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倚庭拨通唐涉深的行动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风情万种的“谁呀?”。
程倚庭陡然明白,失约了今晚晚餐之约的唐涉深此时正在哪里。
他在银座。
银座,C城高级会所。人、酒、玩、乐,从质到量,无一不是上品。简单概括,一个字:贵。
很多年前,程倚庭还是霍与驰的未婚妻,她跟着霍与驰,去过一次同类场所。那还是一个称不上“会所”的地方,充其量叫“Club”,已经让刚毕业不久的程倚庭咋舌不已:贵得这么离谱到底为哪般,敢情这地方的酒精就不是乙醇了?
直到她认识唐涉深。
唐涉深婚后第一次去银座,程倚庭天真地问他,你要去酒吧吗?记得不要多喝。唐涉深当时没纠正她,看心情似乎很愉快,人坐在车里,长臂从车窗伸出来,冷不防一把拉过她,深吻一记。程倚庭推开他,拂袖而走,他心情愉快,看着她的背影,等到人不见了才开车走。
后来有一次,程倚庭见到唐信,他有事找唐涉深,程倚庭说他去酒吧了,唐信愣了下,说哪个酒吧,程倚庭想了一会儿,想起了“银座”两个字,唐信无语了一会儿,摆摆手告诉她,那不是酒吧,那是C城第一的会所,VIP会员制,非会员不得入内。
程倚庭后知后觉:你的意思是,风月区?
唐信笑了下,没回答,施施然走了。
程倚庭从此不再过问。
这会儿,她再一次被迫面对这个局面,心情颇有些复杂。她就像中国最传统的那一类家庭里走出来的女孩子,长成了好学生、乖学生的模样,夫妻之间出了问题,即便是对方错了,她也会先说一句“对不起”,就像做错了作业。后来,她用了很久,改掉了先说“对不起”的习惯。用的方法不甚高明,不去看、不去想而已。
唐涉深不是一个容人试探的人。三十一岁,SEC的年轻执行人,有这资本,他可以傲。坊间传言,唐太太根本管不住他,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形同虚设。
程倚庭叹气。
很明显,唐涉深的情节要比霍与驰严重得多。
女人,有很多种模样。一个女人,不同的人生阶段,也可以有很多种模样。
连程倚庭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起,进化成如今这个“完全没有正妻气势”的模样的。明明当年,她与霍与驰拍拖,他约会迟到半小时,她都会借故嗔怪,假装生气要走,最爱霍与驰追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模样。女孩子,有喜欢的人,且这喜欢的人要来留她哄她,人生至开心不过如此。
但后来,她明白了另一个道理。
女孩子,要一时开心,可以靠男人;但要一世开心,还是只能靠自己。就像她,高处跌下来,几乎跌到以为会死,才学会了这个道理。
好在没有白白跌一回、死一回,如今终于练得一个好心境,拿得出一份心如止水,来面对丈夫的失约。
电话那端很吵,程倚庭按着太阳穴,有点头痛,声音仍然礼貌:“麻烦你,我找唐涉深,能把电话让他接听一下么?”
“哟,找深少爷呀,你谁呀?”打个饱嗝,继续咄咄逼人,“来我们这里要人,是太太呢,还是情人呀?”
程倚庭:“……”
很明显,电话那头的小姐已经喝高了。
程倚庭心里也是有些好奇的。若不是毫无交情,她其实挺想问一问,唐涉深有情人吗?在这一方面,她的好奇大于痛苦,仿佛做一个八卦记者的快乐,要大过做他妻子。
“喂,打来电话就说话呀,哑了还是傻了?你到底是谁?”
一声尖利,成功拉回程倚庭游离的思绪。
程倚庭涵养绝佳:“啊,我是他太太。”
正妻。
电话那头,一时沉默。
对她们而言,“正妻”这个身份永远有威慑力。能做到这般身份男人的妻子,就意味着,她自身也必不寻常。娘家后台够硬,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后院起火。
电话那头不动声色询问:“你姓程?”
程倚庭惊讶:她这么出名?
“对,我是。”
电话那头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程小姐呀……”
这位程小姐,与众不同,是不必怕的。娘家无后台,自己也不过就是从事着一份深度调查记者的职业,是太太圈中的异类。当年唐涉深婚讯传来,惊了很多人,好端端地这么想不开去结婚,尤其还去做了农村女婿。回门宴那天下雨,唐涉深被淋了个透,裤脚管沾满泥的照片传开,连唐信都佩服他的勇气。
电话那头咯咯笑:“找深少爷是吧?程小姐,怎么不亲自过来?都已经这个时间了,程小姐晚饭吃过了吧?”
