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风景画的时候,欧洲已经画风景许多个世纪了,绘画里的风景经历过许多风格的演变。
乔托的风景像图案一样美丽,弗朗切斯卡用几何形式让大自然成为理想的世界,贝利尼让阳光普照威尼斯,乔尔乔内的风景拥有牧歌般的诗意。达·芬奇年轻时画的《受胎告知》(图1),树和远山清晰而有理性之美,晚年的《蒙娜丽莎》(图2)中山水变得混沌而神秘。我上学的时候,美术史课本还比较简单,告诉我们文艺复兴时期欧洲还没有风景画,却没有讨论为什么。例如,既然风景画得这么好,为什么那时没有风景画?当时人们看到人物画里的风景时会想什么?画家会不会也对自己笔下的风景出神?为什么中国很早就有山水画,几乎是刚刚能够把人物画好的时候就有了风景画?因为中国人比欧洲人爱风景,还是别的原因?
都说欧洲风景画起步晚,如果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多数人会说19世纪中叶法国的巴比松画派,有些能想起19世纪上半叶的英国风景画家康斯太勃尔和透纳,还有德国的弗里德里希,很少有人知道17世纪的荷兰风景画,以及法国的历史风景画家洛兰。而知道中世纪以前欧洲就有风景画的人,又少之又少。
图1 达·芬奇《受胎告知》
90cm×222cm,约1472—1476年
乌菲兹美术馆藏
图2 达·芬奇《蒙娜丽莎》
77cm×53cm,约1503-1519年
卢浮宫藏
如果从中世纪算起,可以说欧洲风景画始于文艺复兴。中世纪以前的欧洲有没有风景画?有,古罗马就有,古希腊后期也有。从出土遗迹看,古典时代的风景画以建筑为主,主要画城市、庄园及花园,神话题材绘画的背景里也有不少自然风景。尽管如此,古希腊罗马还没有以自然为主体的纯风景画。到了中世纪,风景画中断了,画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描绘宗教故事上,剩下的精力再分给风俗、节日庆典等题材,留给自然风景的余地就不多了。
欧洲风景画成为流派,是在荷兰。17世纪,风景画家在荷兰成群出现,著名的有扬·凡·戈因、霍贝玛、雷斯达尔(图3)等。风景画风气之盛,以至于伦勃朗也画了不少自然风景,维米尔则至少画了两幅城市风景画(描绘的是画家出生地代尔夫特,图4)。荷兰画家忽然以自然风景为题材,理由自然不止一个,其中似乎有中国的影响。那是大航海时代,欧洲和中国已经开始面对面悄悄做生意了——意大利传教士,以及葡萄牙、荷兰的军队和商团,从海上带来西方商品与图画,也带回中国的货物。不知道中国画是否到了荷兰,但瓷器和丝织品一定不少,而且从荷兰传到英法德意诸国。瓷器上少不了山水画,荷兰画家一看,顿然醒悟——原来可以画风景。
图3 雷斯达尔《麦田》
100cm×130.2cm,约1670年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图4 维米尔《代尔夫特风景》
96.5cm×115.7cm,1660—1661年
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藏
从4世纪到17世纪荷兰风景画派诞生前,欧洲有没有风景画?零零星星有,而且几乎都是城市景观,很少有单独的自然景观。这一现象似有深意。中世纪晚期至文艺复兴时期,与东方有贸易往来的意大利和荷兰地区出现了风景画(或准风景画)——那么17世纪,荷兰兴起风景画并非偶然。尼德兰(指中世纪后期的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一带)画家凡·艾克、博斯、帕特尼尔、老彼得·勃鲁盖尔都善于画自然风景,帕特尼尔甚至被称为“山水画家”,勃鲁盖尔则留下真正的风景画《四季》和《巴别塔》。如果普桑画的是“历史风景画”,那么,我们也可以把博斯画的一些风景占据大面积的作品称为“宗教历史画”。
