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序

提起老舍的小说，绝大部分人立刻就会想起《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这几部中长篇经典著作，但其实老舍的短篇小说也同样脍炙人口，尤其是《不成问题的问题》虽然篇幅不大，但却能将老舍先生作品中的精髓展现的淋淋尽至：在《不成问题的问题》中，老舍栩栩如生的刻画了一个圆滑自私的中产阶级“丁务源”；一个自大虚伪的知识分子“秦妙斋”；一个激进认真的实干派“尤大兴”；一个毫无主见自作聪明的女人“尤太太”；一群懒惰贪婪的底层农场员工。

这部小说以非常现实主义的人物刻画和小说情节描写，却以小见大，隐喻地展现出了当时那个旧中国社会的整体面貌，以及中下层民众的思想面貌。

所以，《不成问题的问题》是一部讽刺意味十足的小说，但是这部小说又不同与他同时期的其他讽刺小说一样，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文字语言进行现实批判。老舍是用他那标志性的细腻文风，以一种娓娓道来的语言风格表达他的批判，或者更准确地说，老舍在这篇作品中展现出来的批判中，更多的是带有一种客观平静的反思。可以说批判和反思，一直都是我国清末、民国那段历史时期严肃文学作品的主流，但是像老舍这样，能够做到以中下层平视视角进行反思和批判的文学作品却并不多。

在清末与民国时期，这近百年的近代小说史上，大致上分成了这么几个主要阶段：清末时期，以表现底层百姓与上层官僚之间矛盾的官场谴责小说，这类小说的代表是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即：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吴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刘鹗的《老残游记》、曾朴的《孽海花》。民国初年，以反思封建愚昧思想为主的批判小说，这类小说的代表是鲁迅的作品。民国中后期，以新知识分子为主角，反映新旧思想矛盾为主的讽刺小说，这类小说的代表是巴金、矛盾的作品。

纵览那个时期的严肃文学类的小说作品，绝大部分都逃不过这三个大框架范围之内，认真分析这些小说作品，不难发现，作者在行文间总会把自己代入到一个相对比较高的视角，居高临下的去阐述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笔触间，总会不经意的流露出作者本人的一丝文人清高，清末的官场批判小说如此，鲁迅的小说更是如此，矛盾、巴金、钱钟书等人的小说同样也不例外。

当然，说这些，无意去批判这些近代伟大作家，只是客观在陈述这样一个事实：我国近代的这些伟大作家绝大部分出身相对比较高，尽管他们对于底层百姓的生活、疾苦有着无限同情，却总是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但是，在我国清末到民国的近代小说史上，完全以底层百姓为视角、完全以表现底层百姓疾苦、反映当时那个社会底层百姓思想动态的作品，却也不是一片空白。

因为还有老舍！

老出身在清末的一个败落满族八旗家庭，他父亲是一名最底层的八旗兵，老舍两岁时，他父亲就在和八国联军的战斗中牺牲了。当时晚清政府已经摇摇欲坠，自然也没有给予老舍家多少抚恤，家里没了顶梁柱，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自然更加贫苦，老舍的母亲只能靠着做佣人挣些微薄收入养活全家，老舍的整个童年都是在贫穷困苦中度过的，所幸老舍本人从小受到了贵人的资助，这才得到了入学的机会，完成了学业。

正是因为出身底层，也经历过贫穷困苦，因此，老舍常常把自己小说的主人公瞄准挣扎在底层的百姓。而且，他的作品字里行间，也没有与他同时代的那些伟大作家作品中，表现出来的那份文人清高。可以说，老舍不但将笔触对向了底层百姓，更是在情感深处做到了，与他笔下那些底层小人物感同身受。

所以，老舍的小说才这么深入人心，尤其是深入底层百姓之心。

然而，在老舍生活的那个年代，绝大部分的底层百姓是读不起书的。因此当时老舍小说的受众还是以当时能识文断字的知识分子为主。而这些知识分子绝大部分的出身又都不错，他们无论思想倾向或左或右，但多多少少总免不了带有一丝文人清高。这些知识分子难以做到完全体会老舍作品中的那份底层苦难，更难以理解老舍笔下那些底层人物的思想意识以及行为逻辑。这些民国的知识分子们也承认老舍写的很好，但又认为老舍的小说不够高级、思想表现不够有深度。也正因为如此，在民国时期，老舍的小说通常被这些自命清高的民国知识分子们视为是底层市民文学，是通俗的市井小说。

庆幸的是，老舍没有随波逐流，更没有选择去迎合，他始终保持着自己以表现底层百姓、展现底层疾苦的纯粹文学观。《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无一不是如此。可能是受民国时期，大部分知识分子对老舍作品评价的影响，时至今日，依旧有不少人认为老舍的小说是“通俗的市井小说”，这是非常不正确的一种狭隘文学观认知。

我一向认为，文学作品可以有很多客观分类，也可以有严肃文学和非严肃文学的划分，或者说“非严肃文学”被客观的称之为“通俗文学”也无不可。但是，太多太多的人总是用带有主观鄙夷意味的态度，居高临下的来审视他们眼中的所谓“通俗文学”，这是非常不可取的。

四五百年前，《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问世的时候，三百年前《石头记》问世的时候，何尝不是当时那些主流文人眼中不入流的通俗文学？民国时期老舍作品发表的时候亦是如此境遇。幸而在老舍的坚持下，他终于还是用自己的经典作品打破了那份偏见，这就是老舍作品之于我国近现代文学史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