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在冯家度过的一整个春和夏,嫣红的海棠树和蝉鸣鸟叫的清晨。
冯迁似乎这些年都没有变,还是和煦如春风的性情,温文尔雅落落大方,与冯笑的张扬不自谦截然相反。
“二哥。”冯笑一把提起摔在地上的戚筱凤并排站着看向冯迁,心中甚是愉悦。
冯迁用书卷撩开遮挡在眼前的几根枝条走至他面前,笑道:“你是不是又在欺负筱凤了?”
“是她自己,大喊大叫的。”冯笑低眉笑看她,折扇对着戚筱凤头顶挥了挥。
戚筱凤捂着脑袋钻到冯迁身后埋怨道:“他就是在欺负我,过分!”
冯迁不由笑了起来,缓缓收起手中的书册说道:“走,去我那儿,我替你训训他。”
“二哥饶命。”冯笑两手抱拳,嬉皮笑脸的假意求饶,但步子仍是跟着去了冯迁住的皓月阁。
他们二人刚迈进阁前小院,远远看见门内走来一人,笑盈盈地说道:“好容易把你们盼来了。”
戚筱凤一看,顿时喜上眉梢,立即兴冲冲地奔了过去:“谢姐姐!”
“筱凤。”冯迁的妻子谢槿兰快步走过来,拉着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番:“嚯,一眨眼长这么大了。”
谢槿兰是冯夫人娘家的外甥女,算来是冯迁的表妹,二人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戚筱凤在冯家那些时日也常见到她。
“阿迁哥哥果然早就认定了谢姐姐。”戚筱凤笑着看向二人,不由羡慕起他们长久以来的琴瑟和鸣和今日的举案齐眉。
谢槿兰则半觑着眼看了看她和冯笑说:“咦,阿笑不也早就认定你了?”
“什么时候的事?”戚筱凤歪着头凝眉看向冯笑。他却只是笑着摇摇头,挥起折扇大步往屋里走,冯迁也跟了上去,回头笑道:“这可是,说来话长啊。”
说着,几人齐齐进了皓月阁,正巧厅堂中央的桌上堆了好几册账本,冯迁顺势责怪冯笑道:“你从扬州寄来的信我收到了,好端端跑扬州做什么生意。”
谢槿兰听后不由笑着附和:“你可给你二哥寻了好大一个麻烦,他现在每个月账目都算不拢。”
冯笑朗声大笑起来:“二哥,你真不是这块料。”
“那你来。”冯迁比了个“请”的手势,冯笑摆摆手一溜烟又走进暖阁去了。
可当他们刚坐定,门外突然来人通报说冯宗主请三公子和戚小姐过去。冯迁一听瞬间略皱了皱眉,冯笑却直接起身毫不迟疑地往外走,他笑着对戚筱凤招招手道:“快点。”
“嗳。”戚筱凤叫唤了一声,却见冯笑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她嘟哝道,“茶还没喝一口,怎么一叫就去了,这时候倒听话的很。”
“爹的命令他自是不会违抗。”冯迁垂头摩挲着书封,听不出是何语气。
戚筱凤没有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一头雾水的跟了出去。
二人走至冯崧乔的书房门外,戚筱凤忽然停下了脚步,她想到自己往后的身份突然有些紧张。
这不就算是见公婆了?
她整了整衣襟袖口,面颊微微有些红。
“想什么呢?”冯笑捏了下她的脸笑眯眯的低头看着她。
“没有没有,快进去吧。”
“你脸都红了,是不是在想些奇奇怪怪的事。”他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大概就是……”冯笑话说到一半,反手捏住戚筱凤两颊,突然毫无预警的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戚筱凤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冯笑一把捂住她的嘴,脸上满是威胁似的坏笑:“给我憋回去,不许乱叫。”他侧目看了看冯崧乔书房那扇禁闭的房门,“我爹还在屋里头,你不想让他听见吧?”
戚筱凤点点头,又着了他的道。
他心满意足的松开手,叮嘱说:“一会儿进去别紧张,礼数做到就行了,我爹要是责怪你,都由我顶着,知道了吗?”