文艺复兴早期锡耶纳画家洛伦泽蒂的壁画名作《好政府的寓言》,是带有风俗画性质的风景画,其中既有自然景观也有城市景观。威尼斯画派承前启后的人物乔尔乔内,是文艺复兴盛期最热爱风景的意大利画家。乔尔乔内画了两三幅以自然景观为主题的人物画,《暴风雨》(图5)的主题来源于自然现象——闪电;《田园合奏》在人物与背景的比例上相当于风景画;《沉睡的维纳斯》中人和自然的比例,在视觉上同等,维纳斯似乎是美丽田园的象征——这是西方文化的“天人合一”。
图5 乔尔乔内《暴风雨》
83cm×73cm,约1506—1508年
威尼斯学院美术馆藏
上古时代,世界是人和神话的世界,赞美神和赞美世界是一回事。古埃及和古希腊早期艺术发现了人体的美,描绘人就可以说明世界,因为神代表世界,并具有人的形体和性格。所以他们忽视自然,更在乎园林风景。
古希腊和古罗马风景画有两大类,以自然风景为主体的不常见,而是几乎都作为神话中的场景出现,例如公元前1世纪的罗马壁画《奥赛罗》。画中常见的主体是建筑,而不是自然风景,因为房子是人所建造,给人以庇护;山水并非人间,只是人和房子的远景。古希腊和古罗马人宁可画树,也不正视荒野中自在的风景。山水并非人的创作,而植物以其花朵、果实与木材,作为装饰与收获的象征,与人同在。古希腊的众神居于奥林匹斯山,可是山水画为什么没有繁荣?或许在万物有神的时代,神就是自然,就是世界。风神、雨神、雷神、山神、花神,万物都有人格化的代表。诉诸绘画,花是花神的装饰,山是山神的背景。
必须有神在,必须有人的形象,山水才进入神话世界,而神话题材绘画以山野做背景,似乎表明那里是非人世的所在。千年后,风景画复活,主要还是历史神话主题的风景画,山水仍然作为人与建筑的背景,作为神话故事的背景,例如普桑、洛兰的此类画作。
中世纪没有风景画。基督降临,众神退隐,绘画没有远方,只有人间和天国。天国没有山水,基督教世界的人间没有山水,没有远方,只有此岸与彼岸。绘画里的空间被取消,世界应该是平面的,在平面中被全知地呈现,唯圣灵的形象独存。因为神具有人形,中世纪绘画到处都是人的形象。神的世界是象征的世界,不需要自然山水,万物只是象征的图纹,围绕着圣灵。中世纪绘画只应赞美上帝,世界是他用六天造就的;只应赞美圣子基督,他为人类赎罪、带来福音;只应赞美圣母,她以处子之身,让圣子降临人间;只应赞美圣徒,他们传播福音,捍卫信仰。
经过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现代科学之后,众神远去,赞美世界和赞美人是一回事。世界作为世界自身呈现在人的面前,人在对世界的认识中,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这就是风景画发展的背景。
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人的目光开始从神的国度转回人间——人间重新拥有世界,绘画恢复对风景的兴趣、对空间的神往,透视法就是人看世界的目光。
图6 洛伦泽蒂《好政府的寓言》(局部)
1338—1339年,意大利锡耶纳市政厅壁画
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乔托、洛伦泽蒂、安吉利科与弗朗切斯卡,都很会画城市景观和自然风光。洛伦泽蒂是锡耶纳画派的代表,他的《好政府的寓言》(图6)描绘了城市景观和自然风光。这幅画的美术史意义在于,自然风景不是人的背景,甚至也不是城市的背景,而是无限广阔的世界。在意大利北部,阿尔卑斯山下的城堡,另有佚名画家的月份画描绘大自然的四季变化,画的完成时间大致在1390—1407年。达·芬奇虽然只是把风景放在自己的人物画背景中,但他像中国宋人一样,体验并呈现自然风景的荒野感,一个几乎是可怖的、令人敬畏的、在象征的世界之外的无限世界。在德国,小汉斯·荷尔拜因犹如北宋李郭画派,被自然的狰狞和神秘吸引。
