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土沱是属江北县的一个大镇,逢旧历一、四、七赶场,非常热闹。这里有一家火柴厂,一所国民小学,二哥的母校求精中学,比我家先疏散来此,街上有一个小小的图书馆,有许多旧小说,是我常去的地方。
以前一直住在重庆,只有两次在清明前后同父亲回巴县长生桥川塘湾拜坟,才知道牛怎样犁田,米是从哪儿来的。在城里到处都是人和房屋,只有到公园才看得见树木和青草。乡下人进城来我们笑他,我初次下乡也闹过笑话,那是在路上看见一块刚下种的秧田,以为是块平地,很高兴地就跑下去,鞋袜都陷入稀泥中,好容易才被人家拉上来。
祖屋位置标记:就在竹园村小学下面一点。现在通了高速公路,从四公里隧道出来几分钟就到了,以前从重庆要坐船绕过来再走好长的路,大半天才能到。(摄于2000年)
长生桥川塘湾的祖屋,久无人居住,中间石阶上面原是堂屋,已塌多年。从宽大的石阶还可以看出当年房屋的规模不小。(摄于2000年)
(注:2019年初曾有家人去寻访,因大规模房地产开发,祖屋现已无迹可寻。
我们住的地方叫人定寨,是一块离街不远的高地,房东是地方上的大爷,名王子光 (*这个恶霸地主解放初期怕挨斗争,吓得病死了) ,过去当过什么局的局长,所以有的人叫他王大爷,有的叫他王局长,可是谁也不敢叫王子光。王大爷乡里有田地,镇上有铺面生意,他另外还有一笔不算少的固定收入,这里江边秋天水退后,露出很大一片沙坝,许多穷苦人就在那里搭起简单的竹棚住家,也做一点小生意,主要对象是码头上的船夫和来往的客人,王大爷就在最热闹的地方,画了一块地,算是他的,凡是在此搭棚做生意的就得向他缴租金。沙坝上有几个粪坑,也是属于他的,可以卖钱。他院子里的粪,也是包给附近一个农民的,用粮食计算,听那农民讲,很不合算,可是又不敢退。王大爷每年请一次春酒,坐十几桌人,收不少的礼物。
王大爷个子很高,声音很大,即使没有发怒,听起来也很可怕。五十多岁了,走路还是很快,大步大步的。同他上街赶场,哪怕再挤,也有人会让出路来,用不着你去挤。
他家里的人都怕他,他在家的时候,小孩不敢唱歌,大人不敢高声讲话。我也怕他,住了几个月后,听人说他脸上有麻子,还不敢相信,因为从来没有正面对他瞧过。他有个规矩,住他院子的人,不许吹口哨,据说是招强盗,我是被他干涉过的。他不抽烟、不喝酒,有时打打小牌,但难得打完四圈,中途要是想起点什么事要办,或者是手兴不好,常常牌一推,拿起钱就走了。和他打牌的人不敢捏他的牌,父亲和他打过牌回来很不高兴,说他是“粗人”。
王大爷稍识几个字,对于能有我们这样一户重庆城来的佃客非常引以为荣,知道父亲曾经做过“大事”,更是另眼看待。常常拿我来作比,骂他的二儿王星吉不争气,这是他常看见我看很厚的小说的缘故。
我们只有两间房,一上一下,楼上那间三面当窗,空气好,光线足,可以望见远处的嘉陵江,比城里那黑洞洞的房子好多了。另一面从窗口伸手就够到葡萄架,每年都可以偷到几串葡萄。楼下有个小小的堂屋,夹了三分之一做厨房,其余就是全家吃饭、我睡觉、继母摆观音的地方。
刚来带的东西太少,不能开火,有这样无那样的,很是不便,还需要往城里搬东西,这时华兄在重庆要照顾生意,父亲年纪大,又没有办过这些小事,继母更不用说,嫂嫂有了第三个小孩,也不能去,我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孩子,不管事,显然这件事只有母亲去才行。那时重庆还是常常挨炸,向外搬家的人多,找力夫、租船都很难。母亲走了两次,将大部要用的东西都搬来了,事后对我们说:“人是磨炼出来的,什么困苦艰难都可以克服”,大家都很佩服母亲。
