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一边吃早饭一边订了一张机票回苏市。
收拾行李的时候,屋外有些阴沉,远处滚来黑压压的乌云,和昨日的阳光晴好恍如两个季节。没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泼了下来,砸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生出一阵嘈杂得令人心烦意乱的节奏。
玻璃上的水珠飞快地下滑,混合成一大片模糊的光景。
简简单单收拾了一个小包背在背上,门口的小圆柱筒里放着几把长伞,她随便抽了一把,换了鞋出门,出门前叫好的车已经停在楼下,温酒拿着手机记了车牌号。
公寓门口大到模糊的雨帘像是在眼前隔出了一层雾气。
小区门口停着一辆白色轿车,开着双闪,温酒伸手拍了拍裤脚沾上的雨水,对上那辆车的车牌号,撑着伞小跑过去,坐进车里。
“到机场。”
走到半路,就接到了唐纪琛的电话。
“这么大的雨,你一个人回曲白镇,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呢,我来接你。”
他有些责备,温酒脸上浮起一些笑意,她并不是生活不能自理,却被唐纪琛当成了个瓷娃娃对待,虽然很感激,但是太过小心翼翼。
“我就回去几天,把老宅打扫打扫,过几天就回来,你不用太紧张了,一切如常就好。我快到机场了,不说了,到家给你回电话。”
唐纪琛还想说些什么,无奈电话已经挂断了,抬头看看屋外的雨,他眉心是半分都不能放下,即便如今的温酒健健康康,四肢俱全站立在他面前,他依然放心不下,控制不住地想要将她放置在一个完全无害的世界。
却又希望她能和当年一样夺目,这种矛盾拉扯着他,让他已经找不到合适的方法与态度去对待如今的温酒,不知远近,不明松紧。
温酒邻座是个聒噪的男人。
从这个男人坐到她身边开始,就一直在说话,和温酒说,和空姐说,和后座的姑娘说。
温酒面前放着一本花鸟画册,耳边是那个男人叽叽喳喳的声音。
一会儿凑到温酒这边来,伸着脑袋看温酒面前的画册,一会儿叫了空姐要喝橙汁喝咖啡喝奶茶,一会儿扭着头给坐在后面的小姑娘变魔术。
温酒虽然有些烦躁,但却是一眼都没看过那个男人,一直缩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画册,直到隔壁的男人说累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魔方,手指灵活地翻动。温酒的余光只看到一阵手花闪过,那个魔方就整整齐齐的还原了。
莫名想起拍卖会那天晚上,出包厢的时候,曾瞥过一眼隔壁那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那个人手里也有一个这样的魔方,可是她实在是认不出那张脸。
有些晃神。
“小姐,能不能请你帮我把魔方打乱?”旁边伸过来一只手,骨节明显,手指修长,拿着魔方的手指上,指腹处有着一层泛着浅黄色薄薄的茧。
温酒抬头去看他,只见那人面上带笑,一只手拿着魔方伸在自己眼前,一只手撑在小桌上,拄着太阳穴,歪着脑袋看着自己,没有恶意。
她抿了抿嘴,拿过魔方随意扭动了几下,然后还给那人。动作间,右手手腕上的黑檀木手镯轻轻晃动,轻触到了男人的指尖,那人有些得寸进尺,嬉笑着凑过来:“我叫霍恺,很高兴认识你。”
温酒拧眉,不再看他,也不再搭话。
飞机很快落地,到达苏市机场。
温酒一直绷紧的脊背骤然松了下来,背着包跟着人群沉默地往外走。苏市距离舟城不算太远,天气和舟城一般阴沉得很,闷闷的压在头顶上,却没有一滴雨水。她往机场大巴站方向走去,准备坐机场大巴到长途汽车站,转汽车回曲白镇。
霍恺远远跟在她的身后,双手插兜,如闲庭信步,一直看着温酒坐上了机场大巴。
他转身去商店里买了包烟,夹着烟狠狠吸上两口,这才掏出手机眯着眼给林清晏打电话。他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夹着烟,身边走过几个身材火辣的女人,霍恺吐着烟圈吹了两声口哨。
林清晏刚从宁城大学的大礼堂出来,程庄就拿着手机递到他面前,看到屏幕上霍恺的大名,林清晏就觉得眉心一跳。
“你猜我见着谁了?”霍恺在那头嚷嚷得大声。
林清晏给程庄做了个手势,程庄站在原地,等着林清晏走远了,才缓步跟上去。
“我哪知道你见到谁了,前两天霍叔还跟我念叨说你已经很久都没回去了。”
霍恺撇撇嘴:“老头子就是不想我过得舒心,你说联姻又不差我一个,老大老二老三随他挑,实在不行,外面不还有一个呢,干嘛总是盯着我。”他狠吸上一口烟,把烟蒂重重摁在垃圾桶上,“我现在苏市,刚下飞机。昨天在你家看到康伯手里有一份资料,我也没看很详细,只看到一张照片。可巧了,刚刚在飞机上,坐我旁边的人和管家手里那份资料照片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电话那头一阵关门声,然后是林清晏清明的声线:“温酒?”
