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反应不是独一份,后来景明琛想起来,觉得大约就从那一刻起,在场至少一半的太太把他列为理想女婿的范本。
长眉修眼、目光如炬,这位横空出世的青年才俊有一张与他的商业天才不相上下的漂亮面孔。
但景明琛偏爱锱铢必较。兴许是因为排斥这个舞会,所以连带排斥了这颗在舞会上万众期待的明星。她看蒋固北那点笑,非常不舒服,总觉得他笑里带嘲,仿佛在嘲讽这些垂涎他的宾客们。
哼,你来舞会不也是为了摆谱猎艳,有什么资格藐视其他人。景明琛暗暗想。
东道主丁先生立刻迎上去:“蒋先生,稀客呀。”
睡美人城堡里的寂静魔咒终于打破,大厅重又变得喧嚣。丁先生引着蒋固北和人攀谈,景太太作为舞会老将有自己的一套盘算,她目光早就盯住了蒋固北,却不急于下手,而是一边和丁太太聊天一边冷眼观察他。景明琛本就打定了主意在舞会坐禅,干脆也坐在一边看别人。
她看见陆续有好几个名媛找上蒋固北,但都只说了两句话就走开了。景明琛看得有趣,不禁托起了腮。这位蒋先生今晚屡屡拒绝各位名媛淑女,恐怕是在自抬身价奇货可居吧?好教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眼光有多高,感激涕零地等待他的垂青。
还真不愧是个商人,景明琛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仿佛听到了这声嗤笑似的,站在不远处的蒋固北突然回过头,眼光落在她的身上,片刻后又移开。
只是一眼,景明琛却骤然不舒服起来,这男人的眼神冷冷的,被他看一眼,仿佛被枪口锁定住,下一秒就要灰飞烟灭似的。
这个人好危险,景明琛暗暗想。
和蒋固北搭讪的人终于离开,丁太太对景太太说“是时候了”,景太太抓住景明琛的手把她提起来,跟在丁太太身后走向了蒋固北:“蒋先生,跟您介绍下我的好朋友景太太。景家在我们武汉可是名门望族,世代的书香门第,三代科举出身,景先生在前清做过张香帅的幕僚,也是革命元老,几年前刚从立法院退下来。这位是景小姐……”
这些听得景明琛羞窘到耳朵尖发烫,她局促地盯着脚尖,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进去,终于,丁太太说出了她的目的:“蒋先生不请景小姐跳个舞吗?”
没等蒋固北开口,景明琛抢先一步:“不了,我有舞伴的。”
景太太惊讶:“什么舞伴?”
景明琛蓦地想到顾南荞,便随口胡诌:“我朋友的弟弟。”
蒋固北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或许是没有想到今晚自己还有被拒绝的份儿,他很快便回敬道:“正好,我也并不想跳舞。”
是不想跳舞,还是不想跟景小姐跳舞?这话说得让人浮想联翩,景太太听得脸都白了。
蒋固北好整以暇地看着景明琛:“景小姐身姿曼妙,跳起舞来必然也赏心悦目得很。既然无缘共舞,那蒋某人就站在这儿看景小姐跳好了。”
他眼神戏谑,仿佛在等着看笑话,好呀,你不是说自己有舞伴吗,那么你的舞伴在哪里?不会是为了怕被我拒绝,所以先发制人地编瞎话吧?
景明琛着急得左顾右盼,一转眼正巧看到顾南荞朝自己走过来,她跨一大步拉住顾南荞的手:“你怎么才来?不是说好介绍我和你弟弟认识吗,咱们快走吧,去找你弟弟。”
顾南荞看看景明琛又看看蒋固北,一脸茫然地抓过蒋固北的手:“这就是我弟弟啊。”
景明琛腾地闹了大红脸,她恨恨地看一眼顾南荞,你个姓顾的,弟弟怎么姓蒋!
顾南荞把自己抓着的两只手放到一起:“巧了,你们先一步遇上了,不用我介绍了。”
蒋固北哧地发出一声轻笑:“既然姐姐发话,那么,景小姐,请吧。”
他做一个漂亮的邀请势朝她伸出手,景明琛只得被他拉着手牵进舞池里。
音乐响起来,是最近舞场里大热的《Por Una Cabeza》,景明琛白天里虽然一直推脱说不来,但一听到音乐还是忍不住心情飞扬起来,在金陵女大读书时她是个活跃分子,那时还天下太平,她心里没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负担,每周都要参加两三次舞会,还好几次被选成舞会Queen。
一个贴面舞步,蒋固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刚才看景小姐在旁边一脸的国仇家恨,还以为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没想到跳起舞来也是一样的飞扬洒脱嘛。”
他在嘲笑她假正经,景明琛怒从心头起,回敬他:“哪里哪里,我这叫随遇而安、客随主便,哪比得上蒋先生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待价而沽、囤货居奇,真是天生商人。”
她一串四个字砸下来,蒋固北哑然失笑:“听这口吻,景小姐对我们生意人很不屑一顾啊。不过,政府实业救国的口号喊得可是很响哪。若是没有生意人,莫说将士们的吃穿弹药,小姐夫人们的锦衣华服、口红香水又从何而来呢。”
景明琛无言以对,只得哼一声。一个转身,她的发辫扫过蒋固北的鼻尖,蒋固北说道:“景小姐的香水味道很特殊啊。”
能不特殊吗?她从陆军医院被揪到舞会,在车上只来得及换礼服,一身来苏水味儿还浓郁地残留在皮肤上。蒋固北能闻不出这是来苏水?这是有意拿她取笑呢,景明琛冷哼一声:“那当然,Liquor Cresoli Saponatus,比起什么香奈儿京芭蕾双妹的,可谓清新脱俗别有风味,最易驱散靡靡之气,最重要的是还能杀菌,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细菌。”
出乎她的意料,听了这句话,蒋固北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反驳,反倒开始认真跳起舞来。
一把注意力移回到跳舞上,景明琛才发现,这位品貌风流的蒋先生竟然是个舞会生手,他只会基本的舞步,像是刚刚突击学会的,动作僵硬小心翼翼,像个大号的木头人,景明琛低头谨慎地看着脚下,只露个后颈给高她整整两头的蒋固北,生怕被蒋固北踩到脚。
多有意思!传说中品貌风流、纵横商界、游刃有余的蒋固北蒋先生竟然是个交谊舞白痴!
想到刚才,她突然促狭心起,问蒋固北:“蒋先生,你刚才拒绝了那么多漂亮小姐,该不会是因为你根本不会跳舞吧?”
音乐嘈杂人声鼎沸,蒋固北和她之间又有着二十多公分的身高差,他没有听清她的话,趁一个女方后仰的舞步,他搂着景明琛的腰,微微俯身就耳过来:“什么?”
景明琛踮起脚,在他耳边大声说:“我说,你刚才不和人家跳舞,是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跳舞?”
