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看着他,一阵沉默。
有社会经验的人,会懂一件事:一个人,身份怎样,力量怎样,不看他这个人,而看周围人待他的态度。
眼前这个男人,说得不多,话也不狠,但助理围着他,律师团赶来听他的吩咐,身强力壮的下属为他拼命。这样一个男人,身份几何,好不好惹,答案呼之欲出。
康天德带来的几个人一看形势不妙,立刻保命为上,丢下烂摊子迅速跑了。康天德又气又急,没面子的成分更多一点,眼前这男人什么都还没做,竟然就吓跑了他带来的人。说出去,他丢死人。
唐涉深吩咐律师:“去跟他谈,看他有什么诉求。”
律师领命:“是。”
末了,又问了一句:“唐总,您的目的是?”
男人轻描淡写,仿佛世间大好人:“以后,不准他再闹事。我太太喜爱这家面馆,所以这家面馆的安全问题,我做担保。”
“好的,明白。”
程倚庭:“……”
他一口一个“我太太”,听得她都轻微不适起来了,仿佛两人在床笫间的亲密都不如现在。
她看向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找不到你,猜了几个你会去的地方。运气不错,第一个就被我猜中。”
“你这么厉害?”
“还好,你比较好猜。”
“……”
程倚庭又郁闷了。
他拿捏她,拿捏得这么准。什么叫“比较好猜”?她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深度、连心思都能让他轻易猜去的太太。
她试图拿开他的手:“不要动我。”
他制止:“嘘,是你不要动。”
他左手搂着她,将人按在他怀里,右手抚上她的长发。她有好漂亮的长发,平日里洗完澡,放下来,半湿半干地落满一肩,她会在上床睡觉时习惯性将耳旁碎发拢到耳后。他单单看着这个画面,就会有欲望。仿佛他能想象的属于一个女子的温婉、美丽、诱惑、脆弱,都在她这一肩长发和一个拢发的动作里齐全了。
唐信熟读心理学,曾经从专业角度给出评价:唐涉深要当心了,他这可能是长发癖。当然这话没让唐涉深听见,说老板闲话,得在背后说,否则快乐少一半,还会多出无妄之灾。
而此时,一小把断了的碎发正躺在他手中。
头皮通红,碎发满手,委委屈屈地,替主人诉说方才遭受的暴力之痛。
程倚庭只够得到他肩膀,浑然不知眼前人已居高临下,将她方才所受之痛全看了去。他不动声色,将碎发从她长发间吹走。
程倚庭缩了缩:“冷啊。”
这么冷的天,来为她吹风,他可真有兴致。
男人开口,声音没温度:“我不想看见这个。”
程倚庭不明白:“不想看见什么?”
“没什么。”
令她痛苦的事,他从不提第二遍,有他看见就好了。
两个人,一个搂、一个推,好不热闹之时,律师过来了。见到眼前场景,轻咳一声,见老板完全没有要放开太太的意思,律师默默吞下这把狗粮,走了过去。
“唐总,方才康先生说了,给钱就能了断。”
“五十万是吧?”
律师抿了抿唇:“不,他现在要一百万。”
唐涉深觉得有意思:“他倒是会涨价。”
程倚庭听了,羞愤交加。
竟然将他也牵扯了进来,仿佛比康天德动粗更令她忍不了。
她作势就要走过去:“太过分……”一百万,怎么不去抢!
唐涉深一把拉住她的右手,还有好心情哄她:“你乖,去照顾蔡婶。”
程倚庭愤愤不平:“我不要你牵扯进这件事,这本来就和你没关系。”
“那么,你就当我是程记者的Fan好了。”
他笑笑,将她的外套领口扣子系好,不让她白皙的脖颈被太多人看了去:“程记者要惩恶扬善,作为你的Fan,当然要帮一把。”
康天德对勒索唐涉深一百万这件事,其实心里也没底。
谁知道唐涉深将来会对他怎么样?
但看今晚这样子,这钱实在来得太容易,他一点都不想和自己过不去,更不想和天上掉下来的一百万过不去。
康天德阴阴地开口:“不要支票,要现金,马上转账,迟一天都不行。”
唐涉深笑:“你倒真会勒索,一点空子都不留。不过也对,现金最无风险,你头脑不错。”
康天德看着他,浑身警惕。
唐涉深随即打了几个电话。听口吻,是给银行的人打。银行负责人在电话那头再三确认:“唐总,是转账到这个账户吗?您确定吗?要确认一下是否是诈骗犯罪吗?”
