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读过一篇关于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的介绍文章,文章的作者是赵毅衡先生,他对高罗佩的公案小说谈得详尽而有趣。比如有这么一段说道:
这些小说生动有趣,但其中说到中国的典狱、刑律、习俗却是于史有据,并非信口开河。高罗佩对明代情有独钟,他的书斋易名多次,曾称“尊明阁”;书中社会习俗与明朝基本相符,而不是唐朝,但不少司法问题,却符合《唐律疏》等法典。《铜钟案》中的和尚不轨,勾结京官干预朝政,是唐朝政治特色。高罗佩译注过元代刑典案例集《棠阴比事》,但他还从大量中国文献(包括俗文学)中汲取材料,《迷宫案》一书中就用了严世蕃用笔杀人故事,《龙图公案》中的拆画轴故事,《今古奇观》中的滕大尹故事,迷宫设计来自《香印图考》,女同性恋情节则借自李渔写贤妻选妾的剧本《连香伴》。光这一本小说,就有那么多讲究垫底,让人不敢小觑貌似通俗小说的《狄公案》。(《高罗佩的一个世纪,狄仁杰的一个甲子》,《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版)
粗看之下是很佩服的:赵先生一一拈出了高罗佩所借鉴的“原典”。对高罗佩写小说的手法这么熟悉,令我“不明觉厉”了良久。
但后来无意间看到高罗佩狄公案《迷宫案》( The Chinese Maze Murders )一册的英文原著(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7年再版),才发现原著书后还缀有一篇跋文(“Postscript”)。高罗佩在跋文中,其实已以汉学家的严谨,向读者不厌其烦地交代了自己创作时对于中国元素的借鉴情况。他坦诚相告,自己翻译过 T’ang-yin-pi-shih ,运用了 Lung-t’u-kung-an 里 Ch’e-hua-chou 以及 Chin-ku-ch’i-kuan 里 T’eng-ta-yin-kuei-tuan-chia-szu 的情节,还曾借鉴过 Hsiang-yin-t’u-k’ao 和 Lien-hsiang-pan 。(《迷宫案》的原稿是以英文写成的,而它甚至有高罗佩自译的中文版本,题为《狄仁杰奇案》,于1953年在新加坡出版,比英文版的面世还早;但从《狄仁杰奇案》的自序来看,关于内容的借鉴情况仅仅点到为止,不若英文本跋文交代得那么详细。大陆最经典的陈来元等人高罗佩公案小说的译本,也直到近年再版时才将与这个跋文性质相近的后记译出附后。)
原来赵毅衡先生是如此一一对应出《棠阴比事》《今古奇观》中的滕大尹故事(其实高罗佩的原话说得更详细,指明是《滕大尹鬼断家私》)等出处的。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把《龙图公案》里的“扯画轴”故事错写成“拆画轴”,把“怜香伴”错写成“连香伴”,原来只是英文对音没能准确地还原为汉字而已。
高罗佩这夫子自道般的解说中,有一处令我稍感疑惑,就是 Hsiang-yin-t’u-k’ao 一书。它是《迷宫案》中迷宫设计的缘起,赵毅衡先生译之为《香印图考》,陈来元先生译之为《香艳图考》。但在网上稍做检索,发现除了一些转贩来的文章之外,实在找不到这样一本书的有效信息。看来这里肯定出了差误。
只好再去看看高罗佩本人是怎么交代的。关于 Hsiang-yin-t’u-k’ao ,高罗佩在那篇跋文中写道:
I also added the new plot of the maze mystery which-as far as I know-does not occur in ancient Chinese detective stories although mazes are occasionally mentioned in the description of Chinese palaces. The design of the maze reproduced in the present story is in reality that of the cover of a Chinese incense burner. It is an old Chinese custom to place a thin plate of copper with a cut-out and continuous design,on top of a vessel filled to the brim with incense powder. When the powder is lighted at one end of the design,it slowly burns on like a fuse following the design. During past centuries,there were published in China a number of books reproducing various designs of this kind,usually representing some auspicious phrase,and often of great ingenuity. The design utilized in the present story was borrowed from the Hsiang-yin-t’u-k’ao ,a book on this subject published in 1878.
