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天气转暖,连带着江南烟雨巷子里青石板上的青苔,似乎都绿了几分。
温酒拖着行李箱从机场走出来,舟城明晃晃的太阳有些刺眼,相比较曲白镇常年温柔的光线,舟城的阳光显然更热辣一些。
机场去年新翻修过,好几个航站楼的位置都变了,温酒站在出口处有些茫然。不过三年时间,好像很多东西都变了,机场商店的价格变了,熟悉的那家咖啡厅也被一家蛋糕店取代了,几个航站楼的位置调换了一下,就已经让她有些找不到方向了。
好像只有这早晨的阳光,从未变过。
温酒站在出站口,看见一个穿着米白色外套、戴着眼镜的高瘦男人朝自己走过来,应该是唐纪琛,可是不确定,她就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一直走到跟前站定,带着一身熟悉的大卫杜夫香水味。
这是唐纪琛用惯了的CoolWater,后味是橡苔,龙涎香,岩兰草和白檀香,眼睛不大好使之后,嗅觉和听觉倒是变好了不少。
唐纪琛接过温酒的行李箱,指腹带着温度掠过她的手背。
“到了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就是怕你找不到出口,还好我眼尖。”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还有常年吸烟造成的沙哑。
温酒一笑:“我还没来得及拿手机,你就过来了。先回去吧!我有点累,路上折腾好久。”
这倒是个大实话,一路上温酒的精神绷得死紧,一点都不敢放松,更别说在飞机上小睡一会了。高度紧张的精神突然遇到了熟人,到了目的地,松弛下来之后自然觉得极度疲惫。
唐纪琛本来还想跟温酒说一下拍卖会的具体情况,刚张了嘴,后视镜里瞟一眼,温酒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路口红灯,他把车停下来,从后视镜里凝视着温酒。他们差不多有四年没见面了,不,是三年没见着真人了,往常视频的时候,温酒那头光线昏暗,总也瞧不清到底是胖了还是瘦了,只觉得五官都是模模糊糊的。
而现在,她安静地睡着,唐纪琛也只能在这种时候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她较从前白了许多,那是一种常年不见太阳养出来的病态白皙;她也瘦了很多,下巴瘦得尖尖的,本是一张圆润、带着婴儿肥的鹅蛋脸,现下却变成了下巴尖尖的瓜子脸,眼窝深陷,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那浓密的眼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一道影子,越发显得她虚弱苍白。
眉心微微皱起,她好像连梦里都是深深的不安。
温酒在市中心有一套房子,这个地段其实很妙,左边隔两个街区是舟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右边隔两个街区则是舟城最安静的艺术区,舟城最大的画廊,美术馆,博物馆,艺术展览馆,都在那边。艺术区的附近还有一片很有意思的古玩区,在那里,处处是古玩店,一家挨着一家。
这套房子是她六年前买的,唐纪琛费尽心思给她装修,可惜只住了两年。
温酒打开门的时候,看着熟悉的装饰,心里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怅然感。一切都和她四年前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连遥控器的位置都不曾变过。
“我每个星期都会过来打扫一下,你这次说要回来,我前两天就请了阿姨过来做了大扫除,角角落落里都打扫干净了,冰箱里也塞满了。你要想吃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买过来或者带你出去吃,你从前喜欢的那家餐厅还在,过两天咱们再去吃一顿。”
唐纪琛把行李放下,走到窗户边把窗帘拉了上去,那是一扇落地玻璃窗,从16楼往下看,可以看到舟城大半中心区。
阳光照进来,空气里漂浮着一些细细的灰尘,温酒伸手去抓了抓,纤细素白的手指在阳光里蜷缩起来:“还是你细心,多谢。”
茶案上的白瓷茶坛里放着满满一罐上好的顾渚紫笋,茶叶相抱似笋,只消一眼,温酒就知道这是极品紫笋。
温酒坐在椅子上冲唐纪琛笑,手指指了指桌上的茶叶罐子:“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唐纪琛脸色一喜,大步走过来,一屁股坐到温酒旁边,伸手去插烧水壶的插头,两个人坐在那里等着水开。
“你说拍卖会是一周后举办,怎么这次的拍品册子出得这么早?”