神龛没有搬来,只带回来个神主牌,没地方放,每天的烧香敬神就免了。继母的观音和经书是第一次就带来的,照常每天念经。侄儿、侄女叫她念经婆婆(第二个婆读坡字音,是重庆人对祖母的称呼),以和母亲区别。
在城里每逢过年,堂屋八张太师椅要铺红垫纸,桌上铺毡子,点红灯,除夕时在堂屋摆上蒲团,给老人磕头拜年,老人照例是一番祝福:百病不生,升官发财,做大总统,弟兄间作揖。下乡后什么都改变了,排场不用说免除,头也不磕了,对老人拜年是三鞠躬,平辈一鞠躬。第一次还觉得有点那个,以后也惯了,这是家庭里对礼仪的一次革命。
家庭的经济情况起了急剧变化,以前一切用度都是靠父亲薪水,后来靠积蓄支付,华兄(*大哥名远华)虽然可以赚钱,并不要他养家,薪水除了两人的用度外,都存入中央信托局,准备将来作儿女的教育费。下乡后,父亲将他的现款和合伙做生意的本钱统统收回,大概有5000元,在银行开户头存起来,为了想多得利息,是存的长期定期存款。当时计算乡下的生活比重庆还低,每月的利息是绰绰有余,认为是万全,哪知后来物价天天上涨,利息还是那一点,几个月后,利息的钱就只够菜钱,几年后,连那本金5000元也只够买几斗米,并且还拿不出,利钱更微不足道,早就没有去取了。父亲一生光打小算盘,吃了这个大亏,一生的积蓄就这样完蛋,其伤心是可想而知。
从此乡下这个八口之家(三个老人、我、嫂嫂、三个小孩),就只靠大哥的薪水养,另外二哥在陕西读书,也得时时由他寄钱。当初父亲不放心,没有拿钱给华兄做资本合伙,华兄没有别的收入,只有多兼事。有一个时候做了一家五金店的经理,两家五金店的会计,就这样还是每月借支。好在轰炸时期是五金业的黄金时代,每年有很大盈余,分的红利可抵借支。只是人家几年就开店自己做老板,他却总是丘二(*重庆话丘二就是兵)。
刚下乡的时候,家里的衣服是包出去洗,后来是嫂嫂提到很远的一个小溪和洗衣妇一道洗,回来要爬七八十步坡,每次我在家就帮她提回来。
父亲也做事了,赶场天提着篮子站在场口买菜,也不顾什么面子不面子。本地的火柴厂老板徐湛元,是他的老朋友,家就住在附近,但父亲也很少去,父亲是不肯求助于人的。没事父亲就逗逗孙子,看小说,和院子里的太太们打小麻将。父亲常说以前打过很大场面的麻将,但我看他打小牌输了还是很当一回事的样子,面孔红红的,绷着脸,嘴巴角拉得下下的,还微微发抖,将牌用劲在桌上挞。喝酒抽烟的习惯照旧。
物价不断涨,大哥的钱常常接不上,向王大爷借钱借米的时候很多,乡下的物价算比城里便宜得多,但家中伙食远不能同以前比,有个时候长久没有吃油,父亲大便拉不出来,很是痛苦。
家中别的人穿衣服不成问题,旧衣服多,成问题的是我。以前在城里我是怕穿新衣服,现在是不能穿新衣服。幸好二哥留下的学生制服很多,都很完整,我就找到什么穿什么,但是怪里怪气的样式,大小也不太合身,穿到学校去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夏天找不到薄一点的衣服,还穿厚咔叽,热得受罪。下乡后就没有穿布鞋,夏天草鞋,冬天麻窝子,念书的时候常走长路,草鞋不经穿,常常赤足。夏天中午,赤足走石板路的滋味是很难受的。
念初中的学校是江北县立中学,地点是悦来场徐家坝,从水土沱到悦来场水路是二十里,由场上到学校约七里。二十里的水路可以坐木船,船费很少,但是我每星期回家一次都是沿着江边走两小时的路,只有开学的时候有行李才坐船。学期结束前是将行李分批背着走路回家。每个礼拜六我是一定回家,礼拜天下午返校,往返五六十里,为的是在家里打一次牙祭,因为学校的伙食,比家里还坏得多!
