然后默想那件美事,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如蛋糕上撒了干面粉。
总督夫人不久就设下妙计催醒侍从骑士的情欲。此计浑然天成,铁石心肠的硬汉也会堕入圈套。
每天最热的钟点,老总督必需睡午觉,他在圣地养成这个习惯,从此遵守不渝。此时勃朗什不是独自待在一边,就是照料家务琐事,做点女红,或者到大厅里去监督浆洗衣服,归置桌布餐巾,或者各处任意走动。
现在她决定把这个寂静的钟点用于完善侍从骑士的教育,让他念经、做祷告。
却说第二天钟敲十二点时,不仅老总督抵挡不住烤热了罗什高朋山冈的灿烂阳光,昏昏睡去,人人都在发困,惟有勃朗什按捺不住春情荡漾,反而精神倍增。但见她优雅地坐在为领主老爷专设的大椅子上,这椅子很高,正合她的心意,因为从下仰视可以收到极妙的效果。这狡诈的女人如燕子栖在巢中一般把自己摆得舒舒服服,用一条胳膊枕住头部,犹如熟睡的婴儿。这些都是准备工作,她不时睁开喜盈盈的眼睛,满心欢喜地猜想待会儿侍从骑士卧在她脚下,与她只隔开跳蚤一跃可达的距离,必定暗中窃喜,抬眼偷看,乃至神不守舍,魂不附体。灵与肉都由她操纵的那可怜孩子应该跪在一个绿绒垫子上听候吩咐,她已事先把垫子挪近椅子。任是圣人高僧,处在这个位置也不由注视总督夫人裙子下起伏的曲线,趁机观赏她那双修长玉腿的种种完美之处,最骁勇的骑士也会自愿跳进这个陷阱,一个意志薄弱的仆人又怎能逃脱?勃朗什不断调整身体的姿势,直到找到最佳的位置,即把陷阱布置得万无一失时,才柔声叫道:
“噢!勒内!”
她知道勒内待在卫兵室里。侍从骑士立即跑过来,从门帘后面探进他长着褐色秀发的脑袋。
“您有何吩咐?”
他毕恭毕敬,手执深红色毛绒无边帽。那深红色与他有一对酒窝的脸颊上鲜丽的血色相比,可要逊色不少。
“您过来!”她细声说。这孩子无疑勾走了她的魂魄。
说实话,世上没有比勒内的眼睛更亮的宝石,没有比他的肤色更白皙的羊羔皮,也没有比他更温柔的男子。何况勃朗什欲火中烧,更觉得他美如天人。双方都在青春妙龄,室外阳光灿烂,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一切无不促成这爱情游戏。
“您给我念念圣母连祷文吧,”她指了指摊开在跪凳上的经书,“我要知道您的教师是否教得很好。”
待他把配有蓝色和金色插图的祈祷书拿在手,她笑着问:“您不觉得圣母很美吗?”
“这是画的呀!”他怯生生地回答,同时向美艳绝伦的女主人偷瞟一眼。
“念吧,念吧……”
于是勒内放声朗诵美妙神秘的连祷文。但是勃朗什应和他的“我们祈祷”声越来越弱,犹如田野上逐渐远去的号角声。侍从骑士很卖力气地念到“神秘的玫瑰啊”,女主人明明听得很清楚,却用一声轻微的叹息来回答。
勒内当即以为总督夫人睡着了。于是他放胆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够,除了赞美爱情之歌,他无心再念任何经文。骤然交此好运使他无比激动,心脏一直跳到喉咙口。干柴烈火相遇,结果从来如此。您若见此情景,决不会让怀春的少男少女单独相处。
勒内的眼睛饱餐秀色,暗想若能品尝这馋人的仙果,不知又该是何等美味。他出神之际一松手,那本祈祷书就掉在地上,当下窘得他不知所措,犹如修士思慕女人时被人窥破。不过他也证实了勃朗什睡得很熟,因为她未有任何动静。殊不知此刻就是出了什么祸事,这狡诈女子也不会睁开眼睛的,她直指望除了祈祷书,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也掉下来。女人若想生孩子,这欲望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抑制!