(试译:我也加入了关于迷宫之谜的新剧情,据我所知,虽然迷宫在中国宫殿的描述中偶被提及,但却没有出现在中国古代的公案小说中。本故事中迷宫的形制实际上是出自一个中国香炉的盖子。古代中国有这么一种做法,就是在填满香末的容器上放置镂空而有连续图案的薄铜片。当粉末在图案的一端被点燃,它就会像导火线一样慢慢地循着图案燃烧。数百年来,中国出版了大量记录这类图案的书籍,这些图案多由吉祥话构成,也常常体现了巧思。本故事中所使用的图案,即借用自1878年出版的一本以此为主题的书籍 Hsiang-yin-t’u-k’ao 。)
虽然一时没有找到1878年出版的 Hsiang-yin-t’u-k’ao ,但通过这段文字,倒可以确定这是一本关于香炉的著作。检阅相关的书籍,我发现有一种丁月湖所著的《印香图谱》恰成书于1878年左右。究竟会不会是同一种书呢?看来要找这本《印香图谱》来一探究竟。
编纂《印香图谱》的丁月湖是江苏南通人,南通博物苑即藏有该书。通过南通博物苑赵鹏先生的帮助,我终于得以一窥这部《印香图谱》的全貌。
略与小说内文对比,结果立显:《迷宫案》中的迷宫图(“Plan of the Governor’s maze”),很显然正取材于《印香图谱》中的“虚空楼阁”一式!只不过小说插图中已加上了楼阁,将实心的线条变成了空心的道路,又稍做改动而已。并且,小说中另一幅插图上的“虚空楼阁”四个汉字,也很显然是移用了《印香图谱》“虚空楼阁”一式上的隶书题识,益证这本 Hsiang-yin-t’u-k’ao 正是《印香图谱》。
高罗佩《迷宫案》中的迷宫图
《印香图谱》中的“虚空楼阁”一式
高罗佩《迷宫案》中的另一幅插图,显见其上“虚空楼阁”四字即撷自《印香图谱》
《印香图谱》究竟是怎么样的一本书呢?名物研究学者扬之水女史对于该书和作者丁月湖有过简明而准确的介绍,值得引录在这里:
月湖名澐,生在1829年,一生不求仕进,而“博涉经史,善诗古文辞,多能艺事,尤以书画擅名”(《印香图谱》潘逢泰序),晚年隐于南通州石港卖鱼湾。印香炉的设计,却是完成在他一生中的最后几年,而且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印香图谱》施允升序,说他少月湖二十岁,而与月湖朝夕过从,成忘年交,“丙子春,偶与䜩谈,以时有印香炉粗陋不可供幽赏,思欲别开生面。先生闻言,即默然凝想,若有所得。次日出一图见示,花样崭新,已大喜其精辟,先生弥复心摹手画,愈出愈奇。次第授攻金之徒,陶之冶之,椎之凿之,遂成雅制”。丙子为光绪二年,即1876年。后来月湖把他设计的香炉与香模编定为图谱一册,其中收有光绪五年之作,而月湖之殁,即在五年冬。
月湖印香炉把炉分作方便打开与合拢的数层,最下一层置放小工具如香铲之类,中有一层存放香料,制作和焚燃篆香则又在其上,这一层里总是备好香灰的。篆香的制作一如高濂所述,当然此际最不可少的是一枚造型别致的印香模,它的式样与炉一致,秋叶,海棠,菱花,如意,其形多至百馀种。印香炉里填好香灰,再用一枚与炉形状一样的小板把香灰压实,——小板本来是印香炉的一层,其上有一个小小的提系。拿开小板,在香灰上面轻轻放下两端也有细巧提系的印香模,填实香末,提起模子,点燃香篆,把透雕成各式图案的炉盖盖好,香烟便从炉盖的镂空处徐徐散出。(《印香与印香炉》,《香识》,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2月版)
南通博物苑所藏的这本《印香图谱》,封面题为“印香炉图谱”,牌记署作“光绪四年仲冬月开雕板存爱吾庐”,而光绪四年正是1878年。
