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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陵镇

十几年前初访建陵,网络不彰,线索全无。

礼泉县城东环路,路旁候着北去叱干镇的客车,途经建陵。车过泔河,爬坡而上,路旁种满葡萄与柿子,葡萄叶浅绿,柿子叶深绿。在老汉烟的熏烤与老汉眼的打量之中,一路颠簸,忽然在一片喧嚣中停车,司机吆喝着“建陵”。下车伫立路旁,却不见陪侍千年的石人石马,只见着丁字坡下的一片烟火市井。

烟火市井,是阴历三、七、十逢集的建陵镇。

一条东西走向的老街,不足百米,当地人简称“街道”。街道挤满四乡赶集的村民,自家田产的菜蔬,肉贩趸来大扇的猪肉,街南街北两锅滚油正热,新炸的油糕色如枣泥,小心翼翼咬开,红糖馅儿熔浆般涌出。还有沿街的小食摊,各色切面凉皮叠如山高,成盆的油泼辣子,染红了撂下的每只空碗与起身的每张嘴唇。

十几年后,乡镇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而且他们不再依赖定时定点的集市购物,他们有超市,他们有网络,于是逢集的建陵镇冷清下来,只有最后一口油锅,倚斜在案板上的油糕凉透,没有宠溺的娃娃缠在身边,老汉不会买来油糕粘牙,默默蹲在路边,碎碎掰一块锅盔就好。

老人必需的集,老人却还不容易来。

总会越来越老,行路越来越难,尤其村庄再远。

街道向西,丁字路口,南街是镇政府所在。若干年前撤乡并镇,建陵镇与昭陵乡合并后,已改名昭陵镇,毕竟唐太宗比起唐肃宗、昭陵比起建陵而言更值得攀附,所以镇政府门外挂牌“昭陵镇”,可老旧招牌与村民口中仍称“建陵镇”,外人若是不明就里,难免感觉混乱。

路口转角一家超市,我想进店买水,前面老汉艰难步上台阶,干瘦,一双黑色灯芯绒面敞口布鞋,一条黑裤满是污渍,屁股后面两坨白灰。柜台站定,老汉伸手从怀里掏出钱来,折起的两张十块夹着一张五块,颤巍巍捋平那张五块钱。

正好又有年轻人进店,开口大声问道:“‘中华’多少钱?”

“包还是条?”老板这才坐回柜台。

“条,多少钱?”

“四百一。”

“拿四条!”嗓门更大。

花白头发之外,老汉还留着寸许的花白胡须,戴一副镜片硕大的茶晶眼镜。老汉捏着他那张五块纸钞,如同他的茶晶眼镜一般沉默,安静地等着老板从背后柜台深处翻出四条烟来,仔细码进塑料袋,递到年轻人手中——年轻人电话响起,接起来回过一句:“在街道上买烟呢!”——老汉这才递上钱去:“买十个打火机。”

后来我们一起坐在店外的台阶上——我也给我的屁股后面烙上两坨白灰——老汉掏出他三块钱一包的“猴王”,点上一支,恰坐我上风,烟味辛辣。

老汉也姓董,家住北社村,他指着街道尽西告诉我,“十里地”。年轻的时候,老汉两口子起早赶集,一个钟点也就到了,如今却成妄想。只能搭村里人的三轮车过来,可是年纪太大,“村里人都不爱带”。

老汉屈起他大骨节的手指头比画着告诉我:“八十六岁,属虎。”老伴小他一岁,“属兔”,却再也不能来赶集,“走不动了”。

走不动的老伴,也难浆洗衣服,老汉穿在外套里面的淡绿色线背心脏到几乎看不出本色。日日吃的馍,也要在集上买。镇政府对面的“纯碱馍店”,大笼屉蒸出来的小圆馍,一块钱三个,三十个装一袋,十块钱。十块钱的馍,老两口能吃上五六天。

“下个集再来买吗?”

“不来咧,一个月一集。”

“一个月只赶一集?那吃馍怎么办?”