戚筱凤抿着嘴点点头。
他看她一脸惊魂未定,现在连声儿都不敢出,实在好笑得紧,冯笑安抚着摸了摸她的头:“说话,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乖。”
冯笑满意的牵起她的手走向书房。
屋中静谧无声,冯崧乔站在案前挥笔泼墨,看着怡然自得。他背对二人,兴许是没有察觉他们进了门。
冯笑和戚筱凤对看了一眼,他知道她的忐忑,往她身前站了半步,开口道:“爹,我和筱凤回来了。”
“嗯。”冯崧乔没有停下手中的笔,仍旧淡然,“平安回来就好。”
他们原本等着冯崧乔发话甚至训斥几句,但他竟平和如常,什么都没说。
戚筱凤一时松了口气,绕过冯笑走前几步,对冯崧乔恭敬道:“冯伯伯好。”
冯崧乔转过身,他如今已年逾五十,但身板硬朗,容色威严。他见到戚筱凤的一瞬间,嘴角不自然的抽动一下,但稍纵即逝,无从察觉,他平静的说道:“你爹前些天来过一趟。”
“他来找我?”
“当然是担心你的安危,如今看到你平安无事我也能给他个交代了。”
“那……”冯笑突然难得支吾起来,戚筱凤这次算是猜出了他的心思,掩嘴窃笑了一声。
冯崧乔却不动声色,甚至有些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的话说道:“筱凤一路奔波肯定累了,你且去休息吧,我和老三还有几句话要说。”
戚筱凤抬眼看看他,虽是和善地笑着却像是一道不容辩驳的命令。
她悻悻退到门口,转头看了一眼冯笑,他只是听从冯崧乔的旨意,静静垂手而立,背对她没有回头。
门被轻轻关上,戚筱凤仿佛松了口气。
书房内,冯崧乔踱了两步,腿脚似乎还不大灵便。他拿起书架上的一封信笺递到冯笑面前:“洛阳又不太平了。”
冯笑打开粗略扫了一遍,皱眉道:“又是九练堂。”
“九练堂你熟悉,你先替我出面看看。”
“怎么不让他们自己去争个明白。”
“在其位谋其职,老三,武林宗主这个位置可不好坐,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冯家。”
“是……我知道了。”
“行了,速速去办吧。”冯崧乔朝他挥挥手又转身看起了自己的画来。冯笑迟疑了一下,他站了片刻,想等冯崧乔开口再说些什么,但始终静默无声。
他有些失落,冯崧乔不苟言笑,但似乎仅仅对他一人。
冯笑刚出门,冯崧乔书房屏风后头,一个瘦俏的身影无声地走了出来,那人穿着宽大的披风,面容隐匿在帽沿下。
“千秋,你太心急了。”冯崧乔低沉着声音责备了一句。
“没事,他走了。”那名叫千秋的人不以为意。
“机会已经给你了,就看你怎么把握。”
“我明白。”
冯崧乔举起未完的画作仔细端详,笑容在他脸上缓缓蔓延开:“千秋,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很欣赏你,你比你姐姐更有能力,整个门派,甚至整个洛阳的主导权都应该在你手中。”
披风下的人表面沉默不语,但内心激荡不息,那是多年来终于被人肯定、被人赏识的振奋。她内心的欲望和恨意恣意蓬勃,如今只剩下一个眼中钉,而这颗钉子正要马不停蹄奔向她的陷阱。
千秋看向门外,满意地笑了。
冯笑索然无味地出门去,又心不在焉的走了几步,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人,原是戚筱凤一直在等他。
“冯伯伯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我们的……”她说得有些扭捏。
“我倒希望是,不过我马上得出趟门。”
“这么突然要去哪儿?”
“小事,去去就回。”
“要多久?”
“三天内应该就能回来,阿悄不是也要三天后才能给我解药么,正好。”
戚筱凤略显沮丧,垂头跟着他。冯笑揉揉她头发笑道:“怎么?舍不得啊?”