“……”
这是要和她拉家常还是怎么的?
程倚庭不习惯和人电话聊天,无论生疏与否。她有些无奈:“麻烦你,把电话交给唐涉深可以么?我找一下他,很快就好。”
程倚庭不知道的是,她越是表现出“想联系到唐涉深”的心理状态,对方就越是有一种“处于优势地位”的暗爽,更是不会让她如愿以偿。
“怎么,程小姐,难道你不知道深少爷现在正在忙么?他傍晚五点就来了,下了飞机直接过来的。程小姐,我呢,好心,奉劝你一句,做了人家的太太,不代表就坐得稳这个位子了。人贵在自知,不自量力的事,还是少做得好呀……”
程倚庭拿着电话听,走进厨房,倒了杯水。
她笑了笑,端起水杯喝:“贵在自知?好的,请问您是唐涉深的哪一位?”
“……”
对方没想到她是这么个攻其不备的选手。就好像学生考试,从头至尾都苦恼着“怎么办啊考不好啦”,分数出来却是满分,最遭人恨。
电话那头酒精上涌,声音豁出去:“我是他今晚点的人!怎样!”
程倚庭动作一顿,杯子里的水洒出来一点。
他今晚,还点了人?
电话那头的姐妹,战斗激情被调动起来了,越战越勇:“程小姐,不信呀?那就过来嘛,大家交个朋友,姐姐妹妹一起开心开心……”
程倚庭挂断电话。
两个人,没有感情,能不能谈尊重,这是一个问题。
她有些不痛快,但还不至于失望。说起来,她应该感谢霍与驰。是霍与驰用一场彻底的失望教会了她,不要在深夜失眠,不要在淋浴时才敢放声大哭怕被人听见,人生会好过许多。如今她用这样一份态度对待唐涉深,纵然不公平,但贵在能自保。
她分神,无端端想起霍与驰。想起多年前的那一个暴雨夜,她倒在马路旁,前面是绝境,身后无退路。不远处,这座城市唯一的一座寺庙伫立在马路对面,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在磅礴大雨中念念有词:“大慈大悲,无病无灾。”善男信女鱼贯而入,香火鼎盛。她望过去,在暴雨中流泪。都说心诚则灵,那么她对感情心诚多年,为何还是落到这样的结局。
后来,她与唐涉深的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面对神父,她说“我愿意”。
其实她并不知,自己是否是愿意的。
但唐涉深看上去很愿意。
于是她想,他们两个人,交给神父一个“我愿意”的承诺,已经有了50%的诚心诚意,神父应该也会宽容她那另一半50%吧。
烤箱“叮”地一声,程倚庭回神。
打开,一个精心制作的蛋糕出炉。
三小时前,她正准备做晚饭,唐涉深打来电话,要她务必等一等他,两小时后回来。她听了,有些感动。一个男人,在结婚纪念日郑重来电,要她等一等,这个细节足够让她信他一回。她心血来潮,做完了晚饭之后又做了一个蛋糕。纪念日,有甜品,兆头极好,仿佛日子也会变得甜。
可惜,她误会了。
生活本就是甜的少,苦的多,她稍稍想逆一下天意,即刻被惩罚。那个要她务必等一等的人,私人电话也可以被其他女子接起。
有一点生气吗?她觉得没有。唐涉深是人,她也是,而人与人之间发生的有人性的故事,通常都不会太好。毕竟,你要知道,这是在人间。
程倚庭沉默了五分钟。
她将蛋糕放下,走去客厅拿了外套和钥匙,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她需要出去透透气。
程倚庭想,不,她不是在生气。她只是觉得,这样自欺欺人的生活,有一点点没意思。
一通电话,改变了程倚庭的心情,也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后面半部分,程倚庭绝不会知道。
银座,九点。
二楼,站满了人,一片死寂。本该是纸醉金迷的时间,这会儿鸦雀无声。
领班头脑灵活,一看这砸场的架势,就知要糟,绝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领班收拾得了的。他给助理使了个眼色,把银座高层总经理请到了现场。
总经理不愧是总经理,见惯了大场面,在赶来的路上稳住情绪,问:“怎么回事?”
“新来的一个小姑娘,胆大妄为,把天捅破了,惹谁不好去惹了SEC唐涉深的太太,被唐总知道了……”
总经理听得直皱眉:“惹谁?她疯了吗,有几斤几两,去惹唐总太太?”