却说侍从骑士的目光滞留在女主人穿着小巧的湖蓝色浅帮皮靴的纤足上。因为总督的座椅对她太高,她别出心裁把脚搁在一张小凳子上。这只脚的脚面窄小,微呈弧形,宽不过两指,长不过一只麻雀连头带尾;脚尖纤细,引人遐想。真乃素女玉足,生来就是为了被人亲吻,犹如骗子注定要上绞架,其万种风情足以疯魔天使长,撩拨人只想再造一对一模一样的纤足,以便天主的杰作不致在尘世失传。
侍从骑士禁不住要上前为这迷人的脚脱鞋。为此他那双燃烧青春之火的眼睛从女主人脚尖到脸上迅速扫描,如钟舌在钟壁之间往返。他细听女主人是否熟睡,吸吮她吐出的气息,反而不知道该吻哪个部位更加惬意:是总督夫人新鲜欲滴的朱唇呢,还是那只会说话的脚。
总之,出于恭敬或畏惧,或者可能出于巨大的爱情,他选中了脚,结结实实吻上去,如初领妙趣的童男那样既胆怯又放肆。他随即捡起祈祷书,但觉自己脸上由红变紫,浑身酥软,于是就如盲人念经那样高喊:
“天国的大门啊!……”
但是勃朗什无意醒来,她还指望侍从骑士从脚上升到膝盖,直到那紧要部位。不料他一口气念完连祷文,再无别的举动。勃朗什大为不悦,勒内则以为这一天交的桃花运已经够多了,心旷神怡步出大厅。这大胆的一吻使他感到自己比偷了教堂捐款箱的贼还要富有。
屋里剩下总督夫人一人,她心想侍从骑士干活不够利落,说不定他还有兴趣加唱一段晨经呢。她决定第二天把脚略微抬高一点,以便充分显示楚楚动人的脚尖。她的脚从来未经风吹雨淋,永葆鲜嫩,在都兰省号称完美无匹。
回头说那侍从骑士,已被欲火和昨天的艳遇激发的想象烤了一整天,迫不及待地盼望再念一遍风月经。他果然又被叫去念连祷文,而勃朗什照旧睡去。
这一次勒内色胆包天,居然轻轻触摸女主人的玉腿,甚至壮着胆去试探她光滑的膝盖和其他部位是否柔滑如缎子。这可怜的孩子犹存几分戒惧,故此多少尚能自持,只敢略施爱抚,聊表诚心。他温柔地亲吻这缎子一般的皮肤,默不作声。总督夫人的灵魂和肉体同时感受这番温存,竭力忍住不动,终于还是叫出声来:
“嗨!勒内!……我睡着呢!”
侍从骑士误以为这是严厉的责备,吓得拔腿就逃,连祈祷书也顾不上收拾就中断了好事。
总督夫人当下为连祷文添加一句祷词:
“圣母啊,怀胎受孕何其难!”
晚餐时,侍从骑士在一旁伺候夫人和老爷。他心中有鬼,冷汗浃背,勃朗什却向他投去开天辟地以来女人向男人使过的最放荡的眼色,令他惊愕不已。总督夫人已把这孩子变成男子汉。她甚为得意,谈笑风生。
当晚,勃吕因有公务,需在总督签押房多待一会儿,侍从骑士趁机去寻找勃朗什。他找到她时,见她已经入睡,遂成全她做了一个美梦。他用尽全力,使勃朗什呻吟不已;他播的种子之多,足够她用多余部分加造两个孩子。
故此,遵循夫妻关系一条小而有用的原理,当丈夫的虽已戴上柔软美观的绿头巾,但本人毫无觉察。
从这值得纪念的一天起,总督夫人每天热心于睡法国式的午觉,而勃吕因依旧按萨拉森人的方式打盹。这午睡让总督夫人尝到青春年少的侍从骑士的滋味大大胜过老迈的总督,从此每夜就寝时她自顾钻进被窝,躲开丈夫越远越好,闻不得他身上那一股讨厌的哈喇味。如此这般,她白天睡睡醒醒,边睡午觉边听念经,终于发觉自己体内珠胎暗结。虽说她曾经日夜渴望受孕,但现在她更爱受孕的方式,而不是结果。
看官须知,勒内不仅善于朗读经文,还能猜透美丽的女主人的心思。只要她愿意,他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却说他俩如这般相亲相爱不下一百回合之后,年轻的总督夫人想起需要关心她的朋友侍从骑士的灵魂和未来。一个下雨天的早晨,他们如一对从头到脚天真无邪的孩子相互追逐,勃朗什又被抓住,她对勒内说:
“我说勒内,你可知道,我犯了轻罪细过,因为我睡着了,你却犯下弥天大罪!”
