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在为李鸿章作传时,写的第一句话是,天下惟庸人无毁无誉。并说,以常人而论非常人,故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因此也就经常有盖棺后数十年、数百年而论犹未定者。
这段话,同样适用于曾国藩。
清嘉庆十三年(1808),岁次戊辰,湘乡县南一百三十里外一个名叫白杨坪的偏僻山村新迁来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姓曾,全家十几口人,长者人称竟希公,年逾六十,白须飘逸,俨然仙者。
曾氏祖籍衡阳,世代业农,几百年间饥饱不均,难以摆脱贫困的生活。到了曾竟希的祖父曾元吉时,家业日渐发达。不仅在湘乡大界盖起了几处宅院,还在衡阳青定塘湾买了四十亩薄田。曾元吉年老时,将辛勤了一辈子所积累的家业,包括大界的宅院和土地,全部分给了子孙,仅留下衡阳的四十亩地作为养老送终之用。
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届古稀的曾元吉病故。他的子孙们靠分得的家产,过着衣食无忧的温饱生活,仅靠出租土地的租金就能维持生计。嘉庆二年(1797),为纪念惠及后人的曾元吉,曾氏族长召集族人,决定将一年的租金收益拿出来,在圳上购置祭田十亩,每年清明时节,前往祭祀。曾元吉在衡阳留下的四十亩田,不久也定为祀田。
曾元吉有六个儿子。次子曾辅臣,号辅庭,娶蒋氏为妻。比起上一辈人,生活或者说生存的压力减轻了许多。曾辅臣分得一份家产,但不改勤俭劳作之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仅五十五岁的曾辅臣留下独子曾竟希撒手而去。
并不富裕的生活养成了曾竟希俭朴的作风。他有着农民的忠厚与朴实。在他晚年的时候,一家人迁到了白杨坪。
到白杨坪的第四年冬天,竟希老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一条巨蟒从天而降,先在宅堂里盘旋良久,随后又跃入内庭环绕一番。老人惊悸之余,正琢磨梦的吉凶,忽听家人报喜,说孙媳妇生了个男孩。竟希老人忙把儿孙们召来,把刚才的梦告诉了他们,并说:此乃祥兆,他日这个孩子必定光大我曾氏的门庭,你们要好生看护!
曾国藩画像
曾家的院子里原来有一株苍藤,形状妖矫蟠曲,与竟希老人所述巨蟒十分相像。从此,曾氏族人与远近乡人都把这株苍藤与这个孩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苍藤枝繁叶茂时,他就登科、升官,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连连取胜;苍藤如果枯槁凋零,他就会连交厄运,不是被罢官革职,就是丁忧在家,打仗时也会险象环生。这则远近悉知、父老相传的久远故事的主人,就是乳名宽一的男孩,也就是本书的传主——曾国藩。
曾国藩出生于1811年,清嘉庆十六年,农历十月十一日亥时。
出生地是湖南长沙府湘乡县兴乐乡荷塘二十四都大界里白杨坪。
小宽一的出生,不仅寄托着曾祖父曾竟希的希望,也让他的祖父曾玉屏喜不自禁。曾玉屏,号星冈,生有三子,长子即曾国藩之父曾麟书,次子早卒,三子骥云未曾生育。
在曾氏家族血脉相传中,曾玉屏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他对曾国藩的影响很大。无论是早年求学交友,还是以后几十年仕宦生涯,在曾国藩身上,似乎都可以印证“隔代遗传”的“基因密码”。
中国古代有“经师”与“人师”之别,前者能传授思想、理论、观点,后者则通过身体力行而影响人。在曾国藩看来,他的祖父更像是位“经师”,他评价祖父并“无奇遇重事,一发其意。其型于家、式于乡邑者,又率依乎中道,无峻绝可惊之行。独其生平雅言,有足垂训来叶者”,“威仪言论,实有雄伟非常之概,而终老山林”。直到曾国藩兄弟后来建立一番“功业”,加官晋爵,乃至位极人臣时,那些当年见过他祖父的老年人都说曾国藩兄弟“威重智略,不逮府君远甚也,其风采亦可想已”。(曾国藩《大界墓表》)