“可不是。现在的小姑娘,拎不清得多啊,有几分姿色,就以为男人都好这口。”
总经理怒骂:“人事部的张总看来是不想干了,招这种人进来,工作搞不好还把大客户给得罪了!周一让张总递辞呈,叫他不用来了。”
“是,知道了。”
总经理火急火燎,赶来救场。人到了二楼,扫一眼眼前架势,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今晚不会好过。他端起笑容,亡羊补牢:“唐总,有话好说。”
敢在银座这种水很深的地方公然砸场的人,唐涉深是一个。
他是银座的常客,最大客源的那一种,每年银座的利润表上,唐涉深和他的SEC都居功甚伟。他不是一个爱挑事的人,甚至有几次,新手服务不到位,他都态度宽容,说没关系。但跟了他很多年的特助付骏知道,唐涉深一旦摆明了要挑事,就绝不会是个好说话的人了。
这会儿,他正坐着,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手里把玩着私人电话,正是刚才被人接起程倚庭来电的那一支。
这支电话有自动监听与录音功能,刚才的通讯记录已经在两位通话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字不差地录了下来。
二十七分钟,他完整地听了一遍。
听完了,又倒回去,掐了其中一段又播放一遍:“程小姐,我呢,好心,奉劝你一句,做了人家的太太,不代表就坐得稳这个位子了。人贵在自知,不自量力的事,还是少做得好呀……”
录音循环播放三遍,听得一旁的付骏都直皱眉。看这样子,今晚唐涉深绝不会善罢甘休。唐涉深很少跟女人过不去,但一旦有关程倚庭,他的标准就变了,和人过不去起来,男女不论。
他听数遍,终于掐断录音,开口问:“刚才我太太的电话,谁接的?”
说起这整件事,其实,是一个彻底的乌龙事件。
唐涉深傍晚出差回国,下飞机后,确实失约了和程倚庭的晚餐,却不是来银座玩,而是为了解决公司的一宗供应商合同意外。说起银座这个地方,虽然纸醉金迷,但人家的主营业务倒不完全是这些。银座的老板是个脑子灵活的,既然有本事将银座做成商务人士的第一选择,那自然要深度挖掘一切赚钱的可能。承办会议、客户年会,业务既光明正大,又收入可观,比做灰色营收整天面对警察临检战战兢兢的日子要好太多。
唐涉深婚前在银座玩过几次,婚后几乎绝了迹,出现在银座无一不是为了公事,私下连唐信约他都不肯。理由给得很是让人嫉妒,玩什么都没有玩老婆来得有意思。唐信听了,摸着下巴,很是旖旎地想象了一下他这个“玩”的具体含义。
今晚也是,他一下飞机,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被车接走,到银座和供应商展开紧急谈判。匆忙之中,唐涉深的私人行动电话放在了车里,随即让一名助理返回去拿。助理是个新手,替老板拿个电话都战战兢兢,上楼时和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是个姑娘,喝了酒,哎哟一声,两个人的行动电话都摔在了地上。
然后,问题来了。
不管旁人信不信,唐涉深的这支私人电话,不是苹果,不是华为,正是传说中的——山寨机。
双卡双待,宽大触屏,三百万的像素虽然渣了点,但号称“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摄像功能还是让这款山寨机赢得了“国产战斗机”的美誉。
至于这山寨战斗机怎么会成了泱泱唐总的私人行动电话,还有一段历史。
半年前,这对夫妻在家,有过一场对话——
唐涉深:“送我的?”
程倚庭:“对啊。”
唐涉深:“你特地买给我的?”
程倚庭:“不是啊。今天采访一个活动时商家的赠品,是一对的,不要浪费,这家里能用它的除了我也就你了啊。”
“……”
唐总沉默了。
虽然程倚庭这礼物送得毫无诚意,甚至有点将他当做扶贫回收站的意思,但唐涉深还真就从此用上了这款双卡双待的山寨机。
今晚,巧了,被撞到的这位小姐,用的也是同款手机。更不幸的是,这位小姐当时已经喝了不少酒,脑子不太清醒了,另一边的助理也是,急急忙忙要拿着手机上楼交差,阴差阳错之下,双方都拿错了对方的手机。
程倚庭打来电话,唐涉深浑然不知。他察觉这事,已是三小时后。谈判未完,他的行动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只听电话那头传来浑厚笑声:“小羽呀,今晚王老板会带一伙肥客上门,大家杀鸡放血,不要手软呀!”唐涉深被这中年男高音震得几乎耳鸣。一看,才发现助理拿错了电话。
物归原主,本来一桩小事,却硬是让他察觉了不对劲。
调出通话录音,听了一遍,男人脸色阴沉。
事关程倚庭,他绝不罢休。
他再一次,缓缓开口:“刚才接我太太电话的人,是谁?”