“夫人,”勒内说,“假如这也算罪孽,天主该往哪儿安插这么多的罪人?”
勃朗什扑哧一笑,然后吻一下勒内的前额。
“快闭嘴,你这坏家伙,此事与天堂有关;假如你想与我永不分离,我俩在天堂里也应该做伴。”
“我的天堂就在此地。”
“可别这么说。你不信正教,你从未想到我在关心你的……你不知道我有喜了,过不了多久,这孩子就与我的鼻子一样藏不住……到那个时候修道院院长该怎么说?老爷又会说什么?……他若发火,可以把你宰了……我的意思,小乖乖,是你去找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向他胆白你的过失,请他出个主意,在总督面前该怎样交代。”
“也罢!”狡猾的侍从骑士说,“只不过,假如我和盘托出我们的快乐的秘密,他必定禁止我们相爱……”
“倒也是,”勃朗什说,“可是我极其重视你在另一个世界的幸福……”
“您当真愿意我的灵魂升天,我的朋友?”
“是的。”她答道,但口气已软下来了。
“好吧,我去。不过您还得睡一次觉,好让我与您告别……”
于是这对情侣念起告别连祷文,好像他们预感到自己的爱情即将夭折。
第二天,勒内前往马穆斯吉埃修道院。此行与其是为他自己,毋宁是为了服从和搭救他亲爱的夫人。
“天主啊!”修道院院长听罢侍从骑士坦白他的无数风流过失,不由喊道:“你竟与人同谋作奸犯科,背主欺上……你这侍从骑士把聪明用在邪道上,你可知道等着你的是万劫不复的惩罚!你可知道,为了尘世的片刻欢娱,你已失去在天堂里永生的资格!你这恶棍!我已看到你被推入地狱的深渊,永无出头之日。除非你从现在起就向天主赎罪补过……”
这位老修道院院长天生一副做圣人的好心肠,他在都兰省威望甚高。接下去,为了吓唬这个年轻人,他就向他讲了一大篇基督徒的道理,发挥教会的训诫,还说了其他许多不由人不服的话,总之魔鬼为引诱少女在六个星期内能找出来的话也不过这么多。勒内还处在单纯、虔敬的年龄,当下表示听凭老院长发落。
那好心的长老想把这走上邪路的孩子造就成德行高洁的圣徒,就命令他立即去向主人下跪请罪,承认过失。然后,如果在他忏悔之后主人饶他活命,他应该去投奔十字军,开赴圣地,在那里与异教徒厮杀十五年……
“好吧,我尊敬的父亲,”勒内惊呼,“十五年就足够抵消我真个销魂的快乐!啊!假如您有亲身体会,就是用一千年的苦行来交换此中佳趣也是值得的!”
