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年巴黎汇兑桥桥堍原先的铁匠作坊里,开着一爿金店。店主生有一女,天生丽质,性情尤其善良,故此闻名巴黎全城。不仅有许多人以通常方式向她求爱,还有人为了娶她为妻,愿意奉送大笔钱财给那做父亲的。金店老板自然满心喜欢。
他有一个邻居在法院当律师,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挣下的地产竟赛过狗身上的跳蚤。此人欲得店主的女儿为妻,只要店主应允,他愿献上一座公馆。后者乐从所请,遂把女儿许配给律师,并不计较这个老讼棍的尊容活像猕猴,颚骨上残存的几颗牙齿颗颗摇摇欲坠,甚至也不去闻闻他的气味。吃法院饭的人个个奇臭无比,因为他们长年价与法庭的垃圾、羊皮纸与黑色的诉讼案卷为伴。
那娇娃第一眼见到律师,就脱口而出:
“上天见谅,我才不要他呢!”
“我可不这么想!”做父亲的已经喜欢上这所公馆了,“我择他做你的夫婿,盼你们永谐琴瑟之好。今后你就由他照管了,他的职责便是使你满意。”
“原来如此!”女儿说,“那好,在我服从你之前,我先得跟他讲清楚……”
当天晚餐后,那位多情郎君忙不迭地向她倾诉自己的痴情,许诺她将一辈子享用不尽。她却干脆利落回答说:
“我父亲把我的身子卖给您了。不过您若娶我,必将把我变成淫妇荡娃,因为我与其委身与您,不如把自己交给过路人!……我发誓不守闺范妇道,对您不忠,直到您咽气或者我死了才算了结。”
然后她如所有涉世未深的少女那样伤心痛哭。这以后,她们就再也不会用眼睛来哭泣了。
那讼棍把这番奇谈怪论视作戏谑或女人惯用的伎俩,其目的无非是把追求者的情火煽得更旺,让他们把一片精诚转化成亡夫遗赠、未亡人特权或妻子所期待的其他权利。所以那老滑头对美娇娘的这般做作置之一笑,毫不在意。他问道:
“何时成亲?”
“明天吧!”她说,“我早一天出嫁,就早一天获得自由,就能有情郎,可以像自择所爱的女人那样过快乐日子。”
那律师已着了迷,如燕雀被顽童的粘胶粘住,当即回去准备,赶往法院与宗教裁判所办妥一切手续,买下若干豁免权。总之他一心只盼与美人成亲,办理此事比他经手所有案子都要快当。
却说此时国王从外地巡幸回来,但闻朝中无人不在谈论这位美人,传说她拒绝了某人的一千埃居,又着实奚落了某人一顿。总之她不愿接受任何约束,对求婚的公子哥儿们一概回绝,虽说那帮俊俏郎君只要能消受此尤物一天,甘愿放弃天堂上为他们预留的位子。国王对这类猎物一向兴味甚浓,当即进城直奔桥堍的铁匠作坊,走进那家金店,说是要为他的心上人选购珠宝,其实是在打这店里最珍贵的首饰的主意。
不是国王对金银珠宝不感兴趣,就是这些金银珠宝不合国王的口味,珠宝商不得不去倒腾他秘藏的一口小箱子,以便出示一颗硕大的白钻石。
“我的朋友,”趁做父亲的一头扎进箱子,国王忙对美人儿说,“您生来不是为了出售珠宝,而是接受别人馈赠的珠宝。如果您让我在所有这些戒指中挑选,我知道其中有一枚戒指颠倒此间众生,连我也中意。我愿终生做它的臣仆,法国的全部财富也抵不上它的身价……”
“啊哟!陛下,”美人儿说道,“我明天就得出阁……不过您若把佩在腰上的匕首送给我,我定能为您保护好这含苞欲放之身,因为《福音书》上说得好:属于恺撒的东西必须给予恺撒。”
国王随即递上小刀。美人儿如此勇敢的回答更使他爱入骨髓,为之废寝忘食。他很快就把燕子街上一座皇家宅第改作藏娇的金屋。