一个身影,终于顶不住强势压力,怯生生开口:“是、是我……”
付骏看了她一眼,有些微讽,亦有些同情。是有些姿色,难怪如此跋扈,但这姿色恐怕今晚行不通了。
付骏暗自腹诽:自从有了程倚庭,他的老板看其他女人就都是瞎的。
唐涉深手里把玩手机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投过去一眼。
总经理姓王,见了这一眼,脸色一变。
老话说,动容容易变色难。能令王总这样的老江湖变了脸色,必不会是小事。他有种预感,山雨欲来。
唐涉深不疾不徐:“叫什么名字?”
王总赔笑:“她姓林,单名一个羽字,在我们这里叫声小羽就行。”
“几岁了?”
王总搓着手,一脸灿烂:“今年刚满二十二,小呢。”
唐涉深转过脸,看向他,忽然发难:“王经理。”
“哎,在呢。”
“银座的侍应生说话,都是要老板亲自代答的么?”
“……”
王总哑然。
这世道,做人难,帮人更难。底下的人犯了错,做上司的帮一把,是情分,实在帮不起,也只能作罢。她今晚得罪的人来头太大,弄不好,人保不住,连自己都被牵连进去。王总这点规矩还是懂的,唐涉深想要让之不好过的人,最好不要帮。
付骏对此深有体会。他的老板私下说过很多惊人之语,最令他悚然的却只有一句。唐涉深最喜欢秋天,不是因为秋高气爽。他曾慢悠悠讲,秋天的风最好,日头也最好,如果遇上敌人,出手暗算,刺中流血,即便暴露,滴下的血也会干得比较快。
这个男人本性嗜血,又善斯文伪装,不得不防。
王总垂手沉默,向后退了一步,表示不再插手。
总经理的态度无疑让底下一干人等更为惶恐。自知惹了大祸的林羽首当其冲,再适宜的空调温度都抹不掉她身上的层层冷汗。
唐涉深打破沉默:“林羽是吧,名字不错。”
“……”
女孩子,得人称赞,无论有无真心,都心襟动荡。林羽在惊惧中抬眼,这一看,竟有些怔住。
风流换尽,霜降清寂。
世间千万人,造物主独独偏爱他,眉眼生得好,低眉抬眼都好似有温情要来托付于你。待到你真陷进这份温情里,他却又收了回去。这才方知,他从未给过。
他看着她,问:“哪个学校的?”
林羽寒毛倒竖。
短短时间内,他已经估量她,看穿她。他有把柄在手了,准备动手了。
林羽吞吞吐吐:“C、C大的……”
王总默不作声地在背后看她一眼。
涉世未深,高手面前玩阴谋,注定要受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唐涉深笑笑:“好啊,C大的是吧?”
随即指示身旁的付骏:“打电话去C大问有没有这个人。”
“……”
林羽身体一软,吓倒在地:“唐总,我错了!”
她呜呜抽咽,开始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是她靠一点小聪明就能逃过一劫的人:“我不是C大的,我是D大的……”
付骏盯着瘫坐在地的女学生,为她可惜。论姿色,这女孩确实有,可惜少了一样最重要的:脑子。她以为天下男人都一个德行,见了有几分美丽的女子就黑白不分。这样轻浮的女子,落到唐涉深手里,注定要栽个头破血流。
“林小姐,玩游戏是要分场合的。”男人嘴里的警告,很明显了,“这里不是大学,不是你翘了课说个谎就能翻篇的地方。小女孩玩的那套把戏,今晚还是收起来的好。”
林羽连抽咽都不敢了。
这男人软硬不吃,看见小女生的眼泪也不为所动,开口就是杀机,且绝不收回,简直要杀尽天下娇媚女子的营生。
她惶恐不已:“唐总,今晚对程小姐说的那些话,是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那时喝多了。”
她低头认错,只求一线生机:“我立刻道歉,现在就去向程小姐道歉,当面道歉。”
唐涉深纠正:“不是程小姐,是唐太太。”
三字之差,差的是身份。他唯一的枕边人,一个字都差不得。
到底是发生在银座地盘的事,生意人都讲究息事宁人,以和为贵。王总忍不住求情:“唐总,是这样的,林羽刚来几天,出了这档子事,是我们银座没有管好教好,今天起一定严肃整顿。她还是学生,为筹学费才来这里当侍应生的,还请唐总看在这份上,高抬贵手。”
唐涉深笑笑:“也对,在这里做事,二十二岁,的确年纪很小。学生出来打工,也不容易。”
王总一听有戏,立刻赔笑:“对对,就是这样。”
岂料那人话锋一转:“只不过,既然已经出来做事,那就和年纪没关系。”
王总:“……”
唐涉深冷眼旁观:“小孩子不懂事,这没关系,慢慢教就可以了。但这里不是学校,这里是银座,有些话说出了口,就由不得你收回来。另外,王总,我也想多话一句,银座如果开不起,那就不要开。”
几句话,连王总都颤巍巍了:“不不不,唐总您言重了……”
唐涉深双手交握,搭在膝上,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敲在左手手背上,频率越来越快。付骏知道,这是他耐心渐失的表现。
男人看着她,声音含讽:“你刚才对我太太讲什么?我点你?林小姐,大学的课堂里没教你自尊自重怎么写吗?没关系,学校老师没教你,我来教。我教你一次,让你铭记终生。”
林羽跪下去:“唐总,我错了!”