唐涉深笑了。
“嗯,不用确认,我确定。”
确定他现在正当面被人勒索着。
但,为了程倚庭,这笔勒索,值这个价。
银行办事奇效,立刻到账。唐涉深使了个眼色,左右下属将康天德放开,他得了自由,“哎哟”一声,长时间酸麻的双腿竟撑不住,软软地摔下去。
唐涉深居高临下,对他道:“康先生,查看一下账户,钱应该已经到了。”
康天德迅速拿起手机查看。
六位数的零,他咧嘴笑了。那是钱的气息,多好的气息,他都要醉了。
“行,钱到了。”
他摇摇摆摆,从地上站起来,一半是疼的,一半是乐的。
唐涉深对律师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将一份离婚合同呈在康天德面前。唐涉深开口:“钱,你拿了;字,必须签。你收下这笔钱,就代表我们达成交易。你拿着钱走,签字离婚,从此和这家面馆没关系。对了,康先生,还有件事,我提醒你一下,我既然付得起这笔钱也就玩得起你敢违约的下场。所以,不要想着卷土重来这种事,我给你一次机会勒索,你还想要第二次的话,不妨试试看。”
康天德拿了钱,心都飘了。况且跟唐涉深这种人谈交易,他还真谈不出什么来。唐涉深谈起交易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又威胁又利诱。康天德除了耍狠,文字功夫可谓十分不到位,断断不会去硬碰硬。
“知道。有钱,一切好说。”
康天德吹着口哨,乐不可支。谁能想到呢,这世上忽然又多了他这样一个百万富翁,实在太快乐了。
康天德走了不久,律师上前,低声道:“唐总,这一百万,您没有必要。以我们的力量,足可以不付钱也达成目的。”声音竟还有些愤愤,这是SEC首席律师的尊严。
唐涉深不置可否,叫了一声:“张律师。”
“是。”
“交给你去办一件事。”
“唐总您请说。”
唐涉深微微侧身,张律师立刻将耳朵凑近,听见一声阴冷的吩咐:“去查康天德的前科。为这社会做一做好事,送他一程,送进牢里去。记得,将案子往死里打,打得他下半辈子都没法再从牢里出来见天日为止。”
张律师神情一震。
他迅速反应过来,领命而去:“是,明白。”
律师先走一步。
唐涉深松了松一直握紧的拳。
方才程倚庭断了的碎发在他掌中的感觉经久不散。他记得每晚他将她按在身下发丝尽湿的样子,黑色长发铺满双肩,将她整个人衬得白皙又脆弱。有时他会将她拦腰抱起,长发就顺着她仰头的姿势落满他的手掌。多么像一只破碎的蝴蝶,他从遇见她起,她就是破碎的,他为她的破碎而倾倒,为她表面完好实质千疮百孔的破碎而吸引。当有人将她完好的表面也用暴力扯碎时,他绝不容忍。她的破碎只能由他去填、去补,别人碰一碰,碰碎了她,他的杀心立刻就起来了。
唐信曾经提醒他:你对程倚庭有一点不对劲的占有欲,这不好。
他笑问:不对劲?心理学上,不对劲的具体含义是什么?
——是有意识的轻微变态。
唐信这样回答他。
蔡婶和顾师傅今晚对唐涉深的印象好到了极致。
他就像一个看不过世间不平事的普通人,适时伸手帮一把,且过后不求回报,有一种将恩情化小的本事,这让蔡婶对他满是好感。
听听他对蔡婶说的:“这一百万,您不用放在心上,就当做我在您这里的投资。我看上了您这间面馆将来的前景,也想放点钱在这里做半个老板,所以,这钱蔡婶您不用还给我,将来到了面馆生意飞黄腾达的那一天,我拿我应得的那份分成就可以了。”
一番话,有理有据,给足人尊严。蔡婶既感动,又感恩。
“唐先生,真多谢你。”
“蔡婶,不必客气。”他斯文有礼,“我太太喜欢您这里,我也是,所以,还希望您能一直开下去,顾师傅能一直做下去,让我太太想吃牛肉面的时候,能有一个地方去。”
蔡婶笑了。
四十多岁的女人拍了拍程倚庭的肩,这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有福气的艳羡表达。
“好,唐先生你慢走。”
他搂着太太转身往车里走,程倚庭对蔡婶轻轻点了点头。她向来不喜欢以恩客自居,更没想过会以恩客太太的身份自居,此时比起留下,她更希望能立刻离开。唐涉深将她扶进轿车后座,看着她匆匆坐进去的背影,知道这一局,他赢了。
用钱,换程倚庭一晚的负罪感,这笔生意他做得值。
他吩咐付骏回公司,交代了一些公事,他今晚不会再去公司,付俊代为处理即可。付骏称了声“是”,待到黑色轿车开出去不见身影了,才举步离开。
他的老板总是能让他大开眼界。
让程倚庭从对他愤怒到对他负罪,唐涉深只用了短短一个小时。
从C城市中心到住宅,有半小时车程。
后座宽敞,空间大,两人隔得很远。程倚庭一直看着窗外。她演技不高,视线盯着窗外没有变过,车窗玻璃上倒映着一双大眼睛,没有焦点,没有光彩。
唐涉深去握她的右手。
她的右手冰冷,他的左手很暖,触到的一瞬间她像是不习惯,急于想挣开。他耐心非常好,她越挣,他握得越紧,最后将她的右手握住放到他的腿上。程倚庭瞪他一眼,不肯遵从,又一轮拉锯开始。
司机瞥了一眼后视镜,将后座一场无声的暗战尽收眼底。
拿了老板的钱,自然要为老板服务。司机是个聪明人,突如其来打方向盘右转,程倚庭没有防备,顺着惯性往右滑,被身旁的男人一把扶住。他顺势搂住她的腰,这下子,她整个人都是他的了。
车内无灯光,一片昏暗,但她仍是烧红了脸。
“你放开我。”
“你真是不会讲话,开口就讲这个。”
司机顺势继续大转弯,不惜绕远路。程倚庭又被惯性甩向他,被他抱得更紧。这下好了,她只当天意如此,老天都帮他占便宜。
唐涉深看了一眼司机。
他就喜欢这种不说话、会做事的聪明人。今晚这两下助攻,唐总很满意,立刻决定给司机涨薪水。
车子一路驶进住宅花园,司机下车,向后座颔首示意,男人点头,司机便离开了。
车内一对男女仍然坐着。
做了一年夫妻,好似仍然没有做对个样子。每临意外,总是能做成甲方和乙方的关系。
程倚庭心情复杂:“你对蔡婶说的,是真心话吗?”