那律师急于成其好事,一般求婚者无可奈何,眼看他在钟声和众乐齐奏声中把新人领向神坛。行过仪式,律师设宴款待来宾,与宴者狼吞虎咽,事后无不泻肚拉稀。当晚一俟舞会结束,律师忙步入寝室,心想美人大约已安卧绣榻等他光临了。不料他遇到的不是佳人,而是好辩善斗的妖精,疯疯癫癫的女魔头。她端坐安乐椅中,无意上床,只顾烤火取暖,心头似乎也烧着一股无名火。
那位好丈夫大为惊讶,他走上前去双膝跪下,恳请俯允他小试锋芒,在销魂帐中战一回合。新娘兀自不言不语,他便动手去掀她的裙子,以便觑一眼那使他如此破费的宝物。不料新娘狠狠击他一拳,下手之重,足以伤筋动骨。过后她依旧一声不吭。
这种游戏很合律师的心意,他以为待他做到看官皆知的某一步时,游戏便该结束了。故此他扮演新郎十分卖力,接二连三挨打也面不改色,他又叫又嚷,又拽又拉,变着法子进攻,撕下新娘一只袖子,撕破裙子,终于把手伸到妙不可言的目的地。美人儿遭此轻薄,当下大怒,霍地站起身子,抽出国王给她的匕首:
“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要!”
“哼,如果我把自己交给我不喜欢的人,岂非成了娼妇?您若以为我的童贞毫无防卫,您就大错特错了。这把匕首是国王给我的,您胆敢靠近我,小心您的性命……”
说完,她一边盯着律师,一边从炉火边上捡起一块煤,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圈,补充道:
“这是国王领地的边界……闲人免进……您若闯入,休怪我不客气。”
律师无意与这把匕首做爱,一时不知所措。但是当他听到这个残忍的判决,并已蒙受损失之时,这位丈夫也透过衣服的裂缝看到了洁白、滚圆、鲜妍的一角大腿,以及其他更加迷人的部位,以致他但求一尝禁脔,做鬼也风流。于是他冲进国王的领地,说道:
“我纵死又何妨!”
他猛扑过去,把美人儿撞倒在床上。但是美人没有惊慌失措,她奋力自卫,律师除了摸到些许皮毛,一无所获。他背上挨了一刀,割掉一层皮肉,所幸伤势不重。擅闯王家禁地只付出若许代价,不算昂贵。
但他得寸进尺,大声说道:
“得不到这千娇百媚之躯,这为爱情创造的奇迹,我就活不下去!您还不如杀了我吧……”
于是他再次袭击国王领地。美人儿心里只有国王,丝毫不为这片痴情所动,正色答道:
“您若再纠缠我不放,我也不杀您,不如先自杀在您面前。”
她目露寒光,把可怜虫吓得不由倒退几步。他一屁股坐下来悲叹自己的不幸。这新婚良宵本应说不尽两情缱绻,他却用于哀伤、恳求、叹息以及频频许诺:她将得到最周到的服侍,可以任意挥霍他的全部财产,用金餐具进餐;他要买下几处贵族领地,把她从小家碧玉变成贵妇人;最后,倘若她允许他以爱情的名义效力一战,事后他甘愿按她指定的方式以死相报。
挨到次日凌晨,她容光焕发如昨夜,只对他说她允许他去死,他的死便是他能带给她的全部幸福。
“我可没有隐瞒什么!”她说,“甚至与我扬言要做的相反,我把自己交给国王,而不是过路人和赶车的。”
一俟天色大亮,她就穿好里外的裙子和结婚礼服,耐心地等待她不屑一顾的丈夫终于离家去办他受托的公事。她丈夫前脚离家,她后脚跟着出门,穿街过巷寻找国王。
她走出不到一箭远,就遇到国王派来的臣仆。此人在律师公馆附近转悠,早已守候多时了。他见到仍为完璧的新娘,劈面就问:
“您是不是在找国王?”