曾国藩如此推崇的祖父,究竟在哪些方面对他有大的影响呢?概括而言有三个,一是做事有恒,二是坚毅品格,三是粗定家规。据曾国藩记述,曾玉屏少时秉受家训,勤奋好学,但长大后由于家境稍微宽裕,便沾染上不少坏习气。他有书不读,沉湎于嬉戏游玩,经常骑着马到湘潭街上,与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因此家族长辈都讥笑他轻浮浅薄,恐怕今后会把家业败掉。曾玉屏听到这些指责与预言,深感不安。
湘潭是湘中著名的都会,南宋以来一直作为县城所在地。它地处湘江中游,舟楫所至,四季通航。明代诗人周圣权在《登万楼》中歌咏道:
岸花明媚接芳洲,
三月江风送客愁。
台阁初成延胜迹,
山川有待识名流。
野烟窈窕村中树,
帆影参差槛外舟。
清绝潇湘春唱和,
竟将韵事一齐收。
清人张九镒在《昭山》中亦写道:
西风一片写清秋,
两浆飞随贴水鸥。
摇到湘头望湘尾,
昭山断处白云浮。
湘潭的秀美山川可以从诗中想见。
从湘乡到湘潭仅百里路程,如果跃马扬鞭,就更为方便了。在传统的农业社会里,一个人的名声比他所具有的各种“本事”都重要得多。
长者的讥讽刺中了曾玉屏的心,他真的不希望曾氏家族多少代人的努力毁在自己手中。于是反躬自责,将马卖掉,徒步而归。从此以后,每天东方未晓就起床来到农田,一生如此,再没有懒惰过。这就是曾门家训中的“早”字诀。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自责”后的曾玉屏简直像变了个人。湘乡地处丘陵地带,全县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凹凸不平的山丘。在这块土地上,除了靠天吃饭外,还必须用勤劳的双手。曾玉屏像“愚公”一样,开始了在山丘上造梯田的尝试。其艰难的过程真可以感动上苍。曾国藩后来回忆说:祖父三十五岁那年,在高嵋山下盖了一间简陋的小茅屋。那儿的梯田坡陡高峻,田块的面积小得简直和瓦片一样。他开凿石山,开垦荒地,将十几块小田块连接成一片大田地。他夜晚亲自放水,听虫鸣鸟叫以知节气,观察禾苗上露水的情况以为乐事。他还种了半畦蔬菜,每天早晨亲自去除草,傍晚又叫佣工去施肥,走进屋内喂猪,出得屋来养鱼,总是忙个不停。
曾国藩故居
从辛勤的耕耘中,曾玉屏悟出这样一个道理:凡是自己亲手耕种收获的粮食、蔬菜,吃起来味道特别鲜香脆嫩;凡是自己历尽辛苦得到的,享用起来也特别心安理得。劳动磨炼了曾玉屏,曾玉屏也从中得到了大自然的回报。当他把鳞甲一样的小山丘改造成阡陌相连的田地时,乡里人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始则怀疑,继之赞服,都竖起了大拇指,而村中乡邻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也都找他来排解。
在早年不发达的农村,重男轻女现象十分普遍。如果一户人家膝下无男,往往被人看不起。因此,长孙曾国藩的出生,预示着曾家后继有人,也预示着这个家族有不可限量的前途。曾玉屏更感到责任的重大。他回想起自己的先人自从元朝、明朝时就住在湖南衡阳之庙山,几百年间都没有立宗祠,便与宗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商措,建立了祠堂,于每年十月举行祭祀。又与家族中人商量,另外立一祀典,每年三月举行,祭祀光大曾门的曾元吉。
曾玉屏还经常用亲身经历告诫后辈:“世间一般人消灾求福,往往祈于神灵,这是不可取的。其实能够降福保佑自己的,莫过于自己的祖先。因此,我每年设祭,特别重视生我养我的祖先,而对其他的祭祀,则不很重视。我们曾家,后世即使贫穷了,但礼教不可毁坏;子孙虽然愚笨,但家祭不可从简。”这些后来对曾国藩有很大影响。
曾玉屏早年失学,成年后深以没有文化为耻。因此令子孙拜名士为师,自己也喜欢交结文人,常邀请他们来家作客。他对那些品格端方、老成稳重的人从不怠慢,对一般的亲戚朋友也热情接待。对落魄了的穷亲戚,更是款待隆重,惟恐不周。至于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道士和尚、看风水、算命看相之辈,他则避之惟恐不及。
