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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故事的方式一般都是有开头、有中间、有结尾,可这种方式在我这儿成了问题。

我现在已经有几个选择了:我可以从我出生的那一年——1959年讲起;可以挑拉斯角灯塔建成的那一年,也就是巴比·达克出生的那一年——1828年;我也可以挑乔西耶·达克第一次来到索尔茨的那一年——1802年;或者是乔西耶·达克把武器偷运到兰迪岛的那一年——1789年。

或者,挑我住到灯塔里去的那一年——1969年,也就是“阿波罗”号登月的同一年?

我对那一年特别有感情,因为我感觉自己也登上了月亮,那块夜里闪着光芒、不为人知的荒凉岩石。

月亮上有个男人,地球上有个婴儿。每一个婴儿都是第一次在这里插上他们的旗帜。

那么,我的旗子就在那儿——1959年,那一年的某一天,地心引力把我从母舰里吸了出来。我母亲持续分娩了八个小时,她的腿在空中分开着,像是在时间中滑雪。我漂过一个个没有标记的月份,在我那毫无重力的世界里慢慢转动。是光让我醒来,一种不同于我所熟悉的柔和银色和夜红色的光。那光将我召唤出来——在我记忆中那是一声啼哭,你可能要说,那是我的哭声,也许是的,因为婴儿自己意识不到生命。那光 就是 生命。光对植物、河流、动物、季节和转动的地球意味着什么,这光就对我意味着什么。

当我们在埋葬我母亲的时候,有一部分光从我心里消失了。因此,我似乎就应该去那样一个地方住,在那里,所有的光都向外照,没有一点儿留给我们。普尤是个瞎子,所以这对他无所谓。我也已经迷失,所以这对我也无所谓。

从哪儿讲起呢?挑了最好的时间讲都这么困难,要是重新开头就更难了。

闭上眼睛再挑个日子吧:1811年2月1日。

这一天,一个名叫罗伯特·斯蒂文森的年轻工程师建造了贝尔礁上的灯塔。这不仅是灯塔历史的开始,也是一个王朝的开始,因为在当时人们就管“灯塔”叫“斯蒂文森”。到1934年的时候,他们已经建了好几十座灯塔。整个斯蒂文森家族,兄弟、儿子、侄子、堂兄堂弟,都投入到了灯塔的建造中。一个退休,另一个立刻顶上来。他们是看护灯塔的博尔贾家族

当乔西耶·达克在1802年来到索尔茨的时候,他有这样一个梦想,但没有人去造。斯蒂文森当时还是个学徒——他四处游说,满怀激情,但手里没权,也没有什么成功的记录。他最先是在建造贝尔礁灯塔的时候当助手,后来慢慢接管了这个工程,当时,这项工程被誉为“世界现代奇迹”之一。自那以后,大家都想请他造灯塔,甚至在没有海的地方。他变成了一个有名的时髦人物,名声总是管用的。

乔西耶·达克找到了他要找的人,来造拉斯角灯塔的人将是罗伯特·斯蒂文森。

任何一种生活都会有曲折变故。虽然斯蒂文森家的人本来都应该是去造灯塔的,但他们中有一个逃脱了,就是那个斯蒂文森。在他出生的时候,乔西耶·达克的儿子巴比不知怎么来到了索尔茨,好像这儿是个什么圣地似的,而且还在这里当上了牧师。

1850年——巴比·达克第一次来到索尔茨。

1850年——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出生于一个富裕的土木工程师世家——带了注解的传记如此直白地告诉我们——后来,他写了《金银岛》《绑架》和《化身博士》。

斯蒂文森家族和达克家族差不多算是亲戚,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有关系,不是血缘上的,而是他们都极不安分,总是强烈地渴望着什么,有这种秉性的人往往能够出人头地。这两个家族因为一个建筑而产生了关联。罗伯特·路易斯到这里来,是因为凡是他们家造的灯塔他都要去看看。他曾经说过:“只要一闻到海水的味道我就知道,我离我先人的创造不远了。”

1886年,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来到索尔茨和拉斯角,遇见了临死前的巴比·达克。有人说是达克和围绕着他的那些传闻给了斯蒂文森灵感,让他构思出了《化身博士》的故事。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普尤?”