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最热衷描绘的还是城市与庄园景观,要么像《那不勒斯城》,为“我们的城市”而自豪,要么像弗朗切斯卡和卡尔维尼那样,画“理想城市”。
现代画家遇到喜欢的风景,想画就画,似乎不需要什么理由。但很久以前并不是这样,从中世纪过来,风景画已经消失了一千年,他们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动力来画风景画,画他们所置身的世界。起初,古人画城市单纯是因为喜欢自己的城市,然后就画吗?当然不是。喜欢,看着就好了,干吗要画出来?这是花钱、花时间的事。为什么要画?据说那时是订件时代,雇主委托画师制作。艺术家虽然有创作自觉,却还不能自由自主,也没有形成艺术品的“消费市场”。画家因为市政府的定制而描绘城市风景,为什么市政府需要本城的全景画?理由是:看,这是我们的城市,伟大光荣的城市,来自我们杰出的工作与贡献!贵族地主为什么要付费请画家绘制庄园或神庙的形象?理由就是:看,这是我的庄园,这是我的属地,那里有漂亮的房子,有果树,有花朵,有牛羊,有你渴望的一切!正如英国艺术理论家约翰·伯格的发现:肖像画等于身份证明,风景画则夸耀私人领地。
“理想城市”,是弗朗切斯卡、卡尔维尼、阿尔贝蒂、布鲁内莱斯基画城市的理由,其关键词是建筑设计、透视法、秩序、理想。这些词都是理念的,不是现实生活的。寓言是勃鲁盖尔画《巴别塔》的理由,画的主体是城堡,来自《圣经》故事,隐喻人群的沟通与分裂。但是,画荒野的理由是什么?历史神话,是普桑的理由,借以怀古。《好政府的寓言》是洛伦泽蒂的理由。热爱自然者如乔尔乔内也需要理由:音乐,闪电的隐喻,沉睡的维纳斯。勃鲁盖尔画过以风景为主的《四季》,他画风景的理由和中国汉代的画师一样,是狩猎、耕种、丰收。宇宙的恐怖是西班牙画家埃尔·格列柯的理由,他是位介于文艺复兴晚期和巴洛克艺术之间的异类,从未有一个西方画家像他那样正视恐怖而威严的自然,在那里人是渺小的,《托莱多风景》(图7)是一幅真正意义上的风景画。抛开宗教,看看画中的闪电和对角线构图,他对自然的感受多么接近南宋画家马远、夏圭(均活跃于13世纪前期),还有那位画混沌云雾中可怕的龙的陈容(活跃于13世纪中期)。
画什么,怎么画,为何而画,是永远的问题。如果不要理由,没有动因,一千年前,乃至两千年前,欧洲就应该出现荒野主题的风景画。但事情是这样——早期画家需要理由去画风景,然后形成图式和美学,引导后来者自发画风景。而美学积累使新的美学成为可能,自发性得以延续,到了现在,我们可以不需要理由,想画风景就去画。
有说西方工业化以后,交通发达导致旅行风行,出现风景纪念画,而便于携带的锡管颜料使风景写生盛行。然而锡管颜料能够回答户外写生问题——这是西方写生式风景画繁荣的条件——却无法回答风景画的独立问题。早在锡管颜料出现之前,西方画风景的技术已经成熟,没有它们,艾尔·格列柯照样画出《托莱多风景》,和他在室内完成的人物画没有两样。没有锡管颜料,17世纪的荷兰同样出现了风景画家。在中国古代,画家也没有便于野外作画的工具,然而南北朝时期就确立了山水画,那时中世纪才刚刚开始,工业革命更是远在千年之后。
图7 埃尔·格列柯《托莱多风景》
