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给越敏珠打过好几个电话,越敏珠都是关机状态。女孩耍性子再正常不过,他确实伤害了越敏珠。他没想到越敏珠是永久性关机了。
他和林秀林和好了。林秀林昨天下午到中心上他的课。他们虽然是情人关系,但林秀林平时仍然会到中心来上课,和别的学员一样。吉米以为这节课她应该不会出现,他都还没有想好跟她怎么谈。林秀林没事人一样出现了,单从这一点,吉米就佩服林秀林。他觉得林秀林身上有许多值得他学习的地方,比如说正视问题。
“吉米,我今天还是先练踢腿?”
吉米点点头,站到梨球旁边。
经过吉米的专业指导,林秀林的臀部练翘了,腹部练平了,身材几近完美。今年下半年开始,吉米建议她练拳击。拳击是一种有氧运动和无氧运动的结合,快速出拳是无氧运动,有规律地出拳并且维持一段时间就是有氧运动。能锻炼下盘的稳定性,同时让身体保持灵活和敏捷。
林秀林脚踢梨球,踢出浮夸的绣腿,再到速度球跟前一通快击,嘴里发出嚯嚯声,不知怎的一个节奏没掌握好,球反弹打到她脸上,一声嗷叫过后,一条血线从鼻子流出来。吉米扔下手中的拳套,在桌上取了面纸递过去。林秀林没有接,仰着头。吉米轻轻用面纸在她鼻子上印了印,手扶着林秀林的背。
“去榻榻米躺会儿吧。”
林秀林半推半就躺到榻榻米上。吉米往她脚下塞了一只靠枕。
“这两晚你是这儿过的夜?”
“是。”
“找那个姑娘解释了吧?”
“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昨晚想过了,你如果想跟她好,我不能做绊脚石,你也快三十了,有结婚过日子的想法正常。”
吉米心里清楚,林秀林虽然这样说,但绝不是她的真实想法,她要真这么想就不会主动上门了。如果他不出声,默认林秀林的话,他们的分手立马能变成现实。那样他就可以摆脱现在的局面。但他就是懒了,懒得改变,那个唯一让他有改变动力的越敏珠连他的电话都不接了。无论怎么说,现在林秀林对他仍然具有一定的吸引力。除非是她开口让他滚蛋,否则他这一方不会主动离开。
“我对天发誓,我和越敏珠从来没有谈到感情方面的事情,出轨更是说不上了。我就是热心过度,男人你知道的,对女生都热心,但这不代表就有暧昧,这些你从我们的短信聊天内容就能了解呀!你怀疑我正常,生我的气应该,但你必须得原谅我,要不你打我好了,把我当球好不好?我不会反弹的。”
林秀林忍不住笑,又捂着鼻子嘤咛了一声,“我是想揍你一顿。”
吉米俯下身子,把脸递过去,“扇几巴掌解解气也行。”
四目相对,底下的人一拉,吉米趴到林秀林身上,嘴凑到颈边亲起来。他一边亲一边努力驱赶乱入的杂念。有声音在笑他犯贱,有声音让他赶紧逃脱,他只知道适应一种生活后,要走出来得有天大的勇气。
吉米从体育学院毕业后到英格健身中心当教练,从三级指导慢慢做到一级指导,这一路走来实打实是靠汗水浇出来的。三年前林秀林成为健身中心的会员,买了吉米一对一的私教课,一次充值十六万,在健身中心算是创了一个纪录。林秀林虽说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好,皮肤雪白,四肢纤细,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腹部微隆,臀部松弛下垂。她找私教是想把腹部练下去,再把臀提起来。上课的时候,这两个部位她不止一次亮给吉米看,或卧或坐在地毯上,糯糯地说:“吉米,你看看,我这肚子是不是下去一点了?”“屁股有没有一点往上翘了?”吉米一律给她肯定的回答,偶尔出手纠正她的动作,手摁摁背,膝头压压腿。在一个空间不算大的地方,两具身体运动出汗,彼此嗅到对方的气息,就像动物在丛林里发现同类的存在。这个气息是原始的,是从肉身上发散出来的,新鲜热气腾腾。两个人虽然没有发生什么,又似乎是发生了什么。
林秀林经常给吉米送礼物,从酸奶开始送,然后慢慢升级,皮鞋、皮带、手机、手表。有一天她把一把摩托车钥匙扔到吉米面前,“我知道男生都喜欢这一款。”
以往送的礼物吉米都收了,但他把这款只能从日本购置到的摩托车钥匙推回林秀林的面前,“姐,礼太重了,我不能收。”
吉米刚到健身中心的时候,就有同事向他传授过经验,收学员的礼物要不卑不亢,偶尔要回礼意思一下。若有人送了重礼即使表明对方有与自己发展关系的意愿,这时候先得拒绝,有心人会继续,会继续的人才值得交往。工作几年下来他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女学员,年轻的想跟他谈恋爱的有,年长的想和他玩暧昧的也有。对那些年轻的,他不知道拿什么来跟人家谈恋爱,就靠脸蛋和身材吗?英格健身中心是本市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健身中心,如果他不是在这儿工作,未必有闲钱和闲心到这儿健身,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是和一些女学员出去吃过饭蹦过迪亲过嘴睡过觉,但没与谁保持过持久的关系。
看吉米把钥匙推回来,林秀林眉眼一挤,泪水簌簌而下,“年轻真好啊,我都没觉得自己年轻过就老了。”
“姐,你还很年轻呀。”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门心思赚钱,年轻人该干的事一件没干。我送你车子只是想让你能玩出年轻人的劲头,算是替我年轻吧。”
看着林秀林微红的眼睛,吉米感动了,他仿佛腋下生风,源源不断涌出可以把温情赋予人、被人需要的能量。他一把抓起钥匙,“姐,我带你兜风去!”林秀林欣喜地点头。
那真是一辆造型时尚酷炫的摩托车,吉米跨上去,就像骑上一匹烈马,骑士的英雄气概油然而生。他拍拍身后的座位,林秀林抿嘴一笑,揽着他的肩头骑上后座。车子启动,中途没有驻留,一直开出城外,林秀林紧紧地抱着吉米的腰,贴着吉米的耳朵说话,他们像所有年轻的情侣那般勇往直前,奔向未来。车子在一大片菜花地头边停下,他们坐在草地上吹风,忽略了菜地的化肥味和粪水味。直到星辰满天,蚊子嗡嗡四下袭击,他们一边噼噼啪啪拍打蚊子,一边以相同的节奏讲述自己的故事。
林秀林与丈夫多年打拼挣下不少身家,丈夫现在在马来西亚开矿,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照顾上初中的儿子,顺带再照看一下几家公司。她说她知道丈夫在那头会找女人,她不在意,因为她从来不是家庭妇女,她也不相信从一而终,她现在只想让自己的人生不留遗憾,好好地爱人,好好地被人爱。吉米听着,眼里闪着光,他握住她的手。
吉米原名郑万金,外省人,母亲早逝,父亲很少着家,哥哥过失杀人被判了无期徒刑。他由开糖水铺的外婆照看,他自嘲是喝糖水长大的,就不知道为什么还会受这么多苦。死在他哥哥手上那人的整个家族一直找各种机会打击报复他们家,主要对象就是他。他曾经被人推进池塘,晚上上自习回家被石头砸破脑袋,还有一次差点被车撞死了。外婆害怕他的遭遇,嘱咐他最多的话就是,“娃啊,你要好好学习,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学习不好,但身强体健,他有计划地跑步打篮球参加各种比赛,最后凭特长考上体育学院,终于离开了那个县城。大学毕业后他在网上看到英格中心发布的招人告示,义无反顾跨省来了。他工作很拼,从不节省力气,对所有客人耐心热心细心,很快成为中心的骨干教练。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把外婆接来和他一起生活,只可惜,他还在努力,外婆走了。讲到这儿吉米的泪水流进他的嘴里,又苦又涩,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哭过了,自从他离开那个小县城就没有哭过。林秀林用手替他擦拭眼泪,她说:“可怜的孩子!”