“正是。”
“那好,我是您最好的朋友,”这位机灵的朝臣接着说,“我请求您日后多加照应,就像今天我给您帮助和保护一样……”
他随即告诉她,国王是怎样一个人,可以从哪些方面博得他的欢心;又说国王某天大发雷霆,下一天又一言不发,做某事如此,处理某事如彼;还说她将得到丰厚的俸禄和诸般供奉,但务必要使国王始终拜倒在她的裙下。总之,经他一路上这番点拨,律师的新娘就此变成十足的婊子。她住进燕子街的小公馆,后来埃唐帕夫人 也住在那里。
那可怜的丈夫在家里再也看不见妻子,不由如陷入绝境的麋鹿般伤心痛哭,从此变得郁郁寡欢。他的同行们对他的嘲弄和羞辱之多,胜过圣雅各在康普斯台勒得到的荣誉 。这老家伙懊恼不已,日见萎靡,旁人终于转过来安慰他。那帮讼棍都是咬文嚼字的好手,硬说我们这位伤心的老好人谈不上戴了绿头巾,因为他妻子根本不让平民百姓沾身;如果不是国王而是别人赏他绿帽,他们定会设法解除这一婚姻关系。
可是这当丈夫的迷恋那淫娃简直到了死去活来的地步。事出意外他才把她让给国王,他相信终有一天能物归原主。但能与她共度一宵,终生蒙辱也值得。人要能这么想,才叫真的动了情,虽说许多情场老手对这般伟大的爱情嗤之以鼻。律师没日没夜思念她,为她疏忽了出庭辩护,怠慢了委托人,甚至顾不上榨取钱财。他在法院里走来走去,像悭吝人寻找失物般忧心忡忡,六神无主。有一天竟然冲着一位推事的长袍小解,因为他把那袍子误认为律师们对着它行方便的那堵墙。
却说美人儿得到国王专房之宠,国王对她永不餍足,因为她谙熟勾魂摄魄的调情手段,既善于燃起欲火,也善于扑灭它。今天她对国王横眉立目,明天又把他当心肝宝贝来哄。她天天花样翻新,脑子里的怪点子成千上万。说到底她是个好女人,伶牙俐齿无人能及,爱笑爱乐,变着法子打趣寻开心。
一位勃里多雷老爷因为未能一亲芳泽,竟然为她轻生,虽说他愿意献出自己在都兰的勃里多雷地产作夜度资。如这般为了春风一度甘愿奉送整块领地的好都兰人今天再也遇不到了。此人之死叫美人儿很是难受,因为她的听忏悔神甫说她应负其咎。她暗中发誓,虽然她是国王的心上人,今后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她只好接受别人奉送的地产,私下也让别人快活。
她从此广积资财,以她的财富赢得全城的敬重,同时也使许多好人免于一死。她把琴弦拨得那么巧妙,想出那么多的花招,以致国王根本不知道她在帮助他使王国的子民更加幸福。事实上国王喜爱她到了这般地步,纵使她指着天花板说是地板,国王也深信不疑。他之所以比别人更不辨上下,尤其因为他整日价躺在燕子街的香巢里,分不清地板和天花板。他一味逞能,像是存心要看到这美丽的材料在他手下磨损。殊不知最后磨损的是他自己,因为他后来死于纵欲过度。
虽然她留心只委身于朝中走红得宠,而且仪表堂堂的大臣,虽然她的垂青甚为难得,被视同奇迹,心怀妒意的朝臣和与她争宠的贵妇们都说只要肯花费一万埃居,随便哪个贵族都能体验国王尝过的甜头。此事纯属捏造,因为后来她与国王陛下分手时,国王责备她这般自轻自贱,她却傲然答道:
“我讨厌,我诅咒,我痛恨让您相信有这等事情的人。我接待的人,至少也得付出三万埃居。”
国王气恼之余也忍俊不禁。为了平息闲言碎语,他又留了她一个月。皮思娄小姐 直等到她的情敌完全失宠,才确信自己是国王的情人与主宰。许多人倒觉得失宠对律师的妻子说来不是坏事。因为她后来嫁给一位年轻贵族,凭她的欲火情焰使丈夫享尽极乐。须知闺中情窦初开者不解此道,正该向她求教。此是后话,暂且表过。
却说某日,国王的心上人坐轿逛街,想买点扣子、带子、鞋子、领饰一类谈情说爱的小道具。她本是绝色人品,又打扮得花枝招展,路上行人,尤其是那帮当教士的,无不惊为天人下凡。在特拉和瓦十字架附近,她正巧与自己的丈夫打了个照面……
她本有一只纤足伸在轿外,悠然自得,当下赶紧把脑袋缩回,好像见到毒蛇一样……从这动作足见她是个好女人,因为我认识好些女人路遇被自己抛弃的亲夫时神情泰然自若,全然不顾夫妇之伦。礼数周到的拉诺瓦先生随轿同行,他见此情景便问道:
“您怎么了?”
