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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茵佩莉娅

陪同波尔多大主教参加康斯坦茨主教会议 的随行人员中,有一名容貌俊俏的都兰小神甫。据说他本是都兰省长的私生子,难怪言谈举止都有大家风范。

图尔大主教当年路过波尔多时,把小神甫送给他的同行。大主教之间不时馈赠这类礼物,因为他们知道撰写神学论文时少不了年轻助手。

故此我们这位年轻人也在主教会议上露面,他住在波尔多大主教的寓所里,那可是位敦品励行、学问渊博的长者。

小神甫名叫菲利普·德·马拉,他决心循规蹈矩,伺候好他的靠山。不过他在这神秘的主教会议上,见到不少人生活放荡,却比知礼守法的人得到更多的宽恕,赚到更多的金币和其他好处。

一天夜里,魔鬼考验他的德行,在他耳朵边煽风说:人人都从神圣的教会母亲怀中取走财物,并未见教会变穷,此奇迹足资证明上帝存在;既然如此,何不效法众人,也捞个够呢?都兰的神甫对魔鬼言听计从。他只想饱吃足喝,尝遍德国的烤肉和其他名菜佳肴;能不花钱白吃最好,因为他实在穷得可以。

那位可怜的波尔多大主教年迈体衰,不再逾闲荡检,因而有圣人之称。都兰的小神甫既以老主教为楷模,立志清心寡欲,偏生看到浊世众多妖冶女子,不免时常感到周身奇热难熬,继之黯然神伤。卜居康斯坦茨的花魁娘子们专为长老们提神,使他们参加主教会议时精神百倍、明察秋毫。她们有时对红衣主教、修道院长、最高宗教法院推事、教皇特使、主教、王爷、公爵、封疆大臣呼来叱去,好像打发一文不名的穷教士。菲利普·德·马拉无由接近此辈绝色佳人,心中十分懊恼。

晚上念完经文,他便独自练习怎样按照风月场上的规矩跟她们搭讪,假设各种情况以便从容应对……第二天做完日课,他若遇到一位花魁娘子在众多武装侍从簇拥下,意态飞扬地乘轿出游,虽说朝思暮想的容貌近在咫尺,他仍会目瞪口呆,一时间像雄狗吞下一只苍蝇,开口不得。

大主教的秘书本是出身贝里高尔的贵族,他不吝开导都兰的小神甫,告诉他长老以及宗教法庭的检察官和推事,无不用大量礼物博取风月班头的欢心。此辈佳丽都有主教会议上的大人物作靠山,能打动她们的礼品绝非圣物或赎罪券,而是货真价实的金银珠宝。可怜的都兰人手头拮据,有限几个钱都是给大主教抄写文件赚来的。他把每一文钱都攒起来,藏在褥子底下,指望凑够一定数目后能与某位红衣主教的嬖宠谋上一面。至于以后的事,全凭上帝安排了。

他从头到脚没有像样的行头。山羊戴上睡帽若与闺中少女相像,那么他也就与堂堂男子相似了。他受到欲火煎逼,夜里在康斯坦茨街上逡巡,窥视红衣主教们走进相好家里,哪怕当兵的会用长矛捅他几个窟窿也全然不顾。

他看到屋子里点起蜡烛,门窗突然间亮得耀眼,然后听到教士与其他人一反温良谦恭的常态,纵声嬉笑,开怀畅饮,不时附和乐师专为他们演奏的曲子,疯疯癫癫唱起秘密颂歌。厨房里水陆杂陈,但见满罐满钵的肥油浓汁、大块火腿、各式点心,权充诸般法事和早晚功课。吃饱喝足之后,各位德高望重的神甫便不再出声。他们的随从守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掷骰子取乐,不听使唤的骡子则在街心打闹。好一派太平景象!不过他们也没有把信仰和宗教抛在脑后……但看胡斯那厮不是被活活烧死了么?若问原委:他不该不等人请就把手伸进菜盘。谁叫他比别人早当胡格诺派!