她问他相信爱情吗,他说当然相信,这也是他一直没有找女朋友的原因。林秀林问他有没有跟学员上过床,他点点头说,他从来没有奢望过那些女孩爱上他,他也没有爱上她们。那晚上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张弛有度,亲密而不逾矩,他们仰头看星星,听取蛙声一片。这似乎是在做着谈恋爱的功课。
过了一些时日,某天林秀林邀请吉米到家里做客,那晚上客人只有吉米一个人。她把一碟佐有罗勒叶的小羊排放到吉米面前。“吃吧,专门为你烤的,羊是澳大利亚空运来的,你每天消耗这么大,得吃点好东西。”“你也吃。”“我陪你吃。”她坐到他的对面,一瓶红酒打开放在桌边醒着。她还给他做了龙虾刺身、海参汤。她像服务员一样上菜。吉米预料到这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他说不上惊喜,也说不上惊慌。他很用心地享用食物,食材精致,厨艺上佳。他知道他的一些同事也和年长的女人交往,他觉得他比他们运气好,这个女人对他有感情,还有,这个女人舍得为他花钱。另外,他认为自己对林秀林也是有感情的,不属于灵肉分离地交付。他们举杯,杯子轻碰发出清脆的叮声,红色的酒水荡漾,隔着杯子,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眼睛里有杯影,笑容从他们的嘴边溢开,越溢越大。有一个人先放下了杯子,抱住那个没有放下杯子的人,他们带着涩味的嘴吻到一块,另外那个人的酒杯咣当倒在桌上,一点残红四溅。一晚上的激情过后,应该谁对谁都满意。林秀林躺在吉米宽厚的胸前,她说:“这套房子是我自己买的,以后你就住这吧,这儿什么也不缺。”
陈雅颂在下午六点左右接到校办电话。校办主任没有在电话里说具体的事情,只是让他马上赶到校办公室。那个时间他已经回到家,刚刚把米洗好放进电饭锅。葛郡接上儿子一般会在六点半左右回到家。他会在他们回到家之前把饭菜做好。听校办主任的语气事情不但急,还有让人紧张不安的因素,他不敢耽误,一边往外走,一边给葛郡发语音说校办主任有急事找他,他只煮了饭,让她在外头买点熟菜回来。
等他进入校办公室,发现里面已经坐了六七个人,包括副校长、学工部部长、保安队队长、研究生院院长等。校办主任招呼他坐下,把门关上。每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陈雅颂忐忑不安地坐下。
“你带的研究生越敏珠刚刚被警方初步认定在镜山公园遇难了,至于是他杀自杀尚未有定论,等会儿警方会过来调查,你准备一下,把越敏珠的情况详细汇报给警方。”校办主任一口气说完。
陈雅颂半天反应不过来,“不会吧,你说的是越敏珠?”
“对啊,就是越敏珠,你最后是什么时间见到她的?”