唐纪琛听温酒这么问,先是伸手把包里的册子拿出来,翻了几页递给温酒:“这次的东西比之前几次都要多,听说是林家老太爷生日,林三爷出了几件藏品做慈善拍卖。还有另外一些藏品都是城里那些世家拿出来的,册子提前印发了,起拍价还不太清楚。”
温酒看着那张图片,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彩色的图片,家里那张老照片是黑白的,压根看不出那妆奁的颜色,现在看这张照片,想来收藏的人还是挺爱惜这样东西的——
那颜色虽然没有新鲜剔红那般明艳,光泽已然暗了下去,好几处的花纹也都磨掉了,妆奁泛着暗哑的暗红色,盒盖上的松竹梅花样却还依旧精致,松树的松针,梅花的花瓣,蝴蝶的翅膀,每一处都精细不已,盒盖边上有一处缺口,像是被磕破的,和温家的那只首饰盒上的缺口位置一模一样。
“我没想过能找回来,温姨找了一辈子,到死都心心念念着,原来就这么个样子的东西。”
温酒还在看图片,那边烧水的水壶发出一声尖锐的声音,壶口的热气一团一团往外氤氲。
她把一只水温计放进了水壶,等开水降到80℃,泡茶最为适宜,这样的温度泡出来的茶,茶汤清澈明亮,香气纯却不钝,入口的滋味鲜香而不熟,叶底明而不暗。
“我托人拿到了两对牌子,知道你喜静,又不想见什么人,就包了二楼的一个包厢。我还把店里的画和扇子估了价,银行里的钱也准备好了,那天去的估摸着都是世家,咱们得多做些准备,好和别人抢东西。”唐纪琛最后一句话里带了些戏谑的笑意,这种场合他见得多,钱多准备一些也是应该的。
“你的钱就不动了,这两天查查我的户头吧!这样东西,说到底是温家的祖传妆奁,怎么着也用不上你的钱,你就别动那心思了。”温酒拿了水温计,倒了水清洗茶盏,“纪琛,我欠你良多。”
唐纪琛眼睛微暗,面上还是有着笑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那些欠不欠的就不说了,说多了见外得很。”
温酒泯然一笑,清清淡淡的远山眉舒展开,和那日在曲白镇对着刘长渠和崔彤的笑意截然不同,说到底,唐纪琛与她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好友。
“一念堂”是国内最大的拍卖行,分行却只有极个别城市才有,所以每逢有大型拍卖会,来参加拍卖会的人都是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提前一月半月来的人都不在少数。更何况这一次拍卖会里还有林三爷的藏品,谁不想过来开个眼界?
说起这林三爷,恐怕全国都没几个不认识的,舟城林家二房老爷子林庭予的老来子,抛开林家的家世不谈,他今年才29岁,就已经是古玩鉴赏界赫赫有名的大家了,平日里电视上放的《鉴宝》节目,这位林三爷坐在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学究中,尤其显眼,他自己还有一个私人的博物馆,那里面收藏的全都是林三爷自己的藏品。
只是他向来行事低调,除开必须露脸的场合,平日里都有人帮他处理掉所有的小道消息和照片视频。
这次拍卖会,他倒是很大方的从自己的“库房”里拿出了几样藏品,不说多的,就册子上最前面的几张图片中的藏品,全是他的。
其中最贵的恐怕就是封面上那座宋代的白玉骑凤仙人玉雕,白色玉质,立体圆雕,高髻簪花仙人骑坐于凤鸟之背,袍袖飞扬。凤身下承流云,凤尾铺展如花,凤尾及流云均双层透雕。凤翅满饰平行阴刻线,并以一条横阴刻线分割。
此玉雕表现的是“弄玉乘鸾”的故事,据汉代刘向《列仙传》中记载:秦穆公时有名萧史者,善吹箫。穆公之女弄玉对他十分仰慕,下嫁与萧史为妻。萧史教弄玉凤鸣,穆公因此为萧史、弄玉筑凤台,二人居凤台数年,一日双双乘凤而去。
这个故事在后世引申为求得佳偶或女子升仙。
以这个题材所做的玉雕作品,甚为罕见,目前发现的仅此一例 。
温酒对古玩鉴赏其实所知不多,曲白镇老宅里的那些古董,还都是温唯在的时候收藏的,平日里温唯也鲜少和温酒谈起这方面的见解,所以饶是温酒饱读诗书,却还只是个古玩界的门外汉。听见楼下拍卖师说起现在仅此一例,心下一惊,小声道了句:“真是大手笔,看来这价格怕是要拍出天价。”