他已经听不进去。
起身,交代付骏:“联系D大,核实一下这个事。还有,联系媒体。该怎么做,交给你。”
付骏点头:“知道了。”
王总弯腰跟在身后,听到主仆二人这对话,心里“咯噔”一下,明白林羽这人前途已到了头,人生尽毁。
隔日,周刊出街,社会版头条皆为“女大学生为钱堕落为哪般”的大讨论。很长时间内的一条隐形产业链被曝光在大众面前,人们这才知道,竟然有数量可观的女大学生为钱为物欲,甘愿在最好的青春年华进出夜店、Club,心甘情愿做陪酒女、出卖青春,得来的钱大部分送进了校园裸贷公司手中,就这样恶性循环。深挖下去,更不得了,以林羽为例,在校期间不仅80%功课挂科,为了升学更不惜与老师提出不正当交易,内幕堪称惊世骇俗。
整件事中,被率先推向风口浪尖的,首当其冲就是D大。D大校风受到公众质疑,学校迅速做出决定:鉴于林羽同学严重违反校纪校规,情况属实,且影响恶劣,故作出开除学籍决定。
晚间十点,C城灯火通明。
忙碌的上班族追赶最后一趟班车,踏上回家之路。也有人三三两两搭个伙,找饭馆吃一顿迟到的晚饭。程倚庭喜欢C城的理由就在这里,无论多晚,总有人更晚,无论多累,总有人更累,努力和求生在这里被活成了同一个意思。程倚庭刚毕业那一年,身体好,能加班,经常在凌晨孤魂野鬼地出来觅食,但也觉得这样的生活是非常好的,或许这一种好里面,还有爱情的成分。
爱情?
她顿了下脚步,随即笑了笑。
多久远的事,好似前半生的玩笑,连自己都了无笑意。
十点一刻,加班白领吃夜宵的高峰时间,“康师傅面馆”内,老板娘蔡婶穿梭忙碌,冷不防见到门口身影,既惊又喜。
“哎呀,是倚庭?”
“老板娘,好久不见,生意还好吗?”
“哎哟,凑合啦,小成本生意,能赚不亏就足够啦。”
程倚庭掀开帘子进屋,屋内热气熏出一层薄雾,客人声音此起彼伏。
“老板娘,我的辣酱牛肉面能快一点吗?”
“哎,来啦!”
“蔡婶,还有我的拉面,记得要加香菜!”
“哎哟,王先生,您是老主顾了,一定不会忘记你的香菜啦。”
浓浓烟火气,是人间该有的样子。程倚庭想,这是多好的一家店。一个灶台,几张四方桌,一颗真诚待人的心,就撑起了这灯火通明的夜晚十几年。都说做生意的人不能不笑,蔡婶就总是笑的,程倚庭认识她多年,从未见过她脸上的笑容落下去过。有时她想,抛开这四方生意不谈,蔡婶应该是一个快乐的人,否则这么深的笑容哪里挂得住十几年。
程倚庭拉开椅子坐下:“还说凑合?老板娘,生意兴隆。”
见到她,熟人心情上涌,蔡婶热络招呼。
“哎哟,我这儿呀,全靠政策好,托C城发展的福。”
她这话倒是没错,小面馆一日比一日好,离不开党的政策好。C城经济腾飞那几年,面馆生意跟着一起腾飞了,大量外地打工人口涌入,给了面馆充足客源。
蔡婶给她倒了一杯水:“倒是你啊,老实交代,这么晚了,怎么还会逛来这里?”
