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经理来电话,让吉米赶紧到中心一趟。吉米刚进中心大门就感觉气氛不对,几名教练扎堆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怎么大家都来这么早呢?他等在电梯边,一名教练拽住他的手说:“吉米,你也是被找来问话的吧?”他点点头。“天大的新闻,那个女研究生死了,警方来调查情况。”吉米心脏扑腾一跳,“哪个女研究生?”“还有谁,姓越那个。”
吉米有一种要晕厥过去的感觉,这怎么可能?电梯门打开,他挪步进入,从一楼上到六楼的经理室,短短几秒钟,闭塞的空间让他呼吸困难。经理就站在办公室门外等候,未等他开口,把门打开示意他进去,他看到里面有两个身穿警服的人,他忐忑不安地往里走,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年长的警员自我介绍姓李,是刑侦支队队长,他示意他坐下。年轻的他看着有些面熟,对方主动说:“吉米好,我是金保真,去年跟你学过拳击课的。”
姓金的本来就不多,他想起来了,堆着笑脸说:“你好!金警官好!”
李长元说:“刚才我们找几个教练问了话,我们这次来是想了解越敏珠的情况,听说你们关系不错,请问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可以先问问越敏珠出什么事了吗?”
“她死了,我们现在正在调查死因。”
“她是被人害的吗?”
“目前正在调查死因,请问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呢?”
警察毫无表情的面孔让吉米莫名愤怒,越敏珠死了,可他什么都不了解,他的心揪了一下,又揪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眼泪要流出来了,他慌忙拧开桌上的矿泉水瓶,仰头喝水之际,把那一颗或是几颗即将涌出来的泪吞下去了。
“我在中心经常能碰到她,前两天也见过她的,但具体是什么时间记不住了。”吉米怎么会记不住时间,他只是不愿意将那天早上不愉快的经历曝光。
“那我给你提醒一下,你们在十二日早上六点半左右通过话,我想知道这么早你们是在说什么事情呢?”
吉米背后一凉,他暗骂自己蠢,越敏珠出事,警方怎么会不调查她的通话记录呢,他这么隐瞒倒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刚才一紧张就没想起来,十二日早上我们约好在镜山公园晨跑,六点半左右我们在大门口碰头一块儿进公园,后来我临时有事先离开了,没待多长时间。越敏珠可能不太高兴,我过后再打她电话都是关机的。”
“你们经常一起晨跑吗?”
“没有,那天是第一次,她跟我说睡不好,老失眠,我建议她晨跑,她说想要到镜山公园跑,我想着公园六点多的时间天还黑着呢,怕不安全,就陪她一块跑。”
“你们是恋人关系吗?”
吉米摇头说:“不是,但是我对她有好感,她有修养,上进,也很漂亮。”
“你想追求她?”
“怎么说呢,我是喜欢她,但是我觉得我不配,她是个研究生呢。像我这样从小县城出来,全靠自己打拼,又吃的青春饭的人,有自知之明的。”
“你那天具体是几点钟离开镜山公园的?”
“没太注意,应该七点左右吧。”
“你们六点半碰的面,一起跑了半个小时的步,然后你有事就在七点前后离开了,对吗?”
“是的。”
“可以告诉我们,是什么事让你离开吗?”
“我突然想起约了一个学员,得赶回中心。”
“你确定那天早上越敏珠带着手机吧?”
“确定,在公园门口人多我找不到她的时候,我们通过电话。”
“到目前为止我们没能找到越敏珠的手机。”
“那太奇怪了,我记得她的手机是粉红色的,应该是用了粉红色的手机壳,至于手机是什么牌子的我没太留意。”
“嗯,越敏珠的遇难地点是在云霞峰,时间是在和你见面以后,你那天早上在镜山公园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
李长元的这句话对吉米无疑是一记重击,他一直在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在应付警察,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越敏珠遇难的地点竟然就在镜山公园,而且是在他离开之后。
“啊,她怎么会跑到山上去?到底发生什么了?都是我的错,我要是不离开就好了。”吉米恼恨地抱着头,这次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流出来了。
李长元递给他几张面纸,给他时间,让他释放。吉米一边抹泪一边说:“要知道会这样,有天大的事我也不能走啊,是我建议她晨跑的,天啊,我害死她了……”
当李长元说问完了,他可以走了。吉米没有马上离开。“你们一定要查出敏珠是怎么死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就没了。”
李长元说:“我们会的,这是我们的工作。”
等吉米离开,金保真合上他的记录本说:“队长,这个吉米有嫌疑。”
“说说你的看法。”
“我们调过公园监控,他和越敏珠是六点半进公园不假,但他离开的时间不是七点,而是七点半,这多出来的三十分钟很重要,以他的体格,一个小时上下云霞峰绰绰有余了。”
“好,你再查一查他的生活圈。”
吉米被问完话后回到自己的工作室。他脑子发涨,全身无力地躺到榻榻米上。回想那天早上他和越敏珠在公园发生的事情,越敏珠的每一个动作表情都那么栩栩如生,他还是难以相信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他的脸上全是泪水,悔恨像一只凶狠的兽咬噬他的心,他恨自己为什么要提议越敏珠去晨跑,更怨恨林秀林,如果不是她前去搅局,他就不会和越敏珠分开。到底是谁杀害了越敏珠?这个人该下地狱,万劫不复。无论越敏珠因何而死,他都是一个恶因,他有罪。这两天他还在想,等他再见到越敏珠,他会毫无保留地将他和林秀林的关系告诉她,他还要告诉她,他虽然很努力,但已经没有从前的拼搏和闯劲,他也有欲望,也会沉醉于安逸享受的生活。现在,不需要了,她听不见了。
吉米很晚才回到家,那个林秀林给他筑的家。家里开着暖气,灯火辉煌。林秀林喜欢把所有灯都打开,她说在夜里就要走到哪都是亮堂堂的。
吉米熄了客厅两盏大灯,剩下一盏壁灯。林秀林穿着一条羊绒睡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狐疑地看着他说:“怎么回来这么晚?”
吉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今天有警察到英格中心找大家问话,越敏珠死了。”
“啊,你没开玩笑吧?”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吉米阴沉的脸,让林秀林迅速把脸上的调笑收去。“这也太突然了吧,前两天不还好好的。”
“她就是那天早上在镜山公园遇难的。”
林秀林捂住了嘴巴,“是他杀?”
“警方没说明。”
“警方是不是把你当作嫌疑人了?”
“那天我早早离开公园,警察要调监控就能查到,我不怕查,可我这心里挺难受的。”
林秀林看吉米一脸沮丧,心里有点不痛快。“你到底和她发展到什么程度,姑娘是不是想不开自杀的?”
