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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主动承认失败是很难的事情，否则，就不会不断发生那些一意孤行的悲剧了。常说“知错能改”，但承认失败意味着否定过去的自己，那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崩塌，多数人无法面对，更别说改了。
但我都抑郁了，什么价值感该塌的也塌完了。趁着这个机会，当时的我又一次拿出笔和纸，自觉悲愤地整理起自己的失败清单。仿佛把自己曾经做不到的事儿列出来，就能狠狠地拷打自己一顿，从而振作起来——事实证明这种想法毫无用处。不过在当时，我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而且这也没伤害到别人和自己，挺好的。
从小到大，我发现自己失败的事儿还挺多：
0岁之前，就是超生的命运。我妈怀着我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把我生下来，我一出生就让家里被罚了一笔钱。
3岁到12岁，我的身体一直都很差，而且还是很花钱的那种差：膝盖莫名地剧痛，只要走1公里的路就会软弱无力；偷吃钙片导致钙过量，牙齿长得跟插队的大爷大妈似的；从小就远视加斜视，整个幼儿园只有我一个人戴眼镜；至于常年的贫血和营养不良就更不算大事了。为此我妈带我跑遍珠三角的医院，正规的不正规的都去遍了，也听遍了各种医生对我说“你这个症状有多么多么罕见”。神奇的是，小学毕业之后，这些症状又纷纷消失了，但确实是个不让家人省心的孩子。
初中的时候被校园霸凌，默默忍着不反抗，没心思学习，学费还贵得飞起，还得装样子去补习。
高中倒是好了，但高考没考好，与理想中的传媒专业失之交臂，好在读研的时候弥补了自己的遗憾。
跟初恋分手，纯粹是因为自己当时太傻，啥都负担不起。
去香港读研究生，住在对我很好的亲人家里，好吃好住却抑郁了。身边的同学都喜欢去上流酒会，去广交人脉，我则喜欢躲在图书馆里——关键是学习也没好到哪儿去，这才尴尬。
爷爷下葬那天，我还得回香港考试。
到找工作了，压根没想留在香港，这城市节奏快得让人头晕。于是我回了以前实习的公司，美其名曰回归，其实更像是逃跑。
工作了一个多月就抑郁休养了，啥工作没干，净给老板添麻烦。辞职别人也不批，尽着情谊养着我这个“废物”。
回顾起来，没有一件事儿是成功的……
我躺在床上，吃药的时间又到了。我机械地把热水拿过来，握紧面前的药丸，硬着头皮一口吞了下去——毕竟就剩这点可以用力去做的事了。再躺在床上，翻了翻朋友圈，以前同一个小组的同学，现在在采访特首。以前一起追女生的，现在创业成功。无论是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同学，还是亲戚家的儿子、朋友的女朋友，全朋友圈的所有正常人，都比我成功多了。
硕士毕业回家躺着，我大概是全朋友圈最失败的人……吧？别说过上赚钱养家晒咖啡的小资生活了，我连正常生活都做不到。我妈以为我失恋，给我介绍相亲对象，我不见。我爸以为我闹颓废，给我经费去环游中国，我不去。
我知道他们不能理解我，更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一个青壮年读完研究生，忽然就抑郁了，忽然就待在家里门都出不了了。他们为我打掩护，在我面前故作轻松，也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他们宁愿把我的低落归咎到确切的问题上，比如说工作、情感或者其他压力，也不愿意接受抑郁这个玩意儿。它就是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说倒霉也行，说造孽也行，怎么说就是选中我了。
前面说了那么多“鸡汤”——人抑郁的时候要积极啊，要勇敢啊，要面对啊，但作为一个患者，这样的时刻只占日常的1%，甚至是0.1%，大多数时候还是觉得自己确实有病。这种有病的感觉，一部分是社会他人的评判，但另一部分是自己造成的：为了将目前所受的痛苦合理化，就认为自己确实“病了”，这是唯一的选择。
对于患者来说，抑郁是一场巨大的失败，它让我们觉得无能为力，让我们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的失败都是注定的，是“活该”的。无论你曾经取得过什么成绩，此时此刻，那种难过的力量就能把你全部淹没。你觉得自己没有价值，甚至一直在浪费国家粮食以及他人的关爱，然后，愧疚感就来了，你感觉自己辜负了身边所有人的期待和寄望，简直不配活着了……
幸运的是，药效终于来了，我全身塌进床里，掉进梦中。
今天的梦是有记忆的梦，做这样的梦时有个特征：睡着比醒着更清醒，就是醒来之后会很累。但都不重要，我就记得我一直往下掉，眼前闪过的是无数人失望的表情、眼神，以及传进脑海里不断重复的那句“我对你很失望啊……”
只觉得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到地板上，我朝着黑暗大声发问：“够了，还要继续掉吗？”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跟我对话：
“你觉得这样够失败了吗？”
没有！还不够！
“那就继续掉！”
为什么，失败有什么错！
“对啊，有什么错？”
“是你自己要掉的，跟别人没关系。”
我继续往下掉着，发现眼前的画面出现了变化：出现了我成功的时刻、快乐的时刻、投入的时刻。以及，我看见了我脑海深处，有一个留声机，一直在反复播放那一句话：
“我对你很失望啊……”
原来，确实是我自己要往下掉的。我加了一份巨大的失望给自己，因为我无法面对我的失败，那无异于精神上的自杀。所以，我对着黑暗说：我失败了，无论失望的是别人还是我，我都没理由继续下去。
“So，What's next？那又如何呢？”
“So，What's next？那又如何呢？”
“So，What's next？那又如何呢？”
这句话在黑暗中重复几次后，便销声匿迹了。我掉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失败了，所以 （So） 接下来，要干什么 （What） ？
无论前置条件是什么，“What”是我们下一步要做的。无论我们是在往下掉还是在爬山，总会有下一步要走的，无论上一步走成什么样子。
这不是什么鸡汤，而是生活的真相。我的偶像和菜头先生大概这么说过：生活它不要求你永远热爱它，也不要求你讨厌它，生活要求你离它不远不近，它有自己的轨迹，让人通过岁月去适应它。
是失败也好，是抑郁也好，是逃避也好，是崩溃也好，So，下一步做What？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终于掉到了一个软软的垫子上，惊醒过来——原来我掉回到床上了。明明是冬天我却全身冷汗，我爬起来，踉跄了一下，洗了个热水澡，久违地感到很舒服。
抑郁的感受，也正如这个过程，比较漫长：迅速地掉入低谷，经历不知所措——感受崩溃——绝望放弃——最终接受，然后我们就会迎来一个“软着陆”，依然会到达低谷，但不是经过悬崖，而是经过一个缓缓的下坡。
接受自己失败是什么感觉？其实真到了那一刻也没有很坏，反而让人感到一身轻松。是的，我失败了，我退回到家里了，退回到被窝里了，So，What？生活还是要有下一步，下一步走不好了，还有后一步……
这至少能让我意识到：
问题一直在，答案也一直在。
累也是走，不累也是走，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