回头再表那位讨人喜欢的菲利普。他不止一次遭到殴打,不过魔鬼给他打气壮胆,使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当上红衣主教,做某位花魁娘子家里的常客,故此他的色胆包天,不亚于秋天发情的公鹿,某晚居然溜进康斯坦茨最漂亮的房子。那所房子门前有一上马石,他常见马弁、管家、仆人、侍从手执火把站在附近等候他们的主人。主人身份显赫,不是王公大人,便是红衣主教和大主教。菲利普心想:“这家的女主人必定容貌绝世,妙解风情。”

却说巴伐利亚选帝侯刚刚离开这里,大门口站岗的武装士兵误以为菲利普是选帝侯的随从,奉命回来送信,故此未加阻拦,放他进去。菲利普·德·马拉犹如求偶的雄兔,三步并两步跨过台阶。阵阵幽香把他引进一间卧房,适逢女主人一边卸装,一边与侍女们闲聊。

他像小偷见到警官一样呆住了。

那位夫人已经摘下头巾,卸掉袍子,侍女们正忙着为她脱鞋宽衣。不消片刻,但见玉体横陈,春光尽泄,小神甫不由吁出声来。他的无限倾倒,都在这一吁中了。

“你来干什么,小家伙?”夫人对他说。

“来把我的灵魂交给你。”他盯住她看,恨不得用眼睛把她吞下去。

“那你明天再来也不晚!”夫人着实拿他取笑。

菲利普满脸绯红,细声答道:

“我决不爽约。”

夫人纵声大笑,如疯了一般。

菲利普不知所措,目光炯炯牢牢钉在她身上,流露出一片至诚求爱之心。她的长发披散在象牙一般光滑的肩头,洁白迷人的肌肤透过发卷闪烁发亮,她那双笑出眼泪的黑眼睛射出的光芒,胜过缀在她雪白前额上的红宝石。她笑得直不起腰,索性踢掉如神龛一般华丽的镀金尖头鞋,露出比天鹅嘴还小的纤足。凑巧那天晚上她的心情特佳,否则她会像对待随便哪个主教一样,老实不客气地把小神甫从窗口扔出去。

“他那双眼睛很漂亮,夫人!”一位侍女说。

“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另一位问。

“可怜的孩子!”夫人说,“他母亲会到处找他的……可得把他领上正路。”

都兰人没有犯迷糊,他朝那张铺着金缎的大床使了一个眼色,猜到高卢女人千娇百媚的身子待会儿就要躺在床上。

这个眼色既机敏又脉脉含情,逗起女主人的兴致。她一边仍在取笑,一边对小郎君已有几分情意,重复说:

“明天!”

然后示意他出去。就是教皇约翰本人,对她这个手势也得服从,何况主教会议前不久褫夺了他的职位,弄得他像丢失外壳的蜗牛一般狼狈。

“哈哈,夫人!又一个背弃终身贞洁的誓言,只求做个风流鬼。”一位侍女说道。

笑声重又如雹子一般四处落下。

菲利普活像蒙眼的白嘴鸦,跌跌撞撞往外走,任谁见到这位比出水的美人鱼还美的佳人,也要魂不守舍的……

他暗暗记下刻在那家大门顶上的兽形图案,便回到大主教寓所,走进楼顶上的小房间,心里好比装了千百个魔鬼,五脏六腑统统搅乱。他彻夜不眠,把全部家当数来数去,只有四块金币。他以为如罄其所有呈奉美人脚下,必能博得青睐。

看到小书记坐立不安,长吁短叹,大主教深表关切,询问是何原因。可怜的神甫回答说:

“大人,我想不到那么轻盈温柔的女人压在心头会有那么沉重。”

“此话怎讲?”大主教撂下为别人念的祷告书,追问道。

“耶稣在上,我好心的主人和保护人,您会怪罪我的。我见到一位夫人,少说也是红衣主教的相好……我十分伤心,因为即使您允许我去劝说她改邪归正,若要重新见到她,我还缺少好多响当当的埃居 呢……”

大主教紧蹙双眉一言不发。小神甫刚才向上司坦白过失,不由吓得浑身哆嗦。出乎意料,那位圣人竟然对他说:

“她的身价真有那么高?”