霍恺抬头看天:“长得很清秀,很瘦,个子不高,看上去挺招人喜欢的,就是性子有些太冷了,我逗了一路愣是一个字都没见她说过。诶,你说她是不是睁眼瞎,大爷我这么好一副皮囊,她从头到尾就没给过我一个正眼。”
林清晏昨天晚上就拿到了温酒的资料,不可否认,霍恺有一句话没说错,看上去是挺招人喜欢。
“行了,温酒这事你就别掺和了,早点回来,我也好对你爸有个交代。”林清晏捏捏眉心。
霍恺“哼”了一声,挂了电话,在机场外面随手拦了辆车,扬长而去。
林清晏把手机放在桌上,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把那份资料拿出来细细看了一遍。资料里其实不止有温酒一个人的照片,还有一张黑白照片。那张照片里的人,杏眼桃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丝风情,眼神清澈,长发披散在肩头,不施粉黛,穿着一身月牙白的旗袍,显得尤为好看。这张照片的反面写着两个字——温唯。
这张照片,林清晏是见过的,在林家掌家人,他的大伯林庭许的书房书桌上有一个相框,相框里镶嵌着一张林庭许的独照,可在那张独照下面,还压着一张照片,和林清晏手中这张温唯的照片一模一样。
林庭许的书房一向不准别人随便出入,而这一张温唯的照片,就夹在那个相框隔层里,林家上下除了林清晏,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那还是林清晏八九岁时候的事了,他记得很清楚。
那年的正月初六,舟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仿佛要把舟城整个覆盖进漫天大雪里。林清晏在林庭许的书房里读书,而林庭许就一直看着那个相框,不知想到了什么,逼红了双目。林清晏起身去书架上拿书的时候,偶一回眸,瞥见了这张照片。
他有些犹豫,贸然将温酒拉入这个腐朽的家族里,未必是件好事,纵然她的存在对于自己来说,利大于弊,可她始终无辜。
温酒丝毫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贼惦记了,下午四点回到了曲白镇,在街口就看见刘家的小姑娘,梳着两个包包头,包包头上还绑着两圈小花绳子。小姑娘蹲在街口和几个小伙伴玩着,正瞪大了眼睛看别人头上戴着的花环。
远远瞧见温酒回来,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进了温酒的怀里,温酒险些被她冲了个仰倒。
“温酒姨姨,你回来了!我的糖吃完了。”小丫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温酒。
温酒无奈:“你外婆让你少吃些糖,小心蛀牙,牙齿里面长小虫虫。”
小丫头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圆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讨好似的牵住温酒的手,拉着她往家里走。
屋前的白玉兰已经快凋谢殆尽了,绿色的树叶长得郁郁葱葱,盖住了些泛黄的已经凋谢的小花苞。
大门上泛着些水汽,温酒拿钥匙开锁,甫一推开门,小丫头就往屋里冲。天井地面上还有些湿,青苔也茂绿了几分,小丫头跑得太快,在天井就摔了一跤,坐在地上,瘪着嘴,要哭不哭地吸着鼻子,粉红色的裤腿上蹭上了几分墨绿脏色。
温酒走过去抱起她,放到屋里的椅子上,蹲下身去给小丫头拍裤脚。小丫头伸着脖子往桌上看,桌上空荡荡一颗糖也没有,这下更委屈了,一双大眼睛蓄了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看着可怜兮兮。
温酒无奈,从背回来的包里摸出两颗奶糖放进小丫头的口袋里,这才把这个小祖宗哄好了,揣着糖,小嘴往温酒脸上蹭了蹭,然后笑嘻嘻的又跑出去玩。
“鬼精灵。”温酒暗笑,拿着包去了工作室。
不知道是否是一种错觉,温酒站在工作台前,心里一片茫然。她似乎有一种感觉,这次离开,恐怕很难再回来,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预感,从一个妆奁开始,蔓延出一条全新的路,一种无法捉摸的未知。
老宅被罩上了一层遮灰的白布,她把那些团扇一把把收进箱子里。