男人不紧不慢反问:“你指哪句?”
程倚庭就是绝,一开口,就能把感激之情变成质问:“把百来万的事说成了投资,是借口吧?投资也用不了那么多。”
唐涉深觉得有意思:“那么,你认为我是为了什么?”
程倚庭为实力悬殊的贫富差距郁闷不已:“讨厌,你这个爱作秀的人。”旁人那么努力追求的正义感,他手到擒来。有资本,就是可以比旁人容易许多。
唐涉深摸了一下她的脸。旁人听来是警告,他自己知道是纵容而已:“做记者,不要太有想象力。”
程记者偏偏要对他端起笑容:“是恭维你呢,唐先生。花这么多钱作秀,你很有面子呢。”
“一百万。”
他笑笑,抛了抛手里的车钥匙:“我要作秀的话,一百万这种小数目,也拿得出手?你的想象力还差一点,程记者。”
“……”
又被他占了上风,这一晚她总是落下风,就像遇到他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年。
程倚庭打开车门,连个鼻音都不屑回他了。晚上起风了,她冷不防吸了一口风,冻得裹紧了身上外套。
男人没有追她。
他慢慢下了车,单手甩上车门。抬头,视线落在她的背影。
程倚庭正低头快步走,一点要等他的意思都没有。她走得快,庭院里的灯没有全开,昏暗间她踏碎了草坪的一株花。品种倒不很名贵,但贵在出自她手。从小苗到花开,数月时间养出了情分,万万想不到最后还是折损在她脚下。她负罪感起,停下脚步,弯腰查看,扶一扶它,要尽力给它最后的生机。
唐涉深在她身后,冷眼旁观。
她心疼的东西实在太多。
心疼蔡婶,心疼顾师傅,心疼寒风里赶来的律师,心疼叫不出名字的花。这么多她心疼的,哪一项都跟他无关。
这让他轻微愠怒。
然而她低头心疼的样子又实在太美。
纤纤细手,一捧香泥,湿带落花飞。对花,是这样;对人,更有感情。他又想起她护在蔡婶面前,被人扯断的长发,他觉得下腹燥热起来,是欲望。
他一言不发,快步上前,对她偷袭。
程倚庭没有来得及拒绝,已经落入了他的怀抱。他将她拦腰抱起,按向怀中。这是属于“丈夫”的力道了,他不常用这力道,但每用一次都不容有失。
她抗拒他,尤其今晚:“放我下来。”
他置若罔闻,还有闲情逸致扮恶人同他开玩笑:“你喊啊,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小妞。”
“……”
甚少见他这般轻浮相,她都要怀疑他有阴谋:“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脑子坏掉了?”
男人大笑。
一路走进屋,程倚庭又羞又窘,暗自庆幸家里今晚无人,否则旁人见了,不知会被幻想成怎样旖旎情节。她和他之间向来淡如水,即便亲密如床笫之间事,她也不觉得那是旖旎,偶尔她会闪过一个词,责任。
“程倚庭,你在生气?”
“嗯?”
她半路开小差,尚未回神,听见他问话,又气又急。他偷袭她,不仅在动作上,还在心上。
唐涉深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程倚庭,你今晚一直在生我气,是吧?”
这个人,总是这样。
在对手毫无防备时,单刀直入。对敌人是这样,对她也是这样。
她不是不反感的,但,反感又有何用?
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神避开他:“怎么会,说什么呢。”
知道这些年,程倚庭的变化在哪里吗?
原本她真是个爱较真的女孩。和人反驳,和人较真。小小的脸上那副认真的表情很动人。她会说“你错了”,会说“我不喜欢你这样,我喜欢你那样”,她的心和嘴都长在一起了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讲什么。人们往往用一个名词做比喻,来形容这类女孩子:阳光。
但现在,程倚庭已经不会那样了。
经历过一次分手,骤然之间,程倚庭对人对事的热情一夜消失。她曾经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活着,憧憬着哪一天成为一个大人的样子。那时有霍与驰待她好,她有时做小女孩有时做大人,但忽然有一天,她发现她身后已无人,他不仅走了,更在走之前将她推入了铁轨。一辆隆隆的火车急速驶来,她来不及逃开,就这样被命运的火车整个地碾压过去。当她再站起来时,她就明白,她再也做不了小女孩了,霍与驰就是用这样带血的方式让她从小女孩变成大人的。
当然,她如今的模样仍然好。甚至,比以前更好。精致、纯净、朴素、低调,这些词加诸在她身上,都不会显得错误。然而只有她明白,一个人,明明仍然完好,但就是有很多东西,真的不见了。
人就是这样子,失望了一次,两次,三次之后,没有活过来,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尤其感情这回事,伤一次就够,再多情的人,也能在重伤之后学会无情冷情甚至绝情。万情一身,到头来不过是伤老矣。
唐涉深没有追问,就事论事问道:“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出去吃面?”
一个人。
他也知道他今晚让她一个人?
程倚庭骤失兴致,连应付都懒得:“没有,吃面是顺便的事。工作上有点事,出去走走,理一理思路。”
“这样。”
他点点头,似乎轻易就信了。也不追问,只交代将来的事:“以后不要关机。”
程倚庭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
“行动电话。”他抬手,不知何时已从她外套口袋里顺走了她的手机,正拿在手上,向她发难,“你一整晚关机,我打你电话打了好久,没办法,最后只能靠猜,才找到你。程倚庭,你想过如果今晚我没有及时赶来,你被男人欺负,会吃多大的亏吗?”