“没事,”她低声说,“不过这过路人是我的丈夫,可怜他整个儿变样了。从前他像猴子,现在跟约伯 没有差别……”
这可怜的律师张口结舌傻待在那里。见到这只纤足,见到他爱之欲狂的妻子,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开裂。
拉诺瓦老爷见此人这般模样,便用朝臣惯用的揶揄口吻说:
“就算您是她丈夫,这也不成其为您挡道的理由!”
她闻听此言,哈哈大笑。听到她的笑声,那个好丈夫非但没有勇气当场把她宰了,反而痛哭流涕。那笑声劈开他的脑袋、心脏和灵魂,他两腿发软,差点没倒在颇有一把年纪、见了国王的心上人顿觉私处发热的一个市民身上。
这朵鲜花归他所有时还含苞未放,现在眼见她已经盛开,异香扑鼻。这仙女的体态,这细皮白肉,这丰隆的前胸,这一切都使律师对她更加入迷,非言语所能形容。您只有曾对一个拒您于千里之外的人爱得如痴如狂,才能完全理解律师此时的狂热心情。纵使如此,也很少有人像他那样热得发昏。他发誓,只要能与她贴着皮肉癫狂一夜,直到五脏六腑统统翻个个儿,他为之牺牲生命、财产、名誉也在所不惜。当夜他辗转反侧,通宵不眠,一边敲打自己的额角,一边反复嘀咕:
“好啊,成啊,我总得把她弄到手!……主啊,我是她丈夫呀!……见鬼!”
世上有些巧事看似超乎自然,为见识短浅的人所不信,不过想象力丰富的人皆信以为真,因为这是不可能编造的。可怜的律师路遇意中人,胡思乱想而失眠的次日就遇上巧事。
他有一位委托人名声显赫,能随时晋见国王。那天上午此人前来对这位好丈夫说,他急需一笔巨款,数目约在一万二千埃居上下。精明的律师答道,一万二千埃居不是能在街上经常遇到的;除了举债人能保证偿还本息,更重要的是必须有人家里闲放着一万二千埃居;巴黎虽大,这种人却不多;此外他还编造了讼师们常说的种种谎言,不一而足。
“这么说,老爷,您那位债主心狠手辣,不放您过关?”他说。
“可不是,”对方回答,“因为事关国王的心上人,您千万别张扬。今天晚上,我出两万埃居外加我在布里的地产,就能量出她的山高水深。”
律师闻言色变,那朝臣才意识到他准是捅了什么漏子。他刚出征回来,不知道国王的心上人有个丈夫。
“您脸色煞白!”他说。
“我正发烧!”讼师答道。他接着又问:“您的地契和钱是否都是给她的?”
“正是!”
“谁谈的价钱?是她本人?”
“不是,”那贵族说,“大小条件都由一名使女商定,她可是世上最机灵的贴身女仆!她的精细胜过芥末,她与国王也有一手,戴的戒指便是御赐。”
“我有一名放债的伦巴第朋友,”律师说,“他可以帮您的忙。不过,事情不算定局,如果不是您说的那位贴身女仆亲自来取钱,您一个大子儿也拿不到。您买的货色能把血肉点化成黄金,大炼金师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天啊!主啊!”