有个时期家里生活实在难维持,嫂嫂吵着要去帮人(就是给人做仆佣),大家都在想办法开源。继母是用手工缝帽子,用以前剩下来的料子,她是在准备走三姐家用的钱。有一次算是想出开源的方法,糊火柴盒子,材料是向厂里领的,糊的方法也很简单,很快,工资是以一万个盒子多少钱算。那时我在学校,家中是全家动员,有空就糊,父亲的劳动热情最大,连吃饭时也是一边吃一边糊。糊了十几天,屋里到处都堆着火柴盒,可是算一下,离一万的数目还很远,平均全家动员糊一天的工资还不够当天的菜钱,计算过后,大家都泄气了,生气地将剩的材料作引火柴烧了。
第二次开源的办法是嫂嫂想出来的,买了些地瓜、水果,煮了十来个蛋由我和她提到两三里外的求精中学去卖,她从来没想到会做这样的事,很不好意思,我真是陪伴,也觉得有失我这中学生的身份,送她到门口就跑开了,生意不好,两三次后就不再去了。
家庭经济状况不好,不过大家还算能忍受,没有怨这个怪那个,但是嫂嫂性情起了显著的变化,常常叫头痛,躺着不起来,和我吵过几次架,有一次差点打起来了,在母亲面前也常顶嘴。这些事发生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钱,再一方面是大哥几个月才回家一次,生理上又有点小毛病。
父亲早就有意思“出山”,可是实在也难找到一个适当的工作,他只能在钱庄里找工作,但是以他的历史,人家也实在难给他找个适当的位置。以他的能力,那就更成问题,他已经六十出头,离开钱庄七八年,以前账簿是直写的中式账,现在都用横写的西式账。又是一千多度的近视眼,提毛笔手也有点发抖,钢笔是从来没有摸过,阿拉伯数字长一点的就很难认。这些当然人家和他自己都是知道的,父亲也说得明白,出去是混口饭吃,解决烟酒问题。后来总算老朋友帮忙,在宜宾聚丰钱庄找到一个出纳主任的位置,我想不外是盖盖章,很明显的是位吃闲饭的角色。父亲平时个性也是很好强的,到这般田地,心里当然很难受,听说还常听到冷言冷语的,受年轻人的气。在这段时期,他曾破天荒地和我写了一封信,充满鼓励和慈爱之情,我才认识父亲原来也是很富于感情,不过是平常没有流露罢了。父亲的收入不多,但除了他自己用的一点外,都拿回家。经济情况未见好转,我的学费是无论如何继续不下去了,我也不愿坚持一定要念完初中。二哥还有一年多才毕业,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我初中只念了两年,在江北县立初级中学,我认为这两年里毫无所获。这学校并不好,离家二十七里,也不算近,唯一的好处就是收费低,主要就是伙食费。房东的二儿子王星吉在那里念书,并说有他在,入学考试没有问题,言下表示他在学校很吃得开。进校后果然发现他是知名人物,以“横”著名。他班次高,常带头欺负低班的同学,身强力壮不讲理,大家都怕他。他爱玩篮球,技术不高明,可也是校队选手,赛球时哇哇乱叫,指挥这个,指挥那个的,一张嘴不停。学校的风气是高班的有权欺低班的同学,哪怕高班的是个年纪小、个子小的,低班是个大个子,碰见了也只得忍住,要是胆敢反抗,就会激起高班次一群有“正义感”的同学的公愤,要吃大亏。我有王星吉保护,没人欺侮,只是他爱向我借书和其他小东西,都是有去无回的。