景明琛惊讶地发现,蒋固北的耳朵尖竟然腾地红了。
他没有回答,半天,才辩解道:“没有,我只是不擅长而已。”
他的耳朵更红了。
景明琛九转十八弯地哦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我是刚学会的,过去没有人教我。”
景明琛“哎呀”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真不幸,蒋固北还是踩到她了。
所幸她今天穿的是一双包裹住脚面的缎子高跟鞋,蒋固北的皮鞋只在她的鞋面上留下了浅浅一个脚印,蒋固北有些无措:“对不起,疼吗?要不然,你踩一脚回来?”
景明琛哭笑不得,不等她说话,突然浑身一轻,蒋固北竟伸长手臂圈住她的腰单手把她托了起来,她一声惊呼还没完全咽下又被轻轻放下,她的鞋跟正好落在他的皮鞋上,也给他的皮鞋留下一个小小的鞋跟印子。
蒋固北无辜地看着她:“这下咱们扯平了。”
景明琛语塞,他这什么神奇逻辑!
恰巧一曲终了,景明琛道一声再见转身要溜,然而不幸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发辫勾住了蒋固北的西装扣子,整个人被扯回来,差点趔趄着坐到地上,幸而蒋固北伸手搀了她一把,她整个人便被他带到了怀里,脑袋正抵着他的胸口。
这一个趔趄吸引了全场的视线,景明琛感觉简直像是有一束追光打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浑如舞台剧的小丑,她低着头恼怒地去拽头发,只听见蒋固北说:“景小姐头发这么好,可别扯坏了。”
他还好意思说!八成是他气不过刚才吵嘴失败,趁她不注意时做的手脚!景明琛气愤地想。
头发终于解开,景明琛捂着发辫散乱的脑袋倒退两步飞快地跑掉。
蒋固北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半天,忍不住“扑哧”一笑。
第二天是周一,走出家门,景明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潮润温暖的空气。这是武汉的八月,一个月前北平的卢沟桥上起了炮火声,现如今,上海那边第九军和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正打得如火如荼。战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自从开战后,武汉的街头就出现了大批的难民。
景明琛今天的任务就是去采访难民。她注意到,在难民队伍中有不少失去父母的孤儿,打算为这些孤儿做一个专题报道。
她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采访对象,一群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小孩子沿墙根坐着,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她,满脸都是渴望。
景明琛心里难过起来,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是来采访的。她摸摸口袋,里面还有一点零钱,便把零钱掏出来,打算施舍给这群小难民。见她掏钱,孩子们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蜂拥而上,瞬间就把她围了个严严实实。
景明琛被一双双小手推推搡搡,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她头昏脑涨,她只得高声安抚孩子们:“不要挤不要抢,每个人都有份……”
突然间口袋里一轻,一个小孩子拨开人群一溜烟地跑了,景明琛心里一沉,有小偷!
她把手里的零钱往地上一撒,拔腿朝那个小偷追了过去。
小偷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像是做熟了这种营生,两条腿跑得飞快,但景明琛也不是吃素的,她在女大时就是运动会上的长跑健将。两个人的距离越缩越短,眼看就要被抓住,小偷心下着急,不住地回头看,却没有看见,一辆车正从横向的巷子里驶出来。
景明琛眼尖,大喝一声“闪开”,朝他飞扑了过去,把他推出了危险区域,她自己却被车头剐到,整个人朝下扑倒在了地上。
好在汽车及时刹住,景明琛挣扎着抬起上半身回头看,那车头就堪堪在她眼前,再开一步,她就要被碾碎在这车轮底下了。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走下来:“小姐您没事吧?”
他看上去应该是司机,景明琛想要站起来,脚下却一个趔趄,她扭到脚踝了。
司机匆匆走回到车旁,对车里的人说了两句话,他拉开车门,一个人走出来,走到景明琛身边:“上车吧,送你去医院。”
景明琛抬起头看,咦,竟然是蒋固北。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蹙着眉,一脸遇到麻烦的不耐烦,想到昨晚,景明琛有些来气:“不用了,伤得不严重,我自己能走。”
蒋固北却没有给她更多说话的机会,他直接蹲下身来,一手穿过她的胁下将她架起来,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半挟持般地扶着她上了车。
他将她安置在后座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来,吩咐司机:“开车,去陆军医院。”
景明琛问他:“你问都没问我,怎么知道我要去陆军医院?”
蒋固北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似乎在嘲讽她:“是我要去陆军医院。”
原来她就是个搭顺风车的!景明琛气呼呼地往座椅上一靠,明明是他的车撞了自己,这人态度怎么那么恶劣,全武汉的名媛都瞎了眼吧!
左手摩挲着右手腕上被擦破的皮,突然间景明琛惊叫一声:“我的镯子!”
今天出门她戴了镯子,那是她几年前在上海买到的,一直很珍惜,都没戴过几次,回武汉后这还是第一次戴!肯定是刚才摔在地上给摔碎了。
蒋固北问她:“什么样的镯子?”
景明琛着急地比画着形容:“样式很普通的玉镯子,淡青色,带一点血沁,摔断过一次,断口的包金是牡丹纹。”
蒋固北听后,表情一怔,旋即命令司机:“掉头回去。”
回到出事的地点,景明琛要下车,蒋固北制止住了她,自己下了车。
景明琛扒在窗边看他,他走到刚才景明琛摔倒的地方,弯下腰来摸索了好半天,才举着两截碎镯子回来:“是这个吗?”
可不是!景明琛伸手去接,蒋固北却反手把镯子揣进了怀里:“镯子摔碎责任在我,修补好后再还小姐。”
景明琛只得缩回了手。
车继续向陆军医院的方向开,蒋固北突然开口:“扭伤可大可小,如果不及时医治,恐怕会有后患。陆军医院总归比小诊所可靠妥帖。”
景明琛惊讶地看着他,他的口吻突然变得好温和,全然不像之前那个话里机锋的蒋固北了。
她琢磨着要回句什么话,蒋固北却不再说话,开始闭目养神。
景明琛用余光偷觑他,虽然在闭目养神,但他坐得脊背挺直,阳光从玻璃窗里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镶了一层金边,公正客观地讲,他确实很英俊,尤其是侧脸,让人想起《诗经》里那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但是他仿佛很疲累,长睫覆盖着一片青,想必他昨晚一直没睡。今天的他和昨晚的他很不一样。
景明琛正偷偷观察得起劲,他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阿大,今天有什么工作安排,你再和我复述一遍。”
阿大熟练地回答:“下午两点要去拜访威尔逊洋行的金大班,五点去见林先生,七点去和威尔逊洋行签正式合同……对了。”
他顿了一顿,回过头来:“今天早晨收到一封拜帖,是蒋氏油号蒋老板的,邀请您过段时间去蒋公馆做客。”
景明琛惊讶,蒋氏油号,不刚被蒋固北的林氏打得落花流水的手下败将吗?蒋老板竟然邀请敌人去家里做客?听说他为这场商战的落败,人都给气病了。
蒋固北言简意赅地回答一句“知道了”。车缓缓停下,陆军医院到了。
不等蒋固北开口,景明琛推开门道了声谢便迫不及待地一脚跨出去,她的背影一瘸一拐的,上了阶梯后干脆撑着墙单脚跳着走,像只瘸腿的大兔子。
蒋固北望着她的背影“扑哧”一笑,他吩咐阿大:“你在这儿等着,既然来了,我去看一下大小姐。”
景明琛从药房推拿完出来,经过走廊的时候,不经意地往外一瞥,便看见了正站在树下说话的蒋固北和顾南荞。
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顾南荞皱着眉一脸愁苦:“小北,做人总要留点余地……”
蒋固北却很干脆地打断了她:“我自己心里有数。”
他们在说什么呀?怀着一腔好奇,景明琛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一群护士从病房涌出来,叫嚷着新伤兵到了。景明琛跟着人群跑出去,跑到医院门口,果然,一卡车刚从前线下来的新伤兵运到了,血腥味扑鼻呻吟声震天,护士们和运送伤兵来的人正手忙脚乱地往下抬人。
已经见多了刚下火线的伤兵,但看到刚从战场下来血淋淋的人,景明琛还是有些瑟缩反胃。但伤兵太多,眼见护士们忙不过来,景明琛便强忍下心理和脚踝的双重不适,和刚赶到的顾南荞一组抬起了担架运送伤兵。
放下担架再跑回来的时候,她看见两个士兵正抬着一副担架朝停尸房走去,她上前一步拦住:“没救了吗?”