“天主以仁慈为怀!走吧!”老院长说,“再也不要犯罪了。只有这样,我才能赦免你……”
于是可怜的勒内满腔悔恨回到罗什高朋城堡。他首先撞见老总督坐在院子里一条大理石长凳上,正在指挥下人擦拭武器、头盔、臂铠等物。老人喜欢看到这些精致的装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借此回忆他在圣地度过的快乐时光、立下的赫赫战功以及遭逢的艳遇。
见到勒内在他面前下跪,他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的主人,”勒内说,“请您喝退下人。”
仆人们退下之后,侍从骑士便坦白他的过失,叙述他怎样趁夫人熟睡之际偷尝禁脔,而且他确信与当年戏弄了圣莉多娃的那个人一样,他已使夫人怀孕,此来乃是服从听忏悔神甫的命令,听凭受害者的处置……
说完,勒内低垂他漂亮的眼睛,——一切罪恶由此而起——闭口不语,脱帽垂手屈膝,但心中毫无惧意,一切听天由命。
总督当下脸色煞白,如刚熨干的床单,白得不能再白。他怒气攻心,说不出话来。这老人的血管里本已没有足够的精力生儿育女,此刻却平添了力气,杀死个把人也绰绰有余。他用毛茸茸的右手操起沉甸甸的狼牙棒,高高举起,对准目标,眼看这武器就要像九柱戏的滚球一样落到勒内苍白的额头上。这年轻人对主人扪心有愧,不动声色,引颈就戮,他心想自己即将还清在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欠情人的相思债了。
但是,勃吕因虽然严厉,面对年轻人焕发的青春美貌,又念及他犯下这桩风月罪过皆因无力抗拒天生的诱惑,他的心还是软了下来。老人把狼牙棒往远处顺手一扔,击中一条狗,那畜生当场毙命;他说道:
“你竟敢在我的橡木座椅上给我戴绿帽!是哪个女人生了一个混账男子种下做椅子的那棵橡树?我愿一亿双利爪撕裂这臭婊子的全身骨节!我同样诅咒生下你这丧门星侍从骑士的狗男女!……你给我滚回魔鬼的老窝去!……离我远远的,离开我的城堡、我的领地,你若多耽搁一分钟,我就用小火把你活活烤死,让你一小时咒骂那个荡妇二十次也不解恨!……”
老总督把年轻时惯说的粗话都记起来了。没等他说完,侍从骑士赶紧溜之大吉。
勃吕因余怒未消,费了好大劲才走到花园,一路上见什么骂什么,逮住什么就砸什么。一名仆人端着三罐肉糜去喂狗,被他一头撞翻。他正气昏了头,不辨东西南北,看见一把梳子也会把它当做针线商给宰了……
他终于找到已非完璧的妻子时,发现她呆呆地望着通向马穆斯吉埃修道院的大路。勃朗什还在等待侍从骑士回来,不知道与他已成永诀。
“啊哈,我的夫人,魔鬼烧红的三股叉可以作证。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我想您身上不至于有那么大一个窟窿眼,连一名侍从骑士钻进去也不会把您惊醒!……我要你的命,要砍下你的脑袋,放干你的血……”
“说实话,”勃朗什看到事情已经败露,便说,“我当时感到浑身畅快。可是您没有教会我这件事情,我还以为在做梦呢!”
如冰雪在阳光下迅速融化,总督的怒火随即熄灭。勃朗什一笑倾城,就是天主也没法生她的气。
“愿一亿个魔鬼带走这个野种!我起誓……”
“好了好了,别起誓了,”她说,“就算这不是您的孩子,他总是我的骨血;前几天晚上您不是说过,只要是我身上的,您都爱吗?”
于是她对他讲了许多道理,无数好话,忽儿怨恨,忽儿吵闹,又是眼泪,又是女人的其他狐媚功夫。比如她先说,有了子息,他的领地就不会被国王收回,又说从来没有以如此无邪的方式投生母胎的孩子,如此这般,终于说得戴绿帽的丈夫心平气和。然后勃朗什抓住一个合适的时机问道:
“侍从骑士现在何处?”
“他见魔鬼去了!”
“什么,您把他杀了?”她脸无人色,两腿发软。
勃吕因看到他晚年幸福的寄托就要落空,慌得手忙脚乱。只要能救活娇妻,他愿意立刻让她见到侍从骑士。他赶紧派人去找勒内,谁知后者惟恐脑袋搬家,早已远走他乡,去履行他在天主面前许下的诺言了。
从修道院院长那里获悉他要求她的情人以苦行赎罪之后,勃朗什一直闷闷不乐。她不时发问:
“为了爱我而甘冒锋镝的可怜人,此刻他在哪里?”