同学中绝大多数家庭背景是中小地主,本县人居多数,很多年纪是二十出头,成天不读书,这大半是绅粮的子弟,是借读书躲抽壮丁,听说早几期同学里连棒老二和抽大烟的都有。(*棒老二,四川方言,指强盗、土匪)
校址是一个姓戴的大地主的院子,三四百学生的宿舍教室都在这里,填了几块水田作球场。他家挂的匾很多,人口似乎很少,就住在教室旁边,平时很少见进出,可是从不时飘出一两股鸦片烟味这点,证明确实住得有人。
前一任校长姓戴,是房东同族的。这学校的校长很少干上三年的,都是一两年一换,由地方上士绅中的知识分子轮流来,听说是个肥缺。江北是个穷县,教育经费不多,油水就出在学生身上。学校是以学费低作号召,所以人数多,每学期收的膳食费是按当前物价收全学期的,膳食费收来后,就由学校(也就是校长)自行处理,或放高利,或囤谷子,学生无庸过问。物价上涨,币制低落,校长管不着,于是每学期上了一半光景,学校计算原来的伙食费不够了,以前每月8元,现在每月是12元,赶快通知补交膳食费。物价上涨是必然的,于是每学期缴两次费也成了定案。其实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第一次收齐膳费,就买好全学期吃的米和其他必需品,就不会受物价上涨的影响,再不就学生每月缴膳费,也可以不吃物价上涨的亏,但这样一来,这校长还有啥当头?
除此以外,还有搞头,几百学生的伙食是由学校包给“伙食老板”做,论月议价,名义上学生也派代表参加,但是起不了作用。刚开始几天,饭菜都还看得过去,以后就越来越差,老板借口物价涨,赔老本了,同学只有摔破他几个土菜碗出气,后来学校规定哪一桌缺碗全体赔,就不再摔碗了。那时的伙食是饭尽吃,八人一桌,四样菜,用浅平小菜碗盛。小菜不外是南瓜、空心菜、胡豆等最廉价的时令菜,用不着抢,照例是第一碗饭未吃空,就四个碗底朝天,这时就只好拿出自己的私菜或买附近农民提来卖的萝卜干、泡菜。这使我最为难,通常都是一人买来招呼全桌吃,我是几乎没有零用钱的,老吃人家的固然不好,独我一人不吃也显得太特殊。从家里带菜罢,人多,几顿就吃完,解决不了问题。有一次使我最难堪,同席的一位同学,带来了私菜,上了桌他叫了声请,就有三四个动筷子,我是按兵不动中的一个,后来他又对另几个未下手的一个个的请,独不叫我。我和这同学平时并无恶感,真猜不出他是何用意。我们的席次是自由找八个人组合,一学期要重新编几次,我最怕的就是编席次,谁都愿找自己亲近一点的同学编一席,有小集团的很快的嘻嘻哈哈一阵就组成了,剩下的就是那些谁也不愿同席的捞菜大王、粪船(对那些不讲卫生,不修边幅同学的称谓)和那些没有小集团的“惰性元素”(不活泼分子)。我是属于后者,自己出头组织不起来,运气好碰上人家七缺一,拉我去写在名单后面凑数,运气不好就编入混合席或最末凑不足八人的零头席。平时伙食不好,过年过节却打大牙祭,肉多得吃不完,饱一顿,饿一顿的,常闹胃痛,有人统计我们平均每天不到一钱油!