“我有两三天没见过她了,她毕业班的,专业课早上完了,不过早上我还给她打过电话,她手机关机,我让同学去找她,一直没等到回复。”陈雅颂机械地回应主任的话,一边还在想反驳的证据,他不相信越敏珠死了,一点儿也不相信。
“我再重申一下,出这种事大家一定要有思想准备,无论死亡原因是什么,我们对外说话一定要谨慎,不必要的话不说,危害学校声誉的话不能说,另外,学生家长你们要做好安抚工作,不要让事态扩大。”副校长说完,各个岗位的领导都点了点头。
“我下午都还在想她的毕业论文怎么改呢,给她列了七条具体的建议,她怎么就……”陈雅颂说不下去了,眼泪夺眶而出。
校办主任叹了一口气说:“自己的学生都有感情啊,出这种事谁也不想。”
研究生院院长说:“眼看就毕业了,出这种事情,家长该难过死了。”
没等多长时间,市公安局的人到了,来的是两位警察。其中一位女警自我介绍叫李微,她给在座的各位出示了一些在现场拍摄的照片。陈雅颂急切地翻看,当他看到那张越敏珠一双空洞的眼睛望向远方的照片,侥幸的心理彻底被粉碎,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哀号。校办主任拍拍他的肩膀,他捂着脸抹泪。
学工部部长将事先准备好的学生档案原件和复印件都交给金保真。他马上把越敏珠的家庭成员信息传回市局。在座的各位领导分别介绍了一些情况。这些人当中最了解越敏珠的就是陈雅颂,他知道警方在等他的汇报,他把心中悲痛强压下去,先从越敏珠的学业讲起。越敏珠学习态度比较认真,论文正在修改阶段,顺利的话明年四月份要进行答辩。警察交代多说些日常生活的事情,比如说越敏珠有没有谈恋爱,跟同学关系好不好这些。陈雅颂说他对学生的生活特别是女学生的生活不是太了解,他没打听过,也没有从同学那里听到什么信息,但他认为越敏珠没有谈恋爱,因为他有弟子谈恋爱的,谈恋爱这事在同门师兄弟之间会议论,他反正是没听到越敏珠有这方面的信息。前不久,他听同学说越敏珠在一家健身中心做兼职,他本想找越敏珠谈谈,还没顾上。警察一边听一边做记录。
警方重点向校方的领导提出两个问题,第一,越敏珠有没有自杀倾向?第二,越敏珠在学习和生活中有没有与什么人有过矛盾或特别密切的关系?这两个问题还是先由陈雅颂来回答。在自杀的问题上,陈雅颂认为是不太可能,他说越敏珠性格比较柔弱,比如说被批评后会哭鼻子,但她骨子里又是很上进很要强的人。至于人际关系上,越敏珠和同门关系都很融洽,但与其他人有没有矛盾这要多找同学来了解才行。
这次调查持续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李微让校方找出几个平时与越敏珠在学习生活中关系比较近的同学,她过后会再来跟这些人调查取证,副校长表示一定全力配合警方的调查。两位警察在保安队队长和学工部部长的带领下前去查看越敏珠的宿舍。
陈雅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校办走回家的,研究生院院长驾了车,说要搭他一程,他拒绝了。天已经完全黑了,校园的路灯亮起来,三三两两的学生走在路上。他们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而越敏珠已经不存于这个空间了。她会到哪儿去了呢?她不会这么快就消失了的。或许她现在就徘徊在校园里,在宿舍,在图书馆,在她经常待的地方。他不知不觉走到研究生宿舍区,这原是一片教工的旧宿舍,前些年翻新改造成研究生宿舍。陈雅颂在楼下转了几圈,后来逮住一个女学生问越敏珠住哪间房,女同学说不知道。是啊,这一幢楼住着的人也不是都互相认识。越敏珠在这儿住了将近三年,对这儿应该是有感情的,魂去来兮,她会回来看看吗?陈雅颂的眼睛又湿了。有人叫他的名字,陈雅颂定睛一看,是保安队队长,后边还跟着刚才询问他的女警。两个警察手上都捧了东西,说他们到这儿查看越敏珠的宿舍。
“越敏珠住哪一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陈雅颂羞愧地解释。
保安队队长说:“402,两个人住一间。”
“有什么线索吗?”
保安队队长看了一眼女警说:“简单问了几句,同宿舍的女同学吓得够呛,今晚上要换一间宿舍住。”
陈雅颂向两位警察点了点头说:“辛苦你们了。”
对方回应:“应该的。”
他看着人走远,眼睛搜索出402的大致位置,心中默念:“敏珠啊,导师以后没办法和你讨论论文了,你如果受了什么委屈,可以托梦给导师,导师一定替你申冤。”
陈雅颂回到家,几只饭盒摊开在桌上,有吃剩的卤豆腐和烧鸭。他坐在餐桌旁把盒子收拾好收进冰箱。陈止语跑过来说:“爸,你为什么不吃饭呀?”“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今天作业多,我刚刚上床。”“爸爸是不是没有胃口呀?”他点点头。儿子跑进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出来手上拿了一包山楂片。“这是昨天我用你给的钱买的,没吃完。”“嗯,挺好,帮助消化,谢谢了。”“有什么好的,早饭不吃,直接吃这个,不怕搞坏肠胃?”葛郡循声过来对儿子又是一顿训斥。陈止语吐吐舌头,跑回自己房间。葛郡瞥陈雅颂一眼,看他脸色难看,想问又咽回去,尾随儿子进了卧室。陈雅颂打开山楂片,拾一片放进嘴里,酸酸甜甜。
他在餐厅坐了一个小时,想的竟然全是越敏珠的论文,如果她还在,他能跟她好好谈一谈多好,他有很多的想法可以把论文写得更好。十一点过半,他才想起忘记通知明天早上去谈话的学生了。他赶紧拨打几个弟子的电话,嘱咐他们明天早上九点钟左右到校办公室集中。他将越敏珠身故的消息一一传达,让各位同学好好想想可以提供的线索,另外还要注意保密。弟子们都很惊诧,但也没有多话,都表示会准时到校办公室。只有王舜妩有疑问,她说:“导师,我可不可以说越敏珠在健身中心做兼职的事情?”“这个我已经跟警察反映了,不过是哪个中心我不知道,你知道就告诉警察,其他只要是你了解的都据实向警方反映,不要有隐瞒。”“好的,我会的,现在已经很晚了,陈老师早点休息吧,您节哀!”
等电话通完已经过了12点。陈雅颂起身往卫生间去,葛郡悄没声地站在后头说:“王舜妩出事了?”
陈雅颂想停下正在做的事已是不能,尿水滴答作响,以此作为背景音,他急促回答:“关王舜妩什么事,是越敏珠出事了。”
“啊!越敏珠这么老实能出什么事?”葛郡的潜意识里不能不说是希望王舜妩出事。
陈雅颂对葛郡这种毫无同情心的反应十分反感,恼怒地斥道:“我的学生谁出事都不好,你说这话还是人吗?”
葛郡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就被斥得一脸唾沫。“我没良心,没你那些学生有心。”
葛郡的声音比陈雅颂高出八度。陈雅颂愤怒地用脚后跟把门踢关上。这严重挑衅了葛郡的尊严,她拍打厕所的门吼道:“过不下去早点离得了,给我甩什么脸子!”