“唉。村里还有人赶集。”

老汉半截化肥编织袋改的手提袋,装着他这个月这一集的全部购买:十个打火机,一袋馍,半把蒜苔,总共二十三块钱。老汉问了几家菜摊,才决定买些新鲜蒜苔,整把捆扎好的蒜苔并不多,老汉却让菜贩分出半把,“七块钱”,菜贩又添上一根,凑足分量。

我问老汉多少钱一斤,老汉回道:“我没问价。”

老汉早早坐在捎他来赶集的三轮车旁边,生怕错过。

一辆天蓝色的奔马牌农用三轮车,车主人六十左右年纪,手里攥着一叠碎钱,看起来自家的田获在集上有了好收成,于是红光与笑容满面。搭车的还有三个中年女人,采购不少蔬菜瓜果。女人腿脚灵便,早早与蔬菜瓜果共坐车斗,背倚前侧靠板,姿势舒适。老汉最后上车,踩上车尾焊接的踏板,跪进车斗,再缓缓腾出腿脚坐定,车斗活动的后挡板不敢抵实,只好虚撑着后腰,紧紧抓牢扶手。

还有十几里颠簸。

老汉有五个孩子,可是如同所有背井离乡的人,总是因为异乡会有更好的生活。

“娃在西安打工,也有在外省打工。”

又不像彼董老汉,儿子安家在近处的礼泉县城,往来方便,此董老汉于是留在建陵镇,留在北社村,陪着走不动的老伴,一个月赶一次集,最重要的是买上一袋馍,一斤蒜苔只是美好的添头。

我问了价,蒜苔六块五毛钱一斤。

如今我已明白当年的误会,对于礼泉人而言,“建陵”即建陵镇。若要去那石人石马的建陵,需说“石马岭”;若要去那石人石马已空的昭陵,需说“烟霞村”。

石马岭村在武将山深处,搭乘礼泉县城往返叱干镇的客车,只能落在李洼村口。十几年前的村口,竖着简陋的钢铁牌楼,额书“李洼村”,左右“发展经济”“兴村富民”。村口正对一家养猪场,石马岭上的老董告诉我从岭上到养猪场的准确距离:“四点八公里。”

十几年前我也知道李洼村口去往石马岭路途遥远,新修的柏油路端直向东,放眼四望,麦田连天,不过当时不知准确距离。

踌躇之间,一对老夫妇骑着摩托回村,打听石马岭还有多远,女人回答:“没多远,二里地。”

信步进村,遇着牵牛耕田的老汉,打听石马岭还有多远,老汉回答:“没多远,就隔两道沟,沿着路走,二里地。”

可是直路走到尽头,左转上梁之后,赫然眼前的却是纵横的沟壑,盘旋的山路。下山的娃娃大概能够明白我为何来,于是指向山峰路尽处。

何止二里?

黄土塬上,“看山跑死马”。黄土塬上的人,对于距离的判断自由心证,类似现在的导航软件,搜索时给出直线距离,导航时却是道路里程。于是黄土塬上自由心证的“二里地”,让我“上了一当又一当,当当上得都一样”。

坡路初起,尚不陡峭,路旁还有连排的人家,家家院门开敞。有老汉和碎娃在院外给新栽的树木浇水,停着运水的农用三轮车。我赶紧上前搭讪,商请能否开车载我上山。老汉踌躇不语,与碎娃转身回院进屋,商议许多,出来允我“可以”,然后仿佛下定天大决心似的小声补上一句:“那给十块钱吧!”

求之不得,只用纸钞的十几年前,身上又恰无零钱,递去一张百元纸币,老汉拿钱再度回院进屋,然后之前在屋里商议的女人同走出来,热情却又腼腆地找零——那种不收钱舍不得,收钱又觉得不应该的腼腆。

于是碎娃开车,我像董老汉那般坐上车斗,沿着沟壑壁立于侧的山路,惊心动魄地盘旋上山。

上得武将山巅。

那是十五年前的阴历五月十七日,午后,山路那么遥远,阳光那么炙烈,若是没有老汉与碎娃相助,也许我至今仍是武将山间的孤魂野鬼。

石马岭村,村民几乎全部姓董。

知道山路准确距离的董家在石马岭村最高处,建陵南门阙台之下。南门两尊石狮子所在,就是他家的田地。十几年前初来,刚开始退耕还林,侧柏新植,如今长已数丈。

我和他说起在礼泉县城遇到的董老汉:“他叫个啥?”