伙食不好,有钱的就吃零食,同寝室有位外号“骚骡子”的同学,每天晚上睡在床上剥花生吃,就在我旁边,常常引起我的食欲,口水直往上涌,又怕吞时发出声音惹人耻笑,这是生理反应,控制不住。心里把那头骚骡子恨透了,那学期放假前一天,有几个高班次同学来找他的麻烦,我心里好高兴。
学校的教师每期差不多全换新的,待遇低,请不来好教师,有办法的等到有了好差事就挂冠而去,不中用的就留下,这也算淘汰,不过是淘汰好的。同学心目中的好教师是讲书会扯把子,能讲笑话,使听的人不瞌睡,考试题目容易,先勾范围,打的分数高。记得有位大家认为最好的物理教师,是本县有名的教书匠,上课时就是比手画脚,从黑板这头跑那头,不时夹几句下流话的老头。
校长是张君仪,当了一年半,继任的是左树屏,我在左任下面读了一学期就退学了。张校长是江北县国民党青年团方面的有力人物,胖胖的脸,哔叽中山服,金丝眼镜。他同他太太住在学校附近一所小洋房里,平常少见,每周礼拜一主持周会从不缺席。他很会讲演,声音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同学们爱学他捏紧拳头,伸直颈子,高叫“现在国家已到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应该咬紧牙关吃苦啊!”讲到咬紧牙关时他是的确在咬紧牙关,苦字拉得特别长。
同学都很高兴参加纪念周,用不着点名,保证无人缺席,这倒不是校长的卖座力强,主要是大家想看Miss。原来我们还有一个女生部,离学校约五里远,平时大家不往来,周会是合在一块开,她们坐前面,我们也争着往前面挤。同学们神通广大,她们中间几个模样好看一点的姓名,是哪一个场的人,大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学校很少活动,两年来只去过女生部一次,是她们邀请全体男同学看话剧。男女同学既无往来,中间也没有罗曼司。同学都很封建,要是谁敢去追女同学,被大家知道了,是会“幽”得他下不了台的。
同学大都是从农村来的,很少一部分是自耕农,家里卖谷子读书,他们大都很刻苦,人也老实。但最多的还是所谓绅粮的大小地主,和住在县城里生意人的子弟,他们不是来读书的,也不怕开除,说是“开除了老子回家,当保国民学校校长去,有啥关系!”那时规定是每保办一个学校,但是经费少,常是一个学校只一个校长,兼教员、校工。校长因为没人干,就不讲什么资格,只要小学毕业,能识几字,“管”得住学生就行。校长说来也很威风,名称好听,下面几十个小鬼,任打任罚由他,逢年过节还有“尊师礼”可收,并不是完全没出息。
我们学生和兵差不多,附近农民很伤脑筋。常常集体出动,去堰塘摸鱼,晚上打牵藤杆火把到田里捉黄鳝,甚至晚上大伙去田里挖荸荠,硬是等于偷窃了。这些对我很感新鲜,常常跟着一道,不过成绩总不如别的来自农村的同学。此外还学会了钓鱼、摸螃蟹,夏天也常到塘里学游泳,总学不会,认为身体特殊,根本就浮不起。
我的眼睛,在小学末期就感觉到近视了,看电影坐前面还看不真,那时根本就没见过像我这样的小孩戴眼镜,自己也没有想到配眼镜的事,就是家里给我配了,怕还不敢戴,因为人家一定会把我当怪物看。为了解决问题,在家里找到两块浅的眼镜片,在必要场合,如像看电影、考试的时候看黑板上的题目、钓鱼时看浮头,就用手执着镜片,用一只眼睛看。这动作有点奇怪,总是偷偷的,怕被人瞧见。在初中念书问题就大了,老坐第一排,还是看不清,不能抄笔记,考试要向教师要题单底稿,不然就得跑到黑板面前,这样听讲的能力就减少一大半,并且眼也用得太过度。天天过着混混沌沌的日子,加以营养不好,就常常头痛,思想不能集中,得了神经衰弱症,不但对读书兴趣索然,就对生活,对周围的同学都感到讨厌。学习能力降低,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自卑的情绪非常重,慢慢地和同学也合不来,不合群了。