吉米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往这个角度想,他在记忆里翻找越敏珠对自己情根深种的根据,有点牵强,闹到自杀的份上就更不可能了。他摇摇头说:“她对我最多是有一点点好感,哪里就能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何况她是个大孝女,总惦记身体不好的老母亲要她照顾呢。”
“你是不是有负罪感,觉得那天早上要不是我出现,你们恩恩爱爱的,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这个想法是一直盘桓在吉米心中的,被林秀林点破,他不急于辩白。“是我建议她晨跑的,如果我不给她出这个馊主意,她就不会出事。”
林秀林虽然对越敏珠死亡的消息很是震惊,但她更关注的还是吉米的态度。吉米伤心是伤心,没有失态。她原来怀疑吉米和越敏珠已经有了实质性的关系,牵着她这头或是想脚踩两只船,或只是放不下她的好处。现在看来,吉米昨天跟她坦白的基本是实话。
这一次善于察言观色的林秀林有些打眼,她不知道吉米在她面前袒露之前,已经在竹林寺做了一次掏心掏肺的表达,他已经把自己挖空了,挖透了,他的伤心和难过就像现在这样,淡淡的,在面上漂浮。
“人都是有命的,就算她不到镜山公园去,就能保证在别的地方不会出事?这世上每天都有天灾人祸,你不用太自责了。既然你和她没有感情纠葛,跟警方说话机灵点,能不说的尽量别说,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吉米点了点头,他本来想告诉林秀林警方查到的一些细节,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提。
林秀林进厨房给吉米把她煲的鱼汤端出来。汤白如牛乳,还冒着热气。他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却敏锐地闻到了腥味,肚里泛着恶心,但他还是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喝。
“鱼鲜吧?”
“鲜。”
“我跟几个朋友团购的日本深海鱼,说是一捞上来就直接装机运来了。”
卢裕鹏这一夜睡得很安稳,醒来竟然七点了。八点超市开门,他赶紧爬起来。他把地上的东西恢复原状后,在水龙头洗了脸背上背包离开,今天他是11点的班,这几个小时的空档他能去哪儿呢?想了想他还是往镜山公园去,如果公园开门了,他就在里头耗。
远远的,他看到镜山公园的门口还是聚了不少人,他就猜想公园暂时还是不开门。不出所料,他走到门口,那块告示牌还在。今天的人们仍然饶有兴趣地伸长脖子往里看。有消息灵通人士说,警察在搜山,昨晚上搜得很晚,今早一大早又开始搜了。有人猜测是在搜凶手,马上有人反对说,镜山又不大,要搜人花两天时间早搜出来了。有人猜是在搜凶器,这个有不少人附和,说如果凶器是把刀子,找个地方埋就难找出来了。又有人说为什么不见警犬,警犬鼻子这么灵,多带上几只搜山不就搜出来了吗?有人在一旁轻蔑地笑了一声说:“你想得到,警察就想不到?”因为这话,两个人差点打起来。
卢裕鹏不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旁边人这么吵,又进不了公园,他干脆往回走。路过桂江大学后门,他在一个小摊买了两只包子和一杯豆浆,吃完早餐他再无地方可去,索性提前上班。同事见他提前来都打趣他是不是闲得慌,这么爱上班以后帮别人顶班算了。卢裕鹏笑着说如果给钱,他是会干的。
11点张凝玉准时上班,一进来就大声嚷嚷说桂江大学出大事了。闲着的员工都往她身边凑,卢裕鹏没凑,他相信以他和张凝玉之间的距离,能听清楚她新闻发布会的内容。
“前两天桂江大学的一名女学生在镜山公园的云霞峰被人奸杀了,真惨啊!”
这两天卢裕鹏在镜山公园附近听到各种版本的“案情”发布,但张凝玉这个版本最具体,把受害人的身份具体了。他忍不住凑过去加入讨论的队伍。
“前天下午到现在镜山公园一直被封着,听说警察在搜寻死者的手机。”
“前天警察就到大学调查了,我侄女就在桂江大学,现在学校晚上九点以后都不让学生出校门了。”
“唉,真惨呀,不知道是谁家的闺女,造孽啊。”
“听说还是校花呢,现在的女孩子都不知道自爱,你说一大早死在公园里,说不准就是在公园过的夜呢。”
“公园里不是有监控吗?迟早能查出来的。”
“这云霞峰我们全家都去过,风光不错的,以后可不敢去了。”
“我也去过的。”
……
以张凝玉为中心的发布会像吹泡泡,越吹越大,泡沫让卢裕鹏飘起来。这种失重感不是让他自我感觉良好,而是让他感到大事不妙。虽然他并不完全相信大家发布的信息,但他隐约觉得自己与这起凶杀案有关联。卢裕鹏摆弄自己破旧的手机,把电池卸下来又装上去,他突然把心里不得劲的原因找出来了——他在云霞峰的护栏外拾到一个带有粉红手机壳的手机。手机的主人十有八九就是受害者的,或者是凶手的,反正,那个手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再挖深一点,如果受害者是他昨天早上遇到的那个姑娘,凶手一定就是那个姓张的崴到脚的老头,他得去公安局报案。如果张老头不承认,他住在山上,又拿了人家的手机,他的嫌疑岂不是更大?卢裕鹏一身冷汗,他离开人群,逃到厕所。他站在马桶跟前半天没有尿出一滴,吓尿了和尿意全无都是脑子里被可怕的事情占领了。对他来说,现在最可怕的事情是那部手机现在在张凝玉的手上。
卢裕鹏从厕所回来,张凝玉如众星捧月,一些到超市买东西的顾客都加入了讨论的队伍。他看着她那张洞开的嘴,只想把手里的抹布塞她嘴里去。
下午两点轮到他们这一组吃饭。饭盒里有少见的鸡腿,卢裕鹏夹起鸡腿笑眯眯地对张凝玉说:“姐,请你吃鸡腿。”
张凝玉说:“我自己有。”
他还是把鸡腿放进她碗里。“姐啊,我小地方来的,不懂道理,你不要跟我计较,以后我都听姐的。”
张凝玉瞥他一眼狐疑地说:“你是怕我跟经理告你?我要告也是直接到派出所报案。”
卢裕鹏心里骂了好几回他妈的,他保持笑容说:“姐,你就饶了我,我下班就去给你取三千块,你把手机还我好不好?”