抬担架的人告诉她:“刚抬下来,一个护士小姐说已经没心跳了,让我们直接送停尸房。”
景明琛凑过去,不顾那人身上满身的污血,把耳朵贴上他的胸口,她听了半天,果断指挥:“他还没死,我听到心跳声了,还有救,送他回病房!”
抬担架的人有些犹豫,显然不知道该听谁的,景明琛一咬牙,握住担架推开那人:“南荞,走!”
她和顾南荞一人一头抬着担架就往回跑,上台阶的时候,她脚踝一崴,整个人差点跪在地上,幸而背后有一双手撑住了她,景明琛稳住脚步,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帮忙的人,只匆匆说了句“谢谢”,便继续抬着担架往病房走。
回到病房把担架直接往床上一放,她吩咐身边的人:“打热水来。”一边搓着伤兵冰凉的手一边抬头对顾南荞说,“他失血太多恐怕需要输血,南荞,麻烦你去找理查德医生让他尽快安排手术。”
顾南荞匆匆离去,景明琛脚踝还在痛,她索性跪在病床前,一边搓着伤兵的手一边给他冰冷的手哈热气,伤兵却始终一派死寂仿佛一具尸体,周围的病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景明琛抢救,原本嘈杂的病房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不多时理查德医生跟在顾南荞身后匆匆赶来,他迅速看了一下伤者的情况:“还有救,送手术室。”
伤兵被抬去手术室,顾南荞也跟了上去,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景明琛长舒了一口气。突然脚踝传来一股隐痛,她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多亏一双手及时扶住她,景明琛回过头去,一脸惊讶:“是你?”
是蒋固北,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背后的?景明琛蓦地回想起刚才抬担架时身后的那一扶,刚才扶住自己的,恐怕也是他吧?
她脸微微一红,讷讷地说了句谢谢。
蒋固北温和地回了一句不用谢,景明琛侧身一瘸一拐地走开,走到走廊尽头,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蒋固北融化在阳光中的背影,她总觉得蒋固北突然间变得怪怪的,从什么时候起呢?想得头都痛了还是一团模糊,她甩一甩头,驱赶走了这个念头。
回去的路上,蒋固北吩咐司机:“去一下银楼。”
他从怀里掏出那只破碎的镯子,迎着阳光,碧青暧昧,血色温柔,他摩挲着镯子,低声说:“又见面啦,老朋友。”
这镯子原本是属于他的。多少年啦,十年前了吧,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回忆起那个上海的下午。十七岁的蒋固北匆匆跑进银楼,顾不上擦汗:“老板,我放在这儿寄卖的镯子卖掉没有?”
老板眼睛骨碌一转:“卖掉啦,一共卖了两百块大洋,钱在这里,你数数。”
蒋固北笑容凝结在稚气的脸上,怎么会?只卖了两百块大洋,姐姐的手术费要至少三百块啊,原本当铺开价太低他才选了银楼寄卖,谁承想到手竟比当铺还少?姐姐可是在等钱救命啊。他不死心地低声下气问老板:“您是不是记错了,那镯子成色那么好……”
老板尖着嗓子打断他的话:“你什么意思?我难道昧了你的银子不成?”
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事实明明如此,蒋固北内心充满了绝望,这是母亲最后的遗物,也是姐姐唯一的生机。
蒋固北攥紧了拳头,如果放在过去,他定要叫上弟兄们把这银楼闹个天翻地覆,砸了他的门窗柜台烧了他的铺子,再不济也要狠狠打这奸商一顿,但是现在不行,他已经答应了那个人要走回正道做一个好人……
然而这个世道是不允许你站着做好人的,蒋固北只能低声下气恳求老板:“您是不是记错了,那个镯子绝不会只值两百块大洋的……”
老板不耐烦起来,伸手推搡蒋固北:“说了两百就是两百,我这么大个家当,犯得着贪你那点钱?”
突然间传来一把清脆的嗓音:“不对啊老板,这镯子明明我是花三百块大洋买的,怎么到你嘴里变成两百块了?”
蒋固北循声望过去,逆着光,一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正从银楼深处走过来,等她走到近前,蒋固北不禁一怔,她的头上竟然戴着一顶斗笠,纱帘垂下遮住了面孔,一双麻花辫也只露出打着蝴蝶结的辫梢来。
看她身量未足,听她嗓音稚嫩,这女孩子大约比自己还要小个四五岁。这段时间《火烧红莲寺》火遍沪上,这小小的姑娘穿洋装却戴斗笠,八成是看戏看魔怔了,在模仿侠女呢。
听到她的话,老板涨红了脸:“你这小姑娘怎么含血喷人?”
小姑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拍在柜台上,手掌小小十指细细:“你给我开的收据还在呢。我劝你还是把钱给这位先生,人家把东西放在你这里寄卖,肯定是急需钱救命,你怎么能贪人救命钱呢?”
她声音清脆,说得老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才不服气地又摸出些大洋丢在柜台上,低声嘟囔道:“多管闲事的丑姑娘,连脸都不敢露还买镯子,还打抱不平充侠女……”
小姑娘小小的手往柜台上一拍:“你说谁丑呢?本姑娘这是最近出水痘怕传染人,等我好了,摘下斗笠能美死你!”
那只镯子在她的手腕上,随着她的动作一跳,她的手腕很细很白。
老板冷哼一声:“话别说早,小心水痘好了留下疤,变成个大麻脸,就算原本长得像天仙也没男人肯要!”