这一切,和环境的恶劣也有密切的关系,学校是水电俱无,吃用的水是从井里弄的。夏天水枯了,要跑很远去找水,煮饭用黄泥水,常常可以发现饭里有鱼虾。没有电,晚上自修每人自备菜油灯一个,有的同学点桐油,黑烟四起,火光摇摇,这对我的近视眼也有很大的帮助,对晚自修我是尽量避免不上。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考试时大家都开夜车,不能睡觉 (*同学叫考试为“坐月”,即妇女生产) 。寝室潮湿得很,夏天进门就是蚊虫扑脸,声如几百架轰炸机临空。我没有蚊帐,根本就睡不着觉,后来用几根竹棍、床单、被面通通用上,做成布幕,好了,蚊子钻不进来,可是密不通风,又闷又热,照样睡不着。并且臭虫之多,胜于蚊子,捉不胜捉。我曾经发誓,将来做事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买床好蚊帐。夏天是摆子季节,最盛行的时候,全校打摆子的同学总在一半以上,全学期一次摆子也没打过的寥寥可数,很幸运地,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许多好赌的同学,天天晚上摸到附近农家去打麻将,他们的术语叫开方程(城)式,或堆砖,或照相。附近农家靠租牌抽头,成了副业。赌得最厉害的时候是开学前和放假后,有的同学将学费输光了不能注册,也有的同学将被盖卷和回家的路费输光了走不得。这些场面都很大,现钱往来,我参加不上。并且他们大多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我也没有那样大胆。
但是在中学我也赌过,输得太多,下不了台。
那是在初二上的时候,我的寝室在楼上,上楼后要经过弯弯曲曲一大段路才能到寝室,寝室三面是墙,只有一个窗户,冬天小便就用一个粗竹管从窗洞里伸出去撒。因为房子地势好,训育主任晚上查铺还隔老远我们就知道,所以是赌博的好地方。同寝室的六位同学,五个好赌,因此每晚照干,碰上白天无课,还加班。记得那四个同学是胡来鑫、孙显武、干从德、陈旺才。胡的哥哥是江北县城的大流氓,他本人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棒”;孙同胡是密友;干是一位军官的少爷,年纪比我还小一点,每天吃喝玩耍,不读书;陈是个小地主的儿子,最初和我交情很好。赌博的道具是胡带来的一副旧扑克牌,玩十点半。我认为从小就玩惯了,还怕你们不成。起初大家是打着玩,输家凑钱买点儿花生、地瓜之类来请客,后来就干脆赌钱,但是大家钱都不多,玩不起来,最后变通办法,记账!那时我从家里能够拿到的零用钱不过一两元,赌博开始不几天后,就欠了差不多五六元,已经超出能力负担以外,心里有点着慌,希望转运,继续干,一两个礼拜后,赌账已积到十几元,除了姓干的以外,三家都是我的账主,这时还执迷不悟,心想再干下去,等到只欠五六元了就停止,将来放假把退伙食费的钱扯来还。以后就是我们四人赌,偏是越累越多,像做噩梦一样,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欠了四十多元赌债,对“转运”也绝望了,这数目甚至令那些成天打麻将的绅粮同学也感到吃惊,私下告诉我他们一定联合起来在搞鬼。这时我也感到再赌也还是难除清,兴趣也大大减少了。姓胡的也突然变好人,说是赌博误人,发狠将他那副旧牌烧了,表示决心洗手不干。他是我最大的账主,由他出头做好人,打了个对折,分期在学期终了还清。学期快结束,他们催账也加紧了,要我从家里拿钱,这哪可能。这学期我担心的倒不再是期终考试,而是如何应付赌债,还债的能力不用说是没有,就是有我老实说也不愿意,因为多少也觉得有点被欺骗的迹象。