“来吃面啊。”程倚庭应对如流,“蔡婶的牛肉面味道太好,一阵子吃不到就睡不着。”
“你呀,什么时候起,嘴巴变得这样甜。”
嘴里这么说着,蔡婶又觑了她一眼。
生意人眼光毒辣,一眼就看见程倚庭起皮的双唇。这么冷的天,她出门连润唇膏都忘了带,重重心事都写在了这皱起的唇纹里。
人间心事,不愿说的,多半是苦。蔡婶半生岁月已过,明白不点破的好处。
她跟着笑,只当程倚庭来者是客:“说吧,要吃什么面?我让老顾给你做碗大的!”
程倚庭抚着脸:“还是和从前一样,要一份招牌牛肉面。对了,牛肉要两份。”
蔡婶惊讶:“工作这么累?这么晚吃太多对胃不好哦。”
“不是。”程倚庭坦诚,“我今晚还没吃晚饭。”
蔡婶作为饮食界的老大姐,最见不得年轻人虐待自己的胃,立刻皱眉:“小程,这不行啊。都十点多了,怎么能还没吃饭呢?”
程倚庭笑笑,避重就轻,不谈。
蔡婶不是个追根究底的人,尤其不爱对隐私追问,说完也没等她回答,立刻走去厨房,向里面大喊:“老顾,下一碗牛肉面,牛肉加双份,要快!”
顾师傅洪亮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好嘞!”
一碗面,两碟小菜,胃渐渐被填饱,终于将空虚赶走。
时间渐晚,客人渐渐稀少,老板娘得了空,坐到程倚庭对面陪她。
“好久没来,味道还吃得惯吗?”
“当然,顾师傅的手艺,多少年都忘不了,整个C城找不到第二家。”
“哎哟,你这话哟,跟霍与驰学的吧?他当年总是这么夸,夸得老顾好开心,总是给他打八折……”
一个熟人名字,狭路相逢。她有些稳不住心神。
蔡婶是个能聊的,忙了一整晚最享受的就是有个老主顾来听她说说那当年的事,仿佛回忆别人的青春,她也能跟着青春一回。在这一点上,她是有些得意的,多久远的事了,她仍然记得一清二楚,这份记忆力放眼其他餐馆,可谓无敌手。总有些人看不起路边摊,蔡婶冷哼,路边摊怎么了,只有路边摊的老板能记得你十年前跟谁来吃过面,那些高级酒店的老板行么?
不知不觉,蔡婶侃侃而谈:“你和小霍,真是好久远的回忆啦。从学生时代到参加工作,还会来我这里吃面的,也就你们两个。其他客人工作后有了钱,发了迹,都爱去那高档酒楼。只有你俩不会,你们两个人啊,去得了高档酒楼也来得了我这里,每次来都坐同一个位子,呐,就是你现在这张靠窗的位子。我那时就跟老顾说,小程和小霍一定会是有出息的一对,能富贵,能平淡,我蔡婶看人最准了……”
程倚庭喝汤,笑容挂在脸上,淡得有些看不清。
蔡婶倏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住了嘴。
“哎哟,瞧我这张嘴,就是闲不下来,瞎说什么呢。”她有些慌张,自知说错了话,“小程,我随便说说,你别生气。”
程倚庭摆摆手:“不会,过去的事了,都成故事了。”
故事故事,一不小心,就成了事故。
蔡婶亡羊补牢:“这个,小霍人不错,但唐先生人更好啊!一年前你们结婚,连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都受了他好大一份礼。你们那个婚礼,真不赖,我和老顾可从来没机会见这么华丽的婚礼,都说还是小程有福气……”
几句恭维,干巴巴的,蔡婶已经尽力了。
没办法,对霍与驰,她了解,一起吃过那么多次面,他和程倚庭那么多年情深义重的样子,都印刻在蔡婶心里了。至于唐涉深,着实夸不出几句,除了婚礼上遥遥见过一面之外,偶尔见到他都是在财经杂志或者新闻里,距离太遥远,常常令蔡婶觉得不真实。
她悄声问:“唐先生对你好吗?”
“嗯。”
程倚庭答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他对我很好。”
蔡婶长舒一口气:“那就好。你看,我们讲的果然没错,给得起那么好的一场婚礼,他对你必然是好的。”
程倚庭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反驳。
短短时间,蔡婶提到了那么多次婚礼。她的婚礼,真的那么好吗,好到值得人过了一年都能提起那么多次?