“离,赶紧离!”陈雅颂在厕所里嘶喊。
越北香在雨停之后又打了一次越敏珠的手机,手机仍然是关机状态。她不再等了,换好衣服出门。他们住的小区属于老城区,还未通地铁。她从家里走到605路公共汽车站,地湿漉漉的,散落着枯黄的树叶。天逐渐在放晴,从云层里透出淡黄色的光亮。605路公共汽车十分钟一辆,她乘了六个站后到达最近的一个地铁站点。平时她极少乘坐地铁,地铁里上上下下的扶手电梯是她的心障,站上那种电梯她觉得自己的脚不是站在实地上,随时有摔倒的可能,只有与亲人熟人出门,在能拽住别人手的情况下,她才敢踏上扶手电梯。今天她顾不上了,她甚至都记不得还要乘坐电梯。她进地铁站买好票后,注意力就放在转车上,她得换三趟车,从南北线换到东西线,再从内环线换到外环线。乘车途中越北香抽空拨打越敏珠的电话,对方仍然关机。在外环线的镜山站下车后,她再乘坐了二十分钟的公共汽车才到达桂江大学的正大门。这趟行程下来,三个小时时间都在路上了。在她出示身份证登记好后,门卫放行。她按照门卫指示的研究生住宿楼的方向一路打听过去。
女儿入学那天他们全家是一块儿把女儿送来的,现在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二十来分钟后终于找到楼下,她知道女儿住的是402,刚入学时女儿周末都会回家,从这学期起,女儿一个月都难回一次,说是临近毕业除了写论文周末还会到一些单位去实习。女儿不回家,她会炖上一些汤水,做上饺子或包子让危树新骑电驴子送去,那些汤水是配了中药材的,女儿说睡不好,失眠,她特地问了一个老中医得来的方子。
402的门紧闭,越北香敲了又敲,无人应答。她又到401和403去看,403门敞开,一个女孩半躺在床上看书。她问女孩认不认识越敏珠,对方点点头说认识,但再问有没有见到人,对方就只剩摇头了。这时间临近五点,她想到女儿的教室去看一看。那个女孩把中文系教学大楼的大致方位画给她,又说一般他们都很少去教室,没课的时间会在图书馆。越北香又让对方把图书馆的方位给她标出来,她拿着那张纸千恩万谢下楼来。她先到达中文系教学楼,好大一幢建筑,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找,用的是笨办法,一间一间教室看过去。她对女儿曾经学习过的地方充满了好奇,也带着一份亲近感,一边看一边问。等她搜完教学楼赶到图书馆,图书馆只剩下报刊室对外开放了。报刊室也找不到人,她走到图书馆前面的小广场上,看到很多学生都从不同的建筑物走出来,有的奔向球场,有的奔向饭堂。越北香重新回到研究生楼下,出出进进的人多了起来。她看到女生都会凑过去问:“请问你有见过越敏珠吗?”她得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摇头。她不知道此时警方已经联系上校办确认越敏珠的身份,她仍在痴痴等待。
危树新下班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他拨打越北香的手机,问她在哪儿。越北香对他早上不接手机也不打回来心中有气,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我现在在桂江大学,我有十个小时联系不上我女儿,我找她来了。”危树新听了并不以为然,“那我先做饭了,你见到敏珠就给我来个电话。”越北香被危树新的态度激怒了。“我找过女儿的宿舍教室都没找到人,问了女儿的同学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我现在就等在她的宿舍楼下,如果再见不到人,我就找她的老师去!”妻子激愤的态度让危树新吃了一惊,他突然想起早上他给女儿发过照片,他翻看了一下信息,女儿没有回复,这确实有点不太正常。他让越北香在研究生楼下等他,他去接她,如果有需要等会儿他们一块儿去找老师。在出门前,他把单位前两天发的一箱牛奶拎上了。
危树新骑上电驴子朝桂江大学的方向飞驰。他的电驴子在六七点交通繁忙时间发挥了特长,再加上他对市里的路线都很熟,抄了近道,一个小时后他进入桂江大学校园。这个时间警察正在校办公室和学校领导落实情况,他们在确认死者身份后,拿到死者父母的联系方式向局里做了汇报。
危树新经常给女儿送东西,他很快找到研究生住宿楼下,他看到越北香站在楼道口边上,白炽灯把她的脸映得苍白一片。这说明他赶来这段时间里,她还是没有找到女儿。越北香刚才和路过的学生打听,已经拿到越敏珠导师的电话,她不太有自信打这个电话,想等丈夫来了让丈夫打。危树新的手机在他腰间震动,他把车子靠边,接了电话。对方自报家门是市公安局的,在确认他的身份后,对方让他马上带上身份证到市公安局与相关人员见面。危树新全身汗毛竖起,然后是一身虚汗溢出,他问对方有什么事,对方说请他务必尽快赶到,见面的时候会详细解说清楚。危树新几近瘫倒,看着与他直线距离不到十米的妻子,他再没力气移动车子。他朝对方挥了挥手,越北香没看到,他又挥了挥手,对方看到了,小步向他跑来。
“树新,你赶紧打一下敏珠导师的电话。”
越北香把号码调出来让他看。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扶着妻子的肩头说:“我刚接到市公安局的电话,让我们现在去一趟。”
越北香愣了几秒,双手摇晃他的肩膀:“你这个死鬼,敏珠是不是出事了?”
“先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警察什么也没说,要等见到我们再说。”
“快,快,赶快去公安局,我要见女儿。”越北香哭喊着攀到电驴子后座。
“坐稳了。”危树新对妻子说这句话,也是对自己说的。
到了市公安局,出来接待的警员正是金保真。他例行公事提问和登记危树新夫妇的身份之后,告诉他们,今天下午在镜山公园发现了一具疑似越敏珠的尸体,请他们夫妻二人到停尸间认一下。
金保真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对面这对夫妻的表情,他害怕他们失控,他也害怕他不能说完就会把话收回去。好在,他终于说完了,夫妻俩也没有失控。他站起来走在前头,点点头示意他们跟着他,他们安静地跟随他,他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以至于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察看。他知道死者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听说还是研究生。
停尸间在后楼最边的位置,这个角落的灯是最亮的。停尸房比外面的空气更阴冷,他走到最外的那张床边,床上盖着白布单。等夫妻两人都站在床边,他慢慢掀开床单。女人眼睛瞪得大大的,男人的眼睛却闭了起来。“敏珠,敏珠,我的孩子,你这是怎么了!”越北香扑了上去。男人在女人的惊呼声中睁开了眼睛,并没有奇迹诞生,他的女儿已经变成一具尸体。女人的哭声是尖厉的,男人的哭声是粗哑的,在这清冷的房间,两股扭合在一起的哭声把墙壁震出了嗡嗡声。
金保真的鼻子酸了,他也想哭,二十多年前,爸爸妈妈一定也是这副样子,时光仿佛倒流,让他看父母伤心欲绝的样子。他给两位老人时间去释放情绪,他尽量不去看不去想正在发生的事,不如想想明天的球赛,明晚要和兄弟们踢一场足球,这是每半个月一次的聚会。他们说好的,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天啊,怎么又想到哭上了。
等家属的哭声弱下去,金保真硬起心肠问:“你们能确认是越敏珠的尸体吗?”