小姑娘听了一怔,像是头次听到水痘会留疤这件事情,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头问:“棠姐姐,水痘真的会留疤吗?”
一个高挑的姑娘走过来,狠狠瞪了老板一眼:“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吓唬你呢。”
小姑娘“哦”了一声,傻乎乎的。
那一瞬间,蒋固北几乎脱口而出:“如果你真留了疤没人要,我就娶你。”
老板不耐烦地赶人:“钱赶紧数数好走人,别耽误我做生意。”
小姑娘转脸望向蒋固北,她有一双清澈眼睛:“你快数数,够不够三百大洋。”
蒋固北苦笑,这小姑娘还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老板阴阳怪气地开口:“够三百块才怪了,东西放在我这儿寄卖,既霸占我柜台又浪费我口舌,难道我银楼是开善堂的,不需要抽成啊?”
蒋固北垂着头捏着钱袋子,他原以为那镯子无论如何也能凑够姐姐的手术费,谁料到才卖了三百,扣掉银楼抽成后,离手术费还有三十块大洋的缺口,三十块……难道要重新走回老路?不,他好不容易才从泥潭中拔足,可是姐姐……
小姑娘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她轻声问:“你要钱有急用吗?卖镯子的钱不够吗?还差多少?”
“三十块”三个字在他的舌尖如火球般滚烫,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他怎么好意思向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求助?银楼老板倒是个知道内情的,他阴阳怪气地开口:“他姐姐就要死啦,要动手术,手术费要三百块。”
小姑娘回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你这个人真坏!知道人家是救命钱还要贪,我要告诉我的亲戚朋友们,让他们不来你家买首饰,心黑的人做出来的首饰也都是黑的!”
她又仰头看她的“棠姐姐”:“棠姐姐,你身上带钱了吧?姨妈不是让你给她买项链吗。”
“棠姐姐”狠狠地剜看一眼蒋固北,拉着小姑娘到一边角落里窃窃私语,声音轻轻传过来,像是在教训她不要多管闲事小心人家是利用同情心合谋骗钱。
蒋固北局促地站在原地,他的脸烧得通红,不是为别人怀疑他是骗子,而是为这些话飘进小姑娘的耳朵里,一个傻乎乎的眼睛天真心肠柔软的小姑娘,她不应该知道这些腌臜东西。
直到小姑娘的话飘进他的耳朵里:“如果是真的呢,三十块对咱们不算什么,但是可以救一个人的命呢,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蒋固北瞬间释然。
小姑娘朝他走过来,拿起他的手,掰开他紧攥的五指,把一卷钱放在他的手心上:“祝你姐姐早日康复。”
她的手腕好细好白,蒋固北一记好多年,还有她乌黑的麻花辫,清澈的双眼……
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武汉与这小姑娘重逢,那时她遮着脸孔,他不知道她容貌。他问过她姓名,她仅以一笑作答……而她呢?或许这十年来他的变化太大,从一个局促的穷小子变成如今的模样,致使她已辨认不出。也或许,当年事对她而言却微不足道,她根本就不记得他这么个人了。
可是他永远记得,如果没有她那天的仗义相助,或许世界上早已没有了他和顾南荞姐弟。
摩挲着镯子,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景明琛的面孔,一把推开小乞儿的她,崴着脚抬起担架的她,跪在地上搓着伤兵手努力营救的她……匆匆十年,天地都像衣服渐渐旧了,她却没有变。
真好。
蒋固北望向车窗外,窗外是日中忙碌的武汉,一切都那样熟悉而又陌生。他的车子沿万里长江驶过,目的地是威尔逊洋行,几个小时后,他将在那里与威尔逊洋行正式签订桐油供应合同。与蒋氏油号半年来的交锋将最终以他的大获全胜画下句号。
为这一刻,他已经等了二十年。
是否算得上功成名就,可否说一句衣锦还乡?
不,还差一步,只差一步。
等到那一步尘埃落定后,我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家了。望着巍峨的江汉关大楼,蒋固北微微一笑,他吩咐阿大:“帮我查一下景家三小姐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淞沪战事吃紧,街上流民愈多,整整一个星期景明琛都在忙着报道战事和难民,忙得简直可谓披星戴月,这天她回到家,便觉得家里气氛有些怪异。
母亲坐在客厅里等她,一脸的喜色,景明琛随口问她:“怎么了?那么开心,今天打麻将手气很好?”
母亲诡秘地摇摇头:“不是,比这好得多。”
景明琛莫名其妙,母亲这才喜气洋洋地宣布:“刚才有人给你上门提亲,你猜男方是谁,是林氏桐油的蒋固北!”
景明琛怀着一肚子的惊吓窜上楼,蒋固北向她提亲?怎么会!
她抬起头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蒋固北到底看上她哪点?他们景家有三位小姐,大姐明琅端庄秀丽,二姐明嬛明艳无匹,然而从父母处遗传的好相貌分到她三小姐脸上就变了味道,大姐二姐随母亲都有一张标致的鹅蛋脸,她却是小小的苹果脸,圆鼓鼓的,眼睛鼻子无一不圆,唯有下巴颏是尖的。
倒也不是难看,然而说成熟女性之美,是半点也没有的,人家夸她也只好说一句“俏皮可爱”,然而二十二岁的年纪,被人夸“俏皮可爱”有什么好骄傲的啦?
她还矮,勉强只到一百六十公分,没有前凸后翘的好身形,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被朋友们戏谑地称为“景小公子”。
蒋固北的眼睛是多有问题,才会在一干风情万种的名媛里选中她呀?像他这样的人,难道喜欢的不该是二姐明嬛那种女孩子?
景明琛绕着发辫,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挠挠头,把发辫拆开,散了一肩膀头发。
半天,她的视线落到自己的一头蓬云乌发上。那天舞会上他夸自己的头发好,难道不是调侃而是真心的?她景小公子身上能拿来说的也就这一头长发了,母亲常骄傲地说,整个武汉没人比我家小囡囡的头发更好。
景明琛偷偷溜出卧室跑到电话机旁拨通了电话:“喂,南荞吗,帮我个忙,我要约你弟弟见面!”
顾南荞挂断电话,转脸笑盈盈地对蒋固北说:“你猜是谁打的电话,是景家三小姐,托我约你见面呢,你老实告诉姐姐,你们两个是不是早就认识了?要不然她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和你私会呢?”
蒋固北坐在沙发上,微笑地玩着手中的帽子,他内心里也觉得好奇怪,景明琛为什么要约她见面,难道……他的心突地一跳,难道她想起来了?
他转头吩咐阿大:“明天下午所有的行程全部取消。”
然而第二天在波罗馆里见到景明琛,他才明白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景明琛约他在英租界的波罗馆里见面,波罗馆里鲜有中国人出入,因此蒋固北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在吧台上和外国人勾肩搭背谈笑风生的景明琛。
灯光变幻,看清楚景明琛的脸,蒋固北的脸色倏忽一黑。
她化了妆,浓艳的黑眉红唇与她稚气十足的脸庞万分不配,这还在其次,她的一头长发呢?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短发?而且也太短了些,几乎要齐耳根了,最大胆的女学生都不敢剃那么短!