“你说谁,孩子?”

“巴比·达克。”

普尤吸了吸烟斗。对普尤来说,凡是要想的事都得先经他的烟斗吸一吸。他把词语吸进去,好比别人往外吹泡泡一样。

“他是这里的顶梁柱。”

“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圣经》里参孙的故事吧。”

“不知道。”

“那你就没受过真正的教育。”

“你给我讲故事干吗非得从另一个故事讲起呢?”

“因为天底下没有哪个故事可以从自己讲起,就像没有哪个孩子可以没有父母就降生到这世上。”

“我就没有父亲。”

“你现在连妈也没了。”

我哭了,普尤听到后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内疚,因为他摸了摸我的脸,感觉到了我的眼泪。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他说,“如果你把自己当作故事来讲,也许感觉就没那么糟糕了。”

“给我讲个故事吧,这样我就不觉得孤单了。给我讲讲巴比·达克吧。”

“那得先从参孙说起,”普尤说,他不愿意就此罢休,“因为参孙是天底下最强壮的男人,可是一个女人毁了他。他被毒打,两只眼睛被弄瞎,身上的毛发也被剃光,就像一头公羊,可他站在两根大柱子之间,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把它们推倒。你也可以说参孙是大伙儿中的两根柱子,因为凡是暗算他的人最后自己也遭到了报应。 这就是发生在达克身上的事情。”

“故事要从1848年的布里斯托尔说起。当时的巴比·达克二十岁,长得一表人才,又是有钱人家出身,跟当地所有的绅士一样。他很招女人喜欢,可他偏偏去剑桥念了神学。所有人都说他会娶个殖民地的富家女,将来再接过他父亲的生意,继续做海上运输和贸易。

“事情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布里斯托尔城里住着一位漂亮姑娘,当地人都认识她,因为她长了一头红发和一双绿色的眼睛。她父亲开了个店铺,巴比·达克常常去那里买扣子、丝带、丝手套和领带之类的东西。我刚才说过,他有那么点儿花花公子哥的意思是不是?

“有一天——就像今天这样,没错,就像今天这样,太阳很好,街上人来人往,空气清爽得就像一杯美酒——巴比走进了莫莉的店铺,花了十分钟的工夫挑选做马裤的料子,一边挑一边偷偷地看莫莉,直到她接待完那个来买手套的杰索普家的女孩。

“铺子里一没了别人,巴比就转身来到柜台前,要莫莉拿很多很多的丝带给他看,多得都能给一条船挂上帆。当他买下所有的丝带后,他又把它们推回给莫莉,一下子亲到她的嘴唇上,邀请她去参加一个舞会。

“她是个害羞的姑娘,而巴比当然是码头这一带最英俊、最有钱的小伙子了。一开始她不答应,接着又说行,接着又说不行。最后她数了数所有的‘行’和‘不行’,结果是‘行’的数目稍稍多了点儿,这样,她算是接受了巴比的邀请。

“巴比的父亲也没有反对,因为老乔西耶不是个势利眼,法国大革命那阵子,他自己的第一个情人就是个码头姑娘。”

“什么是码头姑娘?”

“就是帮忙收拾渔网和打上来的鱼,或者帮上船的人提提行李、打打杂的姑娘。到了冬天,她们把船帮上的海贝刮干净,在开裂的船板上画出标记,好让船夫在那些地方涂柏油。那么,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没有什么妨碍他们俩约会,只要他们自己愿意。事情就这么继续着。后来,就听人说——这都是传闻,从来也没被证实过。有人说莫莉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可孩子却没有合法的父亲。”

“就像我一样?”

