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重庆后,在大哥的五金店里住了几个星期,天天在报纸求职栏里找,不是资格不够,就是年龄不足。终于在有一天,在《时事新报》上找到一条占地颇广的广告,题目很诱人:“失学青年好机会!”内容是某国防工厂机械士训练班征求学员。训练期中供膳宿还有零用钱,只要初中毕业或同等学历,资格条件也完全合格。这简直是天掉下来的好机会,我正想找个能供膳宿,又能接受职业训练的位置,顿时高兴得了不得,告诉大哥,他也觉得很适合,就赶着去报名。报名的时候,听登记的人讲,这个国防工厂是飞机厂,心里更加高兴,恨不得马上就到工厂去造飞机。
招收的名额是一百二十人,报名的却有七八百人,可见失学青年并不少。报名时意外地发现以前邻居旧友金志炳也参加报名了,久别重逢,又志同道合,分外高兴。金志炳现在改名叫金怀志,用的假证书,从他口中知道他曾祖父已经去世,父亲又讨了一个太太,他和父亲搞不来,这次说是到学校报到,其实是将行李搬到朝天门一家旅馆住了起来。还有一个姓宋名德哉的流浪青年,和他住在一起,也报名了。
考试过后,回乡等候通知,看看时间已经过了,通知还未来,以为是落第了。隔了一个多月,才接到金怀志一封信,开头就是“恭喜你,高高地中了第一名了!”原来他们一接到录取通知,就按照规定日期报到,现在已经开始训练两个礼拜,因为看见我一直未去,知道我一定没有接到通知。他的信很简单,很少提到厂中情形。接信后,一下又高兴起来,谁说考不取,还挣了个第一名。家里的人也为我高兴,当即收拾行装进城,到厂办事处打听后,才知通知送得较迟,地址也有错误,其他录取生,大多是根据办事处发的录取榜。说到榜,我赶快跑去找,瞧瞧名列榜首的神气,不幸得很,前面一段被失望的落第者撕掉了。办事处的说,现在去还可以,明天有部厂里的卡车回厂,可以搭便车。
和我一同搭车赶去报到的,还有一位南京人,名叫张义勇(他本名张勇,后来在台湾又碰到了),他比我大两岁,父亲是地位颇高的公务员,因为不会弄钱,家里积蓄贴光,供不起他的学业了。他说见过榜后,就记着第一名的姓名,准备以后求教,想不到碰在一起,并且发现我比他还小。
我们坐的车是辆老爷车,从海棠溪到南川县附近的厂,不过120公里,按说一天足够了,可是车子毛病百出,一会不发火,要下车推,一会轮胎又爆了,轮胎打气又得几点钟,反正行个三五里路就得抛锚一次,这是我第一次坐大卡车,还以为车子就是这样的。120公里路从清晨出发,路上露宿两夜,第三天下午才摇摇摆摆到厂。
这个厂的全名叫“航空委员会第二飞机制造厂”,地点在四川南川县丛林沟。这厂是以前由意大利设计建立的,原来在江西南昌,所以大部分老工人都是南昌人。厂办公室、材料库,以及大部作业机器,都建在一个很高很大的天然山洞里,洞口高广各约十余丈,两层楼的厂房,平整的水泥地,看起来很神气。动力部也建筑在另一山洞里,就在附近,很便当。只有机器设备较少的机身股,在洞顶不远的公路旁边。所以全厂来说,是不怕空袭的。洞子旧名海孔,现在改叫海空,洞顶上刻有“霞光万丈”几个大字,还可见到以前的香火痕迹。因为地势偏僻,附近洞子又多,听说曾经做过土匪的巢穴。
厂长广东人黎国培,是空军少将阶级,听说留过学,照官阶来说,他算是很年轻的。他很严厉,常常穿着蓝色工作衣,微服出巡,当面刮胡子,工人都怕他,背地叫他土匪。
我们这批一百多人,住在一所很大的夹竹壁、茅草顶的大屋子里,由一位中队长和几位区队长管理,军事管理。宿舍进门就是左右两排,上下层的木板统铺,互相挨着睡,每人约占一公尺宽。冬天大家都披棉军服,久了大家都长虱子,出太阳的时候,三个五个地坐在露天捉虱子。
同伴中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改变姓名来的特别多,招考时要求的程度是初中,可是我们里面却由小学一直到大学都有。有的是和家庭闹意气,偷跑出来的;有的是打烂仗跑码头的失业青年;也有从军队里跑出来的逃兵,平均的年龄比我大好几岁。
