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所周知,中國傳統古典戲曲昆曲於2001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爲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産代表作,此後益發欣欣向榮,得到更好的傳承與發展,如今在北京、江蘇、上海、浙江等地都有滿載聲譽的昆劇院。
與之相比,中國絶大多數文獻典籍的載體文言應該更受到重視,因爲它的歷史更悠久,對中華民族的貢獻更巨大。季羨林先生説:“在世界上所有古代語言中,梵語文獻的數量僅次於漢語,遠遠超過希臘語和拉丁語。”(《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8年,第75頁)用什麽來形容這“世界第一”的漢語文獻?依我淺見:漢語成語“浩如煙海”方算恰當。文言,它對中華民族文化的傳承與發揚光大,厥功甚偉!
何謂“文言”?《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對“文言”下了個簡括的定義,“指五四以前通用的以古漢語爲基礎的書面語”。百年前,與“五四運動”連體的“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反對文言,逐步推進,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至1949年,漢語書面語終於成了白話一統天下,這是應該大加肯定的。
而文言,作爲書面語,僅僅百年,至於今,其書寫撰作的功能危乎殆哉。
現在我們可以選擇一個視角來考察“文言”的歷史興衰衍變,這個視角就是文集。五四運動以前,文集全是文言文。五四以後,仍然有若干文集如是,如王國維的《觀堂集林》以及哲學家熊十力、語言文字學家楊樹達的許多專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後,文言的文集和專著寥若晨星,成了極少數,如陳寅恪的《金明館叢稿初編》《金明館叢稿二編》《柳如是别傳》以及錢鍾書的《管錐編》。近幾年國家對文化、學術的資金投入加大,於是各地出版的文集呈潮湧之勢,動輒十本、二十本。只要稍加注意,就會發現,1949年以後培養出的人文、社會科學的學者,他們的文集裏,看不見文言文了。即使是頗有聲名的專家,他們只會寫白話文,他們不會寫文言文!這嚴酷的事實表明,僅僅百年的時光,文言的文集這一“物種”已經處於“不絶如縷”的境地,快要滅絶了!
在中國,現今的大小知識分子,都學過外語(指活的外語,如英語、俄語、日語等)。也有極個别的專家,如丁聲樹先生學過如我國文言一般的外國古典書面語拉丁語。衆所周知,學外語有成的標志是“四會”,即會聽、會説、會讀、會寫。可以説,“聽説讀寫”四者是活語言生命的四寶。古典書面語,實如其名,只剩下在書面上“讀”與“寫”的功能。而漢語的古典書面語“文言”,百年前鼓吹文學革命的一批激進的知識分子,如胡適給它加了個惡諡,謂之爲“死文言”(《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中華書局1992年,第43頁)。他又説:“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種半死的文字,因不能使人聽得懂之故。”(同上第6頁),從胡適的話裏,可見文言作爲書面語在當時還保持“能讀、能寫”兩種功能。光陰荏苒,至百年後的今日,“能寫”的功能已經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在當今,大學文科的教授、副教授成千上萬,其中能用文言寫作的極少極少,可歎可歎。鄙人也曾嘗試過寫文言文,頗耗時費力,自己一看,也很不滿意。蓋乏童子功之故也。我上大學本科、當研究生時的老師如魏建功先生、周祖謨先生都擅文言,王力先生的駢文爲曹聚仁《書林清話》贊譽不置。然而那二三十年的氣氛,白話是進步象徵,文言是落後的標志,彼時豈能開文言寫作這種課?當然應該責怪的還是自己不努力。我不能寫文言文,愧甚。因爲有切膚之痛,所以發憤寫這篇文章,己所不能,願人能之,不亦君子乎?
“文言”的“能寫”功能快要滅絶了。面對危機,我們該怎麽辦?
我認爲,正視現實,采取有力的挽救措施,培養很少數能用文言寫作的人,此乃當務之急。
因此我鄭重提出一個建議:在大學文科,以“古”冠名的專業,開設“文言習作”課。説得具體些,就是“古”字頭的專業,如古典文獻、古代漢語、古典文學、古代歷史、古代哲學等專業的博士、學碩的課程表中增加“文言習作”課,本科高年級學生有志者有興趣者也可作爲選修課,青年教師也可旁聽。
也許有人説,這主張是復古,是開倒車。我的回應:否。提議在有關“古代、古典”的專業内,爲很少數研究生開設“文言寫作”課,這只是培養極少數人掌握寫文言文的能力,絶非復古反動。中華民族要實現偉大復興,離不開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繼承與弘揚。文言作爲幾千年中華文明的最重要載體,其寫作功能如果任其自滅,這將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罪過,絶對不可,絶對不可!重視文言並非復古守舊,而是要爲民族保留文化的基因,培育留存一些傳統的種子,守正才能更好地創新。自然科學與工程技術界的專家爲建設中國的“物種基因庫”奮鬥幾十年,取得輝煌的成就,他們是我們人文學者的榜樣。當今之時,在少數與中華文化、中華古籍密切相關的碩、博專業開設“文言習作”課程十分必要,而且急迫!
百年前的五四運動時代,“打倒孔家店”的吼聲震耳欲聾,民國時代一些人提倡“尊孔讀經”,遭到左翼作家如魯迅的嚴厲抨擊。但是時移勢轉,共和國時代的2018年9月,清華大學舉行了成立中國經學研究院的盛典,旨在培養全方位發展的經學研究人才,弘揚經學對堅持文化自信、譜寫中華文化新篇章具有重要意義。
我主張,在大學文科爲“古”字頭專業的少數研究生開設“文言習作”課,挽救瀕危的文言寫作功能,具有存亡繼絶的重要意義。而且,從實用角度,在“四會”中,論難度,“會寫”居首。“會讀”與“會寫”相較,會讀者未必會寫,會寫者必然會讀。會寫,就可以大大提高閲讀、理解、辨析文獻古籍的能力,將對傳承中國幾千年的文化作出重要貢獻,這是顛撲不破的道理。
我衷心向當今中國大學文科各學科的系主任、院長們呼籲,請你們考慮這一提議,率先在研究生課程中增開“文言習作”課,培養少數年輕人用文言寫作應用文、記敘文、論説文的能力。看來,由於歷史的原因,如今能開“文言習作”課批改學生習作的教師很難找,但是當今還是有極個别人士能寫文言文的,主任、院長們謙恭下士,卑辭厚禮,會有賢者、能者肯出山的。如若不然,再過十年,文言寫作這一“物種”就會真的滅絶。
近兩年,搶救“冷門絶學”的呼聲甚高,有關部門的領導十分重視,於是在前年,神州大地上的好多高校紛紛增開了“古文字學”專業,招收了幾百名青年學子。我竭誠希望文言也能列入“冷門絶學”名録,惟願有關部門俯聽,采取切實行動,像重視古文字一樣重視文言,如此則無不額首相慶:文言不斷,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不絶。
在2024年或2025年秋季開始增開“文言習作”課的系主任或院長,其功績必將銘刻在中華民族的教育史上。
於2023年末2024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