她老是吵着要找到他,如缠着母亲索要一件东西的孩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老总督见她这般伤心,反觉自己理亏,变着法子讨她欢心,除了一件事他什么都做到了。说起那件事,谁也比不上侍从骑士令人浑身通泰的功夫……
她如此渴望的孩子终于降生了!对于戴绿帽的老好人丈夫,这一天可够他受的。这个孩子乃爱情之果,与他父亲惟妙惟肖,对勃朗什是很大的安慰。从此她多少恢复一点昔日的快乐和娇憨,给总督的晚年增添不少乐趣。老丈夫每天见到这孩子在他面前跑来跑去,看到只要他一笑,伯爵夫人也就有了笑容,最后也喜欢上他了。谁若不相信他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他准会火冒三丈。
勃朗什和她的侍从骑士的艳闻没有泄露到城堡外头,整个都兰省只道勃吕因老爷老当益壮,一举得男,故此勃朗什的名节得以保全。总督夫人天生慧心,自然明白不宜张扬使她生下孩子的那桩风流细过。她变得循规蹈矩,被引为恪守妇道的典范。经过这番考验,她也了解了丈夫的好心肠。从此,虽说她以下颏为不可逾越的界线,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身体已许给勒内了,她却对勃吕因亲热倍加,冲他微笑,引他开心,用欺骗丈夫的女人惯用的各种手段,假惺惺地对他表示殷勤,以此报答他奉献的暮年痴情。总督如此受宠,更加眷恋人生,坐在大椅子上时腰板挺得更直。他越活得长,就越习惯于活下去。
可是有一天晚上他终于与人世告别!他咽气时尚不知道自己大限已临,因为他当时对勃朗什说:
“噢!噢!我的朋友,我看不见您了!是不是天黑了……”
这是恪守教规者的善终,他曾在圣地为教廷百般效力,似这般无疾而终也是他应得的酬劳。
勃朗什把丧事办得很隆重,真心诚意地为他戴孝,悼念他犹如失去父亲。她变得郁郁寡欢,任人怎么劝说也无意再婚,因此备受正人君子的赞扬,殊不知她心里另有丈夫,对前途另有打算。但是大部分时间她既是事实上的寡妇,心里也在居孀,因为那个投身十字军的情人音讯全无。可怜的伯爵夫人相信他死了,屡次梦见他神情悲伤,倒卧在远方的土地上,待她惊醒时早已泪流满面。
她就这样过了十四年,以回忆平生仅有的一天幸福来打发时光。
某日,她在家中招待几位都兰省的贵夫人,晚饭后宾主闲聊之际,她的小儿子向她飞奔而来。这孩子已有十三岁半,出落得与勒内一模一样,惟有姓氏与勃吕因相同。却说这孩子与他母亲当年一般活泼可爱,但见他从花园那边跑过来,满头大汗,热气腾腾,一路上出于孩子们的淘气习性,够着什么就随手揪下什么。他一头扑进亲爱的母亲的怀抱,打断谈话,对她喊道:
“噢!我的母亲,我有话跟您说!……我在院子里见到一名香客,他把我紧紧抱住……”
“哈!”总督夫人转身对负责照料小伯爵千金之躯的老仆人说,“我不让陌生人接近我儿子,您竟敢违背我的命令。您被辞退了……”
“可是,夫人,”老仆人大惊,回答说,“此人毫无恶意,他吻少爷的时候直流眼泪!”
“他流了眼泪!……”她说,“哈!他就是孩子的父亲……”
语毕,但见她的脑袋歪向椅子一边。就是在她此刻坐的那把椅子上,当年她曾犯下轻罪细过。
听到这句突兀的话,夫人们万分惊讶,一开始都没有看出可怜的总督夫人已经死了。后来也无人知道,她猝死的原因是情人忠于自己的誓言,避而不见她,狠心离去,使她过于痛苦?还是情人归来,她有希望使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解除不准他们相爱的禁令,使她过于兴奋?
她的丧事办得极其风光。勒内目睹他眷恋的夫人下葬入土,当下晕了过去。不久他就进马穆斯吉埃修道院当修士。从此以后,有人管这家修道院叫美穆斯吉埃,相当于拉丁文大修道院的意思。事实上这也是法国最美的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