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热闹,小小的关帝庙,一口气凑齐了红事和白事,也不知道该说一句今天日子好还是此处风水好。
面对老丈令人惊悚的发问,吴运一下子变成了哑巴。
吴运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却还未婚配。他少年时遭师兄捉弄,被大半夜丢进村子后面的水潭里。当地有即将出阁的女孩结伴沐浴的习俗,正巧,当天水潭里有两位将要成亲的姑娘和她的几个姐妹在场,糊里糊涂吵嚷起来。吴运被村里人当成登徒子,扒光了衣服绑在一根木桩上游街,自此一听到“成亲”“女孩子”之类的字眼就头疼。
吴运的沉默更令老丈误会。只见老丈一把抓住吴运的前襟,恶狠狠地说:“虽说我家丫头如花似玉、人见人爱,但也是名花有主了。她要嫁的人,乃是吉祥镇最富的贾员外!开珠宝铺子的贾员外!谁今天敢坏她好事,别怪我牛老汉跟他拼老命——还有贾员外,也要把他切碎了喂狗!有胆你就来啊!”
“我……我没有……”吴运吞吞吐吐地说,一如他当年无力的申辩。
牛老汉明显不信,高高举起另一只大手,露出宽厚的手掌和长满茧子的手指。看那架势,他的目标是吴运红到脖子根的坑坑洼洼的长脸。
吴运嘴笨,又在这么个尴尬时刻,哪里还会辩解?扶着刀柄的手已经动了。
胡三哥赶忙冲上去,一手按住吴运的刀柄,一手环住牛老汉高举的手,对着牛老汉赔笑道:“大哥误会了,大哥松手!都是误会,误会!……”
旁人不一定清楚吴运的功夫,但胡三哥可是个明白人。纵观整个庐州,甚至往大里说,就是整个江南,能在和吴运比拼之后而没有缺胳膊短腿乃至丢了脑袋的,屈指可数。想来如果告诉牛老汉,所有关帝庙的好汉加起来和吴运拼命,一个时辰之后,只会有吴运一个人安然站着,牛老汉怕是会变成缩头龟老汉。
牛老汉的“污蔑”对于吴运意味着什么谁也不敢估量。胡三哥看似护着吴运,实则也是可惜了牛老汉的一把老骨头。
在胡三哥恳切的请求和连声不断的解释下,牛老汉总算放弃了“血拼”,松开了钳制吴运的手,只是警惕的情绪并未消解。
胡三哥将吴运护在身后,对牛老汉作了个揖,说:“大哥不用紧张,我们不会妨碍令嫒的出阁之喜的。我们是江南米行的伙计,因为庐州有位员外想出手他家剩余的大米,鉴于他是新客,又在这么个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东家很重视,派了我们几个先去调一部分大米做样品。我们原本是走水路的,可惜半路上大船翻了,丢了剩下的盘缠,只好改行陆路。等我们进了城,一定请东家专门赔礼道歉。您看行吗?”
牛老汉的脸色总算和缓了,鼻腔里呼出一团粗气,歪着嘴说:“这还差不多。”
吴运没能做任何问询,反倒闹了一场尴尬,心里不痛快,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胡三哥恭维了牛老汉几句,也撤了回来。
胡三哥刚折返,办丧事的归家族人们有了小幅度的动作。在长辈的眼神鼓动下,归家弟弟带着酒坛站了出来。
牛老汉惊天地泣鬼神的指挥总算告一段落,一扭头,正看见一个穿着丧服的年轻人走过来,下意识拧着眉后退一步,将女儿的花轿护在身后。
归家弟弟尴尬地愣了一下,转而躬身行了个礼,说:“伯父好。家父仙逝,不得已暂歇在此,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牛老汉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没多言语。
弟弟干咳了一声,单手倒了一碗酒,说:“村镇上有习俗,‘先人借寿,后人长久’。今日冲撞您的喜事,晚辈特来赔罪。伯父赏脸,请饮一碗酒吧。”
弟弟言语恭敬,礼节也周到,再加上他家办丧,无论是熟人还是路人,总归是该应他这份情的。谁知这牛老汉“牛”劲儿上来,愈发蛮横起来。他两手一叉腰,高扬着鼻孔,指着面前的这碗清酒对归家弟弟说道:“小孩儿,你刚说‘先人借寿,后人长久’,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弟弟被问得摸不着头脑,说:“晚辈只知道,路人遇到丧事总会觉得晦气,为示歉意,办丧的人家会用清酒招待路人,代表将逝者没能享尽的福分分享出去,也算亲人代替逝者赔罪。伯父的意思是,其中还有别的道理?”
“你是归家庄的?”
“是。”
牛老汉脸上的嫌弃表露得更加明显:“我可跟你们村打了不少交道,你们村啊……啧……没法说。就拿路祭贡酒来说,旁人都叫‘先人赐寿’,你们偏叫‘借寿’,岂不是说,要把活人的寿元都带走吗?你这哪是酒,分明是毒药,是砒霜!”
“这……”弟弟更是窘迫,看了一眼身后纷纷皱眉的亲人们,转头和牛老汉争辩道:“晚辈年少见识短,没听说过伯父您这种说法。如若伯父不愿赏脸,晚辈退下就是了。”
说着,少年就要转身回来。
“嘿——站住!”老汉忽又叫住了少年,“没规矩!你们全家人都没规矩!你们没看见我家办喜事吗?你们在里面停棺材扯白布,不是故意给我找不痛快吗?”
少年忽的带了火气:“你想怎样?”
“怎样?”牛老汉不止底气足,声音也足,“我瞧着这雨也小了不少,你们一家人赶紧出去,免得这事让贾员外知道了,治你们的罪!”
“爹爹!”红彤彤乱哄哄的花轿里传出一缕女孩子细软的声音,“大家各办各的事,不要惹麻烦……”
“你懂什么!”牛老汉对着花轿呵斥道,“我让他们走他们就得走!谁敢挡我家的好事,我让他们一家人一块见阎王!”
牛老汉如此无理取闹,令整个归家都起了怒气,尤其是男子们,纷纷站了过来。牛老汉这边虽然人少,可气势不减,他好像料定了,办丧事的一家人是不敢和所谓的贾员外抗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