站在老宅门口,望着那棵亭亭如盖的玉兰树,大半的枝丫绿叶攀上了白墙黑瓦,衬出一处绿影。温酒拎着箱子,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转身离开老宅,一步一步,离开那个空荡荡的老宅。
恍惚间,好像身后有人在唤她,回头,只剩一缕风,吹过廊檐下挂着的一盏风铃,好似那年她拖着行李去舟城上大学,温姨倚着门框,着一件墨绿色旗袍,挥手向她道别。风铃被风吹动,远远传出点点的声响,清脆悠长。
林清晏是二十二号深夜回的舟城,管家站在门口,看着林清晏从车里下来,满脸欲言又止,伸手接过林清晏的外套,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老太爷今天来电话,嘱咐三爷明天一定要回老宅。赵家小姐明天会去,老太爷说不管三爷明天有任何安排都要推后,见赵家小姐是大事。还有三小姐今天也过来找过您,哭得厉害,说大少爷出手拆散了她和她男朋友。”
管家年纪有些大了,五十来岁,说起这些小儿女感情,始终都有些臊得慌。
林清晏半路停在了院子里,抬头望天,一脸疲惫。
他是真的不想搅和进林家的事,可偏偏他生是林家人,原本被林言钧缠得太疲惫,想要妥协,却又不得不为着下面两个侄子侄女考虑。一旦他松口,他们二房在林言钧一家那里就再没有还手之力,言堂和言语年纪还小,一旦他妥协了,那这两个孩子恐怕也要毁在林言钧手里。
可他不妥协,四年前成桑榆的事就是前车之鉴。
被逼到这一步,林清晏进退两难,他甚至在想,如果当年大伯不曾亲自教导他,也许今日他会和父亲一样,在林家当个富贵闲人,处境也比今日强上百倍。
“康伯,我真的不想把她拖进来。”
凉夜如水,院子里除了风过树梢的声音,再无其他。
林清晏沙哑的嗓子,在此刻听上去实在是令人心酸。他何其无辜,却半生不得安宁,终日勾心斗角,只因为他姓林,只因为他幼时得林庭许疼爱,亲自养在膝下教导。
“老太爷会保她的,她进林家,别的康伯不敢跟三爷承诺,但康伯可以保证,老太爷不会让温小姐出事。”
林清晏摆摆手,一个人进了屋。
管家看着林清晏的背影,有些心疼,想起当年林庭许曾跟他说,林家上下,只有清晏像极了自己。他一生也没个子嗣,妥协了一辈子,也犟了一辈子,到头来,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老三的这个老来子是个好孩子,要好好教导。
林清晏和温酒对于管家来说,自然是林清晏更重要,他是老太爷尽心教导长大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牺牲多少人,管家都不在乎。
林清晏第二天回老宅的时候,在门口正巧遇见了带着女儿来的赵远航夫妻俩。赵昕穿着裙子站在父母身后,扎着高高的马尾,脸蛋圆圆的肉乎乎,着实是个讨喜的小姑娘,她笑眯眯看着林清晏,心里满意得不得了。
林清晏却是有些无奈,顶着赵昕直勾勾的眼神,朝赵远航夫妻微微点头打了声招呼,伸手请对方先进门,他落后半步跟上。
赵昕悄悄凑过去扯扯林清晏的袖子:“清晏哥哥,好久不见。”
林清晏有些想笑,犹记得几年前初见时,她还跟着言堂言语唤自己叔叔。
屋里的阵仗是许久未见过的郑重,林庭许拄着拐杖坐在上座,右手边是二老爷林庭让一家,左手边是三老爷林庭予一家,林清晏进门先是向大伯二伯行了礼,然后径自坐在左手边,他母亲笑着拍拍他的手。
对面林言钧赤裸裸的视线投过来,手里端着一杯茶,喝得甚是怡然自得,约莫是觉得这次林清晏除了妥协再无他法。
赵家人热热闹闹的坐在一边,林清容侧头去跟他说些什么,两个人一时笑开了。
“清晏最近实在是太忙了,都没时间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林庭许今年83岁,年纪已经很大了,却依然是精神抖擞,老当益壮,一双浑浊的双目,目光却依然凌厉。
林清晏起身过去给自家大伯倒了杯茶:“行程是很紧,主要是因为宁城那边有个考古项目要跟进。”余光扫了一眼林言钧,“而且,女朋友也是要时间陪的。”
话一出,屋里骤然就安静了下来,几个小辈一阵错愕,面面相觑。赵昕坐在自家父母身边,想着出门前爸爸交代的话,原本是满心欢喜,却突然像是被人生生从梦里推醒,脸色刷白,眼神来来去去有些慌乱。
望着林清晏修长静立的背影,明明刚才在门口,他还对自己笑过,这才过了多久,那笑就像是发生在上个世纪。
“女朋友?什么女朋友?”林庭许有些不解,言钧那小子不是说他三叔这些年一个人过得太苦,没有对象吗?