“董益勤。”

“那是我碎爸,”——他父亲最小的弟弟——“住在下面。”

建陵神道地形特殊,阙台之下,一道沟壑向下愈宽愈深,最宽处五百米,最深处一百米,左右两梁可望不可即,看山跑死石人石马。

董家所在高处是石马岭一队,其他董家所在低处是石马岭二队。

有唐二十一代皇帝,十八帝葬于关中,或封土为陵,或因山为陵。

不止建陵,十八唐陵,皆是我最初入陕的原因。唐陵原址保存大量唐代石刻原作,即那些俗称“石人石马”的石仪,虎狮犀马、文臣武将,不一而足。初唐两代,高祖献陵、太宗昭陵,正门即南门石仪尚无定制,比如献陵有其后未有的石犀,昭陵有其后未有的走狮。自高宗乾陵以后,石仪种类、顺序与数量,渐成定例:华表一对;翼马一对;鸾鸟一对;仗马与进马官五对;左文臣右武将翁仲十对;蕃臣若干;石坐狮一对。

就其形制而言,初唐石仪雄浑壮阔,愈向后期规格愈小,刻工愈差。气势而论,高宗乾陵与其后中宗定陵、睿宗桥陵为冠;刻工而论,太宗昭陵因北门六骏而天下闻名。但我私心最爱玄宗泰陵与肃宗建陵,尤以建陵为唐陵石仪之冠。

有唐一代盛衰,世人皆知以安史之乱为界。玄宗介于盛衰之间,而肃宗已是衰世之始,国运大不如前,但为建陵造陵的石工,却是来自开元天宝盛世的石工,他们有空前绝后的造型艺术,且尚有财力为肃宗皇帝不惜工本,于是建陵石仪虽不如乾、定、桥诸陵雄阔,却极精巧,纤毫之间,皆见匠心。

建陵,南门右翼马。2010年5月8日。

尤其右翼马,华美婉约,高浮雕的双翼层层生于胁间,有如流云掠身。马鬃繁复,一千二百载风雨抹不去其间的丝丝缕缕。马首微垂,内敛含蓄,眉眼之间若有愁思,仿佛欲言又止。

鬼斧神工。

于是十几年来,我数次拜谒建陵,为此鬼神技巧而来,却眼见得输电线路恰在翼马上方跨越,眼见得马蹄之下,灌木丛生。

十几年来,由李洼村至石马岭,越来越觉清冷,越来越多关门闭户。曾经载我上山的碎娃一家,包括左右邻居,家家院门落锁,锈蚀斑斑,门前杂草丛生,显然久已无人居住。

石马岭曾经三百余口村民,如今还有多少?

“四五十口人吧,”老董答我,“二队还有三四十口,一队就十几口人了。”

家住石马岭最高处的老董,大名董基祥,属兔,恰在耳顺之年。兄弟姊妹六人,他是老碎。最高处是董家老宅,曲尺形土壁上的三眼窑,一眼朝南,两眼朝西。兄弟姊妹出嫁娶亲,陆续搬出,只留下他与父母住在老宅。

“百分之八九十,父母都和老碎住。”他说这是石马岭上的风俗。

后来娶妻生子,建起砖瓦的西厢房与院子,东南角倒座的厨房,院外东侧是牛棚,上个月刚卖了七头公牛,每头牛千把斤,“今年价格不好,一斤十五块钱”。还剩下四头母牛,“过牛娃子”。中午把母牛牵出牛棚,院外树下砌着石桌,摆着圆木墩的坐椅,桌边一口水缸,母牛饮饱了水,和牛娃子一起拉去西侧的牛圈晒太阳。牛圈外堆满劈好的柴禾,铁丝笼里一条凶猛的德国牧羊犬,冲着陌生人疯狂咆哮——可是见你和主人闲聊,知道熟识,慢慢也就安静下来。

忽左忽右的鸟鸣,忽右忽左的山风,间或几声犬吠。恼人的是有飞蚂蚁——黑翅土白蚁——落在赤裸的颈后,蜇一口,断断续续地刺痛,然后肿起红包,半月难消。

梁上种着将近二十亩地的小麦。石马岭村,家家差不多都分着近二十亩田,曾经的人多地少,如今的地多人少,方便机械化的梁上还在耕作,沟里的也就撂荒了。

机械化耕作不难,难题在于浇灌。“还是靠天吃饭。”老董媳妇说。

老董媳妇刚做完骨囊肿手术,还跛着右腿,却依旧里里外外忙碌不休。如今靠天吃饭的石马岭,曾经却是她一家人的生机,困难时期,她们举家从陕南流落于此,得以活命。

“陕南哪里?”