“那还用说!不知多少主教大人为她倾家荡产。”

“好吧,菲利普,假如你放弃非分之想,我可以从周济穷人的钱财里留出三十个金币给你。”

“大人,如果接受您的条件,我的损失太大了。”年轻人但求一尝禁脔。

“啊呀,菲利普,”好心的波尔多大主教说,“莫非你真要像全体红衣主教一样投靠魔鬼,冒犯天主?”

主人十分难过,只有祈求天真汉的守护神圣加蒂安拯救他的仆人的灵魂。

他让菲利普跪下,要他也向圣加蒂安祷告,殊不知着了魔的小神甫私下请求圣徒保佑他,倘若明天那位夫人邀他颠鸾倒凤,临阵可千万不要出丑。好心的大主教还以为他的仆人虔诚可嘉,冲他喊道:

“坚定一点,我的孩子,上天会实现你的愿望……”

翌日,正当波尔多大主教在主教会议上大发宏论,抨击一帮沉湎酒色的基督使者,菲利普·德·马拉光顾香粉铺、浴室和估衣店,把手头的金币花得一干二净。他经过这番打扮,更见风流俊俏,在城里转了一圈之后,终于认出心上人的住所。他向行人打听这座房子主人的名姓,却遭到一阵抢白:

“哪里钻出来这个乡巴佬,竟然不知美人茵佩莉娅的大名!”

听到这个名字,他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自投虎口,只怕那几块金币都扔在水里了。

茵佩莉娅乃是世上身价最高、脾气最怪的女子。她天生丽质,尤善应对。红衣主教在她面前自会装出一副假正经,鱼肉百姓的横暴军人见到她会变得温柔多情。上至一军统帅和贵族爵爷,下至弓手马兵,无不拜倒在她裙下,只求有机会为她效劳。谁敢跟她捣乱,她只消一句话,便有人为她取走此人项上首级。不少人为她倾家荡产,仅能博她展齿一笑。有位波德里古尔老爷在法兰西国王麾下带兵,专跟教士过不去,经常问她今天晚上是否需要为她杀人。

茵佩莉娅夫人只和教会最上层人士虚与周旋,对其他人一概呼来喝去,任是铁石心肠,遇到她的伶牙俐齿和万种风情,莫不如足底粘上胶,只能俯首帖耳。故此她像真正的公主王妃一样备受尊重,大家都以夫人相称……

有一位正经女人曾在西吉斯蒙皇帝面前抱怨茵佩莉娅夫人不配享此尊荣,皇上答道:

“人各有所适。夫人们一心向善,尽可恪守圣教,茵佩莉娅夫人侍奉维纳斯女神,自应承担风流罪过。”

贵妇们听了大为反感,其实这番话倒是符合基督教义的。

再说菲利普回想昨夜的艳遇,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他无精打采,不思饮食,独自在城里转悠,消磨时间。多亏他长得俊俏,又惯献殷勤,自有一帮比茵佩莉娅夫人容易接近的女子与他搭讪,倒也不难挨到天黑。

夜幕降临,都兰的漂亮哥儿振作精神。长吁短叹思慕佳人而不得见,使他急色之心更无法按捺,觑空便如一条鳗鱼溜进主教会议上真正的女王的寓所。说她是女王一点不假,因为基督教世界大小君主、硕学通才和廉洁之士莫不为她折腰。

管家发觉他闯入,正要把他轰出去,却听到夫人的贴身侍女在楼梯顶上喊道:

“因倍尔先生,这是夫人约好的小后生!”