唐纪琛伸手拿了杯茶,面上一丝惊讶都没有:“我估计这个玉雕在林三爷的藏品里,还只能算是个中上,还算不上极品。我们也不掺和这些东西,就等着出那件妆奁,那妆奁在今天的拍品里,真是连这个都算不上。”说着比了个小指甲盖给温酒看。
“估计也没人跟咱们抢,看看这楼上楼下坐着的,我觉得他们怕是瞧不上我们的东西。”
温酒今天穿了一件鸭卵青色的香云纱长裙,外面裹着一件薄薄的羊绒毛衣外套,坐在包厢里,眼睛瞅着那拍卖台上的东西。她没什么兴趣去看楼上楼下坐着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熟人,反正对她来说,没有一张脸能认得出来。
拍卖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温酒听见隔壁包厢的门被打开了,一些零零碎碎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在门口低声叫了声“三爷”。
“一念堂”的包厢都是一间挨着一间的,每一间就是左右两面墙隔开,身后是门,面前是空的,只有一道半人高的镂空栏杆。温酒坐在栏杆前,又挨着右手边的墙壁,只听见隔壁有一张椅子也放到了墙边。
这时候,如果从下面往上看,便是一男一女隔墙而坐,男人颀长清隽,女子温婉清宁,便就是这样坐着,都让人觉得那两人合该是一对。
林清晏刚下飞机就赶了过来,这会脑子正晕,却还记得要给林家老太爷的礼物。他转头去看身边坐着的男人,那男人翘着二郎腿,端起茶杯一口牛饮,那是上好的君山银针,林清晏看了一眼,皱眉,真是浪费东西。
“还没到那个东西?我一会儿还要赶回老宅去。”
“没呢,我说你就应该直接把东西买过来,非要等上拍卖会。我估计等那东西出来,也没什么人感兴趣,你要是忙就先回去,小爷我帮你拿下来就是了,回头我给你送过去。
“不过说真的,你不怕今天你那闹心的侄子给你横插一脚?瞧瞧,陈家就坐在下面呢!今天肯定是要给你添堵。”说话这人叫霍恺,是舟城霍家底下的幺子,被宠得厉害,就是一个混不吝,在舟城横行霸道惯了,却唯服一个林清晏。
林清晏倒是没想到,他那个不省心的侄子林言钧还真是有本事,竟然连他这次的目标都能查到,还让陈家出面,这是非要从他手里把东西抢走的意思了。
林清晏抬手揉揉眉心,疲惫得厉害:“他现在性子是越来越阴沉,做事也越来越放肆。我最近也没精力应付他,你去找一下老陶,私底下把那东西拿过来吧!临时从拍品里撤下去,补上我那座清代的金瓶珍珠花树景 。”
温酒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她眼睛盯着拍卖品,耳朵却不知不觉竖了起来,听起了隔壁的墙角。
之前听到门口那声“三爷”的时候,她就猜到了隔壁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唐纪琛口中的林三爷,虽然不知道他们势在必得的是什么东西,但听着像是要临时撤下去,换上他的另外一件藏品,说换就换,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
她心里暗道:果然是出手大方,和那座白玉骑凤仙人相比,这座金瓶珍珠花树景怕是算不上什么。
后来过了很多年,每次温酒想起这一天,都有些郁卒,明明她什么都听到了,却无动于衷,既不打听也不猜测,以至于到最后不得不生生把自己放在了林清晏的面前,平白当了他的一面挡箭牌。
隔壁很快就安静下来,温酒翻着拍品册子,数了数,她已经坐了很久很久,昨夜又有些失眠,不用细看,那面上浓浓的疲倦都已经显露无疑。
唐纪琛倒是比她精神一些,楼下坐着的人,他都细细看过,世家之间的一些暗潮汹涌也猜测了不少。他是生意人,斡旋在这些世家大族里,少不了要曲意逢迎,看眼色行事,有些雷不能踩得避开,这都是门学问。
好不容易等到了温家的明代剔红松竹梅草虫纹的妆奁,温酒精神一振,身子微微前倾,唐纪琛连牌子都准备好了,随时准备举。
两人正准备等着拍卖师喊价,却听见那拍卖师清脆的嗓音道:“下一件拍品,明代剔红松竹梅草虫纹的妆奁,由于物品所属原因,临时替换为清代金瓶珍珠花树景,瓶金质,九成金,扁方形,两侧饰狮耳衔环……”
温酒脸色一变,手握上了眼前的栏杆,伸头出去看,那台上放的赫然就是刚刚林清晏所说的树景。原来他要的那件东西,居然是她要找的妆奁。
唐纪琛放下牌子,走到温酒身边:“怎么回事,要不我下去问问?”