她伸手拿过他手里那支电话,连争吵的意思都没有了。他以为她今晚没吃亏吗?好吧,那就让他这么以为去吧。她今晚对“手机”两个字敏感得很,听都不想听,这才是她真正吃的亏。
“知道了。下次你不用这么找我的,我早晚会回来。你知道的,除了这里,我没地方去。”
“……”
唐涉深脸色微沉。
他出声,有丝讥诮之意:“程倚庭,和你做夫妻,你比我洒脱。”
程倚庭呼吸一滞。
洒脱?多傲慢的评价,她何德何能,承受得起这两个字。她洒脱吗,能比失约了结婚纪念日的他更洒脱吗,能比在她为他一边准备晚餐一边承受来自陌生女性的嘲讽更洒脱吗能比他找到她之后她一言不发地就跟他回来了更洒脱吗?
她被激怒了。
她悄悄握紧了手,面上仍是冷静。她看着他,声音平静:“所以,我有错,你需要我道歉吗?”
唐涉深一直知道,和程倚庭沟通是一件很累的事。
他可以忍,有时,甚至有些享受。
一个女人让他累,她自身也不会好过。他见过程倚庭被激怒的样子,隐忍的,文雅的,忍无可忍之时也会铤而走险的,而所谓的铤而走险不过就是在他欺负她的时候她在他后背用指甲划出道道血痕,又疼又痒,处于快要破皮却又没有的临界点,这岂止是享受,简直是乐园,带给他其他女人完全给不了的快感。
所以,他从不介意和她一次又一次累下去。将一种轻微的自虐与虐他游戏,循环往复地做下去。
他一步上前,扶住她的后脑,猝不及防深吻。
很凶的一个吻。因为他有一瞬间的预感,或许将来他和她之间的故事,不会太好。程倚庭是一个从不向他示弱的人,一个人什么时候会连最亲近的人也不想示弱呢?那就是她不打算在他这里快乐起来了,或者是她连他给的快乐也不稀罕的时候。无论哪一种,都令他对她的吻更凶、更用力。
程倚庭瞪大眼。
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想他怎么敢,在她这么吃亏、这么受辱的局面下,对她做出更吃亏、更受辱的事。
但很快地,她的抗拒就变了意味。他出手制止,将她的意思做成了欲拒还迎的样子。他很高,此时俯下身吻她,她一点点被他折进怀里,甚至怀疑自己会摔倒。他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扶住她的后脑,用热情和耐心,耳鬓厮磨调教,她回神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踮起了脚尖,在同他迎合。
她涨红脸,屈辱感顿生:“你!”
“是我有错。”
他从她唇边移开,游移至她的耳垂,轻咬一口,即便是道歉也不妨碍他享受她:“我道歉。”
他说了七个字,程倚庭却不想要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桥段。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和霍与驰之间,就多的是。那些桥段,是真心实意地玩情调,看他着急,看他道歉,看他来抱她,连最后分离时也是。他还是用了这样的桥段,对她说“我道歉”,其他的,没有了。程倚庭从此害怕起这三个字来,男人说的道歉,有多少真心可以信?这只是情调,手段,哄人的小把戏,女人却都还信了。
“不用了。”她在他胸膛里抗拒,“我们不说这个。”
唐涉深盯着她。
“真的不想我说下去?”
“不想。”
唐涉深盯了她一会儿,放开了她。
“好吧。”他似乎是妥协了。
他又问她:“你今晚做蛋糕了是吧?唔,好香。”
程倚庭不想理他,只想快快去睡觉,一觉大天亮,逃避所有问题。他却不肯,执意拉住她的手,要她在今晚最后一小时对他作陪。
“我要吃你……”
程倚庭浑身警惕。
他慢吞吞将话说完:“……吃你做的蛋糕。”
程倚庭:“……”
抱歉,她实在没心情。
“我扔了,做得不好,你吃不惯。”
“哦?你怎么知道我吃不惯。”
“家里随便做的,当然比不得银座的东西来得金贵。”
“程倚庭,你其实今晚一直很在意银座,是吧?”
“……”
大意了,又中他险招。
她执意不肯将内心脆弱示于人前,端起一个大方笑容,去厨房拿了蛋糕出来。她养的小京巴闻到香味,从客厅一隅撒着小短腿欢快地跑过来,尾巴摇成了一朵花,在她脚边转圈圈,对她撒娇:倚庭倚庭,有夜宵吃吗?
她微笑着,切了一块蛋糕,蹲下去准备喂给它。
身旁有人不肯。
唐涉深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它不吃这个。”
她端起笑容望向他:“它是我养的,我懂它,还是你懂它?”
唐涉深轻描淡写,力道却大得将她的胳膊掐出了红痕:“总之今晚你做的,我不会给它。”
程倚庭气笑了:“你至于吗,跟家里的狗过不去。”
男人一点一点将她拉过来。
他沉默地,从她手中拿下蛋糕,放在桌上。他看了一眼完好无缺、正散发着浓郁奶香味的蛋糕,再看了一眼身旁一脸冷色的人,他终于失了最后一丝和她玩闹的兴致。
他看向她,挑衅:“是你至于吗,和我过不去。”
程倚庭愤怒起来。
脸色都变了,有一点惨白,左手紧紧握成拳,力道大得骨节都凸起了。她在控制自己,不在这一刻的愤怒中升起委屈的心情来。愤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委屈,那就意味着,她输了。
她转身就走。
沉默是她最后的武器,她在心底将未来的反抗都想好了:去卧室拿枕头和被子,去书房,关上门,分房好好睡一觉。这一天她觉得她老了,婚姻才过了一年,仿佛就已经被这日子煮透了。
身后男人一把拉住她。
她耐心尽失:“放手,我不想看见你。”
唐涉深的心情似乎回来了,语气缓下来,说出来的话却依然很欠揍:“唔,让我猜猜,你又想分房睡?”