可怜的菲利普像新婚之夜的新郎一样满脸通红,心花怒放登上楼梯。贴身侍女搀着他的手,把他领进一间大厅,但见夫人身着盛装,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倾国倾城的茵佩莉娅坐在一张铺着织金毛毯的桌子边上,桌上摆好一顿美餐:各式瓶装壶盛的名酒、五味香料、烤孔雀肉、新鲜调味汁、咸火腿。若非多情郎君一门心思都在茵佩莉娅夫人身上,见到这么多美味他早该垂涎三尺了。

茵佩莉娅夫人看出小神甫恨不得把她咽下去,虽说她见惯教会人士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都是色中饿鬼,对小神甫这般急切心情却非常满意,因为昨夜她的芳心已被挑动,今日整天都在盼他践约。

屋里窗户紧闭,茵佩莉娅夫人如款待王爷一般招待我们的小无赖。他饱餐秀色,不由得销魂夺魄,心想今天晚上无论德意志皇帝、藩王,还是即将当选教皇的红衣主教,都要羡慕他这个除了魔鬼和爱情一无所有的小神甫。

他也就摆出王爷的气派,向夫人深施一礼,那招式看起来倒也训练有素。夫人报以脉脉含情的目光,说道:

“挨着我坐下,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跟昨天不一样了。”

“岂能不变!”他说。

“变在哪里?”美人说。

“昨天是我爱你!”小滑头说,“今天晚上我们相爱。我本来一文不名,现在富可敌国。”

“小乖乖!”她快活得喊起来,“你是变了:你本是个小神甫,现在变成老魔鬼。”

于是这对男女肩挨肩在炉火前坐下。炉火融融,屋内温暖如春。两人四目相对,百看不厌,根本无意动用桌上菜肴……正当两情融洽之际,大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好像有人在吵架。一名侍女慌慌张张奔进来报告:

“夫人,来了一个丧门星!”

“什么!”夫人喝道。她犹如暴君被人打断雅兴,大发雷霆。

“科阿尔主教求见……”

“该让魔鬼揍他一顿!”茵佩莉娅答道。她温情的目光须臾不离菲利普。

“夫人,他看到窗户缝里漏出来的灯光,大叫大嚷非要进来不可。”

“就说我发烧了,其实我也没说假话,这小神甫叫我神魂颠倒,跟生病没有两样。”

她的话音刚落,肥胖的科阿尔主教怒气冲冲闯进来,此时她正捏紧菲利普一只手,后者得亲香泽,浑身鲜血如开了锅一般。

主教的一名随从捧着金盘子跟在后面,盘中横卧一条刚从莱茵河捕来的绯色鲟鱼;别的随从端来装在精美盒子里的作料,五花八门的小点心,以及科阿尔各家修道院里圣洁的修女们亲手酿造的美酒和制作的果酱。

“哈哈!我的小美人,”主教扯着大嗓门直嚷,“不劳你预先关照魔鬼剥我的皮,我早晚会去见他的……”

“你的肚子拿来做剑鞘一定很合适。”美人紧皱双眉答道。蛾眉婉约,倒竖起来却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唱诗班的小娃娃,已经想吃天鹅肉了?”主教把一张大红脸盘转向菲利普,出言不逊。

“大人,我在这里听夫人忏悔。”

“你懂不懂规矩?……只有主教有权深更半夜接受夫人们的忏悔。快给我滚吧,你只配与无品无级的穷修士一起吃草。休得重返此地,否则我把你逐出教门!”

“休得妄为!”茵佩莉娅忽作狮吼,她发怒时比动情时更美,因为此时兼有对一方的怒气和对另一方的爱意。然后她对菲利普说:

“留下来吧,我的朋友。你在这里和在自己家里一样。”

菲利普此刻已明白佳人对他有情有义。茵佩莉娅又对主教说:

“经文里不是说,末日来临时你们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吗?”

“这是魔鬼篡改经文,编出来的话头!……不过这倒是写在《圣经》上的。”肥胖又迟钝的科阿尔主教答道。他急于坐下来进餐。

“好吧,”茵佩莉娅接着说,“你们在我面前首先应该平等相待,我是你们在尘世的女神。否则我就叫人不露痕迹地把你们掐死!……我指着我那跟教皇的脑门一样受过剃度的威力无比的地方发誓!”