关于此书的缘起,丁月湖在自序中其实已有很生动的描绘:“施君兰宾,为吾三益。嘱汇斯图,付之剞劂。予曰不可,稍缓毋急。彼尚雕龙,覆瓿谁惜?吾侪画虎,灾梨何必?施曰不然,请伸其说。人生几何,如鸿踏雪。金石寿世,周敦汉碣。今君所为,奚异乎昔?其臼虽殊,其志可匹。予听斯言,于焉心折。不耻鸠盘,遂将鹄刻。”可惜书印成时丁月湖已逝世。《印香图谱》卷首的十来篇序文中,最早有朱域丙子(光绪二年,1876年)仲夏序,至迟则有沈有壬辛巳(光绪七年,1881年)春日、朱恩锡辛巳(1881)正月等序,而大部分序文都对丁月湖的去世表达了哀挽之情,可见书成已在“光绪四年仲冬月开雕”之后好几年了。
扬之水女史指出“月湖之殁,即在五年冬”,所据当为《印香图谱》卷首蔡廷本庚辰(光绪六年,1880年)题诗中“君于光绪己卯冬下世”的小注。不过卷首徐以同题诗,则云“我来迟两月,君已证仙游”,小注更说:“君于秋间鹤化,余于仲冬来此,仅隔两月。一面缘悭,可胜怆惘。”而丁月湖的眷弟保召棠为此书所写的第二序,也说:“己卯七月望后,月湖到舍出印香图见示,并索序言。返棹后,予即将序言(指其写在“光绪五年七月下浣”的第一序——引者)寄去,逾两月而遽归道山。”可见丁月湖当逝于光绪五年己卯(1879)晚秋九月间。
丁月湖身故之后,其子丁萼楼为刊刻其父遗著费心颇多。从卷首诸序来看,他曾盛情邀请位高权重的地方官员为书作序,以揄扬先人。卷首作序的贵池刘瑞芬(也即藏书家刘世珩之父),时任布政使衔分巡江南苏松太道,他即明言其序是为萼楼寄来父亲的遗著而撰写的。七十八岁的齐学裘作序时也谈到:“哲嗣萼楼能刻父书,无忝为肖子。尊人诗文合集刻成,望惠我一分。仆虽老,犹能读蝇头细字书也。”看来丁萼楼亦有刻亡父诗文集的计划,可惜似未能实现。此外,施允升(兰宾)等人也为校订付刻多方出力,卒有这《印香图谱》的面世和流传。
现在从内容上,我们大致确知了 Hsiang-yin-t’u-k’ao 就是《印香图谱》。不过,高罗佩的原文所写的是威妥玛拼音,转写为汉语拼音却是“xiɑnɡ yin tu kɑo”,明显与汉字还不能完全对应上,所以仍有必要对书名进行一番辨析。
前面已经谈到,南通博物苑所藏《印香图谱》封面题为“印香炉图谱”。不过细看之下,可见题签是直接写在封皮上的,更有涂抹,似为后人所加。
更奇怪的是,《印香图谱》卷首诸序在提及该书的名称时,所用称谓也很不相同。如刘瑞芬、蔡廷本等人称之为“印香图谱”,沈有壬称之为“香印遗册”,朱恩锡称之为“香印篆册”,齐学裘称之为“印香图稿”,徐以同称之为“印香谱”,马文熙称之为“印香图遗稿”,保召棠则称之为“印香图”。我在国家图书馆网站检索馆藏《印香图谱》,所得结果有二,一本注明“书名据跋题”,一本注明“书名据《中国美术家大辞典》题”,看来均无原题签。又承赵鹏先生告知,他所看到的该书三个本子都缺封面,但一般称为“印香炉谱”,也有称为“印香炉式谱”的。
高罗佩藏本《印香图稿》书影
高罗佩手里的那一本《印香图谱》究竟署作何名呢?高罗佩的大部分藏书于1977年为荷兰莱顿大学汉学院图书馆所收购,今置于“高罗佩藏书室”中。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他的藏书目录。在这个目录里,正有编号为B128的《印香图稿》一本,注明作者为丁澐,陈烺文作序,爱吾庐光绪四年仲冬月开雕(见《荷兰高罗佩在古代中国雅文化方面的藏书与论著》,载台湾《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十八卷第三期,2008年9月出版),显然指的正是《印香图谱》。