“……”
被人看穿的感觉糟糕透了。
程倚庭语气恶劣:“不用你管!”
“好了好了,我怎么能不管。”
他存心欺负她:“书房的锁被我换了,门关不上的。你去睡了那么多次书房,我还能让那扇门关得上么?”
“……”
程倚庭猛地收住动作。
她转身,像是受到极大的欺负:“你!”
最终还是没有控制好,她还是感到了委屈。唐涉深常常令她有这种委屈,仿佛比霍与驰给的委屈更大、更坏。他不曾给过她承诺,会待她好,她一度认为这不要紧,反正她也不再期盼这个世界上会再来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待她好。但他对她的掌控却是她所料不及的,她退一步,他进三步,得寸进尺这个词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偶尔她会有一种错觉,他似乎并不爱她,他只是对她感到有趣,将她弄哭、濒临失控,是他婚姻生涯一大上瘾的嗜好。
被当成猎物的滋味,太难受了。
她的眼眶渐渐红起来,她深深吸气,不让这一丝红圈有扩大的痕迹。
男人心里一软。
一种类似于温柔的情绪掠过他良心欠缺的大脑,他收手,让她一回。
“我没点她。”
他捏了捏她的脸蛋,当她是小女孩:“遇见你之后,我心里装不下别人。”
程倚庭忽然落泪。
就像一个说着“我不要你哄”的小女孩,在自欺欺人了那么久甚至连自己都以为真的没关系的时候,来了一个人抱了抱她,她立刻就软弱了。
天下多少女孩都是这样,不是不要哄,是不敢要,不敢失望,索性就不要了罢。坚强是最后一块遮羞布,又有多少人会真正掀一掀这布,去治一治包裹在里面的一颗柔软多情的女孩心。
她的眼泪掉得很快,也很少。一滴水光掉下来,掉在她手背上,她立刻擦去,一丝痕迹都无。
唐涉深却着迷了。
着迷在那一颗像珍珠般贵、也像珍珠般少的眼泪中。
他手势温柔,将她拥入胸膛,右手穿梭在她的长发里,声音轻柔如诱哄:“好了好了,我不对,都是我的问题。我不该下了飞机就为公事撇下你,不该不对你解释清楚去银座的目的,更不该让一个陌生女孩对你挑衅,说些莫名其妙惹你生气的话。”
程倚庭不吃这一套,反唇相讥:“唐总你的私人电话,会随随便便就落入人家手里?是抱着她时被她顺走的呢,还是你哄人家时自己送上去的?”
“……”
他一向知道记者的吵架功底不可小觑,可是也不曾想过她刚刚落泪之后就能拿出这功底来对付他了,前后招数也没个上下文衔接。眼前这个女孩子,又软弱,又厉害,他欲罢不能。
“她和我的助理走路撞了,拿错了对方的手机。”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真相还不如不说,说了也没人信,听上去的可信度实在不高。他揉了揉太阳穴,道:“那种女人,我会点?开玩笑。那种人没味的,哪比得上家里我太太。程小姐这张嘴,又毒又辣,还会接吻……”
程倚庭被他的无赖行径弄得左右不是。
“你走。”
“好啊,抱你一起上楼。”
“谁要跟你上楼,吃你的蛋糕去。”
“呐,终于愿意施舍一块蛋糕给我了?”
“……”
程倚庭愤愤地瞪着他。这个男人软硬不吃,她回回与他较真,回回都输。
唐涉深揉了揉眉心,不气她了:“我还没吃晚饭。是真的好么,赶去银座谈判到晚上,推了供应商的饭局来找你,一直到现在,胃快受不了了。”
他按了按胃部,用手拿了一块蛋糕,也不讲究,就这样咬了一大口,吃起来:“程倚庭的手艺,整个C城独一无二。就为了这个味道,我也要把你留在这里。唔,真想把你关起来,属于我一个人。”
程倚庭:“……”
真是。得了便宜,还非要口头上占便宜,把做生意得寸进尺的那一套带回家里。
她看他一眼:“你真的还没吃晚饭?”
他举双手表清白:“我发誓。”
又捉了她的手伸进他的衬衫里,按在胃部:“不信?你摸摸这里。”一个机会也不肯浪费,借故肌肤相亲。
程倚庭皱着眉抽回手。
“你饿死算了。”
她转身就走。嘴里说着狠话,人却往厨房那边走。唐涉深看着她的背影笑了,口是心非的唐太太,甜过蛋糕。
这一天最后半小时,这栋别墅的男女主人终于以和平做结局,安安静静地吃完了一顿晚饭。
一碗燕窝粥,几叠小菜,一个蛋糕。程倚庭的手艺,经得起品尝。吃惯了鲍鱼海参的唐总对程氏手艺上了瘾,短期内看不到要戒的趋势。程倚庭平日里睡得早,十点准时上床,看一会儿书,十点半睡觉,这会儿快要十二点,她有些困了。唐涉深让她先去睡,她摇摇头,叫他快吃,她坐在一旁就这样等着,等他吃完了,她起身收拾碗筷,去厨房洗碗。
身后一个怀抱松松拥上来,将她圈入胸膛。
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你不生气的时候,真的很有耐心。”
程倚庭自知挣不开他的骚扰,索性放弃,洗完最后一个碗,关上水,擦干净手,低着头回答他:“因为,我还是挺喜欢仪式感的。”
“哦?”