金志炳一来就成了风头人物,高中学生,动作又潇洒,肯交朋友,因此身边就吸引了一群人,我去了很快就加入其中。我们这小集团除了金志炳外,还有周运乾,贵州遵义人,师范没有念完,因和继母不和,跑出来的。他也是近视眼、小说迷,有强烈的正义感,非常不满现实。另一位是陈明禄(原名官德文),除了一件破人字呢大衣外,一无所有的流浪汉,来此以前在西康什么地方当过护士。另外还有两个看来比我还小的小孩,李昂和曾宪禧,都有很好的家庭背景,偷着跑来的。
我们的中队长叫曹介中,他的名字是取介石、中正的头一个字凑成。他是我前所未见的一个最卑鄙无耻的家伙。他大概也进过初中,一向是在部队里,自视甚高的以为是了不起的“知识分子”,对我们这一批知识水准和他差不多,甚至高出于他的小伙子,怀着仇恨的心理。首先,报到后他还要来一次于法无据的口试,卖弄他初中学过,还没有忘记的那一点东西。我到后,他们就告诉我中队长口试的几个问题,如钢笔的英文是怎样等,果然他都问到了。他翻看我的记录后,含着恶意地笑道:“你怎么考取了第一名?”很不服气似的。
我们这“机械士训练班”,一般工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他们只知道来了一批艺徒。最初一个月,我们每天上课、军训,上课是由厂中技术员教,包括简单的机械常识,认识机械图等。军训是中队长的事,不外稍息、立正、步伐。生活管理也是军事化,早晚点名,吃饭集合。他对我们是采取欺善怕恶的态度,对年纪大点,敢和他据理力争的就采取笼络的手段,有时为了面子,不得不打的时候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好叫你知道他是多么的好。对那些年纪小一点,老实点,自己不敢反抗,也不会有人出头论理的,他就是另一副面孔,军训时专找错,当众拳打脚踢,罚跪、罚跑步,这就是他带兵的方法,“恩威并施”。他经常找人到他房间去个别谈话,一时铁青着面孔,一时又带着不自然的伪笑,不可捉摸。集合的时候,也爱来一次“精神训话”。厂里发给我们的东西,经过他手里,就舍不得发,要发也总得拖好久。受训时厂里发了一批圆规,被他吞没了,等同学知道的时候,他说已经用不着了,准备还给公家,谁知他还不还。伙食也是由他管,糙米饭,五人一桌,蹲在地下围着一碗菜吃,这菜换来换去不外罗葡、青菜,冬苋菜,因为他是湖南人,就规定每桌一碟油炸辣椒个菜。他是牙祭主义,每月杀猪大吃一顿,用大面盆盛肉,谁也吃不完。有一天正在吃饭的时候,远远看见厂长来了,他吓慌了,告诉我们注意他的口令,赶紧回他的寝室,换上从来不见他穿的长筒皮靴,紧张透顶地站在营门等。一声立正后,就是报告,报告时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打战,在人数上重复了好几遍,大家见他一副惊慌失措相,忍不住要笑。
有一天不知哪个同学拉夜屎,不到茅坑就干上了,第二天清早集合时他破口大骂,说是畜牲不如,一定要查出来严办,结果到底没有查出。不到几天后,他在一个什么宴会上喝醉了回来,在寝室又唱又闹,又哭又笑地发酒疯,后来踉踉跄跄地出来,连爬带滚地往茅坑跑,不到半路就稀漥漥地拉了一裤子,睡在地上爬不起来,丑态百出,还是几个厨工看不过去,将他扶回寝室。
我们的区队长倒很好,他是行伍出身,不是正牌中央军,教会我们了好几首很好听的抗日歌曲,如像“战黄河”“青年歌”等,同学们和他相处很好。
(*这两首都是共产党在那时期的军歌,后一首开头是青年青年要复兴,我们中国被人欺……)
(“战黄河”歌词是:我们战黄河,我们战淮河,微山湖水今又生洪波,不能战者不能守,只有抗战到底,没有活,敌人速战不决奈我何?我们地广人又多,父亲也不顾鬓毛白,弟弟战死还有哥,嘿,军民合作,官民合作全国成一个,最后胜利一定属于我……)
入厂前学习,我只赶上两个礼拜,跟不上。因为考了个第一名,初来时还有点瞧不起别的同学,后来发觉自己的学习能力还不如人,这观念才渐渐改过来。学习结束后跟着就是分发入厂中各部门,交指定的老师傅学技术,大概是两年后吧,才升为技工。分发这件事,同学都非常关心,因为这也算是终身大事。大家进厂,都想学技术工作,特别是车工、钳工、电焊。学电焊的几位早就挑出来,送到昆明去学习,曾宪禧就是其中之一,是大家认为天之骄子,将来有办法。大家最不愿意的就是学锻工、木工、油缝,认为这是铁匠、木匠、漆匠、裁缝,没有出息,丢人。
