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某个午后,我在小区附近散步。阳光很好。很好的阳光往往会有一种奇妙的牵引力,引得人越走越远。走着走着,忽然就看见前面有家物美超市。我家附近也有一家物美,看见就觉得很亲切。此时,突然好奇:虽然都是物美,可不同城市、不同地段是不是也有风格差异?便进去逛了一圈。果然是有的,比如此处虽然毗邻大道,人却不多,同样的菜也比我家旁边的要贵一些。生活消费类的货架排得既少也不活泼。这大约跟人气儿有关。我家那边的物美因为去的人多,总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蔬菜流通很快,即便是很新鲜的菜当天稍晚也会打折,这就更吸引人去。良性循环就是这么形成的吧?
不过我倒是有一个新发现:紧挨着收银处的地方居然有间小小的门面,是个理发店,名字是“10元快剪”。真是好名字。信息极其明确:十块钱,而且剪得很快。所以,快来剪吧。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进过理发店了,很明确的时间节点就是疫情之后。疫情使得出门不便,而且店家营业也不稳定,我也少了很多需要出门的活动,待在家里的时间大大增加,于是由着短发慢慢长起,前面刘海么,就自己对着镜子剪剪,后面则随便一扎,就这么凑合了一年,当然也是乐得省钱。然后就有了新问题:刘海可以自己剪,后面的头发嫌长了自己却剪不了——其实也不长,但我的理想尺度是能抓起来就好,能抓起来是为省事,再长一点就嫌沉——也试着自己上手,还真不行。逼着家里人拿我练手,也都剪过,效果实在是一言难尽,每次我都得再加工,还得把头发又上卡子又绑花儿地揪成一个小丸子才能遮丑。这就必须承认术业有专攻。
便进了这家店。这是几年来第一次正式进理发店。10元,没有经济压力。而且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推断:托尼是位女士,正在给一个男人理发。她矮矮的,壮壮的,五十多岁的样子。短发。头发有些花白。这位托尼一定是速度快且效率高。经手的头多,技术也不会差。
看见我进来,她热络地招呼着,说等五分钟好不好?我说好。问她用不用洗头,她笑道,这里没水,不洗头。咱就只能是干剪撒。
本来听她口音就像四川人,这个“撒”让我更加确定。等了大约五六分钟,给那男人剪完,她利索地扫地,另取出干净围布给我围好。做这些的同时她已经言简意赅地问明白了我的基本需求:刘海是整齐还是碎齐,后面想剪得多短,马尾扎出来大概什么样。告诉我十五分钟就行。
甚合我意。边剪边聊。我喜欢和这样既生又熟的人聊天。生是因为不知道她的姓名,熟是因为这样的人生活里处处都是。所以啊,这都是些多么可亲可爱的人啊。
四川人?
嗯。
四川哪里呢?
绵阳。
绵阳我去过的。2009年,大地震后第二年。
哦,地震前我都来北京了,我来北京快二十年啦。
沉默片刻,继续聊。
四川人做饭真好吃,我一到四川就吃得要胖三斤。冒菜,水煮肉,酸辣粉,都喜欢吃。火锅更不用说啦。
我也很会做饭的,随便做做都很好吃。北京的川菜不行的。
我常在地铁上看到植发的广告,植发管用吗?
不管用,骗人的。昨天有个人来理发,就是植发,花了三万多,才不到半年,掉得差不多啦。
我笑。她也笑:还不如买假发哩。到处都有骗人的。我一个老乡小妹妹,来北京,第一个月工资发了八千,进了一个美容店,等到出了门那卡上只剩了几块钱,都被刷完啦。哭。报警,警察不管。说你消费了嘛,这事儿说不清。我刚来北京时也差点儿上当,在东直门,有人拉我体验,说免费,我进去就要我脱鞋,说先给我按摩,我没有按摩过,就觉得不对,就跑出来啦。
你真聪明!
就一起笑。
理完,扫码付款。问她今天理了多少个啦?你是第三十八个。一天能理五十个?差不多。那也不错啊,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哪里能。要给物美交五块。为啥?这店面是人家的。那收你一半钱也是够黑的。还行哈。省了好多事。自己开店也好难哩。在这里嘛,稳稳的。
临走的时候,忘了拿菜,她喊我回来,打量着我手里的环保布袋子,以同道的神情和口气夸奖道:你这个袋子好。我也从来不买超市的塑料袋,不花那个闲钱。赚钱不容易,能省个就省个哈。还保护环境是吧?我说是是是。很开心被她夸。
已经很多天过去了,每次看到物美超市就会想起她。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她说“稳稳的”这句话时满足的神情。说实话,她的知足让我意外。此时去看,是我这想法有问题。人家怎么就不能知足呢?再往深里追究,你怎么就觉得人家该不知足呢?怎么就觉得人家的日子过得苦呢?人家没有活在你预设的剧本里,这不是挺好的么?
“要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忘了是在哪里看到这句话,一直在我心中刻着,也总是能找到对应的诠释。比如这个“稳稳的”人,就是具体的人,多么值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