无人回答。
他继续问:“对不起,这是工作流程,你们能确认这是越敏珠的尸体吗?”
夫妻俩终于点了点头。
他说还有一些问题要咨询,请他们节哀,后面他们还会有时间和女儿相处。
他领他们回办公室,夫妻俩搀扶着落在后面,这次他能听到他们沉重的脚步声。
金保真给李队长打了电话,李长元从另外一间办公室过来了。李长元负责问话,金保真负责记录。李长元给危树新夫妻讲述越敏珠尸体发现的过程,和他们初步调查获得的一些信息,包括他们已经去学校进行调查,收集了越敏珠的一些遗物。
“我想问一下,你们知道越敏珠的手机是什么牌子,什么型号吗?”
李长元解释是他们没有在现场找到越敏珠的手机,由于山里猴子多,不排除是猴子好奇拿走扔到林子里,目前警方封了山在继续寻找。
危树新告诉李长元手机的牌子型号,是××牌S30型。他说手机是他给女儿买的生日礼物,算起来只用了三个多月。
“敏珠是不是被人害的?她的手机肯定是被坏人拿走了!”越北香大声嚷起来。
“这个我们已经考虑到了,但目前没有找到其他明显的他杀证据,当然,这还需要各方调查取证,你们尽可能给我们提供线索,比如说,你们女儿有没有男朋友,她有没有向你们抱怨过什么,和谁关系不好,和谁有矛盾什么。”
危树新说:“敏珠是个懂事的孩子,没听她说和什么人闹不愉快的,以前有个女生借她的钱不还,像我们这种不富裕的人家,她都没找人家要。”
越北香说:“敏珠没有男朋友,她跟我说等毕业找到工作以后再说。以前本科时她和一个比她大两届的男生谈过,那男的毕业后两个人就分了,所以敏珠觉得不等到毕业分配谈恋爱都不靠谱。”
危树新说:“敏珠虽然不想谈恋爱,但暗恋她的人肯定是有的,我们那幢楼老黄家的儿子一见我就问敏珠有没有回家。我这么说是希望警官你们能好好调查,有些人在暗处是最难防的。”
李长元问:“你们最后一次和她联系是什么时候,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感觉她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我们夫妻俩每天都会和女儿联系,打电话不是太多,怕影响她学习,多半是给她发信息。危树新把手机拿在手里,调出和女儿的聊天信息。“前天我给她转发了一条新闻,是说一个女大学生被拐卖的事,你们看,她回了这么长,她感到很难过,敏珠是个善良的孩子。今天早上我给她发了一张照片,她就再没有回复了。”
李长元把危树新和越敏珠的聊天记录翻阅了一下说:“你的照片是早上八点半发出去的,她那时没有回复,说明那个时间她很可能已经出事了,这个我们重点记下来了。越敏珠性格怎么样,会不会比较内向,比较脆弱?”
越北香说:“敏珠不算内向,性子随和。她学习很用功,这段时间导师逼得厉害,她说为了改论文老失眠,这个月都没回家,就是说在赶论文。”
金保真停下记录插了一句嘴:“阿姨,您的意思是最近她感到压力很大?”
越北香点了点头,一边抽泣一边说:“连觉都睡不好,当然压力大,都读了研究生,怎么老师还这么严格,我可怜的女儿呀!”
危树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说:“你们不会怀疑敏珠是想不开自寻短见吧?我们女儿不会自寻短见的。”
越北香一听急得放声大哭。“我的女儿不会干这傻事,她再想不开也不可能丢下我和她爸不管,她说了以后结婚了都要和我们住在一块,伺候我们两个的。”
“两位别激动,我们现在没有做出任何结论。了解各方面的情况就是为了做出准确的判断。”李长元向金保真使了一个眼色。
金保真把刚记录的内容递给夫妻俩签字,又说这段时间如果有什么新情况会马上跟他们反馈。如果他们想起什么重要的线索,也请和他及时联系。金保真给危树新的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告诉那就是他的手机号码。
李长元在跟危树新夫妻说完节哀顺变后,由金保真把他们夫妻送到门外。危树新朝金保真鞠躬说:“辛苦你们了。”金保真回了一个鞠躬,“叔叔,这是我们的工作,不用客气。”
危树新到车棚取他的电驴子,他在电驴子旁站了一会儿,他估算了一下,自己是没有力气把电驴子开回家了。他给金警官打了一个电话说:“我的电驴子可不可以借放在你们车棚里,明天我再过来取。”
金保真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深深的疲惫,他又一次想到自己的父母。他说:“叔叔,你在大门口等一等,现在太晚了,我开车把你们送回去。”
金保真给队长打了招呼,他开自己的车在大门口把危树新夫妻俩接上。危树新在说出地址后再没开腔,车上大家都没有说话,到了小区门口,夫妻俩牵手下车,向金警官表示感谢。金保真朝他们挥挥手开车离开。
越北香说:“这小伙子年纪和我们敏珠差不多一般大。”
“是啊,一定是个孝顺的孩子,他爸妈有福了。”
他们手牵着手回到家,家门打开,没有开灯,俩人不约而同穿过客厅直抵卧室。夫妻俩没考虑身上的衣服脏不脏,直接躺到床上,他们的身子沉重得仿佛都嵌入了垫子里。
越北香说:“树新,我不想活了。”