“刚回来就要走。”戚筱凤突然攀住他的手臂问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咚”地一声,冯笑的扇子轻敲在她脑袋上:“你只会给我添麻烦,要杀你的人还没查清楚,不许乱跑,知道了吗?”
“知道了……”
“二哥二嫂会照顾好你的,三天而已,应该不至于这么离不开我吧?”冯笑说着,扇子轻挑起她的下巴,笑得嚣张又暧昧。
戚筱凤没有气鼓鼓的反驳他,而是细细看着他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与冯笑四目相对,她认真地说道:“你的伤还没好全,路上小心,不要逞强。”
“我知道了。”冯笑心中暖暖的,欣喜溢于言表。戚筱凤也同样,她闪烁着光华的双眼眨了眨,突然奋力地踮着双脚,在他勾起的唇边轻轻印上一吻,这一下竟将冯笑的脸染上了一抹红,实属千年难遇。
冯笑心里得意,面上却故作沉着,步伐轻快,甩着袖子回到凝曜阁,可还未来得及欣喜,袖中就不合时宜地掉落出方才冯崧乔交给他的信笺。他面色骤然一凝,独自思忖了片刻。
“唐立,跟我出去一趟。”他朝外头命令一声,遂收起信夺门而出。
他们从冯府边门出去,沿小路七拐八弯走了多个街巷,不时警觉的四下留意查看,确认无人跟随窥探后,冯笑才放心地走入一间毫不起眼的平房。
二人刚踏进门,唐立就迅速从里面上了锁,冯笑掀开墙边挂着的一副字画,轻轻一推,一扇隐匿的小门赫然打开。
里头是间密室,进去后冯笑不由掩了掩鼻子,血腥味混着潮湿阴冷的霉气着实令人不适。
地上伏趴着一个手脚皆戴有镣铐的人,头发披散,狼狈不堪,黑衣上隐约印出新的、旧的大大小小十几处血迹。
冯笑见状似是颇为满意,唯有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才能逼出人心底的真实。
地上的人正是杭州追杀戚筱凤的那群黑衣人中被他擒获的那一个。
他走上前,似是怕这浑身肮脏的人污了自己精贵的绸缎锦衣,站直了用脚底在他面前的地上点了两下。
那人竟然猛得抬眼,愤怒的挥动手里的镣铐,但如何都挣脱不开,口中因为塞着麻布而只能含混地怒吼。
“别来无恙啊。”冯笑阴恻恻地“问候”一句,展开扇子打散身边萦绕的腥膻之气。
他看着唐立扬了扬下巴,唐立一把取出黑衣人口中的布,那人顿时大喊道:“杀了我啊!你杀了我!”
冯笑“啧啧”两声,嘲弄地说道:“我想知道的事还没弄清,怎么舍得让你死?”
“要杀就杀,把我关这里你算什么英雄豪杰!”
“我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我也不屑于是。”冯笑嗤之以鼻,并不对他动手,反而搬了张凳子饶有兴致地看他骂。
“整天靠着外面那些女人打探消息,吃软饭的无耻东西。”
他听后笑了两声,毫不在意。
黑衣人抬头盯着他,怒目圆睁:“你不过仗着父亲是武林宗主耀武扬!”
这一句却让冯笑微微眯起眼,双眸锐利地与他相接,黑衣人嘶哑却高声说道:“冯宗主在意你吗?重视你吗?你这宗主之子做得未免太憋屈了。”
冯笑瞪着他,牢紧握着椅侧扶手,眼中似有火焰燃起。
“他宁可想着你你大哥那个死人,也永远不会想到你!”
冯笑从椅子上站起,扶手也被震得咯咯作响,他向来知道,江湖人眼中的冯笑并不为自己父亲所偏爱,因此他总是出尽风头,咬牙做到最好,就是为了冯崧乔的一句肯定。
见他被激怒,黑衣人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拼命羞辱他,直戳他的痛处。
他的确被激怒了,同时也愈发冷静。
他这么做是为了求死,可为什么他这么急于求死?