学期还有几天就结束了,他们也不来催债了,我预感到他们是在决定采取行动。按规矩,没钱还赌债,或还附近小食摊的食债,放假离校那天,债主就守在大门准备押被盖卷,下学期开学有钱还账就取回,无钱就对不住,被盖得换主人。以前几次这种事情是看见过多起的,这次显然就要落在我头上。这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求情没用,硬打硬冲不是他们的对手,最后想到找学校当局解决。我写了一张报告,将受骗原委和目前情况详细说明,请学校作主保护。偷偷写好后,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就到办公室去,准备见训育主任,谁知他们毕竟神通广大,发觉了,就在路上搜出这篇报告,说好说歹将我拖回去,说大家同学一年多,有话好商量,何必走绝路,闹开了大家没脸见人。事情解决了,被盖卷不扣,退伙食费的8元多,由他们代退抵账,其余的账如何处理没有提,这学期总算这样圆满解决了。
第二学期开始后,他们知道我的确榨不出钱,也不追账,只是姓胡的常常明借暗偷地从我抽屉和寝室里取东西。有一次他借了一本字典和一本小说书不还,我趁他不在的时候拿回来放在寝室里,他又从寝室取去,并且向同寝室的人招呼过,说是姓胡的拿走了。另外有一本厚的练习簿,贴得有很多我心爱的外国邮票也被他拿走。这学期姓胡的因为殴打同学,在中途被学校开除,听见这消息,我受的打击恐怕比他更大,因为这样他可毫无顾忌地对我掠夺和报复了。幸好学校对他也有所顾忌,开除后立即通知他家庭,由他哥哥将他领回去,总算逃过了这一关。姓孙和姓陈的没向我要账,也没取东西,但是大家像仇人一样,互相不讲话。
很快这学期又快完了,期终考试结束的前一天,一个晴天霹雳,姓胡的来了,住在姓孙的那里,他传出来话,说是来住两天,看看老朋友的,不是讨债,叫我不要害怕。其实他的真正用意,是很明显的,他的目的恐怕不光是我的被盖卷,还要向我报复,狠狠地揍我一顿。那天我没有见到他,但总感到一个恶魔跟在我后边,等着伙食团最后一餐一过,大家收拾行装高兴地离校的时候,就找我算账。那时我心中的恐惧,比以前热病时做的噩梦更甚,因为即使在做噩梦时,心中到底还明白这是在做梦,当梦一醒,一切可怕均将化为乌有。而现在所碰到的是活生生的人物,摆在前面的问题硬是要解决才行,别无二法。这一天我神不守舍,几乎为突如其来的打击所瘫痪,常常一个人站着发呆,心中为后悔和恐惧所折磨,晚上是彻夜失眠,胡来鑫的影子紧紧抓着我。第二天我总算有了决定,先将东西略略整理一下,不露神色。中饭是最后一餐,打牙祭,趁他们大吃的时候,匆匆溜回寝室,几分钟将被盖一卷,偷偷从后门溜出,到给我洗衣服的农妇家去,说是有人寻仇,借她家躲两天,她答应了。两天过后,才回学校,确定姓胡的、姓孙的都回家了,才办离校手续。
回家后半年内还几乎每晚梦见姓胡的逼债。这年我家经济情况更坏,我也不坚持(不敢)再念书了。
不念书就得找工作做,我这时才十四岁,自己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事。关于我的志愿,以前想是想过,总拿不准。二哥有一次写信来要我的文章,题目是他拟的“我的志愿”,我拿到了很伤脑筋,最后只得胡乱写了一篇,说是没有什么大志愿,只想做个小商人混一辈子。二哥信以为真,深以我的“没出息”而感遗憾。记得以后他又来信要文章,题目叫我自己定,我最怕作文,就胡乱将自己记得的一篇开始是“深夜不庥,忽闻犬吠”的短文改了一下寄去,回信是一顿教训,信封上我名字下面的先生两个字也免了,以后好久他来信都不提到我。