林言钧端着茶杯的手顿时僵住,明明那人身边……
林清晏却是笑了:“刚确定不久,我准备过段时间再说的,小姑娘面皮薄。”然后从外套内口袋了拿出钱包,打开钱包递给林庭让。
那钱包里赫然放着一张温酒的一寸登记照,照片里,她长发如瀑,眼眸清亮,脖子上挂着一个水头十足的玉佛。
林庭许微愣,这笑容,像极了一个旧人。
“大伯要是急着见她,我找机会就带她回来一趟,她最近回老家办些事,这两天才回来,我明天去接她的时候,跟她说说。”
林清晏唇角含笑,当林庭许把钱包还给他的时候,他手指抚过那张照片,目光缱绻,然后小心翼翼放回口袋里。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林三爷这次怕是认真了。
林言钧握紧了拳头,认真?他才不信,林清晏最爱的女人已经成了自己的未婚妻,这才几年时间,前有成桑榆,怕是再来也不过都是些挡箭牌罢了,出息,拿女人做挡箭牌。
不过破坏了自己的计划,总归是有些让人生气。
赵远航夫妻有些尴尬,望着林庭许的目光有些紧张,这事只要老太爷反对,他们就还有希望。
林庭许却是目光放空了好一会儿,似是在回忆一些什么,许久站起身:“过两天带她回来瞧瞧,这孩子我看着挺喜欢。”
离开前,林庭许深深看了一眼压抑怒气的林言钧,长叹一口气,拄着拐杖离开堂屋。
林言钧一阵恼意,手里的茶杯被他死死握着,林清晏转身对上那双狠厉的眸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还是为了他的家人,为了他自己把温酒拖进来了,可怜那个无辜的女孩,到现在还一无所知。
林清晏这半生,无愧天地,无愧父母,无愧子侄,但从这一刻开始,他唯愧温酒,这阴暗诡谲的林家,晦涩不明的未来,都是他欠下的债。
一生难偿。
出门的时候,林言语追着上了林清晏的车。
她耷拉着脑袋,捏着车上的一颗抱枕,满脸郁卒:“我被甩了,三叔,都怪大哥。”
林家家风严谨,18岁以前都是禁止谈恋爱,林言语今年20岁,这个男朋友是她的初恋,长相清秀,戴副眼镜,一身书卷气。
林清晏有些心疼小侄女,即便他认为言语和那个男孩不会相处太长时间,但也绝不是今天这样被人插手导致的分手。小女儿的感情本就应该顺其自然,是喜是悲都是他们之间的事。
“言语,你要往前看,你大哥纵然有错,可那个男孩没有半分努力挽回和维护,畏于强权,着实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你现在看不清没关系,当你有一天明白了,走出来了,再看今日之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抬手摸摸言语的脑袋,有些抱歉。
林言语讷讷应了一声,然后道:“我都不知道三叔你什么时候交了女朋友,都没有听你提起过,小婶人好吗?”
林清晏微微一愣,好吗?
不知道。
但似乎是好的,她洁身自好,清雅高洁,也许骨子里有些戒备和疏远,但胜在中通外直。撇开林家的背景不谈,林清晏不得不承认,要配得上温酒,恐怕连自己都得好好再修炼上几年。不知道,真正相处起来会怎样,一个利用和欺骗的开始,带来的恐怕也不会是和谐和圆满。
他笑:“她很好,是我配不上她,以后有机会,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