还有她身上这件礼服裙,比舞会上还要开放,露着一双细而圆的手臂,右手臂勾着那英国佬的肩膀,画面简直刺眼。
看见蒋固北来,她仰脸对着他笑靥如花:“蒋先生你来啦,想喝什么随便点,记我账上,我是老顾客,能打八折!”
蒋固北蹙眉看着她,半天,突然笑了:“景小姐,你若是不想嫁给我大可以直说,不必玩这种把戏。”
天阶夜色凉如水,景明琛抱着肩膀有些瑟缩:“蒋先生,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蒋固北眉毛一挑:“你的妆化得太差。只有两种解释,第一你不是波罗馆的常客,第二,波罗馆里的英国佬眼睛都瞎。”
他嘴巴还真是毒!景明琛讪讪道:“我也是被逼无奈……”
蒋固北嗤地一笑:“嫁给我有那么可怕?让你连留了二十年的头发都不要了?”
景明琛摸一摸耳根的碎发,她何尝不心痛,养了整整二十年呀,及腰的长发养得那样好,需要付出多大心力?她心疼地嘟囔:“头发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蒋固北眉头一展笑了:“我真的有那么差劲?”
景明琛脑袋摇得拨浪鼓似:“不是的,你条件是很好很好的,你年轻英俊事业有成,汉口所有的太太和未嫁小姐都觉得你很好……”
蒋固北打断她的话:“除了你?”
他的眉目里带着戏谑的笑,景明琛脸涨得通红,她讷讷地说:“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们对彼此不够了解。”
蒋固北哧的一声轻笑:“我想我对你并非不够了解,我常听姐姐说起你。”
景明琛蹙眉头:“耳听为虚。”
蒋固北挑眉:“我也眼见过啊,那天你被我的车撞,我看见你是因为推开一个小男孩。我老远就看见你在追他,又看见你不顾性命推开他,而他得救后爬起来就立刻跑掉了,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当天发生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景明琛把那天施舍乞丐又被抢劫的事情简单陈述了一遍,蒋固北点点头:“和我猜的大致不差。这总归是我亲眼所见吧。那天你抢救伤兵的时候我也在场,我看到你不顾自己的脚伤一心救人,又看到你不放弃一线希望,这也是我亲眼所见。这些总不会有错了吧?总结一下我的亲眼所见,景小姐当得起一句善良果敢,所以,我的提亲并不算仓促之举。”
从没有人这样盛赞过景明琛,家里人都爱说她毛躁逞意气,景明琛的脸红到了耳根,她语气微弱地反驳他:“我连做饭都不会。”
“我有厨娘。”
“我也不会算账。”
“我有账房。”
“我对整理家务一窍不通。”
“我有女管家。”
听了他的各种“不在意”,景明琛却突然不忿起来:“好,就算你对我有百分百的了解,可是婚姻应当是双向的选择,我对你一无所知。”
蒋固北愣了一愣,片刻,他回答:“我以为汉口的每一位小姐都已经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他还真是自恋!
她挥挥手:“不是这个问题……你设身处地想一下,假如你是我,突然被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求婚,难道不觉得可怕?”
陌生人……蒋固北一怔,是啊,对她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
望着景明琛不忿的脸,一瞬间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却最终只是道歉:“对不起。”
前缘这种东西,只有当缘分得以继续时才有意义,他迟早会把那年发生在银楼里的事情向她重新提及,但不是现在,而是她心甘情愿做蒋太太的那一天。
景明琛趁热打铁“那么,提亲这件事……”
蒋固北打断她的话:“景小姐有爱的人吗?”
景明琛摇摇头:“没有。”
蒋固北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咄咄逼人:“是吗?我听说,你对陆军医院一位叫梁亭月的军官似乎颇有些不同。”
他从哪儿听来的?景明琛有些惊讶:“不是的,我对小梁军官只是仰慕……还有受人之托。”
蒋固北长舒一口气,如此一来,他便放心了。
夜色愈凉,他脱下西装外套罩在景明琛肩上:“冒昧求婚是我唐突了。不过我很好奇,景小姐的婚姻观是怎样的?”
受西式教育长大,景明琛倒不避讳与异性谈论这个:“我觉得婚姻应该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但是爱情呢有两种,一种是一见钟情,一种是日久生情。一见钟情我没有遇到过,也觉得过于戏剧化。我比较相信日久生情。”
“哦?”蒋固北不耻多问:“日久生情,这个久,你觉得又要多久呢?”
景明琛歪一下头,思索半天,说道:“从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牵手,中间应该至少隔着一整个夏天,要一起看过电影,一起跳过舞,相濡以沫过,同生共死过,分享过秘密,共享过甜蜜……直到对对方有真正完全的了解。七年吧,用七年时间了解一个人,不算长。”
蒋固北“扑哧”一笑,这位景小姐!还敢说觉得一见钟情戏剧化,她这又是同生共死又是志同道合的,简直比一见钟情还要戏剧化呢。
他们正走过一棵树下,盛夏树叶茂密枝条长伸,蒋固北随手抬起景明琛眼前一枝下垂的枝条:“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不过我很好奇,你的父母还没有答应我,你大可以请求他们拒绝我啊。”
温柔的月光在景明琛脸上流淌过,淡化了她拙劣的妆容,露出浓妆之下原本的清新稚气,她长叹一口气,满脸的忧愁:“我妈觉得你是天字第一号金龟婿,恨不得立刻答应,求她是没有用的。”
蒋固北挑了挑眉:“令堂倒是很有眼光。你有没有想过,被人退亲并不是什么好名声,假如传出去,恐怕你以后结婚都会受影响。”
景明琛一脸的无所谓:“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想办法了解真正的我,不会被流言蜚语所影响。会被流言蜚语左右的人,既不可靠也不聪明,我才不乐意嫁这样没有缘分的蠢人。”
蒋固北点点头:“缘分,说得好,我也信缘分。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但是我最近有些忙,过段时间我会委托丁太太再上门。”
景明琛高兴得跳起来,这一跳正撞在蒋固北扶住枝条的手心里,她捂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蒋固北也笑了:“只是这么一来,我恐怕就要从你母亲心里的第一金龟婿变成第一王八蛋了。”
“既然你铁了心要这样,我们就合演一出戏,我豁出在你母亲心中的形象,你豁出后半生的名誉,我演反派你演受害者,记住,一定要演得逼真。”