“是的,像你一样。”

“孩子的父亲一定是巴比·达克。”

“他们都这么说,莫莉自己也这么说,可巴比说不是,说他不会也不可能做这种事。莫莉家的人要巴比娶莫莉,连乔西耶也把儿子叫到一边,对他说不要像个胆小怕事的傻瓜那样丢人现眼,要他敢作敢当,把那姑娘娶进门。乔西耶说他心甘情愿为他俩掏钱买一座漂亮的房子,并且马上把生意交给儿子。可巴比拒绝了这一切。

“那年九月他回到了剑桥,当他回来过圣诞的时候,他宣布自己打算当牧师。他穿了一身灰色的衣服,见不着他那鲜艳的背心和红色的皮靴了。他身上只有一样东西是他以前佩戴过的,那就是一个镶着红宝石和绿宝石的别针,是他在和莫莉·奥罗克开始交往的时候花了好多钱买的。他也送了莫莉一个一模一样的别针来配她的衣服。

“巴比的父亲听儿子这么说很烦恼,他绝不相信事情就这样算了,于是他想方设法要讨个好一点儿的结局,为了这个,他把主教都请过来吃饭,想替儿子谋个好职位。

“可巴比不答应。他要去索尔茨。

“‘索尔茨?’他父亲说,‘那块被上帝抛弃的海上大石头吗?’

“可在巴比看来,这块大石头是他的童年。确实,他小时候在下雨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翻看罗伯特·斯蒂文森画的册子,里面画着灯塔的底座、柱子、看护人住的房间,特别是还有灯的棱镜图。他父亲以前从来没带他去过那里,现在他觉得很遗憾。要是当初能在海雀客栈待上一个星期的话,一辈子就算不白活。”

“就这样,在那个刮着大风、阴冷潮湿得叫人心烦意乱的一月,巴比·达克带着两个箱子上了一条从布里斯托尔出发途经拉斯角的快帆船。

“当时有很多好心人去给他送行,可莫莉·奥罗克没去,因为她到巴斯 生孩子去了。

“海浪在船边撞碎,像是在发出警告,但船还是稳稳当当地开出去了,慢慢地在我们的视线中变得模糊起来。全身裹在黑色中的巴比·达克站在船上,看着他的过去,看着那将永远离他远去的过去。”

“他后来一直都住在索尔茨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可以这么说吗?”

“是的,就看你是在讲哪个故事了。”

“告诉我吧!”

“先给你讲这个吧——你知道达克死后他们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什么吗?”

“告诉我吧!”

“两个镶红宝石和绿宝石的别针。不是一个,是两个。”

“他怎么会有莫莉·奥罗克的别针呢?”

“没人知道。”

“一定是巴比·达克杀了她!”

“是有这么个说法,而且还不止这些呢。”

“还有什么?”

普尤向我凑近身子,他的防水帽帽檐碰到了我的帽檐。我感觉到他说的话就贴在我脸上。

“他们说达克和她的关系从来没断过,说达克偷偷地跟她结了婚,用另外一个名字和她在一个偏僻隐蔽的旅馆约会。还说有一天当他俩的秘密险些传出去的时候,他杀了莫莉和其他一些人。”

“可当初他干吗不和莫莉结婚呢?”

“没人知道。哦,当然有一些说法,可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了,现在你该睡觉了,我去看看灯。”

在普尤说“去看看灯”的时候,灯就好像是他的孩子,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得去照看一下。我看他围着铜质的机器走来走去,所有的东西他一摸就清楚,一听转盘发出的咔嗒声他就知道灯的状况怎么样。

“普尤?”

“去睡觉。”

“你说他们的孩子怎么样了呢?”

“谁知道呢?那孩子生下来是个意外。”

“像我一样?”

“对,像你一样。”

我安安静静地上了床,狗狗吉姆躺在我的脚边,因为它没有别的地方可待。我蜷起身子,膝盖顶着下巴,两手搂着脚趾,好让自己暖和一些。我又回到了子宫里,回到了各种问题出来之前的安全空间里。我想着巴比·达克,想着我自己那个红得跟鲱鱼似的父亲。关于他,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个——他有跟我一样的红头发。

一个意外生下来的孩子可能会想“意外”是自己的父亲,就像众神在凡世生下一群孩子,然后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就遗弃了他们,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礼物。我在想是不是也有个礼物留给了我,我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也不知道我要找什么,但我现在知道,所有重要的旅程都是这样开始的。 EAyetSY7AE7zX8Iybbcd2nLVBZrg+xZLEilrXOhZ5knvw9EdDiIyJSNBiv+2On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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