分发这件事,落到曹介中手里,上方规定的原则是考虑学习成绩、体格、性情等条件,他老先生却主观地依其个人的“印象”好坏分发。平时离他近一点的就私下商量商量,分个好地方,不会走门路的,就凭他的主见。只有学习成绩最佳的几个,才是依照厂定的原则分到制图股,其余我熟识的几个人中,金志炳钳工股,宋德哉动力股,周运乾材料股,李昂车工股,张义勇和张德庸(原名李舜玉)油缝股,我和陈明禄分到机身股。
这个厂名字虽然叫飞机制造厂,其实也只能算装配厂。发动机是昆明第一飞机“制造”厂造,螺旋桨、仪表和其他某些部分是外国来的,木料、层板、铝皮,甚至白钉洋钉无一不是从外国买来的。生产的是教练机,由各部门分工做成机身、机翼、方向、水平舵后由装配股凑起来,再交油缝股蒙帆布、喷漆。生产量说来也可笑,如果上面催得紧,三个月可勉强凑成一架。厂中没有试飞的场所,出厂前加油发动,看见螺旋桨能转,听听声音,没大毛病就送出,用卡车分装交给接收单位。常常退修,据说很少飞行员敢试飞我们的飞机。
各部门的生产能力也非常不配合,机身股如果认真干,敲敲打打一个礼拜就可出一个壳子,虽然他们并没有这样故意捣蛋,一向就是慢吞吞的,库房里也早积起了五六十个成品,嚷着放不下了,专凭这点,就够厂里用一二十年。工人的待遇又低,根本就没有工作热情,尤其是机身股,孤零零地在山上,股长有事一去厂办公室,就得一两个钟头,这时三四十个工人,就临时罢工,做私活的做私活,喜欢吹牛的就吹牛,好赌的就收拾开一张工作台,围着几层人赌押宝。还有些什么也不想干的人就坐在工作台上,用榔头敲木板打拍子唱戏。我们这些新来的学徒就被派去路口放哨,一有警报,顿时各就各位,榔头的敲打声,惊天动地。这种情形,股长久了自然也明白,也没有办法。他也姓曹,名字忘记了(*像是叫曹克恭),交大毕业生,大部分时间是在厂房里他办公室内看洋文书,有时听见外面声音小了,就出来巡视巡视,挑几个没有做事的打一顿官腔。因为他管考勤,工人都怕他,不敢得罪他。
在飞机厂时做的私活,做工虽不咋样,但材料可是当年做飞机的胶合板,用了70多年
机身股一看就知是人多事少,哪知还有个夜班!夜班是姓安的股长管,他是南川县某小学的教员,人很好,大家似乎是看他面子过不去多少也做点活。夜班是由六点到十二点,只六个钟头,有时安股长请假,大家也就放了一夜假,围着火炉取暖,躲在机身里睡觉。冬天室中间生火炉子,为的是增加温度,使粘层板的胶易干。生火炉的燃料,是用层板和桦木的废料,因为中间有胶,烧得很熊。这种层板普通是五层或七层,可以胶合很厚,是进口货,很贵,但是大家却不爱惜,锯来做木桶、拖板鞋。晚上下班,许多人将大块的料,锯成手掌宽一条条地钉起来,点着当火把。
给我指定的师傅是蒲云安,是这里唯一的四川师傅,常常受大伙的欺。他是高小毕业,活路很好,考进来的。对我这小徒弟很好,他教我手艺,我教他英文,就在层板上写字母教他认,他很想学习,当时我和大家一样,觉得拉锯子、刨木板的木匠活路,不是中学生干的,起码也得拿锉刀,开车床才不委屈。我这种想法,蒲师傅渐渐也知道了,似乎也不反对。我后来做报告请改调,被调到洞里机翼股,两个礼拜后,又调回来。
机身股就是做机身躯干的壳子,先分工作骨架,再钉上层板,完全是木工,没有大机器,完全是手工活,不过许多工具是洋玩意,和中国的不一样。起初我以为木工还不简单,拿起木板就锯、刨,后来才发现并不那么容易,看见人家锯起一点不费劲,喀嚓喀嚓地就锯开啦,不知怎的锯子一到我手就变了,摇摇摆摆的不听指挥,锯得弯弯曲曲的,不几下就夹住了,费好大劲才拉出来。用刨子也是一样,总嫌刨铁装得不是太深,就是太浅,人家用起来好好的,到我手也变了,不是用力太轻刨不着,就是用力太重刨不脱,更不用说刨平。蒲师傅做的是骨架,弯弯的像月亮,我的工作就是帮着他拉大锯,这问题就来了,我这近视眼,根本就瞧不清木板上画的铅笔线,又不能靠得太近,所以往往两人辛苦了半天,完了蒲师傅一看,倒抽一口冷气,我这面拉进线一大段,前功尽弃。以后就特别小心,锯子轻轻握着,让他用力,自己不使劲。另一件工作就是帮他用刮铁刮毛要胶合的木板,这件工作简单,不会捅娄子,但是很用力,往往工作后手指抓筷子要发抖。