他俯下身来凑近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耳朵上,景明琛忍不住抖了抖耳朵,只听见他说:“我让人去退亲的那天,你就这样跟你母亲表演……”
商量完退亲大计,蒋固北送景明琛回家。景明琛下车后跑出几步突然又停下,转过头对蒋固北说:“蒋先生,我觉得你好奇怪,你有时候不近人情,有时候又善解人意,有时候冷冰冰的像北风,有时候又很和煦像南风。”
蒋固北笑一笑,指指天上:“我到底是什么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再不赶紧回家,就要吹冷风了。”
景明琛抬头看一眼乌云,说了声再见,一溜烟地跑掉了。
蒋固北站在路灯下,直到景明琛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点燃一支烟,凝望着不远处景家的小洋房,三楼的灯亮了起来,景明琛已经回到她的卧室了吧。
他并没有想一定要立刻与景明琛结婚,只是因为时局不稳,于是想先定下这门亲事,免得战事一起复又离散。既然景明琛不愿意,那也无所谓,难道她不是他的太太或者未婚妻他就照拂不了她吗?他早已经不是十七岁时候的蒋固北。
既然你要七年,那么,等你七年又何妨。
接下来几天景明琛一直在等蒋固北上门退亲,没想到却先等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蒋氏油号的老板蒋兴蒋先生,去世了。
这个消息是哥哥明宇在晚餐餐桌上宣布的,他是在蒋氏做事情:“这下油号可完了,蒋先生只有一个儿子,尚在武大读书。公司实权八成会落到蒋家舅爷宋先生手里,这位宋先生做生意不行,吃喝嫖赌倒样样俱全,蒋氏迟早被它折腾死。”
蒋老板葬礼那天景明琛也去了,她是陪顾南荞去的,顾南荞说想去看看热闹,硬拉她做陪客。
蒋氏油号在武汉开了几十年,蒋老板的名字可谓家喻户晓,葬礼当天来了很多人,来吊唁的送葬的看热闹的,把灵堂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穿着一身黑,出了一身汗,空气里飘浮着发酵的汗酸味,人人都热得直拿手扇风。
景明琛陪顾南荞挤在人群里,顾南荞脸色发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她握着景明琛的手腕一直在发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灵堂里那张蒋老板的黑白大照片,景明琛担心她是中暑了,问她:“葬礼有什么好看的,咱们要不走吧。”
顾南荞摇摇头:“我要进去鞠一躬。”
景明琛伸长脖子往灵堂里望,棺木旁站着三个人,孝子打扮的圆脸少年应该就是蒋先生的独生子蒋阡陌,一位中年妇人应该是蒋太太,在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大概就是哥哥说的蒋家舅爷宋先生了?
吊唁的人轮流进去鞠躬,蒋阡陌挨个答礼,景明琛和顾南荞排在队伍里,耐心地听着司仪喊名字:怡和洋行张经理到、华美大药房孙经理到、陈先生陈太太到……
突然间,一声洪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林氏桐油公司蒋先生到!
死寂的人群瞬间一片哗然。
景明琛和其他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一列黑色的汽车停在蒋家大门前,车门依次打开,一群黑西装鱼贯而下,迅速地分成两队列队站定,待他们站定后,最后一辆车的车门才打开来,蒋固北着一身黑西装走下车来,在列队夹道之中,大踏步朝灵堂走来。
景明琛的手臂猛地一痛,顾南荞掐住了她。
蒋固北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灵堂前,却被人拦住,是宋先生:“这儿不欢迎你!”
蒋固北没有说话,他双手插在西裤兜里,挑眉冷冷地看着宋先生。
而蒋太太则一言不发,她只是脸色煞白地扶着蒋阡陌,仿佛马上就要昏过去。
蒋阡陌上前一步:“舅舅,来者是客……”
舅舅大喝一句:“小孩子闭嘴!”
蒋固北冷笑:“恐怕您没有资格阻拦我。”
他抬头望向蒋阡陌:“蒋小公子,今天你是这灵堂的孝子,让不让我进,你说了算。”
蒋阡陌稚气未脱的圆脸上竭力摆出一副老成神态:“请进。”
蒋固北略点一点头,跟在他身侧的黑衣保镖一把推开舅舅,蒋固北正颜肃容地跨进灵堂,走到棺木前停下,笔直地站立着,低头望着蒋老板的棺木。
他看了很久。
蒋阡陌提醒他行礼:“蒋先生?”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蒋固北双膝一屈,跪在了棺木前。
全场哗然,景明琛也被搞糊涂了,他这是做什么?看他的样子像是来示威,为何又要向死者下跪?难道他突然觉得自己对蒋老板的死有过错?
不等她想明白,蒋固北接下来的举动更是震惊了所有人。
他俯下身去,咚咚磕了两个响头。
这是孝子礼。
景明琛的手臂猛地一沉,她低头看,顾南荞已经滑脱出她的手臂跪倒在了地上。
蒋固北声音朗朗,如金石碰撞,振聋发聩:“孝子蒋固北,向父亲大人叩头,愿父亲大人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一时间,整个灵堂热闹喧哗如冷水溅入沸油,所有人都已经被这个消息震懵了,蒋家小公子一脸的不可思议,舅老爷目眦尽裂地瞪着蒋固北恨不能把他撕成碎片,而蒋太太早已经晕了过去。对于这一切蒋固北视若无睹,一个黑衣人端着托盘一溜小跑到他面前,他拿起放在上面的袖箍镇定自若地抖开,套到了手臂上,一个“孝”字像一面胜利的旗帜,耀武扬威地昭示着他的身份。
景明琛一手扶着顾南荞,不可思议地望着蒋固北。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哪,如果真如他所说他是蒋老板的儿子,那么他为什么要抢父亲的生意逼死父亲,还要在父亲的葬礼上演这样一出好戏?
她想起和他议定退亲的那天她写在日记里的话,她写,现在我至少对他有了一点了解,他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而现在……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副怎样的灵魂?景明琛迷茫了。
葬礼上的这出好戏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景家自然也不能免俗。
当天晚上景家难得大团圆,大姐带着大姐夫和儿子回娘家吃饭,一个月不见踪影的二姐也回来了。景太太终于等到人齐,迫不及待地说出了今天蒋家灵堂里发生的事情,说完才得意洋洋地宣布:“前段时间这位蒋先生托人上门提亲了,要娶咱们家小囡囡!”