“三千?五千,一分不能少。”
“你知道我没有这么多钱。”
“滚!少跟我哭穷。”
“唉,我找人借吧,就给五千,姐原谅我就行。”
张凝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便宜你了。”
等下了班,卢裕鹏约张凝玉一块到ATM取款,张凝玉却说手机放在家里,让他自己取了钱送到她家里。卢裕鹏虽然怀疑张凝玉让他送钱上门是另有所图,十有八九又要拉上他干丑事,保不准这次得失身了,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把手机拿回来再说。
卢裕鹏在ATM机上插入银行卡,输入数字,机子吐出一沓钞票,他卷起来,挺厚实的一沓,想到等会儿它们就不属于自己,他心里一阵伤心和愤怒。他背着背包骑着共享单车到达张凝玉家楼下。敲了好一会儿门,前来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男人,毛毛的一头卷发,大圆脸,面色黝黑,中等个头,穿着一身不适合见外人的灰色秋衣秋裤,裆部还明目张胆地洞开。男人用本来就很细小的眼睛眯起来打量卢裕鹏。卢裕鹏赶紧解释自己是张凝玉的同事,约好了过来聊点事的。那男人闪开半边身子说:“我是她老公,她带孩子在外边散步,进来等吧。”卢裕鹏一听,迈腿想往外撤,可男人已经嘭地把门关上。家里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正在播放一部战争剧,炮火极其猛烈,惨叫声不断。
“你是来还钱的吧,把钱给我就行了。”
卢裕鹏一听更感不妙,这张凝玉分明是故意躲出去,和她老公一起整他仙人跳呢。他扑向门边说:“等张凝玉回来我再来吧。”
男人从后面抓住卢裕鹏的背包,把他往后拽。“欺负我老婆还想跑?敢给老子戴绿帽!”
“我没有啊,我什么都没做过。”卢裕鹏已经被揪到客厅中央。
“老老实实给我说清楚。”
“是张凝玉主动的,她要不是勾引我,我哪里敢呀?再说了,她比我大这么多,我怎么会想到非礼她呀?”
话音未落,卢裕鹏的腮帮子挨了重重一拳,他的两排牙齿撞到一块。紧接着他左后膝一阵剧痛,他差点跪下来。他又急又恼转身要与男人相搏,却看到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尖头匕首。“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捅死都是正当防卫?你私闯民宅危及他人人身安全!”
卢裕鹏看着那把锃亮的刀怂了,他悲从中来,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他一直被人欺辱,老板欺辱、同事欺辱、房东欺辱,连未婚妻都跟人跑了,现在还被人拿刀威胁,他到底是干吗来了,就专为被人欺负来的吗?
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到男人跟前,“大哥,我错了,我不是人,你就饶了我吧。”他把五千块钱从兜里取出来递给男人。
“张凝玉拿了我一个手机,你们把手机还给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男人手上的匕首仍然对着他,另外一只手接过钱。“滚!”
这个字断了卢裕鹏心中最后一分期待,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打开门冲下楼去。
没过多久张凝玉牵着女儿的手回到家中。家里的电视关了,男人在吸烟,桌上放着一沓钱。张凝玉拿起钱数了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男人扔掉烟头,突然站起来甩一巴掌到她脸上。
“你个烂货!”
“你打我干什么?”
“你这个烂货嫁给我之前就打过胎,能是什么好东西?卖逼得钱光荣,你再去多挣一点,这个家就靠你卖逼养得了。”
女儿被父亲的怒骂声吓呆了。张凝玉将女儿推进卧室,把门关上后,她向男人扑去。男人脸上被她的指甲抓到,立时现出几道血痕,男人挥手出拳,女人的头被打歪了,假发扯掉了。秃头女人稍事休整,再次扑上前,一阵厮打过后,体力处于下风的女人捂住肚子发出狼一般的嚎叫。女人也跪在他的面前说:“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
肖铁泥的手很痛,他坐在沙发上兴奋地大口喘气,这是一种久违的快感,他认真想了想,他很久很久没有打人了,他差一点就忘记自己是有这个本事的。大伯活着的时候,经常给他电话,警告他如果管不住自己发狠打人,就把他送进监狱。大伯去世了,没人管他了,再没有人管他了。他想哭又有点想笑,这么些年他过得可太憋屈了。他大部分时间住在郊区的农场里替人种菜种果养鸡养鸭,和农民没什么差别,还娶了一个秃头女人。这些都是大伯的安排,大伯说全是为了他好,他信大伯,大伯不会害他,大伯是想保护他。跟张凝玉结婚这么多年,平时他都任由她管教数落,很少大声说话。今天他出手教训卢裕鹏还是受张凝玉指使的,她说那家伙如果不老老实实把钱掏了,你就给他点厉害瞧瞧。他就给他厉害瞧瞧了。人一出手就兴奋了,像有一头小兽在身体里跑来跑去,他不出手,那只小兽会把他咬死的。这只小兽昨晚就开始在他的身体里徘徊了。
昨天晚上他从农场回家,将农场带回来的走地鸡、鲜木耳、冬笋弄了色香味一桌。张凝玉把在桂江大学上学的侄女叫过来一块儿吃饭。侄女虽然不是秃头但长得还不如她姑妈,说话嗓门却和她姑妈一样大。肖铁泥喝着啤酒,看着电视。
侄女说:“姑妈姑父我们学校出大事了,有一个女研究生被人杀死了,扔到云霞峰底。”
张凝玉夸张地叫起来了:“天啊,那你可得小心点,等会儿让你姑父送你回学校。”
肖铁泥沉浸在一部玄幻剧里,那女上仙长得真漂亮,在云山雾海里穿梭。他的肋骨让张凝玉狠狠撞了一下。
“听见没?”
“怎么了?”
“桂江大学出事了,有一个女研究生被人杀了,就扔云霞峰下,太吓人了,你等会儿送小满回学校。”
“哪个云霞峰?”
“还能有哪个云霞峰,就离我们家五站路镜山公园里的云霞峰。我有好几年没到镜山公园了,那云霞峰风光是不错的,出了命案可不能去了。”
肖铁泥啪地把电视关了。他抽了抽鼻子,他好像闻到了一股杨梅味,那感觉,就像一头肉食动物吃素多年,突然闻到了血腥味。大伯不让他再进镜山公园,算起来他有二十来年没进镜山公园了,大伯死了,没人管他了。
省里各大媒体开始相继报道镜山公园的案子。
金有银在手机上刷到了新闻。儿子这两天都没有回家住,说接了案子要加班,他预感到就是这个案子了。他拨金保真的电话,在即将拨通那一刻摁断了。他编短信,删删减减,最后给儿子发过去简短的一句话:“不要再让凶手逍遥法外!”