这些工作都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就是股长临时拉差,去领材料背层板和扛木料到山下洞里去用机器加工。层板倒不重,但是五英尺宽、七英尺长,不好拿,材料库又远,走时板子一闪一闪的,很不对劲,遇着风更麻烦。扛木料的事我只碰到一次,但却令我终身难忘,这种使力气的临时工作,曹股长是叫不动工人的,只叫我和陈明禄两人扛。陈明禄有二十来岁,个子大,就挑了一根较大的,我这根约有六英寸见方,七、八英尺长,从来没扛过,以为不重,一上肩,差一点站不起来,摇摇晃晃的,这时放下来已不行了,一方面也充狠,怕人说不中用,就跟着陈明禄走。这时是刚上夜班不久,天未全黑,电灯未亮。由机身股到厂如沿公路走要兜一个四五里路的大圈子,上下班都是走的小路,约有百来级不整齐,弯弯曲曲的石梯,我还没有走到小路口,就感到压得受不住了,腰酸腿疼,眼花气喘,心跳得打鼓似的。这块木料的确远超过我年龄体力所能负担的,如要勉强挣扎,到小路恐怕只有连人带木头滚下去,但是任务不完成也不行,就找陈明禄商量,以一包香烟的代价,由他代我搬。从此以后,我对股长就怀恨了。
我从机翼股调回机身股后,就分到夜班,夜班虽然只有六个钟头,可是大家还是认为受罪,值不得。晚上要在一点钟才能上床,清早就被上日班的闹醒,白天也很难睡觉。日班下工的时候,我们上班,见不着面。夜班工作不久后,我就生病了。
从小学开始,除了偶尔伤风咳嗽外,我是从未生过别的大病,一向以为自己的身体好。我这次生病不是突如其来的,开始足踝有点浮肿,上坡感到气喘,心跳加速,后来脸也肿了,眼皮肿得把两眼眯成一条缝。有次上班,在路上迎面碰见曹股长,没打招呼,他骂我“猪猡”,想必就是因为细眯眼的缘故。后来更严重了,走路也喘气心跳,到厂中医务室看病,医生问过病状,用听筒听了一听,开过药方,写了一张证明条,简简单单几个字“系心脏病,宜长期休养”!旁边一个医官看了说,年纪轻轻的就得了心脏病,怎么搞的!我吓得不得了,因为知道心脏病是会死人的,就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一方面赶紧写信通知家中,准备请长假不干了。
医生嘱不能吃盐,厂里又没有病房,每餐就买橘子当菜下饭。病中脾气古怪,不理人,和朋友们也一个个地疏远了,我还以为是他们对我冷淡,更加憎恨。有天晚上金志炳拿面镜子给我照,苍黄发肿的脸,连自己也认不得了,难过得很。
这医官的诊断是否确实,我以后一直很怀疑,因为每次检查身体,我总特别请医生们注意心脏有无疾病,回答都说是正常。根据我的判断,恐怕是由于营养不良,缺乏维他命B,故有足踝发肿现象。说那医官诊断不正确罢,他开的药我吃了后就慢慢复原了。可能是属于因劳累过度和营养不良所引起的“心力衰竭症”,这是没有后遗症的。
这时同学们对生活、对工作不满的情绪已非常普遍,好几个开了小差,他们多是晚上走小路偷过卫兵跑的,等中队长发觉派人去追,已追不着了。中队长说,追回来了要当逃兵整,但是跑的人还是有。油缝股的张德庸,秀秀气气的像个姑娘,就是最先跑的一批中的一个。
曹中队长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案,被关在警卫队里,换来个姓黄的,官和年纪都比姓曹的大一点,因为大家白天上班他管不着,倒也相安无事。日子久了,大家发觉姓黄的也有他一手,是个耍刀作恶的老流氓,原来他和厂长有点亲,以前在厂警卫队干过,大家都怕他。过旧年的时候,厂里可以半公开地赌博三天,姓黄的想做庄,下了几次大注没有把旧庄轰垮,最后掏出手枪往桌上一丢,说就押这个罢,当庄的不敢开宝,只得让他来。这个赌场吸引的人很多,同学里也有很多人去,有人钱输光了回来找人卖衣服后又去。听说赌场卖东西的很多,很便宜,我颇感兴趣,跑去结果什么都没买到。