她指望主教带来的鲟鱼、金盘子、调味品和点心统统都上她的餐桌,便乖巧地补上一句:

“你们都请坐,我来做东。”

那狡猾的女人如这般捉弄人已非第一遭,她向心上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担心这个德国人从中作梗,她自有处置办法。

贴身侍女安排主教在餐桌边就座,菲利普却气得说不出话。他眼看艳福成为泡影,咬牙切齿诅咒主教,但愿他今后遇到的魔鬼比世上的修士还多。

这顿饭吃到一半,小神甫还是一口菜也没有下咽。他只馋茵佩莉娅,别的都不想。他一声不响紧挨着美人儿,但是这种语言不需要句号、逗号、重音、字母和修辞手段,也用不着注释或图画,娘儿们自能心领神会。

胖主教本系酒色之徒,对他去世的母亲留给他的那具教士皮囊颇知奉养。他一杯接一杯饮下夫人纤纤玉手殷勤斟满的希波克拉甜酒。正当他打了一个饱嗝,忽然听到街上人声嘈杂,马嘶鼎沸。

马匹众多,侍从连声喝道,表明来了一位春心大发,急不可耐的王爷。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拉古萨红衣主教步入大厅,茵佩莉娅夫人家的下人不敢挡他的驾。

见到这位煞星,可怜的花魁女和她的小情郎顿时像得了麻风病一般局促不安。因为要撵走这位大人比叫魔鬼上当还难,何况当时人们还不知道谁将当选教皇:为了基督教世界的利益,原有三名谋求此职位者业已放弃申请。

这位红衣主教是意大利人,秉性狡诈,留着一部大胡子,精通经院哲学,主教会议上有了他顿觉热闹。他脑子一转,便猜出眼前这桩事情的来龙去脉,随即想出计谋,如此这般方可保证自己不虚此行。这位色中饿鬼,但求一饱,若有人横加阻挠,他为达目的不惜捅死几名僧侣,或者卖掉那具曾经钉死基督的十字架的残片。他那件圣物倒是货真价实的。

“嘿!我的朋友!”他招呼菲利普过来。

可怜的都兰人怀疑魔鬼在插手,吓得半死不活。他站起身,说道:

“大人有何吩咐?”

权势炙人的红衣主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楼梯上,盯住他的白眼珠子,然后直截了当对他说:

“王八蛋!你这孩子看来挺知趣,我不想捅破你的肚子,让你看清里头能装多少东西。我犯不着贪图一时痛快宰了你,到老的时候再花许多钱行善悔过……这样吧,我让你选择:要么娶一座修道院,一辈子享受清福;要么今晚与夫人成亲,明天就断气……”

可怜的都兰人无可奈何,当下答道:

“大人雷霆之怒过去之后,我还能回来吗?”

红衣主教不好意思再发火,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你快选择,做死鬼还是当主教?”

“我呀,宁愿要一座出息丰厚的修道院。”狡黠的小神甫答道。

红衣主教听到答复,便返回客厅,取出文具,在一片硬纸上书写字据,以便关照法国代表照办。正当他拼写修道院的名字的时候,都兰人对他说:

“大人,科阿尔主教不会像我一样爽快离开这里的,因为他拥有的修道院的数目和当兵的在城里碰到的酒馆一样多,此外他又得到主的恩宠。您赐给我这么好的一座修道院,为了表达感激之情,我愿献上一计……您知道百日咳近来甚为猖獗,巴黎城为之十室九空。这种病不好对付,又容易传染。您只消对科阿尔主教说您的老朋友波尔多大主教染上百日咳,您刚才照顾他来着……这么一说,管保主教扭头就走,比风驱残云还快。”

“妙!妙!”红衣主教赞道,“你应该得到比一座修道院更多的报酬……王八蛋!这么着吧,小朋友,昨天我赌钱赢了一百个金埃居,现在我统统送给你,权充你到杜普奈修道院上任的路费……”