每当乡里邻居、朋友亲戚遇有婚丧嫁娶之事,曾玉屏从不委派晚辈去应付,而是亲自登门,郑重其事。若有亲友财力缺乏,不能办事,曾玉屏就拿出积蓄资助。邻里间若发生争吵诉讼,他也出面居间调停。对于那些特别蛮横不讲道理的人,则严厉呵责,更多场合都是曾玉屏摆桌酒菜,在桌面上化解矛盾。久而久之,曾家在白杨坪远近数十里,也就颇有声望了。曾玉屏说:所谓正人君子,若是在民间做普通布衣百姓,则要排解一方之难;若是在朝廷当政为官,则要安定社会、平息动乱;道理是一样的。可见,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曾玉屏都化为实用的锦囊。
曾玉屏治家极严,一家大小,包括大他七岁的妻子王氏在内,见了他莫不屏神敛气。曾国藩的祖母平时“虔事夫子,卑诎已甚,时逢愠怒,则竦息减食,甘受折辱以回眷睐”。低辈分的曾家人更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对于曾国藩的父亲麟书、叔父骥云兄弟,曾玉屏管教尤为严厉,“往往稠人广坐,壮声呵斥,或有所不快于他人,亦痛绳长子,竟日嗃嗃(音赫,严酷的样子),诘数愆尤,间作激宕之辞,以为岂少我耶?举家耸惧”,而曾麟书对父亲总是“起敬起孝,屏气负墙,踧踖(音促急,恭敬且不安)徐进,愉色如初”。(《台洲墓表》)
晚年的曾玉屏并不以家中出了大官而稍有怠惰。道光十八年(1838)年底,曾国藩点了翰林后请假抵家,在“宰相无不出翰林”的清代,预示着曾家将会更发达。故此,亲友踵门而贺,曾家治酒款客,大宴多日。客人散去,曾玉屏对儿子说:“吾家以农为业,虽富贵,毋失其旧。彼为翰林,事业方长,吾家中食用无使关问,以累其心。”从此以后,曾国藩在京师做官十余载,不知有家累。
对一个人成长影响最大的三个因素中,排在第一的是家庭,其次是环境,第三是教育。曾玉屏之所以告诫主持一家之事的曾麟书要“毋失其旧”,即不要因为个人升发而忘了全家人安身立命之本,在“一人得道”的时代,确实是有独到眼光的。考察曾国藩在京师为官多年,日记及家书中常有拮据之虞,但守住当官的底线——清廉,与家中不牵累有很大关系。反观许多贫寒子弟,负笈请学,满怀志向,一旦手握权柄,便“顿改其所为”(康熙语)。
曾玉屏还一直坚持种菜、拾粪,不丢“勤俭”二字。是年十月,曾国藩进京散馆。离家时,请求祖父训导,曰:“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曾玉屏曰:“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曾玉屏没有千叮咛万嘱咐,而是“要言不烦”,却对曾国藩的一生都有影响。曾国藩经常说:“吾家代代皆有世德明训,惟星冈公之教尤应谨守牢记。”
曾玉屏还有一句座右铭式的话:“晓得下河,须晓得上岸。”又云:“怕临老打扫脚棍。”讲的是做人处事都要把握分寸,留条后路。这些话,后来都成为曾国藩做人的格言。可以说,祖父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都对年轻的曾国藩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正如曾国藩自己所言:“余常细观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颇重厚,盖取法于星冈公。”
道光二十六年(1846),曾玉屏患偏瘫之病,在京做官的曾国藩十分牵挂。二十九年(1849)夏,曾玉屏的病情加重。曾国藩几次给父亲写信,希望回家探望。十月初四日曾玉屏去世,曾国藩得信后坚请回乡,父亲坚决不同意,说:祖父生前爱尔特甚,希望你报效国家。并说:大抵骨肉之情,隐相感通,家门将有大故,游子在外,其心先即不安,是亦预为忧思之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