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有德挂着两个大眼袋的脸像冻住了一样,半天没有变化,把周围的人吓得也没了表情,只等他开金口。好半天,许有德才悠悠地说道:“我家二少爷高七尺余一,筋肉结实,一个半月前回京途中被山匪杀害,明日运抵京城。老爷痛失爱子,想让少爷走得体面些,下葬时需穿一套裹金圆罗银甲。一会儿我差人送一套皇子棺椁的规格尺寸,你就按照这个做。可以宽松些,绝不可拮据了。做好了,护国大将军会赏,若是做不好了,棺材,你们就自己留着用吧。”
“谢先生信任,谢护国大将军信任!”小伙计弓着腰赔笑道。
“听说你们二当家会招魂安魄,明天也跟过来吧。”
“这个……”小伙计收住了笑容。
许有德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牵引着两个大眼袋一抖。
小伙计急忙赔罪说:“不是小店不识抬举,实在是有几位熟客请二当家今天晚上去府上帮忙,明天暂歇。您看这样行不行,小店为您延请其他法师,并奉上大相国寺无相方丈亲手誊抄的金刚经一卷,如何?”
小伙计的问题,许有德没有回答。他只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被人前呼后拥着慢慢走上马车,晃晃悠悠消失在雨幕里,也消失在人们的屏息凝神中。
等雨水完全隔绝了人们的视线,等苏祸打磨木材的声音又有节奏地响起,在场的所有人才总算呼出一口浊气。
人们哪里还有精力办自己家的正事?护国大将军府的事才最有意思。
有人小声感叹:“护国大将军的孩子存活下来的不多,去年小儿子也夭折了,膝下原本还有三位公子。大将军对二公子是给予厚望的,据说兵部侍郎的位置已经给他留好了,怎么说没就没了?不是说大将军前后派了四个郎官和几十个护卫保护二公子安全吗?”
“谁知道呢。要是对方人多势众呢?要是专门冲着二公子去的呢?他也只能认命呗。”有人晃着油纸伞轻飘飘地说。
“有了这档子事儿,恐怕护国大将军又要追责。各位回家之后多上几炷高香,保佑自己家别倒霉。你们还记得吗,去年小公子病逝,护国大将军一连灭了三位御医的族!”
“岂止是御医,”有人凑过来插话,“当时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冷大人为御医们求情,被护国大将军以藐视朝堂的罪名凌迟处死。凌迟啊!一千多刀呢!大将军家的大公子亲自监的刑!”
“二公子都死了一个半月了,咱们也没听见朝堂上什么风声啊。你们是不是多虑了?”有人天真地质问。
立即有人嘲笑他的天真:“护国大将军有多沉得住气,你忘了?蜀王案、宁王案、永平侯案、安宁侯案、御史台清府案,哦,对了,还有晋王谋逆案,哪一个不是他老人家熬了多少时间找准机会做的?这么说吧,十六七年以前,护国大将军只是蜀王殿下麾下一员小将。人们都说,是护国大将军的胞弟在战场上因为保护蜀王而被战马踩成了肉泥,蜀王又愧疚又感激,就保举他进了兵部,还卖了好些面子护着他。到头来又怎么样呢?他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趁着蜀王嫁姑娘的机会灭了蜀王全族,连他麾下的兵都要赶尽杀绝。咱们这些寻常人总觉得时间能冲淡一切,或许他,啧,不这么认为吧。”
饱含着水汽的风从街头巷尾传过来,令人不禁打个寒战。
“叔——”从叠满了棺材、摆满了纸人纸钱的棺材铺里晃晃悠悠走出来一个抱着布偶猴子的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直奔苏祸而去。她穿着一件粉色碎花的裙子,整整齐齐的辫子上,绑着一对栩栩如生的蝴蝶绢带。她皮肤又白又嫩,眼睛又大又圆。外人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和苏祸是一家。
牛头马面一般的苏祸,真的不是人贩子?
听见侄女苏茶茶甜甜的声音,一直板着脸的苏祸五官跳动起来。他把斧子、凿子、刀子抛得远远的,用算不上干净的围裙使劲擦擦手,抖落一身的木屑,张开怀抱把侄女和她的猴子玩偶一起纳进怀里,只是动作幅度有点大,看起来挺滑稽。
苏茶茶倒不觉得滑稽,自然地偎依在苏祸怀里,小声撒娇说:“姑姑又去睡觉了,没人陪我玩儿。”
“杨婆婆的小孙子臭蛋刚带着点心过来,看着咱家门口人多,又回去了。你去找他吗?”苏祸问。
苏茶茶摇摇头,揪着猴子玩偶的耳朵说:“他就要上私塾了,很多东西要准备,以后不能经常在一块玩了。”
苏祸摸摸苏茶茶的小脑袋,小心地左右摇晃着,说:“怎么会呢?我们茶茶也到了年纪,也可以进私塾了。我一会儿给你做一个书箧,保证比所有人的都好!”
奶娃娃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确认一般地说:“茶茶也可以进私塾吗?”
“茶茶那么聪明,当然也要去!我们就拜京城最有名的私塾先生韦先生为师!”
“可他不收女学生。”
苏祸笑了笑,脸上的胡须也跟着耸动。他举起自己的一个碗大的拳头,让整条胳膊在晃动的时候露出丰满漂亮的肌肉线条:“我就用这只手带着银子去找他,他一定收。”
苏茶茶更是高兴,拍手说道:“叔叔最厉害!叔叔天下第一的厉害!”
苏祸被苏茶茶赞美得有些飘飘然,以至于笑出了声。不过幸好现在是白天,否则晚上听到这样沉闷含糊的笑声,还以为黑白无常提前来索命呢。
苏茶茶又说:“我的书箧要多一个暗格,放我的小乖!”
小乖就是苏茶茶的小猴布偶。
“好~”苏祸应下。
“还要给臭蛋做一个,他昨天送了我一支笔!”
“好~”苏祸无一不满足。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苏茶茶欢呼一声,从苏祸身上钻出来,欢欢喜喜地钻进了杨婆婆的胭脂铺里。
苏祸目送着茶茶一蹦一跳地离开,转而望向自家的棺材铺。棺材铺最里面的小屋里,感受到窗外吹来的水汽的苏淘淘满足地翻个身,继续沉入梦乡。
窗台上,一盆鼠尾草在风中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