“您若能叫那使女开张收条,这才显出您的本事!”贵人笑着走开。
那使女果然到律师家里来取钱。但见这笔巨款如排队去做晚祷的修女般端端正正码放在桌子上,每块金币都闪闪发光,气度高贵,这钱中精英如铁中铮铮,人中佼佼,任是正受毒打的毛驴见了也会眉开眼笑。律师自然无意取悦毛驴;那使女舔唇咂舌,冲着这一大堆埃居念念有词。那当丈夫的见此情景,便贴近她耳朵悄悄说了一句贵如黄金的话:
“这都归您了!”
“什么?”她说,“从来没有人为我出过这么高的价钱。”
“我的朋友,”律师接着说,“这都归您,而且我不打您本人的主意……”然后他向她剖白:
“您的主顾没有告诉您我叫什么名字?……没有吗?告诉您,我就是您伺候的那位被国王引得不守妇道的夫人的丈夫。您把这些钱带给她,然后回到这里,我再把归您所有的钱数给您。条件只有一个,而且准合您的口味……”
使女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定过神来,倒很想知道她凭什么不必与律师挨挨蹭蹭就能赚到一万二千埃居。所以她旋即回来。
“就这么着,我的朋友,”那丈夫对她说,“这里有一万二千埃居。用这笔钱,可以买下地产,买通男人女人,还能买到至少三名神甫的良心。因此我以为,凭这一万二千埃居,我可以占有您的身体、灵魂、精气神,以及其他一切。我像当律师的相信别人那样相信您。有来有往:我要求您马上去找那位自以为今夜能与我妻子成其好事的老爷,对他撒个谎,就说国王要到夫人那里用晚餐,今晚请他少安毋躁。如此这般,我就能顶替这个公子哥儿和国王本人。”
“这怎么成呢?”使女说。
“这有何难!”他说,“我把您和您的七零八碎都买下了!您用不着对这一大堆钱看上两遍,准能想出法子使我得到我的妻子。再说做这件事您根本不作孽!有一对夫妇只在神甫面前搀过手,现在您出力让他们完成神圣的结合,这岂非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既然如此,您就来吧。”使女说,“晚饭后屋里统统熄灯,到时候您切记一声不吭,就能恣意摆弄我家夫人。好在夫人情浓时只叫喊不说话,只用手势和动作发问,因为她最重羞耻,不像朝中那些贵妇爱在这种时候浪言浪语……”
“好极了!”律师说,“你先收下这一万二千埃居,假如我当真把本来属于我的财物偷到手,我再给你双倍的钱。”
当下他们商定在什么时间、走什么门、用什么暗号等等。使女随后用骡子驮走那讼师从孤儿寡母、也从其他人那里逐一骗来的漂亮钱财。这些钱最后的归宿是那口小小的销金锅,一切都在那口锅里熔化,包括我们本来源出其中的生命在内。
我们这位律师于是刮胡子、洒香水、换上最漂亮的衣服,为了祛除口臭而戒食洋葱。他着意装扮自己,凡是吃法院饭的鄙夫俗汉为摇身变成惯向女人献殷勤的贵人老爷而想得出来的招数,他统统用上了。他摆出风流少年的功架,活动腰腿,还努力修饰自己那副不中看的容貌。不用说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他全身上下仍旧透着一股律师气味,他远不如波蒂雍的洗衣美人明智。某个星期天,那美人为见情人而梳洗打扮,洗到那个洞窍时,她把无名指稍稍塞进去,然后拿出来闻了一下,对自己说:
“啊!我的小宝贝!你老有气味,还得用蓝药水冲一遍。”
我们那位集天下之丑于一身的讼师,却自以为变成天下第一美男子了。
长话短说,虽说那天寒气砭人如麻绳勒紧绞死者的脖子,他却换上单衣薄衫,出门直奔燕子街而去。
他在那里耐心久候,直到黑夜降临。正当他以为受人愚弄的时候,贴身女仆出来开了门。那当丈夫的不由大喜,赶紧溜进国王的小公馆。使女把他关进一间不开窗户、紧贴他妻子寝处的小房间。适逢她正在炉火边卸装,让他透过壁隙,饱看了辉煌的色相。她脱剩了一身战服,肌肤毕露。
她以为屋里只有自己与侍女两人,情不自禁说起一般女人在脱衣服时常说的疯话:
“我今夜难道不值二万埃居!……就凭这身材,拿布里的一座城堡来换也不为过……”
她一边说,一边略为托起一双乳峰,那两个哨所坚如碉堡,抵挡过无数次进攻,经受过疯狂的冲击也未见倒坍。
“我这双肩膀值一个王国!”她又说,“饶是国王也觅不到另一双相同的……不过,主啊,我干这行当有点腻味了……一味出力干活,已无乐趣可言……”
见到使女窃笑,美人说道:
“我倒想看看,换了你处在我的地位又会怎么想……”
使女笑得更欢,边笑边说:
“小姐,您别做声,他在那儿。”
“谁?”
