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婉婉是在某一年湖北作协举办的“海外女作家双年会”上认识的。
我们一起看武大,逛东湖,喝咖啡,品美食,畅所欲言,率性嬉闹,遂成为好友。别离时相约常联系,想着不过是句客气话,可是后来她给我发邮件,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收到,她急得打了长途追问……一枝一叶都要个结果,非常认真。
我喜欢认真的人。人到中年,深知这样认真的人是不容易碰到了。
我所居郑州,算是南北交通枢纽,经常有外地的朋友来,有时会提前打个招呼,想约见一下。但我出差频繁,常常不遇。这样的事情多了,朋友或者以为我是托词,鲜再找我。我到朋友的城市呢,也难免不这样想。有一次,要去的某个地方也有某好友,我发短信问他那天在不在,他答:“正去机场,出差,太不巧了。”
我回:“哼,心里肯定在想:运气不错,又少了一份应酬啊。”
他悻悻:“你这人,咋那么阴暗呢。”
——不是阴暗,是老实。
所以有种状况就成了常事。口里说“下次来一定告诉我啊”,但一般都不会告诉。到了之后都默默潜伏。除非在同一个会议或者饭局碰到,就再次陷入下一轮的寒暄。想想看,拿出一天时间来陪一个朋友,简直太奢侈了——陪领导倒成了世俗的必要。还有一个理由:不知不觉,就习惯了欺负对自己好的人。相信对于自己的怠慢朋友总会宽容的,领导么,得罪不起啊。以至于说要寄的书,要发的照片,要交换的本土特产等都成了客套的虚词,成了敷衍之术。
但婉婉显然不懂这种敷衍之术,我当然也舍不得去辜负这种不懂。于是投桃报李。彼此认真地交换照片,有了新的联系方式也及时互通。后来就在微信里频频细致交流:彼此体重都是128斤,都在努力减肥。她和我分享对费玉清的认识,纠正我的偏见,说费玉清的台风如何之正,学识如何之好。也是在她的喜好里,我知道并喜欢上了歌手殷正洋。殷正洋在台湾是歌坛常青树,但因为不刻意经营,所以在大陆知名度很低。听了他的《天空蓝蓝的》《人海中遇见你》《花若离枝》等经典曲目,方知他是多么珍贵难得。有时候我给她发大陆特色的段子,有的她开怀大笑,有的懵然:“有空再研究研究。”
定下去台湾的日期,自然一定知会她。我告知了大致日程,和她确定了方便见面的空档期,是6月26日。我住在台湾大学的修齐会馆,约好她过来找我。由她定路线。她几次斟酌,反复商量何时去逛街,去哪里逛,怕晒到我,又担心吃夜市吃出问题……
那天终于到来了。先是酒店前台打来电话,有人找,我便知道是她,也只能是她。即刻站在走廊上,不一会儿便看见她从楼梯拐角那里闪现,微微笑着。如果年轻二十岁,我们会狂呼吧。她有些不好意思,手里拎着茶叶和牛轧糖,我接手的时候,笨手笨脚的,记不得是谁的差错,我们还互相踩了一下。
傻笑着简单问候几句,像是经常见面似的,便出发。我也早已经备了悠游卡,和她去搭地铁——这里叫捷运。一路狂聊。聊1944年美国轰炸台湾,这里的人把躲避炸弹叫“走空袭”,而隔着海峡,这种场景叫“跑警报”。这几天已经坐了好多次捷运,我赞叹有的地名真好听,比如“竹园”“六张犁”“板桥”“顶溪”“芝山”,而在基隆,居然有个地名叫“暖暖”!她笑着应答:“是呀,很好听的。”而我们共识度最高的,则是“江子翠”这个芳名。
很快便到了中午。热情的阳光让我们大汗淋漓,便去吃饭。在鼎泰丰排过号,先去附近的芒果冰店吃冷饮降温。她反复强调:“这里有家店,是最好吃的。”可是她也很久没来过了,看哪家店都依稀仿佛。倔强地找了几个来回,她终于认命地在某家坐定下单。“虽然不一定有那家好,但应该也不错。因为台湾的芒果好。”她说。我一气儿吃了一大碗——岂止不错,简直好极了。丝毫不逊于香港赫赫有名的“许留山”。
鼎泰丰店,我们坐的是65号桌。她负责下单,我负责偷拍。两屉小笼包,一碗抄手,一碗面,还有一道点心是鼎泰丰的招牌,叫千层糕。另有两个小菜,一个是海带拌粉丝,一个是青菜。青菜的名字很奇怪,叫A菜。后来查资料,有的说是生菜,有的说是油麦菜,就我吃的味道来说,都不像。还有说是菠菜的,这显然更不对,因为菜单上A菜同版的就有一道菠菜。有必要把一道菜起两个名字么?
主食和菜慢慢上来。不会喝酒的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愉快的午餐。这里的小笼包鼎鼎大名。而它的美味,其实只在它的家常。绝无噱头,一切都是最朴素的:洁净的木笼屉,雪白的底布,一屉五个包子,按四角和中心铺排。而最重要的包子遵循的最基本的原则是选材精良,不用冷冻肉,只用新鲜肉。鱼虾也要最鲜活的。包出来馅多皮薄,十八个包子褶,总重量要达到二十一克。
——想一想,真不过是最朴素最基本的要求,怎么就这么盛名在外?再一想,也对,最朴素最基本的,在当下已是奢侈。
幸福腹饱之后,便去士林官邸,散步消食。玫瑰园里无玫瑰,薄荷园里有薄荷。我们便在薄荷园边的长椅上静坐,闲话。东一句,西一句,叹息,感慨,欢笑,或者短暂的沉默。也说房价高低,也说柴米油盐。她还是单身,有着单身女子特有的羞涩、矜持、固执、纯净和脱俗。她和父母住在一起,要照顾双亲,陪着去医院,自己身体也不是特别好……蓦然间,一个花花绿绿的中年女人牵着她的宠物走过来,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是头猪,很大很大的猪。不知为何,猪懒洋洋地停下脚步,很傲娇地站在那里,不走了。女人给它打扇,擦汗,耐心地哄它,说去给它买双色冰淇淋。我们俩目瞪口呆地看着,会意失笑。
天色渐暗,我们返程。在修齐会馆附近吃了牛肉面。然后拥抱,分手。
“再见啊。”
“再见。”
——我莫名地笃信,一定会和她再见。
琐碎的一天,就这么过去。这是我在台北的一天。如果不是她,我也可以按照这个行程过这么一天。但是,那怎么会一样呢?因为她,这一天就有了被记忆的价值。
“见一次,少一次”。朋友分手时,经常会听到如此伤感的话。我却不能完全认同。这话针对未来而言,但对于记忆,见一次又何尝不是多一次?——要承认,我们其实就是生活在记忆里。记忆对于我们的意义才是最本质的。未来如果不成为记忆,那就不是我们的未来。而我们所有的记忆,其实都是已经实现的未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