高傲的茵佩莉娅听到这席话,眼看菲利普·德·马拉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连她所期待的多情眼风也不曾给她一个,这才明白小神甫生性怯懦,大怒之下不由得如海豚一般大口出粗气。她虽是天主教徒,还不能原谅情郎临难规避,不愿为博她的欢心而捐躯丧生。

于是她朝菲利普狠狠瞪了一眼,目光满含怨毒,暗示不把他杀死不能解心头之恨。红衣主教见状大喜,因为这位放荡的意大利人已经想到,他不久就能收回给出去的修道院。

都兰人才不管正在他背后酝酿的风暴,独自垂头丧气悄悄溜走,活像晚祷时被人轰走的落水狗。

茵佩莉娅夫人仰天长吁。此刻她如能把全人类攥在手心,必定不会轻饶,因为她一腔无明火无处发泄,已升到脑部,连她周围的空气中也有火星闪烁。她这般光火也不无道理,须知她还是平生第一遭受到一名神甫的耍弄。

红衣主教在一旁微笑,以为美人越是生气,他越受用。他若非足智多谋,哪来头顶上的红帽子!他对主教说:

“啊哈!伙计,我很荣幸与您做伴,很高兴能把这个不知趣的村学究赶跑,这家伙不知轻重,竟敢高攀夫人。”然后他转向茵佩莉娅:“我美丽活泼的小鹿,幸亏您没有碰他,否则您由于一个小神甫的过失而香消玉殒,岂不冤枉?”

“怎么回事?”科阿尔主教问道。

“他是波尔多大主教的文书。那位好人今天上午染上了瘟病……”

主教张大嘴,好像要一口吞下一大块奶酪。

“您怎么知道的?”他又问。

“我刚给他行过圣事,给他临终安慰。”红衣主教拉住德国人的手说道:“眼下这个时刻,那位圣人该一路顺风上天堂了。”

科阿尔主教当下证明,肥胖不妨碍手脚灵便。这是因为大肚汉的消化道工作辛苦,上帝垂怜,遂使他们的肠胃如气球一般富于弹性。但见这位主教用力往后一跳,满头大汗还连声咳嗽,如一头牛误吞下混在草料里的羽毛。突然他脸色发白,也不跟夫人辞别就冲下楼梯,急急忙忙赶回家。

拉古萨红衣主教大人关好房门,不由纵声大笑,有心打趣一番:

“美人儿,难道我不配当教皇?不配当比教皇更叫人艳羡的角色——你今夜的情郎?”

看到茵佩莉娅仍有愠色,他便走上前去,有心使出红衣主教特有的风流解数,把她搂在怀里亲个够。若论此等手段,这号人比谁都高明,雇佣兵也自愧弗如,因为当红衣主教的无所事事,全身元气丝毫没有消耗。不料茵佩莉娅忙不迭后退,大声说道:

“住手!你莫非要我的命……你疯了不成?你这黑心贼,只顾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你拿我的性命做你寻欢作乐的代价,等我死了再追认我为圣女,是不是?啧啧!你已经染上百日咳,还想碰我的身子!……你给我滚,不识好歹的修士!”眼看红衣主教越走越近,她又说:“千万别碰我!否则我请你尝尝这把匕首的厉害。”只见她从系在腰带上的钱袋里抽出一柄精工打造的小攮子,遇到机会她耍起这件武器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的天堂,我的心肝宝贝,”红衣主教赔笑说道,“你没有看出我不过略施小计?总得想办法把这头科阿尔老牛赶走呀!”