“您的丈夫……”
“哪一个?”
“您的本夫……”
“嘘!”美人示意她噤声。
于是贴身女仆把事情原原本本道出,她既想不失去女主人的宠信,又要保全一万二千埃居。
“也好!他不会白花冤枉钱!”律师的妻子说,“我先让他受冷挨冻,这是他活该。若让他沾到我的身子,我就会容颜无光,变得像琴头上的雕像一般丑陋。回头你顶替我上床,然后自己想办法去挣你这一万二千埃居。跟他说,明天一清早就得走人,以免他知道你捣了鬼;天亮前,我上床把你换下来。”
那壁厢可怜的丈夫冻得上下牙齿打架。贴身女仆托词找件衣服,走进黑房间对他说:
“您那火烧火燎的劲头千万别凉下来,夫人今天晚上准备好浑身解数,一定不会亏待您。您只管使劲,不要说话,否则我就遭殃了。”
挨到烛火熄灭时,那好丈夫已经全身冻僵。使女这才冲着帐帏对国王的心上人低声说,贵人已到。然后她自己上床,美人则退出房间,倒像她是贴身女仆。
律师走出寒若冰窟的隐匿处,一头钻进被窝,心中暗叹:“啊!这有多舒服!”
事实上贴身女仆给他的多于一万二千埃居能买到的!这好人这才明白王家的纵情恣意与资产者婆娘的半推半就有天壤之别。那使女笑个不停,演她的角色极为出色,冲着讼师像是动了情地叫喊,又是扭腰,又像撂在草垫子上的鲤鱼那样扑腾,哼哈不已,借以避免说话。
她频频要求,律师则有求必应,应必慷慨,最终如掏空的口袋一般睡去。但是这位情郎在完事前想为这销魂之夜留个纪念,便趁他妻子一次腾挪之际,从某处揪下一撮毛攥在手里,当做美人多情的宝贵表记。到底从什么地方揪的,讲故事的不在场,无可奉告。
天亮时分,雄鸡报晓,美人悄悄溜到她丈夫身边躺下,佯装熟睡。然后贴身女仆轻轻敲打幸运儿的额头,凑近他耳根说:
“到点了,穿好衣服走人吧!天亮了。”
那好人万分舍不得离开属于他的宝贝,还想再看一眼他失去的幸福的源泉。他把捏在手中的表记放回原处一对照,不由惊呼:
“我手里明明是金色的,这里怎么会是黑的……”
“您在干什么?”使女说,“夫人就要发现被人调包了!”
“可是,您瞧瞧!”
“您难道不知道,”使女轻蔑地说,“拔下来的草会枯萎、褪色的。”
说着她就把他推出门外。那淫娃与她一起再也憋不住纵声大笑。
此事后来传开了。可怜的律师看到惟有他不能占有自己的妻子,恼恨成疾而死。他名叫费隆,他妻子因此被叫做美人儿费隆娘子。她与国王分手后嫁给年轻的贵族布藏索瓦伯爵。
美人儿在暮年常跟人讲她当年设置的这个圈套,一讲就乐。据她说,她从来不能忍受这帮讼师身上的气味。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对于拒不接受我们的约束的女人,不能过于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