危树新没有回答,他没有力气安慰别人了。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就是生了一个漂亮女儿,一个高学历的女儿,女儿把他的荣耀带走了,把他的所有希望带走了。他不止一次想过带外孙的情形,他文化不高,他就和外孙一块好好学习,画画英文钢琴吉他,什么他都要学,他不给女儿丢人,他也要做那些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可是,所有的,像肥皂泡沫一样破碎了。
越北香突然坐起来,眼睛在暗夜中熠熠发光。“敏珠一定是被人害的,我想起来了,我中午打敏珠手机的时候,虽然没有人接,但是我闻到了股子烟味,当时敏珠的手机一定是在一个抽烟的男人的手上,是他害了我们的女儿。”
危树新觉得女人说出这番话近似癫狂了,但这种时候他宁愿相信有一种神秘力量的存在,在未知的命运里,或许那是一种盼望。“如果女儿是被人害的,我一定要让他以命偿命。”
他们好像生出了一点力气,他们要活得好好的,要活出力气来和那个凶手搏命。
忙了一天,金保真肩膀沉沉的,就像被一双大手摁着。这会儿老爸要能给开开肩就舒服了,不过他已经给父亲发信息,说局里有案子这几晚都不回家住了。
将危树新夫妇送回家后他返回局里,泡了一壶浓茶,打开抽屉,取出下午临下班前匆忙借来的档案。从文件袋抽出来的纸张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这是一种抓人的味道,迅速将他拉扯入一个同样弥散着霉味的轨道。在穿越的过程中,霉味逐渐淡去,翻腾上来的是带着酸甜的杨梅味。
自从八年前从父亲的嘴里了解姐姐金丁香死于意外,金保真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是为了今天。他觉得挺幸运的,刚进入刑侦队不到半年,就有机会将一宗旧案翻出来。金丁香案与越敏珠案,死者在同一个地点遇难,同属于年轻的女性,虽说只有简单的共性,在金保真提出申请之后,李长元队长同意他把旧案调出来做参考。
金丁香于1996年7月2日失踪。
早上十点左右,金丁香从卧室走出来,她穿着一条黄绿色的束腰府绸长裙,日常扎的马尾放下来齐肩长,两只绿蝴蝶小发卡将一部分头发别到耳后。整个人显得高挑,小脸蛋越发清丽白净。金有银夫妇上下打量,互相交换着眼色,暗语是:瞧,我们生出来的小美人。自从高考结束,女儿经常有同学聚会,夫妇俩并不在意,只问女儿钱够不够。金丁香摇晃斜挎的小皮包说:“你们知道同学们怎么说我吗?他们都叫我小富婆,我经常请客,谁让我有这么体贴的爸爸妈妈呢。”金有银夫妻开心地笑了。晚上过了九点,金丁香没有回家,金有银夫妇开始有点着急了,分别给他们认识的几个同学家里打电话,其中有一两个是参加聚会的,说聚会在下午三点半左右就散了。金有银又给金丁香的班主任打电话,在老师的发动下,和金丁香认识的同学都查遍了,没有人和金丁香在一块儿。金有银临近午夜到派出所报案,虽说失踪未满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派出所的警察还是出了警,他们查询客车站火车站及城郊一些人员混杂的地方,均未查到金丁香的下落。
后来正式立案多方查找,直到金丁香失踪的第五天,镜山公园的一名叫王举的员工才在云霞峰谷底发现金丁香的尸身。尸体高度腐烂还有残缺,经过尸检,死者生前未受过侵害,身体上的损伤也是坠崖所致,没有人为伤害的明显特征。在死者的肠胃里检测出杨梅果,死者手上也有残留的杨梅汁液成分。云霞峰上的杨梅树恰逢成熟季,并且将杨梅林围起来的铁丝网有被人移动过的痕迹。案子最后的结论是:金丁香因为摘采杨梅失足落崖而死。
当然,警方在论证过程中也有疑问,金丁香平时乖巧听话,怎么会在同学聚会后一个人跑到云霞峰摘杨梅?
参加聚会的一共有九位同学,清一色的女生。大家到展览馆看热带鱼展,看完热带鱼展在展览馆附近的重庆火锅店吃火锅。午饭吃完是在下午一点半左右,女生们又结伴去逛了逛步行街。在步行街大家各自都买了一些小东西,像T恤衫发卡什么的,还喝了冰绿豆水酸梅水。到三点多大家都觉得累了,三三两两在马路上找公共汽车站,各自乘车回家了。和金丁香一块乘坐32路公共汽车的是石琼英和刘悦。刘悦最早下车,后面剩下石琼英和金丁香。石家和金家住得还不远,她们回家自然是坐同一路公共汽车,可奇怪的是她们回家乘坐32路并不是最佳选择,在她们等车的地方有6路和19路能直达家附近的。
金保真在文件里找到石琼英的口述记录。石琼英生于1978年5月,和金丁香同岁。
石琼英承认聚会结束后和金丁香上了32路公共汽车,因为金丁香说想到新华书店转一转再回家。她们到新华书店那个站点下车后,前往新华书店经过一个厕所,石琼英肚子不舒服上了一趟厕所,她出来时不见金丁香,以为金丁香等不及先去书店了,可她到书店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后来就自己回家了。到晚上金有银找上门,说金丁香没有回家,她才知道出事了。
警方对石琼英的陈述也有一个疑问,石琼英和金丁香家住得不远,她回家为什么不顺路到金家去看一看金丁香有没有回家,毕竟同学凭空消失一点关心也没有吗?石琼英的解释是她玩了一天很累,回家洗完澡看一会儿电视就睡了,压根没想到金丁香会出什么事。她家穷没安电话,所以也没有打电话问候。
还有另外一个圈出来的重点,到新华书店乘坐32路公共汽车确实没什么问题,可32路倒数第二站就是镜山公园,金丁香到底是想到新华书店,还是早有预谋前往镜山公园?