121cm×109cm,1596—1600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世界太大,毋宁说是一团混沌。但我们需要大自然的局部,比如果树、花朵、动物。我们采集、耕种、收获,我们狩猎、养殖,让一切触手可及。我们造房子,我们充满劳绩,在乡村和城市间移动,这是我们的生活。那庞大而无可名状的大自然是无主之地,是荒野,是神秘和恐怖之所,也许我们还没有画它的理由,我们还没有画它的能力。我们只能把山变成一个象征、一个图形,远远地崇拜着。
我们曾是半坡人,将要学习耕种,来到低地。我们曾经结绳记事,还没有文字,就会画图腾。我们的祖先在岩石上画过山梁,因为他们在那里看见动物的剪影;也画过太阳,因为那是生命之光。但是山水,我们无法绘画山水就像种一棵树、建一座房子、造一所园。
《诗经》三百篇,比兴也多从动植物说起。先秦绘画除了人、鸟兽和云气,应是花木最多吧?山不过是鸟兽草木的生育之地,那么,就把树画得和山一样高吧,甚至比山还要高。最高的是神树扶桑与若木,上面睡着太阳。
山水早已降临绘画,只是尚未独立。它在青铜器上,在壁画里,在画像间。山中有虎,水上有舟,人间草木,世外仙葩,我们看过、唱过、画过,因为狩猎而画,因为采集而画,因为神话而画。山水作为狩猎、农耕的背景进入绘画,衬托劳动者、猎手和动物,甚至衬托植物。上林苑“离宫别馆,弥山跨谷”,是皇家狩猎的场所。山水曾经是仙境,可望而不可即。有时我们觉得山水好看,就把它画在人的身后。多少个世纪里,山水和草木都作为诗歌常用的比兴之物,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只为了看山水而画山水?什么时候因为山水可望、可游、可居、可寄而画山水?
山水从仙境移到人间之际,我们画山水。山水既是人间的,也通往世外;山水既在眼前,也在远方。
传说大禹之世已然图画山川奇异,虽不可信,也在情理中,因为尧帝教授建筑,舜帝化育人世以文明,而理水的禹走遍万水千山。他图画的山川是地图吗?三皇五帝的时代过于古远,周人建造宫室,必先赞颂山水,再比兴植物;周人征伐,队列“如山之苞。如川之流”。《诗经·周颂·般》是天子巡狩镇压叛乱后祭祀山河的歌乐:
於皇时周!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
图8 错金银瑞兽流云纹铜管
高26cm,直径3.6cm,西汉
日本美秀美术馆收藏
古人说春秋战国的宗庙祠堂画有天地山川,不知画风如何。最初的山水也许是地图,也许是狩猎图的背景,也许是领土的象征,或者是神话里的仙山。但更为重要的是,这类记载道出了山水画与宫廷贵族文化的关联。东汉王延寿作《鲁灵光殿赋》记汉宫壁画,西汉错金银瑞兽流云纹铜管(图8)上的四段图画与此有几分相似,也许这四段图画就缩小复制了汉代的哪处宫廷壁画。
汉魏西晋墓室壁画的内容无非是升仙图和死者生前的生活——住所、侍者、田地、马、打猎,这不是人与万物的关系,而是主人与所有物的关系,多么实际的理由。虚的理由也有,就是仙山,西天世界,死后希望去的地方。中国早期宗教绘画其实是轻山水的,瑶池像一条刻着水纹的蛇,昆仑山小得像云、像灵芝、像火焰。
大转折在汉代,我们终于为了山水的可望、可游、可居而画山水。四川出土的东汉桑林画像砖,林中人并不劳动,亦非守林,似乎在欣赏林子,或看天空。画家制作这幅画难道不想让我们欣赏林子吗?东汉画师绘制盐井生产画像砖,虽然借生产劳动的名义而画山水,不也反映了汉人对自然的欣赏吗?
在1世纪初的新莽时期,已经出现了写实的山水画《山峦院落图》(图9),也画出了空间性的绘画《耧播图》(图10),这两幅画都是自然荒野和人世并存的图像。
图9 山峦院落图(摹本)
86cm×45cm,新莽时期
山西平陆枣园村汉墓壁画,杨陌公临摹
图10 耧播图(摹本)
88cm×177cm,新莽时期
山西平陆枣园村汉墓壁画,杨陌公临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