我们的工资很少,大概只是一个中士的饷,但我用得很少,寄了几块钱给母亲,其余就积了起来,因为旧痛犹存,不敢上赌场开戒,不过新年上还是和李昂等小孩几角钱一次赌牌九玩。
这厂职工眷属上千,可是康乐福利少得可怜。两个篮球场,一个中山室,和一个眷属开的茶馆,中山室好像也不是为工人设的,一个布置得很漂亮但小得可怜的弈棋室,一个高级官长用的有抽水马桶的厕所,同学们初来时也有人上过这厕所,还在壁上题过诗,后来经中队长宣布不许再去。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公共的理发室,和一个阅书报的地方。妙的是这里国内书报杂志少得很,总是那几本陈年旧货,可是洋文杂志却经常有来。那时我正希望找点精神食粮,来填充头脑和排遣枯寂,到此只有望“洋”兴叹,心情和一个文盲看见书报一样,那时我就发誓以后一定要争取学习的机会,将自己的知识水准要提高到能阅读英文书籍。
在飞机厂时的薪饷袋(1941年)
大哥每隔几天给我寄一次《新民晚报》,这些报纸像宝贝一样传来传去。我们倒并不是关心国家大事,主要的还是在看他副刊里的幽默小品,说俏皮话、讽刺性的故事,从那时起我就有了小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
记得那些时候正是苏德战争最剧烈的时候,德军集中精锐,发动冬季攻势,屡叩莫斯科大门而不得入,我很是为希特勒着急,希望他早点打进去。这倒不是由于我思想反动,那时我对政治观念很模糊,对德国和苏联均不了解,觉得他们打仗,与中国无关,对于希特勒是盲目的英雄崇拜,迷惑于他初期的胜利,至于侵略的目的、后果,我是懒得去想它。我想对拔都、成吉思汗、拿破仑之流盲目的英雄崇拜,在我那些年代里的少、青年中间,是很普遍的。但是对于日寇,我就是另外一种想法了,巴不得我们给他几个大败仗,但不幸总是事与愿违,地方丢了不少。可是从报纸上看来还老像天天在打胜仗似的,这使我根本就不相信报纸上的国内战事消息了。
请长假的报告送上去,转来转去地转了很久,厂长批了一个可字又转了回来,这时我病也好了,人家开小差都想离开这里,我还有什么留的理由。立即办离厂手续,到处跑找人盖章,许多从来未到,没听说过的单位都跑交了,盖了十几个章子,跑了一整天,才办妥了。这天厂里出了一个布告,说我藐视长官,记大过一次,罚薪半月,看了莫名其妙。布告里也没有写详细情形,反正我手续已办妥,让你去记过罚薪吧。我想一定是姓曹的股长搞的,但是我从没有和他冲突过,难道就是那天我碰见他没敬礼打招呼,他骂我猪猡引起的?他骂我的时候好像还在笑,这两个字有点耳生,过后才回味出来。
走的那天,金志炳和别的几个以前很好的同学上日班,并且病中和他们都疏远了,没有告诉他们,几个素来不理睬的同学,他们做夜班,殷勤地请我吃包子饯行,对他们的友谊,感到又感激、又惭愧。
我在二厂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五个月,但是这段时间却是我回忆中最珍贵的一页,那些有着和生活斗争勇气的同伴们,还时刻出现在我的脑中。据我所知,在我离开后半年内,陆续逃跑了许多。后来换了厂长,一切管制得更严,来往信件都要经严密检查,动不动就禁闭。我和周运乾通信他就是用的化名,改为周乘熹和周沧麦。他在洞里最深处的材料库工作,见不到阳光,事情少,成天在电灯下看书,不到一年就来重庆配眼镜,竟有一千多度。我和他通信有三年多,最后我开玩笑说我有爱人了,他要照片,我就寄了一张法币去,其实那时我正在准备考高中,追求的目标已不是钱,他想必因此误会。他最后一封信说也有了爱人,就是工作,为了追求她,他最近即将离厂,还特别说以后通信照新地址写,可是找遍了全信,就没有写新的通信地址,从此就失去联络。向别的同学们打听,所得的结果差不多一样,我想他比我年长,认识清楚,当会走上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