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电影,觉得外国人真美,鼻子高,眼睛大。后来看文艺复兴早期绘画,里面人物的鼻子反而不算高,眼睛也没有那么大,既不像东方人也不像西方人。再后来看波斯细密画,中东人、西亚人竟被画成丹凤眼。那时我以为是出于一种“理想美”,各地方的人对自己似乎都不满意,难道理想美是混血的样子?这里面似乎存在世界大同的意思。
念大学时买到威尼斯画派先驱贝利尼的画册,《酒神》里的青花瓷让我知道中国商品去过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就想,也许中国画那时就去过。后来隐约知道,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绘画里的眼睛和鼻子受中国艺术的影响,细密画也受中国画影响,以丹凤眼为美。再后来读《我的名字叫红》,帕慕克说土耳其绘画曾受中国影响,不知是小说家语还是自有来历,但我记住了。那时,我还见到西南地方的不少道教画,形体端俨,线条并不飘逸风动,倒很像13、14世纪意大利湿壁画……种种此类小感触使我乐于在“西方”(嘉峪关以西)寻找中国,在中国看到西方。
2005年,我见到一把西汉青釉壶,似有古波斯风。此前知道晋唐深染胡风,不料汉代也不“纯粹”。退远了看,古希腊和古波斯的陶器,古波斯陶器和汉唐的陶瓷,相似性大于差异性。我希望见到、乐于见到这些相似性,还有什么比跨文明的相似让人欣喜呢?尽管相似,尽管彼此影响,地域文明的确立却有赖于差异性,汉唐陶瓷一看还是汉民族的,而波斯仍然波斯,希腊照样希腊。古人想过民族化吗?未必在意。古人不必怎样考虑民族化,看到好的东西,照样拿来用就对了。在实用当中,自然而然就会出现变化,因为人的身体和环境等条件自会给器物带来尺寸比例——民族性就出来了,这比“设计”更根本,更为深刻。当然,这里并非反对设计,何况时代变快,器物之美需要设计,没有时间慢慢形成了。
中国古代有许多外来事物,远远超过我所以为,古代世界的交流也远远超过想象。但我又恨彼此分离太远、交流得不够,因为全世界的艺术我都爱。在漫长的时间里,瓷器和丝绸映照欧亚大陆文明的往来交流。瓷与丝绸晚于陶,而陶,自史前就随族群的迁移而迁移,中国马家窑陶器上的图案和世界其他地方陶器的图案具有同一性,并非孤立的种类。
世界应当是流动的,包括艺术。中亚绘画曾施惠于中国六朝,宋元绘画回馈波斯细密画,也算是天意轮回。波斯和土耳其的色彩历来古朴而华美,在我,是希望清代的中国能见到细密画,也拿来学一学的,毕竟中国绘画已经到了再次需要外力的时候。
文明是大海。我是欧亚大陆绘画一体论,虽然各区域自成气候,差异巨大,仍不失为一个交互流动的整体。世界艺术有交集,也有各自的独立完成,有时还循着相似的路径发展演化,此起彼伏,但循环不息,此处有新的进展,传到彼处,起到促进作用。不知什么时候,彼处的进展又返回此处,再次促进。希腊化时期的艺术如何化入中国?有人说在秦代或更早,有人说通过犍陀罗艺术。六朝时代,中国绘画因为中亚艺术与印度文化的注入而迅速发展。13世纪,即南宋后期、元朝时期,中国绘画开始进入第二个周期。也在这时候,中国艺术向西反馈,在中西亚影响了细密画,在欧洲为文艺复兴助一臂之力。
此书讨论的问题,有些是上一本书《照夜白》已触及而有待展开的,有的源于年少时的经历和疑问。小学五年级和初中一年级,我一边临摹《芥子园画谱》一边去县文化馆画石膏,学习透视法和明暗法。大概因此,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中国古代绘画里找透视现象,这就关系到中国绘画的地平面与超空间问题。那时,我在《中国美术名作欣赏》(当代大学生丛书)里看到莫高窟的唐代西方净土变壁画,这幅画既有透视现象又违背透视,使我茫然无措。因为早早注意经变图和《清明上河图》,我后来对各路过度玄学的中国绘画理论将信将疑。初中的时候知道一些中国美术史说法,也开始了我的困惑,比如初中美术课本第三册的汉代弋射收获画像砖,人和树、河流、池塘的比例都是对的,然而艺术史却认为那时期的绘画比例失调。有的问题是很晚才注意到,2003年到2006年之间,先后买了吉林美术出版社“西洋美术家画廊”系列的《安基利科》和《弗朗切斯卡》。安吉利科(旧译安基利科)的《圣母的婚礼和伊丽莎白的拜访》使我意识到西方同样有长卷式的横向叙事模式,弗朗切斯卡的《慈悲祭坛画》让我想起蜂巢,并看到间格。其实在1998年,我在一本小画册里看到安吉利科《圣母加冕》下的横幅小画,已若有所思。但图像太小,又不知其中内容,也就没有深究。不过,所谓“想起”和“看到”还是因为被画吸引,否则会视而不见。
《中国美术名作欣赏》及其中的西方净土变壁画
书里最长的一篇《边界与突破》原题为《中国时间与挪亚方舟》。挪亚方舟是从一幅西班牙中世纪手抄本插图的空间特点说起,指向欧洲绘画在边界与间隔里的叙事模式,也指绘画时空的界线、间隔以及画框或者有限性。中国时间指时间性指引中国绘画突破界线,生成超时空的结构与山水景观。此文原来将近15万字,关于山水画的诞生,山水如何进入绘画,比例与绘画的发展,图案纹样与中国绘画的空间,图案纹样与中国绘画的线条,中国绘画的时间性与全景观,复合视角与多重地面如何诞生,根源性与经典性图式的生成,时空调节技术等问题,并由此对照欧亚大陆各地绘画漫长的演化史,重新思考文艺复兴艺术的发生。
所以写得很艰难,因为转身就是万里,每一步都像走了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