不过“印香图稿”并不像一个正式的书名,而且所闻见的《印香图谱》各本大多缺少封面或佚失原签,亦启人疑窦。幸运的是,通过高罗佩研究者上海师范大学施晔教授的帮助,我见到了高罗佩所藏该书的书影。细审之下,能够看出高藏此书的书衣仍为旧式,而签条则题作“印香图稿”,其上并有“爱吾庐”的印章。该书牌记已指明了此书是由“爱吾庐”刊印的,那么签条上的印章就确凿地证明了这是原签,也就是说,丁月湖此书的原名确实正是“印香图稿”。更据南通博物苑赵鹏先生鉴别,“印香图稿”四字原题也是丁月湖所写。大概图谱未完成之时尚称“图稿”,刻成时丁虽然已经去世,但还是保留了原题,而爱吾庐甚至应该是丁氏的书斋名了。于今我们所称的“印香图谱”之名,应该只是根据卷首诸序的俗称。
不过,根据《印香图稿》原书来看,高罗佩在撰写英文版《迷宫案》的跋文时至少犯了两个小错误。第一,他把“印香”颠倒成了“香印”,虽然这在文意上并不算错。第二,他把威妥玛拼音中应当写作“kao”(合汉语拼音中的ɡɑo)的“稿”字,写成了带送气符号的“k’ao”(合汉语拼音中的kɑo),因此才会有后人把“印香图稿”转写成“香印图考”甚至“香艳图考”的错误。
话说回来,印香图是着眼于以曲为通的,而迷宫既要掩人耳目,以通为不通,自要故作障碍。高罗佩既将印香图翻作迷宫图来处理,自是取其形制上相似的一面,但他更将各部分连通,愈增勾连之复杂。在小说中,高罗佩曾借当事人之口对这迷宫做过一番评论。在他自译的《迷宫案》中文版本《狄仁杰奇案》第二十三回“破迷宫亭中获真迹,见血印榻下露残尸”中,狄仁杰等人经由“虚空楼阁”山水画中的暗示而破解迷宫,行至其中圆亭时,竟发现桌面上刻有迷宫全图。于是:
狄公俯首细看,看了半天,才说道:“真是妙极了!这就是迷宫全图绕路的模样,就成虚空楼阁四个篆字,与画上所题,分毫不爽。足见倪公引退之后,寄心玄冥,感到尘世纷纷,都不过是一些虚幻而已。”……狄公又端详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道:“极妙,极妙!假若有人不知捷道,贸然而入,由进口走入,每个岔口向右拐,走来走去,绕到出口那边出去。若由出口进去,每个岔口向左拐,走来走去,还是绕到进口那边出去。假若你不知捷道,你永远找不到那座亭子!如此的布置,非别有慧心,是绝对构造不出来的!”
高罗佩借狄公之口感叹“如此的布置,非别有慧心,是绝对构造不出来的”,实则何尝不是感叹丁月湖构造印香炉形制的苦心孤诣呢?再从读者的角度来看,高罗佩能巧妙借鉴印香图来构造迷宫图,“如此的布置”,亦“非别有慧心,是绝对构造不出来的”。感叹迷宫图与印香图的这层奇妙因缘之馀,我们理当更加佩服高罗佩先生的这种再现(reproduce),因为它实在是充满了巧思(great ingenuity)。
(原载《掌故》第一集,中华书局2016年6月版)
艾俊川先生的文章《与版倾谈:〈印香图稿〉成书考》(《艺术工作》2023年第5期)集中了《印香图稿》的十一个印本进行比勘,对其复杂的版本和特殊的制版工艺进行了深入剖析,进一步解释了传世各本书名何以多不相同、版面何以几乎没有完全一致的。丁月湖雕版印刷设计图样用于印香炉制作,其版属于生产工具的一部分,《印香图稿》这一别具特色的版画集也就成了印香炉生产中的别样产品。此文精彩纷呈,敬请读者参阅。
(2024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