当天是星期天,到镜山公园游玩的人比往常要多,公共汽车是自动投币,32路的司机们没有办法确认金丁香是否乘坐过车子到达公园,更不能确认是不是还有其他同伴。同样的,镜山公园的管理员也无法确认见过金丁香。但有一个在公园公厕收费的妇女提供线索,她认为她见过金丁香,说是有两个女孩一块儿上的厕所,她收了两毛钱。因为金丁香长得漂亮,穿得又好看,她多看了两眼。警方让她指认另外一个女孩是不是石琼英,她并不能确认。
金保真在翻阅案宗的过程中始终觉得石琼英疑点最大。老师对石琼英的评定不是特别好,学习不好,排名在倒数十名之内,家庭环境也不好,父母都好赌,父亲还因为参加地下六合彩被拘留过。据金有银反映,石琼英性格开朗,和金丁香关系不错,偶尔上家里来,金丁香忙着学习,顾不上管她,她就自己做饭吃,没把自己当外人。金丁香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基本上不可能一个人跑到今天都还算是偏僻的镜山公园。那天参加聚会的女生活动量都挺大,都说累了,一般说来不会另有计划前往云霞峰。金保真想,会不会是石琼英邀金丁香一道上镜山公园的,后来出事就不敢认了?毕竟那名守厕所的阿姨认为自己是见过金丁香的,金丁香还有女伴。
金保真喝完一壶茶,上了两趟厕所。他把窗户打开,冷空气吹进来,他昏涨的脑子清醒了些许。他想,如果石琼英说的是谎话,她是和金丁香一块儿去的镜山公园,那她们一定在云霞峰上发生了一些事情,金丁香出事后,石琼英出于害怕编造谎言掩盖了事实真相。他从档案中试着翻找出一些材料,以便对石琼英有进一步的调查,但仅限于查问那一天她是什么时间回到家的,而出来作证的是她的父母,他们说她五点多左右就到家了,还和家里人一块儿吃的晚饭。警方选择相信了石琼英的证词。金有银夫妇对石琼英也没有什么怀疑,金保真想,他们见过石琼英,比他更有发言权,他们没有提出对石琼英的质疑,说明他们认为石琼英可信。而他会考虑,两个姑娘一个是学霸一个是学渣,一个家庭美满一个家庭残缺,很难说石琼英对金丁香没有妒忌之心。但要说仅凭妒忌之心石琼英就能杀害金丁香,这似乎又太武断了。
文件中还记录了金有银夫妻几次复查的申请。他们坚称金丁香不是失足落崖而是为人所害,而他们提供的证据任谁都无法采信。夫妻二人都做到过同样的梦,在梦里女儿向他们哭诉,女儿哭得很可怜。他们说如果没有委屈用不着哭诉。这样的证据显然太过荒谬。警方多次给予解释和安慰,案子由于没有取得新的证据,没有再复查。
金保真看到这儿鼻子酸了,眼睛泛起泪花。当年父母的悲伤和绝望从字里行间透射出来,刺痛他的眼睛。
过完两遍卷宗,天已经蒙蒙亮。金保真甩一甩沉重的肩膀,到沙发上躺下来。他在手机上设了定时,一个半小时后闹铃响,把他从沉睡中揪起来。他起身烧了一壶水,又冲了一壶茶。他一边喝茶一边整理早上会议的汇报材料。
同事们陆续来上班了。九点钟是镜山公园案的情况通报会,李长元让各小组发言。
先是李微小组汇报工作。李微汇报到桂江大学调查初步了解到的情况,除了跟校方领导老师了解到的情况,特别说明到越敏珠宿舍调查的一些细节。研究生宿舍一间房住两个人,跟越敏珠住同一间宿舍的女孩子名叫张紫慧,两个人说不上无话不谈,但关系和谐。据张紫慧和其他同学反映,越敏珠生活作风正派,性格温顺,未见有交往的男朋友,学习也很用功,经常泡图书馆。这半年来越敏珠睡眠不太好,尝试过一些方法,比如吃酸枣膏,泡脚,前两天就嚷着要晨跑。张紫慧说越敏珠出去跑步怕吵到她,没开灯,她在迷糊中能听到一点动静,但人不是清醒的。李微还向大家展示了在越敏珠宿舍拍摄的一些照片,未来得及整理稍显凌乱的床,一盆泡着的衣物,一串未吃的香蕉。李微通过这些细节,道出自己的判断:暂时没有发现越敏珠有明显的自杀动机和倾向。她从越敏珠一个记录日常生活感悟的本子上发现越敏珠挺受一个人的影响,那个人的名字叫吉米。
李长元对李微小组的工作表示满意,让他们进一步深入调查越敏珠的社会关系,特别是这个叫吉米的人。
金保真小组负责镜山公园的搜查和调查的工作,他汇报到目前为止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物证。他们的关注点在越敏珠的手机上,虽然扩大了搜索范围仍然没有找到。金保真提出这是最可疑之处,越敏珠的手机是谁拿走的?在云霞峰半坡上的男厕所里搜出一些行李杂物,也提取了一些指纹,但目前查不出是什么人选择厕所作为住处。可能是一个流浪汉,也可能是一个逃犯。公园管理员说因为这半年来山路封闭,云霞峰被当作危险区域,他们都没有再上过山,所以提供不了有用的信息。目前最有用的信息是在电信部门查到死者手机最后的通话记录,十二月九日晚和十二月十日早晨,越敏珠都与一个叫郑万金的人通过话,在查阅郑万金的档案后显示,他是本市英格健身中心的教练。
金保真说:“李微刚才提到的那个吉米,就是最后与越敏珠通话的人,他原名叫郑万金,他在英格健身中心当教练,那儿的教练对外都有英文名。我认得吉米,跟他学过一段时间的拳击。”
李长元说:“好,那你们赶紧联系上这个吉米,另外在越敏珠通话记录里出现比较频繁的名字,你们都好好调查。”
金保真李微响亮地回答了一声是。
会议结束后金保真马上联系英格健身中心,先跟负责人了解了一些吉米的情况,再让对方安排他们和吉米会面。趁时间的空当,金保真赶往镜山公园,公园还处于封闭状态,有几名协警带领公园的保安在搜山。金保真咨询了一下情况,看到王举也在巡视。他走过去跟王举打招呼,“王主任,我想跟您了解一些情况。”
王举看是昨天那个年轻警察,邀请他到办公室去。金保真提议还是到云霞峰上去。了解情况非得爬到那么个高处去?王举不是太乐意,转念想可能是想进一步了解案发现场的情况,于是点头答应了。俩人边聊边往山上去。
“王主任,您是镜山公园的老人了,昨天也听您提了一嘴,我特地回去查看了以前一个旧案的档案,请问,你觉得刚发生这个案子和1996年那个案子有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王举想不到金保真会提出这个问题,他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实话,前天现场那一幕对我的刺激还是蛮大的,因为这也太巧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案子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我,那场景偶尔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没人愿意一而再地面对同样的事情,可这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啊,同一个地方,还都是年轻女孩子,死得惨啊,要说我能看到的共同之处就是这些,另外可能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发现人都是我吧。”
“嗯,这些我们都了解,我是希望您能从自己的角度提出一些看法。比如说,1996年那个案子因为没有证据证明死者是他杀,所以判定死者是失足坠崖,您是怎么看的呢?”
“我虽然是发现尸身的人,但整个案子背后的调查工作我并不是十分了解,我想公安肯定是在充分掌握证据后才得出这个结论,我当时配合过调查,觉得这个结论能接受。时间过去这么长了,怎么,难道你们是想重新调查吗?”