她欲言又止。
这是私人话题了,原本她不打算说的。夫妻间可以有这个,也可以没有,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喜欢,她从未尝试对他要求这个,所以也不必对他言明。万一说了,引他发笑,多不好。
他却兴致很高的样子:“说完再走,否则我不放人的。”
程倚庭背着他,将一个擦手的动作无限蔓延,在蔓延的时间内将一场私人的谈话表达得不那么让人尴尬。
“今天是结婚一周年纪念日,虽然很晚了,但也算是一起吃了蛋糕、吃了晚饭,我收拾好再去睡觉,感觉这一天过得很完整。如果落下什么,少了什么,总像某种遗憾。”
她说着,又抬头看他:“这些话我随便一讲,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不会要求你这个,我们本来就是不同的个体,婚姻内有权利保持相对的自由。”
唐涉深看着她,忽然轻声开口:“闭上眼睛,转过去。”
“嗯?”
虽然不懂,她还是听话照做。
左手无名指,一阵冰凉触感,她听到他说“好了”,睁开眼,只见左手上一枚钻戒,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和他送给她的结婚钻戒不同,这枚钻戒更接近于艺术品,更令她惊奇的是它的色泽,纯正的粉色,好似少女亭亭玉立。
程倚庭心里一颤:“这是……粉钻?”
他对她笑了下:“你手上一直戴着一枚粉色的戒指,上个月见你丢了,所以想办法找了一个相似的给你。”
“……”
程倚庭心如擂鼓。
她确实有一枚粉色戒指,质地却绝不是钻石,仅仅是普通宝石。那是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把霍与驰带回家见父母,她的父母在送走霍与驰后,送给她的。程家是小户人家,父母在送给她那枚戒指时对她讲,做父母的,总要在女儿嫁人前送一件可以令女儿漂亮起来的礼物。
后来,她与霍与驰订婚,再取消,再陌路,当中很多东西都不见了,只有那一枚戒指她始终还留着,没有扔。那是父母送给她的,与霍与驰无关,里面有一些珍重的心情,是舍不得扔掉的。
程倚庭有些动容,望向他:“我的那一枚不贵的。”纵然不是内行,也知道粉钻这一类稀世珍宝,身价绝非她可以承受。
唐涉深摸了摸她的脸:“男人送女人东西呢,最期待的礼貌就是被接受。”
程倚庭感受得到他手心的炙热,那是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她的脸烧起来:“你一直是用这种手段哄人的吗?”
“不知道。”
“嗯?”
他握起她的手,粉钻配纤手,他很满意。他猛地将她拦腰抱起来,走向二楼主卧。一段旋转楼梯,响起他缓慢的脚步声。
她听见他的声音,喑哑又性感:“我只哄过你一个。而且很明显,效果还不怎么样。”
隔日清晨,唐涉深是在一个很微妙的梦里醒过来的。
梦里程倚庭问他累不累,不待他回答,她就靠在他腿边坐下,捧着书看起来。她对他讲,你忙你的,我陪你一会儿。书房中有壁炉,一簇小火苗在冬日里烧得噼啪作响。他坐在沙发上看资料,一垂手,手指正好能碰到她的脸。她没有躲,这令他心动万分。他没有控制自己,也根本不想控制,手指顺着她的颈线向下探了探,指尖传来光滑细致的肌肤触感。
……
唐涉深睁开眼。
床头电子钟发出“滴滴”声,提醒他七点整。时间到了,可以从旖旎的梦境里清醒一下了。
男人长臂一伸,将声音关闭。他睡眼惺忪,抚着额头。方才有多旖旎,现在就有多清冷,梦里什么都有,梦外他活得像一条已婚状态的单身狗。
等等,这个评价是谁给的?
想起来了,唐信给的。
唐信觉得他的爱好很特别,甚至有点特立独行,特别舍得牺牲自由,去追求虚无的快感。唐信一直把他当成移动的心理学样本来研究,并且对他的婚姻结果是好是坏,持作壁上观的态度。唐涉深和程倚庭两个人,在他眼里,一个是惨烈,一个是壮烈,这两个人对着一纸婚姻许诺要共同追求幸福,唐信觉得画面挺喜感,有种真正的黑色幽默在里面。
但,那又如何?太简单的幸福唐涉深不喜欢。那不够美,他骨子里追求又虐又痛的快感。程倚庭刚刚好,能给他持续的此类感觉。
主卧房门被人敲了三下,非常有秩序,这是管家数十年如一日的作风。
他应了声:“进来。”
管家是个五十岁的老派人士,领一分钱,做一分事。唐涉深是个合格的雇主,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所给的待遇远远高于行业平均水平。管家初初到此地时,是个刚过三十岁的青年,面对当时只有十岁的雇主唐涉深,他将惊讶之情很好地放在了心里。他的雇主那时天真无邪,很好骗的样子。然而职业道德让他选择了就像对待任何一位雇主那样对待这个十岁的少年,不卑不亢,该颔首鞠躬时也会颔首鞠躬。一周之后,他被通知雇佣了。
刚开始那几年,年轻的管家甚至有些同情这位雇主,父母遭遇飞机失事早早离世,留给他足以支撑他一生衣食无忧的庞大基金会,以及凶险万分的SEC大财团。管家越接触,越发现,这位十岁的雇主风格多变,有时天真,有时沉稳。再到后来,他的风格开始统一,那是在渐渐入主SEC之后。从此以后,管家只能记起唐涉深那永远一丝不乱的外表,以及提早二十年成熟的待人接物。
在管家四十岁生日那年,他那位已经年满二十的雇主给他送上了一份分量不轻的红包,说是一点心意,四十岁生日是大日子。顺便笑着提起,当年雇佣他,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流露出对一个十岁孩子糊弄表情的大人,这样的人,用着放心。一句简单的寒暄,却听得管家心惊肉跳,这才恍然明白当年那个十岁少年的天真是装的,大人以为糊弄得了他其实是他糊弄了大人。
二十多年过去了,管家每每听到外界风言风语唐涉深不好惹的传闻时,都会一笑置之。他什么时候好惹过?他从十岁起就不好惹,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
管家推门进屋,待这位雇主一如既往,尊重和有礼:“先生,早餐准备好了,您是下去用,还是端上来?”
