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尽,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已悄然撤退,整个小屋里,仅剩下门口一盏小灯以照明,所发出的光线之微弱,甚至不及铁桶里跳动的火光。
在铁桶中烧灼已久的烙铁被取出,淬入水中即刻发出刺啦啦的刺耳噪声,让人忍不住联想起倘若这烧红的烙铁直接按上人的肌肤会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
想必是听到了这声音,脸被按在水盆下的受刑者挣扎得更加剧烈,正襟危坐的审讯人头目轻轻一挥手,按住受刑者后脑勺的人即刻会意,攥着受刑者的头发粗暴地把她推搡在地上。受刑者趴在地上连着呕出好几口水,她想要爬起来,然而连日的折磨——挨饿、恐吓、私刑,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徒劳地挣扎着,双手胡乱抓着地面,抓住的,却只是一把把浸透血腥气的空气和尘埃。
会死在这儿吗?她忍不住模模糊糊地想,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百姓们口中令人闻之悚然变色的中统局,每年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在这里人命如草芥蝼蚁,不堪一提。
有人抓着她的头发强迫她仰起脸来,眼前是一张幸灾乐祸的面孔:“景小姐,我劝你还是招了吧。你爹已经死了,你再也不是什么立法院元老家的千金了,掉毛凤凰不如鸡,你看看你如今这个狼狈样,哪里还有武汉景家三小姐的风范?早点招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是啊,父亲已死,家道已败,她如今身陷囹圄,面色如土,衣衫褴褛。她可是景三小姐呀,曾经武汉谁人不知景家三位小姐的大名?那些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岁月一去不复返,在那些岁月里,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往事已随流水,繁华尽成云烟,连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都是个未知数。
招供……已经在这小黑屋里被折磨了三天,她当然知道他们想让她招供什么,无非是编织罪名去加害蒋固北。
蒋固北……每当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都会柔软地皱缩成小小一团,蒋固北知道她在这儿吗?他们原本约好要明天见面的。
头皮上的剧痛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被拖起来按上椅子,乌黑冰冷的枪管抵住她的额头:“你到底招还是不招!”
她盯着那双失去耐心的眼睛,半天,轻轻笑了:“好,我招。”
“姓名。”
“景明琛。”
“身份。”
“乐山保育院老师。”
“和蒋固北是什么关系。”
“……”
他和自己算是什么关系?景明琛怔住了,细细想来,严格说来,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之间原本可以有最亲密不过的关系的,如果不是自己当年任性,如果……
然而,悔之晚矣。
蒋固北,今生缘,来生续,此诺重,君须记。
审讯的人没有在意,继续问下去:“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景明琛睁大眼睛望着门口那一盏小灯,灯光昏昏,看得久了,那盏灯在她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模糊成那年武汉丁公馆舞会上的千盏万盏霓虹,而蒋固北的身影,就从这绚烂灯光后向她走来。
那场舞会,景明琛原本是不要去的。
“我不去!国难当头,跳什么舞,奢侈、腐败、糜烂!”
长江口那边仗正打得如火如荼,陆军医院每天都要接收大批前线下来的伤员,这个当口还要举办什么舞会,简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她才不要去,有这时间,她宁肯待在医院里陪伤兵们说说话,帮他们写写家书。
更何况,别以为她不知道母亲硬拉着她去这场舞会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那个传说中的什么蒋固北蒋先生!
近半年来,“蒋固北”这个名字在武汉的风头简直要胜过十九军的将领张治中。人人都知道他是上海林氏桐油公司的合伙人,年少高才,帮着刚来武汉半年的林氏打了一场漂亮仗,把纵横武汉桐油出口界二十余年的蒋氏油号打得无还手之力。流言甚多,但他从未在公开场合亮相过,今天的舞会,是他头次出现在交际场合。
舞会向来是猎艳和寻觅佳婿的战场。这样一个横空出世的才俊新贵,景明琛敢打赌,半数以上待字闺中的名媛今晚都是冲他去的。
她才不想成为过江之鲫中可笑的一员呢!
“奢侈、腐败、糜烂”六个字一出,瞬间激怒了景太太,景太太眼睛一眯就要发作,幸而父亲的声音及时从书房里传出来,替景明琛挡住了枪口:“夫人,来帮我找一下上次人家送我的湖笔。”
景太太瞪一眼景明琛:“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景明琛哪还等她找?母亲转身一上楼,她抓起外套就蹦蹦跳跳地出了门,直奔陆军医院而去。从南京回武汉后,她在《针石日报》社找了份记者工作,最近正在对陆军医院的前线伤兵做跟踪报道。
谁想到陆军医院也不能免俗,和她交好的护士顾南荞极力怂恿她:“晚上的舞会一起去呀,介绍我弟弟给你认识!”
景明琛好气又好笑地回呛她:“是不是所有已婚妇女都以说媒为人生乐趣啊,我妈这样,南荞你也这样!”
南荞一脸惊讶:“有什么不对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嫁人。”
景明琛嘁一声:“不嫁就不嫁,几千年的皇帝都没了,难道我不嫁人就会死吗?”
南荞望着门外,小声说:“你不嫁人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如果你不去舞会,肯定会死。”
景明琛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一个熟悉的中年妇女的身影正杀气腾腾地走进来。
景明琛就这样被母亲直接从陆军医院拎上了车子。
一到舞会上,景太太一双眼睛就满场乱转,景明琛知道她在找蒋固北,做个鬼脸嘲笑她:“您这么一心一意找蒋固北,要是找不到,那可就是找不着北啦。”
就在此时,一声高喊止住了大厅里的一片喧闹。
“林氏桐油公司蒋先生到!”
整个大厅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入口望去,屏息凝神的万众瞩目下,一双锃亮的男士皮鞋踏进门来,往上是笔挺西裤包裹下修长的腿,熨帖考究的黑色光面西装。一只手拿着帽子扣在身前,一只手插在衣兜里,袖口上蓝宝石的袖扣闪烁着夺目而不显轻浮的光,丝质白色口袋巾露出一个尖角,衬衫领子下打着一个温莎结。
再往上便是线条锋利的下颌角,并嘴角一点似有若无的笑,看到他的脸,景太太忍不住低低叫一声,拽住了小女儿的手臂,她小时候客居苏州,年过半百还带着吴语口音:“囡囡,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