金有银无心待在足疗馆,他拱手向患者道歉说有急事要办,出门打车回家了。他直奔妻女的房间。给妻女专门留出来的那间房宽敞明亮,铺了上好的木地板,东面墙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红木香案,再没有其他家具。香案上安放着妻女牌位,长明灯。早上烧过的香烛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房屋正中铺有一张地毯,地毯上有一只香草蒲团。金有银燃了三支香插在香炉内,他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夺眶而出。
“丁香,你要保佑你弟弟把案子破了,爸相信这案子破了,你的冤屈就能申了。”
金有银后退着盘腿坐在蒲团上,闭上眼睛,收回分散的思绪。经常的,他这么盘腿静坐之后,很快就会进入梦境当中,在那些梦里,他能与妻女相聚。他似乎看到他的妻女平静地冲他点点头,她们的平静让他心安。他默默地许了一个愿,如果他的心愿达成,他会将金家的接骨药酒秘方公之于众,造福众生。这些年一直有制药的企业找他要收购秘方,有出到两千万的高价,他一一拒绝了。
金保真收到父亲短信时正在向人了解吉米的情况,这些天,每当越敏珠的名字被提起,他的脑子里翻上来的都是一个重叠的影像,在越敏珠的身后站着另外一个女孩,他虽然看不清那个女孩的表情,但她蜷缩的身子透露着委屈和痛苦,他真想将她抱在怀里。“姐姐,你放心,弟弟会替你把真相查实,不让你受任何冤屈。”就算父亲没提醒,他也会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个案子上,他不会放过每一条可能有用的线索,只有把越敏珠的案子理顺,那个站在越敏珠身后的姐姐才有可能站直身子,重见天日。
这是工作以来他正式介入的第一桩案子,几天的调查做下来,他发现一个刑侦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要找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案子里,是以越敏珠为圆心,向外延伸出去关联着一个个的人,再借着一个个的人线越拉越长。比如从越敏珠查到吉米,再从吉米身后查出富婆情人林秀林,林秀林的身后还有一个多年前就被警方关注的人,她的丈夫彭鲁达。金保真上学时就迷恋的六度空间理论在查案之中得到很好的阐释,凶手和死者之间的联系不管最初看起来多么的毫无关联,只要将链条铺陈出去,一定能抓出那个人。
被张凝玉老公施虐过的身体已经不是那么疼了,卢裕鹏的愤怒被不断逼近的恐惧迅速淹没了。他在手机上点开本市掌上新闻的推送,除了对案件的基本叙述,留有热线电话让知情人提供线索,消息后面还附有死者的照片。照片用的是一张标准的半身大头照,姑娘眉眼清晰,微笑着。他一次又一次刷新照片,没错,就是那个姑娘,他在云霞峰遇上的如清晨太阳一般的姑娘。
虽然心里隐约有预感,但真的确认下来卢裕鹏还是感觉像做梦一样不真实。一个美丽的姑娘在那样一个早晨和他擦肩而过之后,不明不白死在云霞峰下,这事说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自己都不信。他没有在新闻上了解到姑娘遇害的原因,想来警方正在调查。他认为他至少是个知情人,他曾经在那天早上听到过一声尖叫,还有,他登上2号观景台时拾到一部手机。这部手机就是个祸害,如果在他手里还好,偏偏让张凝玉抢走了。他住在云霞峰上的事如果让人知晓,像他这样如盲流一样的乡下人,被指认为凶手是逃不掉的,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替罪羊了,他太晓得百口莫辩的滋味了。
卢裕鹏失眠了,他在超市后头杂物堆里辟出来的纸箱床上辗转反侧,偶尔迷糊一会儿又马上惊醒,他认为警察会突然出现,给他铐上手铐,再宣布他谋财害命的罪名。
好些天张凝玉没来上班,他向经理打听,经理说张凝玉请病假了。他想,这么恶毒的女人就该生病,老天爷真是长眼了。张凝玉不上班,卢裕鹏的工作量增大,经理临时从别组调剂了一个人过来协助,但大部分活还是卢裕鹏干。他干得毫无怨言,还提前上班,延时下班,他巴不得经理看到,会觉得有没有张凝玉都可以。只可惜,经理只表扬他干得不错,奖励他两张十元面值的代金券,一点没有节省人工的表示。卢裕鹏最惦记张凝玉拿去的手机,这个贪婪恶毒的女人十有八九已经用上了手机,或者让她那个粗壮的老公用上了,再或者便宜卖掉了。
镜山公园重新开园了。
如果是11点的班卢裕鹏起床后会往镜山公园去,在镜山走一走看一看,累了找个偏僻的地方坐一坐,熬到十点半他再往超市去。他想过上云霞峰去把自己的睡袋毛毯拿下来,观察了几次,上山的路都被围起来了,而且还有施工队在里面施工。他只要进入镜山公园都会想起那个叫越敏珠的姑娘,无论她是被人害,还是自己跳下山崖,她都不该死。她这么年轻漂亮,又读了那么多书,他羡慕她的高度要比云霞峰都高。他许过愿,要给死者烧纸的,何况这姑娘死前还与他有一面之缘。
到了晚上,他带着买好的香线纸钱和祭品,到达通往云霞峰的一个十字路口附近。他把香线点燃插到地上,三只苹果摆上。他双手合十祷告:“姑娘对不起,那天早上如果我知道你后面会出事,我绝不会让你继续往山上去了,就算你把我当成流氓我也会把你拦下来。我捡到一部手机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现在已经不在我手上,如果在我就还给你了。如果你真的有冤,可别找我,找害你的人。我给你送些钱送些吃的,希望你能早日投胎吧。南无阿弥陀佛!”祷告完,他用打火机点燃纸钱,几沓金银钱越烧越旺。他身上都感受到来自香火的温度,他希望死者得到温暖的慰藉。
“你是给谁烧纸呢?”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卢裕鹏身后响起,吓了他一个激灵。”
他借着火势,看到那是一个男人,个头不高,脸圆圆的,头发卷卷的。他死也忘不了这张脸。他上下两排牙齿撞击在一块儿,打起了寒战。他身上的伤处隐隐作痛。张凝玉的老公是跟踪他到这儿来的吗?
“前两天不是死了个女大学生嘛,怪可怜的,结个善缘。”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
“非亲非故给人烧纸,你是个善人。”
这个评价让卢裕鹏受宠若惊。“这两天到公园里来祭奠的人不少,好些是大学生,我跟他们学的。”
“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这里死过一个女孩,也是死在云霞峰底的。”
卢裕鹏摇摇头说:“我在桂江就待了七八年,不知道那么远的事。”
“那个女孩是摘杨梅果掉下山去的。”
“啊,那死得冤呢,吃个果子把命搭上了。”
“不知道现在这个女大学生是怎么死的?”
“警察还没公布结果,还在查呢。无论怎么死的,都冤。”
有手电光从远处的树丛穿越过来。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谁在那儿点火?”