程倚庭想,好的标准是什么呢。豪华,奢侈,精致,完美?当然,这应该可以算一部分,但真心呢,真心不是更重要吗。
而她的真心,失落在了那一晚的婚宴洗手间。她打开水龙头,哭得好大声,她有一整个青春要去哭完它,可以哭一整夜或者更久。但她不敢,最终只哭了十分钟。十分钟犹如血祭,祭她不知所踪的感情,祭她下落不明的人生,祭她抱憾终生的灵魂。
之后,她关上水龙头,打开化妆包,将妆容修饰,隐下十分钟的秘密。
人活一辈子,最好的那部分已经过完,剩下的,得过且过就可以了。
一记踹门声,惊天动地,打断了这一晚的平静。
紧接着就是玻璃窗被打碎的声音,三四个男人随手抄起椅子,玻璃窗在重击之下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面馆里的客人纷纷遁走。世道艰难,更多人选择明哲保身。
夜市摊被人砸场,这种事不少见。
地方保护势力,竞争对手的恶意挑衅,醉鬼当街耍无赖,碰上了哪一个,都是今晚这一个下场。程倚庭站起来,没有走,下意识伸手保护老板娘。当她看见蔡婶的脸,却怔住了。
蔡婶似乎从未如此惧怕过。
她久经风霜的脸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年,苍老到了生命尽头,双唇煞白,在震天响的玻璃渣落地声中抖动着。一段短短五分钟的砸场,就将这个女人从四十岁折磨成了九十岁的模样。
客人中有仗义执言的,起身制止:“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男人约莫五十岁,现出一副病态的瘦,与之相反的是动手时的阴狠。仿佛他有多瘦,手里的劲道就有多大。他挥挥手,手里一张椅子随着他的动作一起上下挥舞:“小子,跟你没关系,不要多管闲事,啊?”
那客人倒也不怕,吃面吃出感情来了,挺身维护:“看不过去自然要管,人家做点小本生意容易吗,被你们这么糟践。”
那精瘦男人倒是笑了,仿佛不怕人问,就怕人不问。他正等着这个机会,指了指刚从厨房出来的顾师傅:“讲理是吧?就凭她在这里背着我偷汉子。”
“……”
一屋子的人都怔住了,仿佛一时间无法在“偷”这个概念和“夫妻”这个概念中相互转换。
精瘦男人冲顾师傅笑笑:“老顾,偷偷摸摸的滋味怎么样?很好是吧?都让你和我老婆偷偷摸摸了十多年,也该把她还给我了。”
顾师傅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顾天实,是个天生的老实人。本身就不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出了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会儿被一连串地追着问,连句辩驳都不会了。
方才仗义执言的客人比谁都震惊,转过头问蔡婶:“蔡婶,你和老顾不是夫妻啊?”
“夫妻?”
精瘦男人笑了:“看来这些年你俩演戏演得挺好,都演到有观众捧场了,哈哈。”
蔡婶红着眼眶,摇摇头:“不是……”
一瞬间,客人涨红了脸。
他仿佛被人当众打了一个耳光,堂堂一介写字楼高级白领,竟为了几碗面的情分,去给一对偷情者强出头,简直有辱英明!
“一群神经病!”
客人掏出钱,甩了一张百元大钞在桌上,算是用餐费,说了句“不用找了!”,骂骂咧咧地就走了,仿佛在这个地方多呆一秒都是对他白领身份的亵渎。店里剩下的其他人也纷纷走了,本就不多的同情如今更所剩无几。这样一出闹剧,简直不值得浪费看客时间。
蔡婶脚底一软,几乎站不稳。
这个世界上,一恶到底的人并不可怕,先善后恶的人才最可怕。出手更狠,而且往往最习惯对自己人下手,肉体和精神双重折磨,叫人痛上加痛。
一双手,及时扶住了蔡婶。
她抬头望去,看见一张波澜不惊的脸。
程倚庭没有走,扶住了她。蔡婶有高血压,经不起太大的风浪折磨,程倚庭端来水,给她喝。
她站直了,望向店外的那个男人,徐徐开口:“你说他们是私情,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大家公平一点,也听听蔡婶怎么说,如何?”