“镇安,镇安、柞水。”

后来镇安、柞水的生活逐渐好起来,只有她已嫁作人妇,留在了石马岭。坐在院门的石桌旁,可以南眺礼泉县城,平原沃土。可是沃土再南,还有秦岭,越过秦岭,才是故乡,已在眺望不到的四百里外。

“风调雨顺的话,”老董说,“每亩地能收六七百斤粮食吧。”

今年风调雨顺,“春季雨水好”,丰收在望。

还有一个月吧,“我这里赶芒种,芒种一过,地里就没有麦嘞”。

有自产的粮食,有自产的蔬菜,需要去建陵镇集市上采购的唯有肉类,或者长冬,蔬菜告罄。

石马岭到李洼村十里,李洼村到建陵镇十里,“大路二十里,走小路五里”。

小路翻越武将山巅。

十三年前三月,我也曾翻越武将山巅,坡北,建陵内城北门两尊石狮,蹲坐浅草之间,怒目北望。

驻足山巅,左右眺望,可见西南方近公路旁,隐约两尊石狮,而东门石狮却渺无所踪。于是弃左而右,山下一片苹果林中,得见西门石狮,南侧一尊额前还不知道是谁以红漆涂上“王”字,石狮也是无奈,龇牙哂笑,颇为滑稽。

一日得见三门石狮,志得意满,东门山高路远,于是放弃,就近跳上客车返城。

却不料这一错过,便是永远。

一个月后,2010年4月2日夜至3日凌晨,建陵东门两尊石狮失窃。

建陵内城南门石狮在侧柏林中,西门西狮在苹果林中,北门石狮山高坡陡,唯有东门石狮孤处僻远,北距最近的凉马村尚有五里之遥。石狮前有条通往索山村的山路,猜测可知,窃贼应以名为“倒链”的简易三脚支架滑轮钢索将石狮吊起,然后以农用三轮车运走。

建陵,西门左石狮。2010年5月9日。

蹲坐建陵一千二百余载,眺望关中一千二百余载云雨风雷的石狮,却遭不肖子孙觊觎,却遭不肖子孙窃盗。

而且十三年过去,依然渺无所踪。

或许永无所踪。

为谨慎故,事后北门与西门四尊石狮,全部迁移至礼泉县昭陵博物馆院内保存。

唯有南门石狮还存故址,还在老董家的侧柏林中。过老董家门,路尽处左转上坡,地势整修如梯田。第一层是老董家的打麦场,第二层是新出嫩芽的土地,第三层即是侧柏林。

新出的嫩芽,是一周前雨水时老董四哥播种的玉米。四哥董军祥,年长碎弟董基祥四岁,家住在低处的二队,背着满满一喷洒壶农药,气喘吁吁爬坡上来,“除除杂草”。

一亩二分地的玉米,大概是石马岭村地势最高的作物,如果风调雨顺,阴历八月大概能收获一二千斤苞谷。可若不能雨顺风调,一切也就白忙活了,种子钱、化肥钱、农药钱,还有这初夏正午暴晒的劳作,也都成了空。

如今蹲坐昭陵博物馆院内的建陵石狮,虽然更加安全,不在原址,不在武将山巅凭风远眺,总是感觉有些悲伤,有些虎落平阳的悲伤,仿佛成为驯养的家猫。

那年山巅果林一见,不想也成原址的最后一见。

最后一见的,还有五年前来石马岭时,老董的老母亲。

之前总能在院外看见老董的老母亲,像老董媳妇一样忙忙碌碌,颤颤巍巍,却总是忙忙碌碌。

今年却没再见,大概猜到原因,问起老董,“走了有二年了”。

“九十八岁!”

石马岭上故去的人,已如肃宗皇帝般,魂灵游荡于武将山巅,庇护所有后来的人。

老董家左右两扇院门,贴着二尺宽的红双喜字。老董三个男娃,碎娃新婚不久。后来的媳妇虽然并不久住石马岭,但终归成为与石马岭有所羁绊的人。春节会回来,未来他们的娃娃或许也会送回来,让老董媳妇照看,就像大娃的娃娃也曾经送回来,在老董老母亲的照看下长大。

然后离开,然后回来,然后再离开,然后再不回来。 qWiga4BohO/yZH6kKuNhpTbhFng6PnlOb5ke+0Zdfx7ixj8okP2+16EF1jWEt3f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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