卢裕鹏赶紧扔下手中的纸钱,“坏了,是公园管理,快跑。”他撒开腿跑进黑暗里。
肖铁泥一听也赶紧从另外一个方向跑了。
手电筒光越来越近,一个公园管理员小跑过来,他的手电筒在地上照看,看到一堆燃烧到一半的纸钱,他从地上拿起一根树枝把火打灭。管理员没觉得这事很特别,因为这些天陆续有人到这一带来进行祭奠活动,看样子像是桂江大学的学生,都说是祭奠那个坠崖姑娘的,大部分人是送上鲜花和小花圈。他们也觉得死去的姑娘可怜,那些祭奠的花都等枯萎了才收走。
卢裕鹏没在公园里停留,他避开公园管理员之后就离开公园了,一边走他还一边回头看,生怕那个恶神追过来。
肖铁泥没有走远,等公园管理员离开之后,他从树丛里站起身,回到那堆被管理员灭掉火的纸钱灰烬边。他整理了一下,掏出打火机,把没有烧透的纸钱重新点燃,火映着他的脸明明暗暗。他面朝云霞峰的地方,山上传来野猴子的吱吱声。他皱起眉头,嘀咕着:“老子二十多年没进这个园子,又让你们称王称霸了,改天再请你们吃包子。”他很得意地叽里咕噜笑起来。
危树新虽说只是个电工班班长,但家里出这么大一桩事情,单位派出工会主席办公室副主任及两名电工作为代表前往他家慰问。他们给危树新送来水果牛奶还有一万元的抚恤金。何云婷带一名手下记者也参加了这支慰问的队伍。
慰问队伍告辞离开之时,何云婷和她的手下没有走,她说还要和危大哥越大姐聊上几句。越北香重新给他们添了热茶。何云婷拉着越北香坐在沙发上说:“大哥大姐,我没什么实权,手上就管一个掌上新闻中心,但我一定尽全力帮你们,我会用舆论督促警方破案。我带了一名记者过来,辛苦你们配合给他多提供一些信息,让他把稿子写出来,我相信通过一系列的追踪报道,警方不敢不重视这个案子。”
危树新想起那天早上他在给何云婷修电路,也许就是那个时间女儿遇害了。他的眼泪哗哗地流。越北香听何云婷说得有道理,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这两天省内大大小小的报纸都报道了镜山公园这起案子,死者是一名年纪轻轻的女研究生,又死在公园里,老百姓十分关注。警方未有结论,一时间各种谣言四起。有说越敏珠是被一个流浪汉奸杀的,有说她是为情自杀的,还有说她是拒绝同学求爱,被推下山的。何云婷之所以带着手下来到危树新家,就是看中了这桩案子的新闻价值。现在自媒体势头很猛,各家报纸又都有自己的网络版,掌上新闻如果抓不到新闻点,哪里有竞争力?掌上新闻没有纸质媒体的限制,一般纸质媒体花不了多少篇幅报道一个案子,但掌上新闻可以,还可以进行一系列的追踪报道。何云婷来之前给手下记者说明了任务,采访危树新夫妻,了解越敏珠生平,把煽情反思猜想各种手法都用上。
看到危树新夫妻同意采访之后,何云婷放心离开。记者按照事先拟好的采访提纲,把重点放在一对文化不高的夫妻培养出一个学霸孩子的艰辛历程上,比如说,学钢琴的费用高,夫妻俩节衣缩食买了一台二手钢琴回来,孩子天天努力练琴,过了八级,再比如说他们的房间没有安空调,只有女儿的房里安了空调。另外一方面,也突出了女儿的懂事孝顺,理解父母的苦心,学习用功,一举考上了研究生。文章发表后,何云婷特地把链接转给危树新。她让危树新留意评论区的留言。她还说真正的舆论监督,是依靠广大的读者来实现的。危树新先是读文章,文章写得太感人了,他觉得里面写的那一对父母像是他和越北香,又不是太像,就算当作看别人的故事,他也是感动得泪流满面。发表评论的人还真不少,绝大部分评论都表达了同情和愤怒,同情养儿不易,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呼吁警方要尽快破案,抓捕凶手以告慰死者。也有人骂现在的治安实在是糟糕,警告女生独自出门要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危树新在这些评论里得到了安慰,有这么多的陌生人关注他们,他的心很温暖。
虽然有舆论监督着,但警方的调查工作并没有太多的进展。首先经过法医的鉴定,在死者身上没有找到明显的他人作案留下来的线索,死者生前没有被人侵犯过,致命伤是高空坠落造成头部和脏器的损伤。当然,不能排除是被人推搡坠落,初步判定是从云霞峰的2号观景台附近一带坠落。遗憾的是案发当天有降雨,在疑似案发地点没有找到什么证据,搜了几次山,死者的手机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手机是警方迟迟不能排除他杀的重要因素,因为不可能凭空消失,极有可能是被凶手带走了。死者自杀的倾向也不明显,死者穿了运动衣、运动鞋,有明显前往镜山公园锻炼的意图。而且,死者在宿舍还有未洗的衣物泡在盆里,桌上还有新借的书籍,一串香蕉也是刚从超市买回来的,这些细节都不太吻合一个自杀者的心态。警方还从同学那儿了解到越敏珠心思单纯,一心只想顺利毕业,找个好工作,给父母养老。很多男同学喜欢她,但她一个个都拒绝了。她说本科时候谈过恋爱,毕业异地分手难过了好久,研究生三年就不想这事了,等工作稳定以后再说。从越敏珠父母那儿得到的信息也是女儿没有谈男朋友,这样看来越敏珠没有与其他异性有太过密切的关系。
危树新给金警官打过几次电话了解案情调查进展,对方说目前还在扩大调查面,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用的线索。他一听就知道警方仍然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女儿莫名其妙坠崖,算是横死,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因?他不能接受,越北香更是不能接受。危树新觉得自己很无能,他没有办法从茫茫人海中找到那根线索为女儿申冤,他还不能辜负单位对他的关心和慰问,他还要安抚妻子。他在千头万绪无法理顺的情形下办完女儿身后事回单位上班了。
越北香一个人待在家里,她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而不应该这样坐以待毙,让女儿的死因蒙尘。女儿去世那天早上她做的那个梦,还有,她给女儿拨电话时嗅到的烟草味像击打她的鞭子,她认定这是女儿给她的提示,她需要做破译的工作。于是,她每天开始同样的旅行。一大早她会乘上公共汽车到达地铁站,然后再乘坐地铁到达镜山公园。如今云霞峰的各个路口加强了封锁管理,以前只是在路口扯上一条封闭带,外加一块警示牌,现在是用高长条的木板钉起一片围栏,把整个入口堵起来。木板墙上还用红色油漆写上“严禁进入”的大字。越北香在几个入口都看到了同样的木板墙和围栏,那些红色的大字像是用血的教训来告知大家切勿前往。越北香被挡在围栏之外十分悲愤,被围起来的是女儿生前最后活动的空间,她进不去了,她只能沿着围栏在外头走。有不少锻炼的人喜欢绕着山边走,没有现成修好的路,路是人走出来的。越北香与对面来人擦肩而过,那一张张陌生充满活力的面孔让她不舒服,在发生一桩命案之后,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无动于衷地行走奔跑于此处,这是一群多么凉薄的人啊!悲伤之余,她往湖边走去,再往草坪走去,广场上有更多的人,有人在跳广场舞,有人在演奏乐器,有人在打太极,有人在练嗓子,天啊,这是一个多么热闹非凡的地方呀,可她的女儿为什么远离人群死在人迹罕至的云霞峰底?也许凶手就隐藏在这些人当中,他干完伤天害理之事又回到这里,用热热闹闹的活动来掩藏自己的罪行,一定是这样的。越北香站在一群摄影人的身后,他们关注的对象是湖里的鸟,她关注的对象是他们。这群闲人成天就对着这些鸟,这些鸟怎么了,飞起来或停下来了吗?值得他们这么起劲地拍?她不相信。但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呢?她想不明白。跳扇子舞的大妈团队她倒是能看明白,扭腰抛媚眼都是年轻时没有做过的事情,现在补上了,大补特补。那练嗓子的应该是最令人讨厌的人了吧,不应该明令禁止吗?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和她在厂子里忍受的工业噪音有什么区别?