“我下去好了,不用麻烦端上来了。”
“好的。”
他正在穿衣服,扣子未完全扣上,现出胸前几道抓痕。
管家心如止水地撇开视线。
难怪他今日心情如此好,原来是昨晚纪念日过得好。
洗漱完毕,唐涉深挽着袖口下楼。坐下,端起牛奶时,问了一句:“太太什么时候走的?”
“六点多。”管家对他道,“太太五点多就起了,接了公司的一个电话,说有事,连早餐都没有用,急急忙忙就出门了。”
唐涉深喝了一口牛奶,喉咙口一吞一咽,发出“咕咚”声。
管家知道,他分心了。以他的教养,用餐时是不会有声音的。
唐涉深确实分心,他分心计算了一个时间。
昨晚很疯狂,确切地说,是他很疯狂。至于程倚庭,愿意不愿意,她并未将答案表现得太明显,但到底还是配合了他的疯狂。他对她一闹,闹到凌晨两点,她最后在他臂弯中沉沉入睡。窗帘未拉,月光透进来,她额前每一缕散发都被月光映得清楚分明。他一点一点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沉迷一个女人在这一刻的脆弱感。这是多么好的脆弱感,给了他占有和享受的双重快感。
然而,五点多起?这就意味着,她睡了四个小时都不到的时间。
她甚至连走都未曾惊醒他。
唐涉深撕下吐司一角,放入口中。撕的动作很用力,一种无声的暴力。
她这样子,常常给他一种“露水情缘”之感。她似乎并没有太当回事,对这个地方,对他这个人。或许,她是真的无心之人;又或许,被抛弃过的人,都会有这种历劫的遗味生命的焦味。他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对她那段过往,他兴致缺缺,也从未有兴趣去想过,现在的程倚庭是否是真的昂扬,真的坦荡。
男人沉默了会儿,一片吐司吃了半小时。
对一个女人探究太多,不在他的准则范围内。
但他渐渐发现,他内心有些危险的蠢蠢欲动,想要打破这条准则。
做记者,是个标准的苦差事。
选题过不了,没有理想,也没有奖金,诗和远方都成了泡影;选题过了,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自由和生活都成了身外之物。这是一个需要一点理想主义才干得下去的行当唐涉深常常觉得程倚庭有种非现实的思维方式,说“愚蠢”当然太严重了,但在他看来多少有点“傻”。当然,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没有把这个感觉说出来。但事实上,唐涉深的感觉非常精准,程倚庭有点理性主义,有时候,这种理想主义甚至有些脱离现实。
这天,十二个小时连轴转。稿件组记者和摄影组记者结束工作回到办公室,坐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活着还是倒下,只差一口气。
主编走出来,鼓励士气:“各位,辛苦了。今晚大家继续努力一下,加加工,明早把新闻赶出来,这周末我请客。”
一个年轻小伙子瘫在座位上喊:“主编,请顿好的啊,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叫顿外卖就打发了。”
主编扫过去一眼:“外卖不好吗?上次就你吃得最多。”
众人大笑。
程倚庭单手捶着肩,缓解一整天的酸痛。这会儿也被氛围感染,笑了起来。
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没有防备,转身一看,是主编。
主编低声对她道:“倚庭,你跟我到办公室一趟。我有些话,要对你讲。”
程倚庭捶肩膀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很快应声:“好。”
共事四年,她了解主编的性情。这是一个很少私下找下属谈话的中年男人,喜欢把事情都敞开来了说。仿佛办公室那一道门,一开,一关,就把透明、公平这些词汇都关在门外了。程倚庭有时觉得,这也许就是一个老传媒人的职业病,把透明和公平看得比命都重要也不管这世界还有多少余地可以让他去透明,让他去公平。
程倚庭走进这道门时就有了心理准备。
主编不再透明公平了,这就意味着,一些令他很痛苦的事即将发生。
两人面对面坐下,主编给她倒了一杯茶。年长她二十岁的老人,这一刻反而踌躇了,仿佛对她不起似地,半杯茶喝下去了也不见他讲正题,还在说着她的过往,好似要跟她忆苦思甜。
“你是我校招进来的,现在还记得去你学校时,宣讲会结束你递来简历的样子,真有朝气,真有理想,那时我就知道,你是天生做新闻的好料子……”
程倚庭打断他:“主编,有话您不妨直说,我受得住。”
“……”
属下这么果敢,更显他无能。是否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都会怕事?