冯笑冷静下来,看着他踱了两步,充耳不闻那些辱骂他的话。他忽然反其道而行之,语气平和地转向唐立道:“放了他吧。”
唐立一愣,伏在地上的人也是一滞,带唐立要解开他的镣铐时,他忽然歇斯底里的叫唤起来:“不行!我不能出去!”
他眼底忽然惊恐毕现,十指在地面上死命的划动,指尖也磨出鲜血,冯笑眼中泛上疑云,见唐立即将为他开锁,那人如发了疯般大叫:“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我不能活着回去!”
冯笑眯着眼思索了半晌,他立马一改态度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你有什么顾虑?我会替你办妥。”
黑衣人眼中闪过惊异的神色,随即笑容纠结而狰狞的笑起来:“不可能,不可能,阿烟在他手里,我回去都要死!”
冯笑愈发疑惑,阿烟?他几乎不择手段地审问了这么久都只字不提背后之人,如今却说出这个名字,应是他至亲近的人。
冯笑暗想,再多的话怕是逼不出,那就有几个字算几个字。
“你不会死,我不想杀你了。”冯笑低眉笑了笑,可这一笑更令地上的人胆寒。
唐立彻底解开了束缚他的铁链,他惊讶的抬头看冯笑,眼中不是感激而是深深的惶恐,他竟顾不得遍体鳞伤的疼痛,爬到冯笑脚边扯住他的衣角大喊道:“杀了我!我死也不能出去!我独活会害死阿烟的,他、他!”
“你死了,你的阿烟就一定不会被他害死吗?”冯笑不顾肮脏一把捏住他的两颊唯恐其咬舌自尽。
脚边的人抬头恳求,微张着嘴,眼泪不受控的潸然落下,含糊说道:“我死了,她不一定能活,但我活着,她必定会死,那个人,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他……”冯笑默默松手,还想再多问几句,却不料浑身血污的黑衣人几乎用尽所有气力转身将唐立的佩剑抽出半截,扑过直抵上锐利的剑身。
唐立顿时一骇,只觉膝盖上蔓延出阵阵温热,黑衣人喉咙已被割破,直挺挺倒在了血泊中。
冯笑皱眉,立即抬腿走出了房间,密室瞬间静若无人,不由令他心生寒意。
是什么样的人,会比死亡和刀尖更让人恐惧?
此时,皓月阁也陷入着长久的安静和沉默,冯迁为今年的会试看了许久的书,但他此时紧握着手中的书页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怎么了,他们回来了你好像不大高兴?”谢槿兰问道。
“我是在担心。”
她站起身轻揉了揉冯迁的肩,宽慰道:“都到家了还担心什么。”
“最近实在不太平,若不是我暗中拖着那些人,可能筱凤已经死于刀下了。”
“他们追得这样紧?”
“阿笑轻敌了,只带了唐立,而且那些人又极会钻空子,幸好我留个心又偷偷派了人跟过去。”
“不过呢,你这护卫也不够周全。”谢槿兰玩笑着拍了他一下,“他们在扬州险些有性命之忧。”
冯迁回头无奈一笑:“我哪知道他们会半夜吵得分道扬镳,真是两个孩子。”
“还好只是有惊无险。”说完谢槿兰沉默了片刻,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欲言又止。
“想说就说吧。”冯迁看出了她的犹疑。
“这次,你还怀疑是他?”
“前几日我叫人连夜去了趟南京,宁朔王有二心的传闻怕不是空穴来风,想来筱凤不过是拉拢他的一枚棋子,毕竟十年前他还欠了宁朔王好大一个人情,也该还了,不过,他应该不想冒大风险去还人情,所以才会对筱凤下狠手,以绝后患……”
“但这么多年他对阿笑一直相安无事,应该不会……”
冯迁的双眉愈拧愈紧,他的面容透出难以名状的凝重:“他不可能承认阿笑,更不会让他继承武林宗主之位,这个矛头从十年前就开始了,总有一天会指向他。”
“那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要如何抉择?”谢槿兰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十年前,我认定他是我三弟,那他一辈子都是。”冯迁语气坚定,而手中的书页已被握得皱成一团,终不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