越北香从早上逛到下午四点多,一直就待在镜山公园里,她偶尔流泪,偶尔愤怒,偶尔心灰意冷,但她的脚步不停,眼睛不闲。等她回到家危树新也正好下班回到家。她和男人一样有上班的充实。危树新在妻子脸上看出一种久违的红润和兴奋,他本想问她到哪去了,遇到什么好事了,想想咽了回去,万一并没有什么好事发生,他勾引出来的就是一团冰雹,他在单位就够累的了,回到家里就想好好歇歇,吃顿好饭,不想再扯那些让人难受的话题。不过今天有一件让他感动的事情,何云婷到办公室来找他,还给他带了两盒咖啡。何云婷问他警方那边的调查进展,危树新摇头说没有什么新的进展。何云婷说如果再这样下去,估计你家姑娘就会被定论是坠崖身亡,是自己不小心造成的。危树新听了没什么反应,这几天他也想过会不会是敏珠不小心滑下山的,毕竟那条山道长时间没有人走了。
“如果这样,你家姑娘就真正死得冤了。危大哥,我是觉得你这个人不错,我才跟你说掏心窝的话,我们可不能这样任凭事态发展,我们要积极一点。”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危树新发现他竟然有些想逃避对这个事情的追究,他一点也不想思考了。
“我看过我手下记者采访的内容,你跟他说过,你女儿学习压力非常大,还经常失眠对不对?我们可以以这个为一个突破点,就承认你女儿是压力过大,强调她上云霞峰锻炼就是为了减压,虽然我们不会下结论,但可以给读者做足暗示,也许她是因为承受不了压力走了绝路。”
危树新跳起来:“你还不如说我女儿是不小心滑下山摔死的呢,她人都不在了,你还想让她被人非议吗?”
“老哥,你先冷静,听我说,我肯定是一心为你好的。你就一个独生女,越大姐身体又不好,活着的人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刚才我说的那个方案,只要通过媒体持续报道一定会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和同情。”何云婷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回来继续说:“我就直说了,掌上新闻会提供捐助热线,在相关的报道出来以后,你们多少能得到一些补偿,还有,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学校不可能不做出任何表示,你们一样可以向学校要求赔偿。”
危树新被震惊到了,虽然他在媒体单位工作了这么多年,但他只管电,什么舆论导向利益权衡他通通不懂。何云婷在他的眼中完全变样了,他一直当她是个娇媚的女人,总以为人家是靠脸蛋身材上位,眼下看来人家能当上主任完全靠的是一个灵光的脑子,眼光格局是自己这种没有文化的人根本不能比的。最可贵的是,她竟然愿意为他出谋献策,他简直是受宠若惊,这是社里给他一万元抚恤金之后最大的温暖。不过,他对这种操作还是充满了担忧,他觉得这是一套复杂的运行体系,他一点儿力也使不上。
何云婷似乎看到了他的担心,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哥。放心,全交给我好了,这两天我们会再推出一篇文章,你和你爱人只要记住一点,无论什么人来采访调查,你们咬定女儿生前压力大,十分不开心就好了,其他的不用多说。”
危树新最后默许了,还跟何云婷说了谢谢,费心了。危树新想和越北香谈这件事,他不知道妻子能不能理解,他担心妻子骂他贪财,骂他无情无义,骂他让女儿死后不得安生。夜晚,他们躺在床上,灯熄了,越北香不太平稳的呼吸声表明了她仍然心事重重。
“北香,以后无论是警方还是媒体,只要有人问起敏珠的事,你别的都不用说,就说她是学习压力大,抑郁了。”
“这个我们不是跟媒体和警方都说过吗?女儿这论文一直就没有通过,睡觉都睡不安稳。”
“我们也还说了其他的,现在就着重指向一个点,不要分散注意力。”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想,如果警方找不出凶手,为了结案,说敏珠是不小心坠崖的,女儿不就白死了吗?”
“怎样才不算白死呢?”
“敏珠是个孝顺女儿,她当然不能白死,我们得向她的学校讨个说法,她就是被学业压力逼迫的。”
越北香这下明白了,危树新是要通过女儿的死向学校要补偿,她气得坐起来,把危树新也拉起来。“危树新,你是想钱想疯了吧?除非你有再找一个小老婆的想法,你还能用几个钱?越敏珠因为抑郁自杀,你让她的同学老师怎么看她?你就不为她的名声考虑?”
“你刚才也说了,我们的女儿到死论文都没有通过,她睡都睡不着,如果没有压力,没有不正确的教育方式,我们的女儿是不是每个周末都能回家?她是不是能更愉快健康地生活?她难道不会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到云霞峰上去散心?就算她是不小心失足坠崖,我们也不能放过不负责任的学校,这才是女儿应该得到的待遇,她不能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
越北香气得肝痛,她跳下床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她坐了很久,危树新没有来劝她,过得一会儿,她听到从卧室发出抑郁的哭声。她走回卧室,看到危树新用被子包住头,哭声一点点地渗出来。她坐在一旁,在丈夫的哭声里,她突然悟到了什么。凭什么他们夫妻俩要独自承担这份悲痛?过不了多长时间,所有人都会忘记这桩事情,唯有他们永远地放在心头。他们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曾经令女儿不愉悦的来源。她觉得先前丈夫说的好有思想,好有高度,能通过重重迷雾抓住事物的本质。她虽然每天往镜山公园去,一点收获也没有。公园里鸟语花香,人来人往,除了当作闲聊的谈资,谁还在意曾经一个女孩孤独地死在崖底?是的,她的女儿不能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
“我们要怎么做,去找学校的领导吗?”