他双手交握,终于开口:“倚庭,我们这个行业,这里面的人,要比寻常人承受更多的不公。有些话,其实连我,都不知该如何对你讲……”
程倚庭懂了。
她不为难他。换句话说,为难他又能如何?他也不过是自保而已。
“没关系,照实说就好。我进公司第一天,您就告诉过我的,做新闻,最重要是尊重事实。”
主编点点头:“那么,你应该已经猜到我想和你讲哪件事了。”
“如果我没猜错,是否是上个月我写的关于某地方儿童捐款工程款项迟迟未落实的深度报导?”
“是。那一天我就与你讲过,这篇报导一旦见报,牵涉面将极广,不断被曝光的真相也会越发骇人。”
她笑一笑,是讽刺:“有人中道落马,有人携款逃离。”
主编看着她,陈述后果:“所以,你得罪了人。”
斗争,必有牺牲品。黑暗与光明,更是水火不容。她既已陷入,就要有觉悟,也许她斗得过,也许她斗不过,后者的概率无疑要大很多。
主编粗糙、苍老的手,推着一个白色信封,在桌上缓缓推至她眼前。“辞职信”三个字是用毛笔写的,多么诗情画意,文化人的情怀,用在这里,她都要替他浪费了。
“对不起,倚庭。”他自知亏欠,“自打你出校园,就是我一手培养的。看着你一步步走来,成长为现在一名优秀记者的样子,我很满意,也很舍不得。但……我没有办法。”
他是上司,也是恩师。有恩有权,无论哪个,她都无法不从。
她问:“是否是上面有人给了您压力?”
“是。”他点点头,告诉她,“倚庭,希望你能理解,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太多必须保护的东西。比如这里,比如这间公司的其他人。我……保不住你了。”
程倚庭握了握他苍老的手。
她可以理解。
他上有高堂,下有小儿,还有一屋子的男男女女要他去发工资、给薪水,他够不容易的了,没有理由非要保住一个程倚庭。
也不是没有见过旁人闹事的样子,互联网社交如此方便,发微博,转微信,把小事闹大,把自己说成多么伟大,把世界说成多么不公,去换旁人的一把同情和所谓的公平。但值得吗?小小一个互联网,活跃用户两亿人,要承受十四亿人的苦水和苦难,她都觉得这日子过得透透的了,不想再过了。
“主编,您放心,我会立刻向人事部请辞。如果外人问起,请您就说是我主动辞职的。这样,您和您的心血,也会被保护得更好一些。”
被迫离开,才最见风骨。
不仅不记恨,还为留下来的人着想,这是程倚庭的理想主义,也是程倚庭的悲情主义。
“倚庭。”老人低头,“我很抱歉。”
是他向世界妥协了,当初落笔签字允许刊发时有他的一份功,如今他却选择牺牲她一个,换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安稳人生。
风浪来袭,程倚庭看得开:“没关系,是您教我的,做新闻,最重要是良心。这一点,我没有遗憾。”
她起身,鞠躬离开。轻轻关门,无怨无恨。
主编看着她的背影,神情落寞。
他希望她能过得好,虽然他知道,起码今晚,她不会过得好了。
C城中心商务区,有一座高架环路,横贯南北,纵跃东西。从高架人行道上眺望,C城商务区夜景一览无余。游人如织,白领低头疾走,构成高架环路上两道独特的风景线。
程倚庭站在高架环路的转角一隅,撑着下巴,沉默看着C城主干道上的车水马龙。一身白领装扮,却做着外地游客会做的事,有好事路人路过,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裸辞,失业,白领最怕的两件事,都被她碰上了。距离她失业已有两小时,说兵败如山倒固然夸张,但内心那一阵持久不退的不快乐却是真正存在的。除此之外,她还感到了某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程倚庭明白,她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她爱挑战,敢冒险,深度调查记者该具有的两项品质她都有,需要铤而走险时她往往不惧牺牲。旁人见了,无一例外认为她是个风险爱好者,不怕变动,只怕不变,“求稳、安逸”这样性质的工作对她而言应该会是一种酷刑。
但奇怪的是,程倚庭内心其实并不排斥稳定、安逸的工作。她没有从事“铁饭碗”,却会隐隐向往“铁饭碗”,至于向往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偶尔她会发觉,她身上有一种“懒惰”,隐藏得很深,希望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到老到死都一沉不变,不必动脑。但真正面对选择时,她又犹豫了,无一例外跳进风险那个坑,心里想着“真后悔啊”,人却还是往下跳。
她时而思索: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现代人的精神分裂?
这一晚,她终于尝到苦果。稳定没有了,风险也没有了,一无所有,连个接住她的地方都没有。
活到二十八岁,离三十岁不远了,她已经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总是要有一些别人抢不走也打不倒的东西在手,才会有安全感。不是工作,就是婚姻,要不然,房子也可以。除开这三项,对现代人来说,其他任何事都不过是一句so what。
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算计。
赌婚姻,风险太大;赌房子,可以考虑。但问题来了,没有工作,哪来的钱去赌买房产?
“还是要工作啊。”
她这样感叹,有种无路可走还不得不走的悲壮。
很久以后,程倚庭会明白,工作对她的严重性,其实远远不必达到论生死的地步,追根究底,是她自我强迫的情绪占了大部分原因,换个说法,可以称之为不讲道理的感情用事。可惜人要长大,明白事理,总要经历一个过程。失去一些人,失去一些东西,才会豁然明白。
而此时的程倚庭,尚未真正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