“不,跟这盆树景比起来,我的妆奁算不了什么……我知道是谁拿走了妆奁。”温酒说着抬头望向唐纪琛,她脸色雪白,目光清澈,眉心紧皱,“林三爷,林清晏,他恐怕就是冲着这只妆奁来的,只不过怕半路出岔子,就提前拿走了。”
唐纪琛听罢,脸色也是微变,林清晏名声的确很大,可他还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虽然有人曾以元末明初道人洪应明《菜根谭》中的“君子德行,其道中庸,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来形容林清晏,但到底是林家出来的人,又是冲着着妆奁来的,恐怕要拿回来不是那么容易。
温酒复又往楼下看了一眼那不断举起又落下的牌子,陡然站起身:“走吧,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想想怎么从林清晏手上拿回来吧!”
出包厢的时候,温酒特意偏头看了一眼隔壁,门口站着两个穿旗袍的姑娘,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门开了一条小缝,从缝里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卫衣的年轻男人,手里把玩着一个魔方,翘着二郎腿,眼睛看着楼下,一脸嘲讽。
林清晏在车上浅浅地睡了一小会儿,到老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老宅里却还是灯火通明,有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口,目不斜视,等着车稳稳停在门口,林清晏从车上下来,那男人走过来开了车门,低沉的声音唤了声“三爷”。
林清晏微微颔首,径直朝院子里走去。院子里不断有人进出,看到林清晏都是自觉停下脚步,恭敬地喊一声“三爷”。院子一侧有一大片竹林,竹林外面摆着几张桌椅,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外面,借着屋里的灯光,林清晏低声喊道:“阿语,你怎么坐在外面?”
女孩看着他,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三叔。”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怎么了?”
林言语越发委屈了:“我今天和男朋友约会被大哥撞见了,晚上回来大伯母就阴阳怪气地说过两天给我介绍个男朋友,说的话明里暗里都暗示我赶紧和男朋友断了。我不明白,我们二房的事,大伯母这么插手是要干什么!”
林清晏不傻,这些年大伯的年纪大了,身体差了,就算大哥不愿意做什么,可也管不了自家老婆儿子暗地里插手二房的事。说白了,就是怕他和林言钧争,所以如今已经是迫不及待想把手伸进他们这边。
今天这件事,未必是真的要林言语乖乖去相亲,更多的怕是旁敲侧击,想插手他的婚事,毕竟他今年已经29岁了,就算在大伯面前插手提起他的婚事,也不会遭大伯厌恶。
林清晏看着这座古朴老宅的大门,在夜里就像是一张怪兽的血盆大嘴,要生吞活剥了里面的每一个人。它看上去古朴庄严,恢弘大气,内里却已经腐烂成了一滩烂泥,它把每个人都变成鬼,衍生着野心和私欲,蚕食着人性和安宁。
这个百年世家,已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林言钧从屋里出来,背着光,双手插兜站在门口,懒懒地倚着门框,嘴里叫了声“三叔”,眼睛里却是赤裸裸的挑衅和野望。这个和林清晏年纪差不多大的侄子,仿佛正在向这个叔叔抛出战帖——
林家继承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