“也罢……假如你真心爱我,自有办法表明心迹。我要你马上离开……说不定你已染上瘟病,我的死活根本不放在你的心上。对你我算是看透了:你临死时,只要能换来自己片刻欢娱,哪怕洪水淹没世界……这可是你醉后吐露的真言。可我只爱我自己,爱我的财宝和我的健康……走吧,假如瘟神没有冻僵你的五脏六腑,你尽可明天再来看我……今天我恨你,我的红衣主教大人。”她笑着说。

“茵佩莉娅,”红衣主教双膝跪下,苦苦哀告,“我圣洁的茵佩莉娅,求求你,别拿我开心了。”

“不,我从来不跟神圣的东西闹着玩。”

“好!你这贱货,我要把你革出教门!……明天!”

“多谢了!不过你此刻有失红衣主教的体统。”

“茵佩莉娅!魔鬼的女儿!……唉!我的小美人!小宝贝!……”

“请你顾全自己的身份!……别跪在地上。起来吧!”

“你要不要我给你临终宽免?……要不要我的财产?我什么都给你,我有主耶稣受难的十字架的残片,那可是真的,你要不要?……”

“今天夜里,天上地下的全部财产都换不来我的心!”她笑道,“假如我没有一点小性子,我岂非成了最不齿于人的罪人,哪配接受我主耶稣基督的遗泽?”

“我要烧掉你的房子!……你这巫婆,你对我施了魔法!……你要在火堆上给活活烧死……听着,我的亲亲,我好心的高卢美人。我把天上最好的位子许给你!……嗯?……你拒绝了!……处死她!处死女巫!……”

“我会结果你的性命,大人。”

红衣主教气得口吐白沫。

“你疯了,”她说,“你走吧……别累坏了身子。”

“我就要当教皇了,你对我如此无礼,小心我问你的罪……”

“就算你当上教皇,你还是免不了要听我的话。”

“今天夜里我做什么才能讨你喜欢呢?”

“出去。”

说着,她如鹡鸰一般轻轻一纵,跳进卧室,锁住房门,任凭红衣主教在外屋闹翻天,就是不理他。后者无奈,只得退兵。

美人茵佩莉娅重新背靠炉火,在餐桌边上坐下,身旁却少了小神甫。她怒不可遏,把她所有的金链条都揪断了出气:

“我指着魔鬼头顶上两只角或三只角发誓,这个小无赖逼得我开罪红衣主教,使我有可能明天就被人毒死……假如他不让我……称心如意……快活一场……我不亲眼看到他受抽筋剥皮之刑死不甘心!……”

然后她又自怨自艾,真的伤心掉泪了:

“我过的日子真不幸。就算偶尔有少许乐趣,可花的代价太高:干了烟花贱业,灵魂也不得超升。”

却说她如上屠场的牛犊一般哀号方毕,忽然看到身后的威尼斯镜子里映出小神甫红扑扑的脸庞。他不知使了什么高招,早已藏在屋里。

“啊!”她喜出望外,“你是世上最可人意的教士,圣洁又多情的康斯坦茨城里最讨人喜欢的小神甫!……啊!啊!来吧,我的好骑士,我的乖儿子,我的心肝,我的天堂:我要把你喝下去,吞下去,叫你做个风流鬼死去。噢!你是我的天神,长生不老,永葆青春!……来吧,你这个小教士,我要把你变成国王、皇帝、教皇,让你比他们加在一起还要幸福!……你可以把我屋里的一切统统抢去,烧光!我是你的!我要表明你是我的主人,因为你很快就会当上红衣主教,为了染红你将要戴的冠冕,我可以刺穿我的心脏;献出我最后一滴血。”

说着,她用因幸福而颤抖的双手,在科阿尔胖主教带来的金杯中斟满希腊美酒,端给她的朋友。王公大人无不拜倒在她裙下,把亲吻她的拖鞋视为比亲吻教皇的脚背更大的殊荣,而她此刻竟要跪下来敬酒。

小神甫默默瞅着她,那目光透露出迫不及待的求欢心情叫她浑身酥软。她对他说:

“别说话,小宝贝!……我们先吃晚饭吧。” F7Q/tkleSCBl4GXhJi1UxMNveChBA4O62kVXZDa3Vd4NvRpBPdhXsj8Afuy4T4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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