景明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场景,她心事重重地扒着饭,一语不发,然而母亲也没放过她:“怎么样,妈妈替你选的这个女婿好吧,原来他不仅自己有本事,出身也不错呢。”
二姐明嬛却非要唱反调“不见得好吧,如果他真的是蒋家公子,那问题就多了。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蒋家还有这么个大公子?他是什么来路?他母亲是蒋老板明媒正娶的还是个没身份的外宅?更或者就是个连蒋老板自己都不记得的露水姻缘?再者说,如果他真是蒋老板的儿子,逼死亲爹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景太太气得要拧明嬛的嘴,却还逞强给蒋固北辩护:“商场无父子,战场无兄弟你听说过的吧?蒋老板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生病去世早晚的,怎么又算是蒋固北逼死的啦?至于身份,早晚会搞清楚的,我相信肯定是明媒正娶,蒋老板今年六十岁,蒋家小公子才十七岁,蒋老板总不至于四十三岁上才生头个儿子,八成蒋固北的妈是他原配夫人,宁波乡下人来大城市闯荡,抛妻重娶的我见多了。”
二姐鼻子里哼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那更麻烦,大公子小公子原配重娶的,蒋家关系那么乱,我们家三傻又那么傻……”
家里二姐最喜欢说景明琛傻,偏偏她在教会中学读书时又取了个英文名叫Sansa,于是二姐索性给她取个绰号叫三傻。
景太太撂下筷子:“你就是要气死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冤家,当年一句话不说偷偷跑去读军校,现在句句话都带着火药味……”
二姐当年偷跑去读黄埔武汉分校的事情,一向是景太太心里的一根刺,每次一提就意味着长达至少一小时的嘴仗开始。
景明琛大气不敢喘,一声不吭地闷头扒饭,心里暗暗想,等丁太太上门了,您还不知道怎么骂蒋固北呢,到时候现在说的话全得吞回去。
正想着,门铃声响了,张妈的声音从楼下响起来:“老爷太太,丁太太来了。”
景明琛一口饭呛在喉咙里。
父亲母亲都下楼去迎客了,景明琛扔下饭碗跳出椅子飞快地奔回自己房间,开始酝酿情绪,她在脑海中搜索着那天蒋固北的话:“等你母亲来告诉你这个消息,你先要睁大眼睛假装没听懂,准备眼泪,几秒钟后眼睛开始湿润,然后就号啕大哭,哭不出来没关系,把脸埋在枕头里……”
她一遍遍紧张地酝酿着情绪,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噔噔的脚步声近了,她立刻摸了一本书斜靠在床头上,门被推开,母亲一脸铁青地走进来,沉重地往床上一坐。
景明琛睁大无辜的双眼:“怎么了妈?”
景太太咬牙切齿地说:“刚才丁太太来说,姓蒋的后悔了,收回提亲。”
景明琛暗想,半小时前还是蒋固北呢,现在就变姓蒋的了……她睁大眼睛装出一副茫然模样望着母亲,仿佛没听懂似的。景太太眼圈一红:“我可怜的小囡囡,以后可怎么做人哪。”
泪意终于逼到眼眶,景明琛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似的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号啕起来。
景太太也跟着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抚摸着女儿的背:“都怪妈妈不好,没看清楚这小子的狼心狗肺,我就说,一个逼死亲爹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何况他还来历不明,也不知道是蒋老板跟哪个野女人生的……”
景明琛差点破功笑出来。
接下来为了安慰女儿,景太太充分发挥了中年太太搬弄是非的本事,把从牌桌上听到的乱七八糟话添油加醋一番来向女儿说明蒋固北并非良人错过了一点也不可惜:“我听人说,这个姓蒋的私生活也乱得很,又是傅小姐又是林小姐的……”
景明琛好奇,她从枕头里发出闷声询问:“什么傅小姐林小姐?”
看有回应,景太太越发起劲:“傅小姐就是那个大明星傅秋荻,上海开战后来了武汉,我听人家说姓蒋的和她关系好得很,谁知道有没有首尾,一个有夫之妇,听说她丈夫是个纨绔子弟,整天的花天酒地。还有林氏桐油的千金林小姐,据说这个林小姐和他也有些暧昧,但是林小姐从小体弱多病一直不出来见人的,哼,搞不好就是因为林小姐生不出孩子,这个姓蒋的才找你做顶缸,幸亏我们发现得早……”
说着说着,景太太已经把这件事情笃定地定性成了“中山狼诡计骗婚被识破”,蒋固北在她心中的形象也如他所说,从天字第一号金龟婿变成了天下第一王八蛋。
最后,她劝景明琛:“没关系的,提亲这件事情我没出去声张,知道的也就他和咱们家里人,再加一个丁太太,如果丁太太没有跟人胡说的话……”
说到这儿她又愤愤不平起来:“你是没看到丁太太那个样子,高兴得都快合不拢嘴了!就知道她不想你嫁得比她家露露好。”
景明琛幽幽地问:“您刚才不还说姓蒋的不是良人谁嫁谁倒霉吗?”
景太太狼狈地咳一声:“厨房里还炖着银耳汤,我下去看看。”
她总算走了,景明琛长舒一口气,扔掉枕头,擦擦刚才笑出来的眼泪。
终于自由了!
然而高兴完后她的内心却生出一丝怅惘来,她又想起了那个一直在困扰她的问题。
蒋固北,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景太太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蒋固北退亲后,她在家里提到他的次数反而变得更多,尤其当着景明琛的面,每句话都是贬低,仿佛在告诉小女儿,这么个人渣,你嫁不成是大幸。
九月底一次家宴的时候她又说起蒋固北:“听说他现在一脑门官司,蒋家太太把他告了,告他谋害人命谋夺家产。这个人真是了不得呀,我听说蒋老爷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
景明琛突然想到那个搭蒋固北车的早晨,在车里,司机阿大说收到一封蒋家的帖子,要请蒋固北去蒋公馆做客。
她一时冲动,想对母亲说是蒋老爷请蒋固北去的蒋家,话到嘴边却没敢说出口。
她怕自己给蒋固北说好话,会招来母亲的怀疑。
景太太继续说下去:“他一离开蒋家,蒋老爷就一命呜呼了,说和他没关谁信呀,我看八成是他给蒋老爷下了毒!这样恶毒的人,希望他官司输掉蹲大狱,再不济也滚出武汉去!”
大姐明琅轻嗔了一声妈,大姐夫许昭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一声。景先生扑哧笑了:“你还是最好祈祷他官司不要输掉,因为他的律师,恰好是你的好女婿。”
景明琛忍不住“噗”地喷出一口汤。
不管景太太到底怎么希望,这场官司最后还是以蒋固北的胜利告终,出结果的当天下午法庭上的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当晚无数人家的下饭菜都是蒋家法庭上那场对决。蒋固北在法庭上拿出了决定性的关键证据——蒋老爷放在律师处的遗嘱,上面写明,他在蒋氏三分之二的股份由大儿子蒋固北继承,余下三分之一才归妻子和小儿子。法庭裁决遗嘱真实有效,蒋固北正式成为蒋氏的第一大股东。
明宇从此也就成了蒋固北的职员,他对蒋固北很是推崇:“为什么先前藏着遗嘱纵容蒋太太闹到法庭上,在法庭上才拿出证据?这样一来,就通过法庭这个权威机关告诉了所有人他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非如此,就算接手了蒋氏,难免有人兴风作浪放出谣言说他是靠宵小手段上位。这位小蒋先生还真是厉害。”
景太太不屑一顾:“不就是工于心计!”