危树新的哭声停了,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他吸收新鲜的空气,把胸口的郁闷全部呼出来。
“等时机成熟我们会去学校的。校办的人昨天给我打过电话,说要来家里看看,让我拒绝了。”危树新一五一十坦白这是报社某领导的建议,报社将会站在他们这一边,会支持他们。
越北香一听有报社的支持底气足了。“我觉得报社应该去采访敏珠的导师,我就想听听他有什么话说。”
“放心吧,他迟早会被曝光的。女儿出事这些天他跟我们联系过吗?没有。一个为人师表的就这个态度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心虚,说明他凉薄。”
吉米给金保真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想慰问一下越敏珠的父母,但他不知道联络方式,希望金警官能替他将三万块钱转给越敏珠的父母。金保真那一头是警惕的,他怀疑这是吉米故意向他们证明自己是有同情心的。
“这钱我怎么好替你转交,你既然是越敏珠的朋友去见见她的父母也是应该的。”
“确实是应该见见,只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挺尴尬的。”
“我可以给你越敏珠父亲的电话,你自己联系吧。”
拿到号码的第二天吉米终于鼓足勇气拨通危树新的电话。“叔叔,你好,我是越敏珠的朋友,我叫吉米,我们在英格健身中心做过同事。”
“吉米,你就是那个最后和我女儿见面的人?”
吉米大吃一惊,看来警方将他的情况和越敏珠的父母沟通过了,他这个电话是讨骂来了。
“是的,我们那天早上说好一块晨跑,我临时有事先走了,我对不起敏珠,也对不起你们。”他硬着头皮等骂。
危树新那头长叹一声说:“敏珠留下来一个本子,提到过你,她挺在意你说的话,看得出来,你是个上进的孩子。”
吉米一听说敏珠的遗物里有和他相关的东西,他迫不及待想要亲眼看到。“叔叔,我想到家里去看看你们可以吗?”
“来吧,和我们聊聊敏珠。”
吉米找到危家楼下。破旧的楼房让他想到自己的出身,越敏珠除了出生在城市,其他的并不比他有多优越,她心心念念要做的就是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他轻轻敲门,门应声而开。开门的应该是越敏珠的母亲,敏珠长得像她的母亲,秀丽端庄。
一脸憔悴的妇人,眼睛里闪着光亮:“你是吉米吧?”
吉米点头,一边说阿姨好,一边将手里拿的两只礼品盒递过去。越北香把他带进客厅,招呼他坐下。他刚想问及越敏珠的父亲,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沓书稿从里屋走出来。
“吉米好,我就是敏珠爸爸,我刚刚又翻看了一遍敏珠留下来的东西。”
老两口前些天到女儿的宿舍把女儿的遗物全带回家了,金警官也把局里拿走查看的物品都给他们送回来了。衣物日常用品这些由越北香整理,书籍笔记资料这些由危树新整理。夫妻俩分工不同,情绪是一样的。越北香把女儿的衣服重新折叠,每件衣服她先扬开,抖一抖,那衣服里蹿出洗衣液的味道,阳光的味道,还有,属于女儿的味道。女儿的味道她太熟悉了,就算是洗衣液泡过,洗衣机绞洗过,太阳晒过,一件被穿过的衣服会把一个人的体味永远地留在丝线里。女儿有像板栗的味道,香糯粉甜。她与其说是在叠衣服,不如说是在闻味道。有一两件衣服留下来的味道较重,她判断女儿是用手洗的,清水过的,她如获至宝地将那两件衣服挑出来放进自己的衣柜。
危树新则拿出他阅读报纸的态度来翻阅女儿留下来带文字的内容。这些课本有的写上了越敏珠的大名,有的没写,没有写的他把越敏珠三个字加上了。他重点阅读女儿亲手写的文字,女儿记了好几本笔记,危树新一边看一边滴眼药水,费眼睛,还看不太明白。他终于翻到一本好看的,是女儿的记事本,记一些容易忘的事,什么时候还书,什么时候去上什么课,还有生活感悟,导师的批评摘要,励志口号等等。吉米语录有超过十条被记在本子上。吉米说,一个人只有拼过才算活过。吉米说,只要善待自己的身体,它就会尽心地为你所用。吉米治疗失眠的方子——晨跑,泡脚,静坐。吉米说,一个人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这个意义可能会在某个特殊的时刻才被领悟,走过的路没有一步白走的。越敏珠对吉米的评价:我觉得吉米比我更像一个文科生;吉米是一个开朗豁达的人,我也要像他一样。
危树新抽出一本黑皮封面的记事本递给吉米。他把提及吉米的地方折起来了。吉米一一翻阅,看完,他把折子打开,抚平。他无意间了解到他的一言一行曾经被一个姑娘如此重视,他羞愧。他默默流泪,泪水滴到本子上。他慌张地用手擦拭,不小心,将一页纸扯破了。他的手试图让纸黏合,嘴里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危树新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想,女儿应该是喜欢这个小伙子的,如果他成为他们的女婿,他们会很满意的。“吉米,如果你愿意拿着,这个本子就送你了。”作为父亲,危树新希望有更多的人记住他的女儿。
吉米哽咽着说:“我当然愿意,谢谢你们。”
他掏出准备好的三万块钱递给越北香说是替敏珠尽一份孝心。越北香把钱塞回他手中。“你还年轻,以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自己留着吧。”
吉米把钱又推回来。“阿姨,敏珠最挂心的就是您,她跟我说过好几回,说妈妈身体不好,她以后要好好伺候您,这些钱您就留下来当零花吧。”
吉米的话让越北香老泪纵横。“孩子,你能来看看我们我就很高兴了,我老了,真有什么大病就随它去,不浪费钱,孩子不在了,我们不需要攒钱了。”
吉米听得心酸,他把钱扔到屋内老远的地方,打开门急匆匆跑下楼,任两位老人在身后呼喊,他也没有回头。
前天,吉米接受了警方的第二次问话。
通过对公园监控的再次筛查,越敏珠遇难的那天早上,林秀林也在镜山公园出现过。林秀林从进入镜山公园到离开,前后有一个半小时,有足够的作案时间。她也有作案动机,那就是认为男友吉米与越敏珠有不一般的关系。
李长元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质问在第一次询问的时候吉米为什么没有提到林秀林。再一次被招来问话,又听到林秀林的名字,吉米知道他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重要嫌疑人,事已至此,他不敢再隐瞒任何事情。
“我没提林秀林是觉得她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我承认我和她是情人关系,我们在一起三年了。”
“林秀林为什么会到镜山公园去呢?”
“她认为我和越敏珠有不正当的关系,跟踪去的,过后我跟她解释清楚了,我和越敏珠就是一般的朋友关系,我们又和好了。”
“你前次说你和越敏珠碰面后临时有事离开,是因为林秀林的突然出现吧?”
“是的,为了不把事情闹大,也为了让她消气,我没有在镜山公园再逗留。”
“你的意思是,后来你就和林秀林离开了镜山公园?”
“是的,我们吵了几句,后来就离开了。”
“希望你还是认真想好再说,据我们了解,你们并不是同时离开镜山公园的,你在镜山公园待到七点半离开,而林秀林八点半才离开。你可以明确告诉我们,你与越敏珠是什么时间分开的?你又为什么不和林秀林一块离开公园?”
