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序,于情于理都无从推诿。推其缘由,要从与宋希於的相识相交说起。
十二年前,微博畅所欲言的氛围尚浓,我固然已非少年,却还难免气盛,一次谈及某位前辈名家,流露出几分微词来。宋希於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大概表示不能苟同,却给我留下亲切而顽皮的印象。与宋希於相识后,发现我们有许多共同的兴趣点,如近现代的政治、文艺、学术史,时常联系交流,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十二年来,奇书共赏,疑义相析,不一而足。我们各自写了文章,对方必定是第一读者,坦诚地交换意见;后来创办《掌故》,又时时一起推敲编辑思路与取舍标准。如果要概括我与他的交谊,大概便是孔夫子所说的“直谅多闻”。不过平心而论,虽然我痴长他十四岁,但我之于他所得,远多于他之于我所得。遇到这样一位同道,不能不说是我的幸运。
宋希於对因各种缘由被打入另册的历史人物,如周肇祥、白坚、汪精卫、周作人、钱稻孙、黄秋岳、瞿兑之、曾仲鸣、龙榆生、陶亢德、张次溪、纪果庵、柳存仁乃至康生、林彪等,尤其怀有探究的兴趣。我猜测,这和他出生于9月13日这一天多少有些关联。由生日而关注“历史上的今天”,进而关注历史旋涡中的人物,进而发现真相并非黑白分明,隐显之间别有天地,是一条自然而然的追溯路线。只是这些人物的生平无不极尽复杂幽深,叙述与论断的得失往往就在毫厘之间。而他连贯起这些人物的心迹与事迹来,颇能探得其实际和其情理,这就体现了他的知识结构与深度、广度,以及他对历史、人性、社会的认知。看似平常,实则举重若轻,岂易为哉。
写掌故是需要阅历的。见闻既广,心事底定,下笔自然矜慎,去取剪裁,描摹浓淡,无不相宜。近四十年算不得掌故之学的兴盛之期,但已故前辈如金性尧、刘衍文、邓云乡,仍然留下了可观的遗产;今世赵珩、陆灏、唐吟方、黄恽、胡文辉,出手也各有风神。与他们相比,宋希於在世代上晚了一两辈,阅历不可及,却骎骎乎不落其后,大约与他的切入点便是复杂人物有关。
师友们提及宋希於的治学基础,几乎无一例外,都会提到他强大的电子文献检索能力。这自然是当前从事学术研究的必备技能之一,唯其能得人所不能得,难怪令人印象深刻。不过,他还勤于实地考察,佐以各种验证手段,往往能达到古今交融的效果,却知者甚少。自从在北京求学开始,他就已经开始踏访历史遗迹、名人故居,每到一处,便在手机上定位标注,如今积累下来,已蔚为大观。文献之外,他还参照不同时期的地图、照片和最新的电脑软件,无不信手拈来。他与我在北京街头漫步,常常手指眼前的建筑、街巷,对它们的历史、沿革、往事详细道来,如数家珍。我去颐和园,他有事未能同游,但设计了优胜的路线,还能估摸着我到了哪里,就发一张那里的老照片来,供与实景对照。我飞临日本上空时,拍了一张下面的城市照片,他一看到,片刻之间就推断出这是何处,并列举证据。他久欲来游南通,来之前意外得知南通不仅有一号桥、二号桥,还有一点五号桥、一点七五号桥,好奇心大发,忍不住先研究了一番;来之后又找来新旧地图,既复盘自己的行走路线,也琢磨近百年来的城区变迁,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讲述我家所在地的历史,竟是我闻所未闻的。这也可以看出,他的掌故之学,方法固然是以考据为主,却不止于纸面。
出道较早而起点较高的读书人,很容易心浮气躁,一大特征便是一心求名,急于出书:不是出书时不顾质量,出书后耽于浮华,就是第一本书尚能用心,盛誉既得,放松了自我要求,每况愈下,至于荒废。但宋希於并非如此。他的作品无不用心而精彩,虽说结集出版早已足够,偏偏不疾不徐,优游为之,如今快到我认识他的年纪,才准备出版这第一本书,文章还经过他的反复斟酌与修订。这种为人为学的态度一以贯之,本书的分量便可以想见。
分量之外,更有早定的因缘。本书的出版社与编辑,正是曾影响少年宋希於做出人生抉择的中华书局和李世文;胡文辉与我,是宋希於最早相识的一批同道;胡文辉与宋希於又是在《掌故》发表文章最多的作者,一集不落。如此一来,写这篇序即是分内之事了。
本书取名为“掌故家的心事”,措辞颇妙。无心事则无寄托,无寄托则掌故减色,甚至不成其为掌故了。去年夏天与宋希於在上海见面,怂恿他南迁,他只是笑而不语。想来他哪里舍得“北斗京华”?北京这座城与这里的人,堪称掌故渊薮,是他“心事”的源头。当然,这本书展示了人物、风雅、社会、历史的更为广阔的世界,新一代掌故家的心事,总会有后人来打捞的。
甲辰惊蛰,写于南通后照雨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