景明琛没有说话,她没有对母亲说当时她就在法庭里旁听。是的,她去了法庭,鬼使神差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好奇,好奇蒋固北到底有一副怎样成色的灵魂。
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蒋固北背对着自己站在被告席上,他虽是被告,却身形挺直,潇洒如在舞会上。
然而法官宣判的时候,景明琛却疑心自己在蒋固北的眼角看到了一滴泪,为了那滴疑似眼泪的亮光,去墓园的路上,她惊心了一路。
她是跟踪蒋固北去的。
她跟着蒋固北走出法庭,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独自一个人,深秋天里穿着裁剪考究的大衣,在秋风中独个儿走着,背影寥落。他们没见过几次面,但对他的背影她却非常熟悉。舞会上她闲来无聊观察他,他就背对着她站着和人说话;他帮她在地上找镯子的时候也背对着她,刚才在法庭里,他还是背对着她。
他走进墓园,在一块墓碑前停住脚步。
景明琛在不远处的另外一块墓碑后蹲下来,探出眼睛悄悄观察着蒋固北。
她瞅见蒋固北面前墓碑上的字,是蒋老爷的。
蒋固北就那样站着,一身黑色西装,双手插在裤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父亲的墓碑。景明琛蹲到双脚发麻,才终于听到他开口说话。
“我到底还是回来了。”
“姐姐改姓了顾,我却不,我一直姓蒋,就是因为我答应了她,要么一辈子不回蒋家,要么就以家主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回到蒋家。”
“你的遗嘱,我并不感激。我曾经答应过她我一定会回来,我说到做到,就算没有你的遗嘱,我也一定会把属于她和我的东西夺回来,就像从你的手里夺过威尔逊洋行的生意。”
“我不会感激你,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说完这句话,他摘下帽子,微微向墓碑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然而他并没有走出太远。
他突然在蒋老板临近的那块墓碑前停住了脚步。
景明琛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仿佛中了诅咒般凝固住了,成了一尊石像。
半天,他突然蹲了下来,伸出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顺着他的手指,景明琛看清了上面的名字:钱益如。
蒋固北突然跪了下来,像是石像突然倾颓,坍塌在了墓碑前,双手紧紧抠住墓碑,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
他仿佛在经受什么巨大的痛苦煎熬,手上的青筋在皮肤下如蚯蚓般扭曲着似乎要破土而出,他浑身都在颤抖。
雷声炸响,大雨倾盆而下,景明琛忙撑开伞,出来前妈妈说今天有雨给她带了伞。蒋固北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大雨很快淋湿了他的全身,衣服浇透,紧贴着身体暴露出他华服下躯体的清瘦,原来他那么瘦,像一块嶙峋的石头。
景明琛望着他,心里突然很难过,她想跑过去为他撑伞帮他挡一挡雨,但是她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躲在墓碑后静静地看了他很久,然后悄悄起身离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几乎天天都是坏消息,战事越发紧张,国军每天都在吃败仗,街上的流民越来越多,陆军医院的伤员越来越多,长辈上司们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但无论仗打得多如火如荼,普通人的日子还是要过。
十一月去珞珈山赏秋色是景家几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今年照旧,但因为战争的缘故多少蒙上一层阴影,一路上湖光山色虽好,银杏落叶照旧,但男人们的话题里却总是绕不开战事。
母亲不愿听这些,和明嬛明琛走在前面,任由男人们各抒己见,明琛却竖着耳朵留意着后面的话,她很敏锐地捕捉到了明宇话里的“小蒋先生”四个字。
明宇在和父亲说公司里的事情。
“小蒋先生一接手公司就把蒋氏的业务卖得七七八八,什么丝绸啊茶叶啊这些蒋氏做了十多年的生意全让他给卖了。”
景明琛忍不住回头插嘴:“那你们公司里其他股东能同意?”
明宇说:“是啊,可不是吗,表面上劝谏背后骂败家子,蒋太太和宋先生更是气得不行,来公司闹了好几回,但是小蒋先生一点都不管这些,自顾自卖自己的,他股份压过其他所有股东总和,别人也对他无可奈何。不过那时我倒觉得他没错,卖掉这些生意的钱他全投去了西南,在四川那边买了好多地皮盖房子。果不其然,你看前两天政府宣布要迁都到重庆去,一迁都,西南势必成为新的经济中心。”
不知道怎的,听到明宇夸蒋固北,景明琛的竟心里有点高兴:“那这下他算是堵住其他人的嘴了?”
明宇却摇摇头:“哪有那么简单,反对的人还是有一半,都说西南这种荒山野岭再发展也有限,哪比得过张香帅一手缔造的武汉,政治上是民国革命之始,经济上有百年开阜之基。但是小蒋先生说,武汉肯定保不住,现在脱手转移,总比打到家门口了再慌不择路地逃窜要便宜。还说早两年他就已经劝林氏把产业转移到西南那边去了。我猜林氏之所以还有个桐油公司转到武汉来,八成是他的私心,为了跟蒋氏打威尔逊这一仗。”
景明琛的心咯噔一声,她问明宇:“武汉真的保不住吗?”
明宇沉重地摇摇头:“七月里失了京津,前两天又丢了上海,半个中国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恐怕他们的野心远不止如此。”
妈妈打断他们的话:“出来踏个秋你也这样公司时事地讲个没完,早知道就不带你。”
大家只好闭了嘴,一边看风景一边找些风花雪月的话题。
景明琛却心事重重的,她想起了梁亭月。
上个星期,梁亭月伤愈归队。她去向他告别,送了他一个从归元禅寺求来的护身符,他收下了护身符,对她说:“我知道这护身符是谁送的,我知她心意。我此去战场生死难料,或许马革裹尸今生不复相见,即使侥幸活下来,家乡仍有妻儿重担,虽然我与拙荆感情不睦,但糟糠难弃。我与她此生无缘,唯有抱歉。只好祝福她忘了我,一生平安。”
他现在在哪里?他是在南京吗?
想着心事她越走越慢,等到从心事中抽身出来,才发现自己掉了队,父母一行人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的眼前是一条小径,她于是干脆拐进了这条小路。初冬已经咬着深秋的尾巴,一地落叶堆积,前一天下过雨,雨浸透枯叶,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迎面一个人正走过来,是蒋固北。
深秋天他穿着大衣,双手插在衣兜里,独个儿走在小路上,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墓园里的事情给了景明琛错觉,打那之后,她看蒋固北,总觉得他身影寥落神情萧索。
蒋固北也发现了她,两个人都停下来,隔着中间一段铺满银杏落叶的路向对方点了点头。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景明琛的心骤然扑通跳得厉害,她的肩膀已经挨住他的袖子,突然间,她听到一句“小心”,整个人被箍住腰腾空抱起,又轻轻地落在地上。
蒋固北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指一指路中央:“那里,有一个泥水坑,你差点踩进去。”
景明琛脸颊发烫,她道一句谢,蒋固北冲她挥挥手,两个人背对背继续走自己的路。
走到路的尽头时,景明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蒋固北也不知何故突然停住了脚步,景明琛吓了一跳,像只兔子一样飞快地跑掉。
她的脚步声惊起了一路雀鸟,吱吱喳喳地在珞珈山1937年11月的树林上空盘旋着叫。
蒋固北的远虑很快再次得到了验证。
十二月的一天,景明琛正在报社里写新闻稿,一个男同事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脸煞白:“南京,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