最初找事是三姐打主意,叫我写信给她婆家的二弟,请他帮忙在银行里找个练习生当。我当时的想法是什么工作都可以,只要能挣钱回家,不在家里吃闲饭就行。就依她的话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封信给她二弟,不久回信来了,说我年纪还小,恐怕做不下来,叫我等等再说。不久我就决定进城去在华兄那里住一会。重庆那时是陪都,是人物荟聚之所,怕还找不到饭吃。由家里到重庆旱路是九十里,几乎整整走一天,那是大热天,路上口渴如焚,看见摊上的凉水无钱买,沿途碰见井水或泉水就喝。以前从学校也进过两次城,可是没有这一次艰难。
大哥在城里似乎并不如我们想象那样苦,在应酬场中,还爱摆阔,吹牛没得个底子,有一次在有女招待陪酒的席上,要我给他做证明家里有两个嫂嫂。他服务的一家五金店曾经被轰炸,据他说他损失了好多套西服,母亲的缝衣机,叔父的一大箱锡器,也都报销了 (*抗战期中叔父一直在上海主持牙刷工厂) 。大哥全年都穿布中山装,冬天披上五六年前父亲给他做的旧大衣,手下也有了徒弟。和父亲一样,一根叶子烟杆不离手。他还是喜欢看书,只是已经买不起大块头的书了,大部分是抗战期中后方用土纸印的书籍,也有几本苏联外文出版社的精装书。
在中学我读小说的兴趣已经有了转变,剑侠小说和旧的章回小说已绝对不看了,对它还存着厌恶的心情。看得最多的是新小说,图书馆有一套万象书局出版的现代作家的小说选,包括鲁迅、巴金、茅盾、老舍、沈从文、丁玲、叶绍钧等的著作,我非常爱读。作家的愤慨、控诉,也在我心中起了共鸣。对于善恶是非,道德伦理,也开始感到怀疑。但我对阶级的觉悟,还是不够,我把鲁迅小说中讽刺贬责的封建势力的维护者,如《啊Q正传》里的赵太爷、《离婚》里的七大人,《肥皂》里的伪君子等,认为是个别现象,因此我憎恨的只是这些“个人”,而不是他们整个阶级。此外,我对侦探小说和张恨水的所谓社会小说,仍保持适当的爱好。
因为我常常到学校图书馆借书,图书馆的管理员对我很注意,但在校时他并没有表露,我也没有发觉。初二下那期暑假,我突然收到他一封信,他说他很寂寞,希望和我通信交友,并申明他没有任何恶意,请我不要害怕,我当时没有回信,进城了更忘记了,后来想起来有点后悔。
在校时期有两三个很要好的同学,可是都没有维持多久,离校后和同学们就都断绝往来了。
在乡下这段时间没有罗曼司,有时还梦见小学女同学刘光宇。我有两次新奇的、愉快的,可以归纳为性行为的经验,一次是在玩耍中强吻了邻家一位九岁女孩,她已经有点懂事了,笑着骂了我一句,以后就再难碰到同样的机会。第二件也可以说是亲吻,对象是不满一岁的婴儿,我将嘴唇送给她,她当奶头一般吮了起来,使我感到几乎瘫痪一般,麻酥酥的快感。后来觉得这有点不道德,没有再尝试。
这两年多没有几次犯罪行为,考试作弊大家一样,并不感到严重。有过一次偷窃行为,原来我从小有个不大好的习惯,爱偷偷打开家里那些陈年不动的箱子、柜子,这种箱子、柜子在家里很多,开箱的目的一方面是满足好奇心,再一方面是想搜集点好玩的小东西,如像祖母时代的纽扣、珠花、旧的挂表、不用了的眼镜等等。在学校我老毛病发了,趁没人偷偷开了同寝室一位同学装零物的盒子,偷了一锭墨和一支坏了的女用钢笔,这墨后来又偷偷还给他,但钢笔舍不得,又不敢放在自己箱子里,就偷偷藏在很远一道围墙的泥缝里。即使如此,还怕被发觉,天天提心吊胆,后来带回家里,怕家里的人问,仍旧不敢拿出来,其实那是一支根本毫无用处的玩意。
另一件至今还觉问心有愧的事是欠了两位穷苦老人的吃食账未还,在初一下的时候,我特别爱和同学“划甘蔗”玩,“划”是动词,有剖的意义。卖甘蔗的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妇,我们在那里记了相当数量的账,说是下学期付,下学期这老头不卖甘蔗,而开小店卖零食了,对我们的账也忘记了,我们也就不提,当时也觉得不对,但还是没有给他。
初中时对政治意识很薄弱,常常听见同学讲乡下什么地方杀了多少共产党,心中觉得很奇怪,乡下也有了共产党!
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