男人上下打量她:“你谁啊?管这闲事。”
“记者。”
见惯了善恶,程倚庭从不惧这世上任何一种形式的恶,否则,记者这行当是做不下去的。
“先生,现在这世道,各行各业都不好,记者尤其缺稿子。我碰上了这么一桩事,你不让蔡婶讲一讲,单凭我今晚看见的,万一写出来,有碍公平,说你打砸抢烧,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记者,不好惹。
男人阴鹜地盯着她。
记者这个群体在他眼里,就跟狗一样,疯起来,咬住不放,他不得不防。
程倚庭知道他暂时不敢乱来,转头对蔡婶道:“蔡婶,有话你就说。不要怕,他的一面之词,我不信。”
蔡婶呜呜哭了。
四十多岁的女人,讨生活奔波都逼不出她的眼泪,婚姻却可以。
程倚庭心酸。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宿命吗?如果可以,她宁可不要这逼人眼泪的婚姻。
蔡婶的故事很一般,在当惯了记者的程倚庭听来,甚至构不成一桩新闻的要素,没有爆点,没有波澜,十个人里抓一把,能抓好几个同类故事。可是程倚庭还是为她心酸,只因为,这故事是真的。
蔡婶和丈夫早早就结婚了,丈夫曾经也是有抱负的青年,却架不住命运弄人,屡次受挫。丈夫的心理承受能力并不强,后来在工地打工时交上了损友,打架斗殴,在暴力中寻找快感。还染上了好赌的习性,没钱了就问蔡婶要,要不到就打,家里孩子也不管,有时喝醉了连孩子也一起打。蔡婶提离婚,他倒也肯,但要五十万。蔡婶当时就明白这婚离不成,五十万对她而言是天文数字。
蔡婶好强,将孩子送去了娘家,自己一个人走出了村子,从此天南地北讨生活。C城是她的幸运之地,不仅拥有了一间面馆,还遇上了顾师傅。顾师傅家里穷,比她还穷,父母皆有严重疾病,他的钱填进去,连个回音都没有,窟窿还越填越大。顾师傅一生未娶妻,哪个女人肯跟他呢?他也不要女人跟他,他这样的人太苦了,跟了他是对女人的不负责任。
最开始,蔡婶看顾师傅可怜,后来,是顾师傅看蔡婶可怜。他的矛盾是简单的,一个“钱”字就能概括所有的问题,蔡婶的矛盾却是复杂的,穷苦山村几千年的病症都在她身上盘根错综着。
说不清楚是从哪一天起,两个人就相依为命了起来,有时听到客人误会他俩是夫妻,他们还会脸红,客人以为是害羞,诧异这么大岁数的一对男女竟然还会害羞,多古老的事其实,他们是害怕,害怕哪一天这由一半谎言构成的好日子就被戳破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蔡婶哭得有道理。她在心里慌张了这么多年,预演了这么多年,还是架不住这一天来袭时的痛苦。
话未讲完,顾师傅已被数人围起来殴打。
顾师傅默默承受。他一生未做过坏事,辨不清好坏。尤其这一件,他也不知自己是对是错。不知对错的情况下,他逆来顺受,就像所有老实人会做出的选择那样。
蔡婶哭着喊:“康天德!我要和你离婚!”
怪不得,一个姓蔡,一个姓顾,面馆却姓康。
曾经也是有期待的吧?被打了,被辜负了,被逼迫了,还是对丈夫有期待的吧。
程倚庭悲从中来,她不明白一个女人的悲剧究竟可以到哪种程度,究竟还会不会有一个尽头。
“住手!”
程倚庭看向外面那人,冷着脸警告:“你不住手的话,明天的报纸上就会出现你的脸。怎么,康先生不怕家丑外扬?好啊,那我就写了。到时候,让大众来评一评,康先生这顶绿帽,戴得应不应该。”
“绿帽”两个字,犹如炸弹,炸得康天德理智全无。
天下所有男人最怕的就是这两个字。流言纷纷,多少人会在背后揣测:他被戴绿帽了呢,是不爱了呢,还是他不行啊……
康天德怒吼,一步上前,揪住了程倚庭的长发。
“死记者,你敢威胁我?看我不弄死你!”
程倚庭咬紧唇,有种头皮被整个扯断的痛感。
然而下一秒,出声痛呼的却是康天德。
不知何时身后来了人,一左一右两个壮汉,架住了他。康天德想还手,正中对方意思,趁着空档狠狠朝他小腹和下身连踢数脚。那些围殴顾师傅的人立刻停了下来,他们都看出来了,这是练过功夫的好手,浑不似他们帮派械斗,只看人数就可以。真正练过的人,下手都是杀招,惹不得。
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地停在面馆前。
一个助理模样的人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
一双黑色皮鞋率先落了地。
一个男人下了车。黑色西装,妥帖附在他身上。他身材高大,有逼人气势。
康天德被打了几拳,怒火中烧,看见这主事者模样的人走来,立刻就吼:“你谁?来管别人的家务事!”
男人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盯着他。
“我姓唐。”
说话间,他伸手一揽,站在一旁发楞的程倚庭就跟着这个动作落入了他的怀抱。
“男人打女人,就是你的不对。更何况,你方才想打的,是我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