吉米愣住了,他没想到警方查得这么细,更没想到林秀林在公园待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的脸通红如血。“李队长,你要相信我,我不可能伤害越敏珠的,昨晚上我还去看她爸爸妈妈了。”
李队长说:“你还是好好把当时的整个过程描述清楚。”
吉米重新回到那个早上,其实这些天他经常回到那个早上。
“林秀林的出现让我非常尴尬,当时我一下蒙了,林秀林指责我,也讽刺越敏珠,越敏珠被气跑了。我一个大男人当场被打脸,让一个我喜欢的女孩认定我是个吃软饭的,我肯定是气晕了。我没管林秀林就去追越敏珠,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打手机她也没有接,我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里游逛,没太注意时间,后来看没希望找到人才离开的。”
“能大致讲一下你在公园里都走了哪些地方吗?”
“我注意力全在找人上,不看地方,嗯,我应该是经过一个大湖,还穿过一片有人打太极拳的草坪,对了,我走到一个地方看到有人卖煎饼,好像靠近一个侧门。”
“你在公园里逛了那么久,没再碰到林秀林?”
“没有。”
“你去追越敏珠,难道不怕林秀林生气?”
“我当时想反正我和她已经撕破脸,就不管后面会发生什么了。”
“按照你对林秀林的了解,你觉得她会对越敏珠不利吗?”
“不会的,不至于到那一步,因为我跟越敏珠真的没有什么。”
“这会不会是你的一厢情愿呢,你事后发现林秀林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吗?”
吉米脑子过了一下这几天他和林秀林和好后的情形,如果林秀林真的对越敏珠做了什么,那她的演技就太好了。可如果后来林秀林和越敏珠碰上了呢?气急败坏之下,谁都有可能做出非常规之事。这个念头一过,吉米心怦怦跳得厉害。
“实话说,林秀林这个人挺有城府的,也有手段。那天我和她分开后,我真的没在留意她的去向,我一心就想找到越敏珠。我们当天没联系,第二天下午她来我们中心上课,我跟她解释了一番我们才和好的。对了,我不知道这个线索对你们有用没有,那天上课我发现林秀林的右边脸有点红肿,就像是被人打过耳光那样的红肿,但不是太明显,她化妆后基本看不出来,是晚上卸了妆我才看出来的。”
金保真一边记录一边说:“林秀林怎么会这么轻易原谅你?”
“我跟她说了实话,我确实和越敏珠没有实质性的关系,就是普通朋友,我也承认我对越敏珠有好感,她应该是认为我没有隐瞒就原谅我了。她虽然比较强势,在我面前,她都尽量表现出小女人的一面。”
问完话,李长元让吉米回去再观察一下林秀林,如果有什么线索及时反馈回来。
吉米说:“你们会找林秀林谈话吗?”
李长元说:“会的。”
“好吧,如果我有线索一定通知你们,但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说吧。”
“你们找林秀林问话,她脸上红肿的事能不能不说是我提供的信息,我们的关系还在,我不想闹僵了。”
“明白,我们会尽量考虑到你的处境。”
离开公安局,吉米身子沉沉的,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嫌疑,是那种不太说得清楚的嫌疑。在警察眼里,林秀林的嫌疑怕是比他要大多了吧?他刚才提供的那个线索是突然想到的,事情一旦被挑起,很多细节就经不起推敲了。这两天林秀林做的很多事情都像是有预谋的策划,她主动到中心找他和好,轻而易举原谅他,会不会都是为了自己的罪行打掩护?还有一种可能,她恨他,她想报复他,但暂时不想暴露,找机会再下手。他和林秀林在一起的三年时间,他多多少少听闻她的手段,好几个生意竞争对手败了都还得找她赔罪。她要狠起来,他哪里是对手?吉米管不住自己的想法,越想林秀林越像凶手,想到晚上他还要和凶手睡在一起,他的后颈处一阵发凉。
临近中午,马路上的车滞缓行进,他放任摩托车随着这节奏,若想在车流中穿梭、超越,是要打起精神不断寻找机会的。道路两旁高楼林立,千家万户之中没有一处真正属于他,他懊恼自己这些年一直没下决心买个房,如果他不回到那个林秀林为他安置的家,他又能到哪儿去呢?
在一个岔路口,吉米把车子开到路边,暂停下来。他拨通何景隆的电话。何景隆是他的同乡,在凯博置业当一名副经理,他们隔上一段时间都会聚在一起,交流自己在这个城市的收获,分享职场经验,展望未来。他以前让何景隆帮他留意有没有合适的二手房,后来也没有追问过结果。电话那头,何景隆听他问起二手房的事,很热情地说现在整个二手房市场价格都在往下走,选择很多,让他有时间就过来看看。吉米说他现在就想看。
吉米驱车来到何景隆的工作地点。何景隆有一间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其他的中介全都挤在外间。何景隆在电脑操作了一会儿,把资料调出来。
“我记得你跟我说,是想要一套两居室,价格每平在一万五左右的对不对?”
“对的,最好是装修不错,直接就能住的那种。”
何景隆设置了一些参数,打一个回车键,百十套房源跳出来。“看到没,多得很,随便挑。我手下这些业务员都在表格上做了备注,说明这套房子的优劣和底价,这原本只有我们内部人员才能看的,现在全向你开放,你只要看中的,等会儿就可以联系去实地看房。”
吉米认真看那些备注,确实很有用,都是业务员实地考察得出的结论,还有对卖家的评价。他将中意的三套按顺序标出来,说自己不去看房了,全权交给何景隆办理,原则就是以最快速度拿到最低价。何景隆坚持让他还是要看一看房子,他也坚持说不看了,就相信兄弟。何景隆就应下了。
晚上他回到家,林秀林不在,他打了好几个电话,林秀林都没接。过后她反打回来说身体不太舒服,在外头按摩,晚上就不回来了。吉米的心情一下舒展开来,明天要签约下定,他得好好理一理将来的还款计划。他拿出一个本子,在上面把自己的存款和理财产品金额一一罗列,经过计算,后面的每个月的按揭还是有一定压力的。如果没有林秀林的经济支持,这个压力会更大。吉米丧失了一些底气,他握着笔思忖了一会儿,做出两个方案,一个是实打实全靠自己的方案,另一个是依靠林秀林的方案。他后来把依靠林秀林的方案撕了。
林秀林今天是不是也被公安找去谈话了?不知道公安有没有问出她脸上的巴掌印是怎么来的?她不会猜到是他向公安检举的吧?吉米带着疑问,把家里的柜子抽屉细细翻了一遍,没翻出什么来。这套房子只是林秀林的一个落脚点,她不可能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这儿。吉米也不知道自己想搜的是什么,他发现自己竟然希望能搜出一些对林秀林不利的证据来,他希望她被证实有罪。这些年林秀林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好吃好喝各种奢侈品还有零花钱,他竟然希望她被绳之以法。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他享受着,又觉得是屈辱地享受着,他认为自己算是渣男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