金保真听出王举的疑惑,他意识到自己太心急了,现在还不是翻旧案的时机,越敏珠的案子才是重点。“旧案很多时候可以提供经验参考,我年轻经验少,边学边用。”
他们到达2号观景台。护栏周边那些重新长出来的杨梅树都被砍掉了,留下一些白生生的树蔸,看起来就像断腕的壮士。也许不需要太多时间,一年两年,只要没有刀斧之灾,这些树木依然能够重新发出新枝,金保真对此深信不疑。他拍拍护栏说:“二十多年前这里没有修护栏,人失足落崖的概率是有的,但现在有了护栏,一般情况下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翻到外头去,您怎么看呢?”
“是啊,以前护住这一带悬崖的是野生野长的树木,虽说是天生的屏障,但摘果子失足落崖是有可能的。如今树砍了,护栏修起来了,如果没外力,那只能是人自己往下跳了。”
王举下完这样的结论有些后悔,心情也一下灰暗下来。他热爱镜山公园,他给这个公园画了上百幅画。他希望进入镜山公园的每一个人都能在花鸟山色之中身心愉悦,化解烦恼。正如云霞峰是迎接朝阳的山峰,每个向上攀爬的人都应该是寻找希望,而不是放弃希望。如果有人选择在这儿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真的不愿意是面对这样的结果。
美丽的山谷,晴朗的天空,横空飞过的鸟儿。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一切都是无辜和清明的,那些恶意和阴暗也许只藏在人的心里。
“王主任,辛苦您把两个案子都再理一理,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说。”
“没问题,这几天我已经让手下反复查看园区各处的监控,如有疑点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早日破案,让镜山公园蒙上的阴霾早日解除。”
张青松最悔恨的事是在镜山公园认识了一个叫贝娜的女人。他认为是她将他带入了深渊。
虽然同时和多位阿姨交往,包括祝开群,但张青松发现这些女人还是太规矩,太寡淡了。他偶然了解夜晚降临之后,会有一个心照不宣的交易群体在镜山公园一带活动。男男女女穿梭于花木间,相中谈好价格就往附近小巷子里的宾馆开钟点房。这种生活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对他来说就像一条幽深的小径,能将他引向妖精丛生的黑森林。他在公园里经过半个月的考察,将七八名失足妇女识别出来了,她们无论美丑,精明或愚笨,善于伪装或不善于伪装,有一个特征是共同的,她们的肉身已经松散,稍微靠近就能闻到肉味。闻到这股肉味,人身上的动物性会如鲨鱼闻到血腥味一样蠢蠢欲动。张青松终于在一个夜晚鼓起勇气上前与一位长相甜美的女人打招呼。
“你好,我看你每天晚上都到公园散步。”
“是啊,这里空气好,我家住得也近。”女人甜美一笑。
“白天空气更好。”他很聪明。
“白天没空呀,只能晚上出来转转。”
“妹子做的什么工作呢?”
“我命不好,辛苦得很,做的是被人欺负的工作。”女人的回答包含着无限的委屈。她干这行年头不短,一眼就看出张青松的诉求,无论问什么问题都不过是幌子。
“妹子长得这么好,应该是有福之人啊。”在张青松的眼里面前这个女人不过三十来岁,并且美艳动人。他当然不知道女人的那张脸有医美的巨大功劳。
“大哥才是有福之人,您站在那儿我看就像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
张青松为这斯文的评价开怀大笑。
“天气这么冷大哥请我喝杯奶茶吧?”
张青松心一动,对方抛出诱饵了,看来他是被识破了,识破就识破吧,反正他就要进入那个他想象过无数次的领域了,他对未知领域的探索是无所畏惧的。他掏出两百块钱和一张写了手机号码的小纸条递给女人说:“妹子先去订个座,我随后就到好不好?”女人接过钱和纸条塞进小包,目光左右逡巡,快步离开。张青松远远尾随。他在那幢灯光暗淡的小宾馆外边巡视了半个小时,确定周围没有埋伏,没有可疑人物,身手矫捷蹿上楼去。女方埋怨他不守时,说早把房号发给他怎么人现在才上来。他说,他会按时间付费。女方一听身体舒展,缓缓躺平,轻声询问男人在上还是在下。他说不急,先聊聊天。女人心里暗笑,看这年纪多半不中用,只能动动嘴了,聊就聊呗,反正是按时间收费。她哪里知道张青松活了大半辈子就没干过任何违法乱纪之事,如今虽已决心放开,心中却还有一道坎暂时无法跨越。他忐忑不安,跃跃欲试,不知道他将要跳到一口井里,还是跳到一片大海里。他向女人询问了很多问题,女人较为诚实地回答了,还把她所经历过的特色男人挑出几个详细描述给他听,她还会用身体语言来辅助讲故事,反正讲故事也能按时间收费,她愿意更敬业些。张青松听得惊心动魄,却也懊恼不已,敢情有这么多人比他英勇比他放得开呀,他熬到这岁数才刚摸到门边,实在是太亏了。他后来狠狠地往下跳,不再想会跳到哪一方,天堂或地狱。
一桩交易过后,女人看张青松出手大方,把名字和手机号码留给张青松,说随时可以约。女人叫贝娜,张青松几乎每个星期都约一次贝娜,他喜欢年轻的身体。经过一段时间的调适,他发现自己游刃有余,他维持了面上的风度与气质,却又能在暗夜里尽情地释放身体里的恶魔。有时,看看身边围绕着的老人们,强烈的优越感荡漾心间,他们碌碌无为等死,只有他才真正晓得在时间里转动万花筒,每一次转动,都能转出不同的图案。贝娜还是个大方的人,她不但和张青松交易,还积极向张青松引荐其他的姐妹,张青松试了几个,虽然有比贝娜更年轻的,他还是觉得贝娜更好。贝娜就像一只熟透的杧果,散发出诱人的甜香,举手投足之间,还有一种可有可无的淡定。
张青松自然不知道,贝娜把他介绍给别人是因为她不想亲自上场了,就像一个演员不再抛头露脸转去做幕后的工作。贝娜二十出头开始做皮肉生意,将近二十年的经验和积累,她熟谙这一行的关窍,在积累一定的资本后,她在镜山公园附近一家廉价宾馆常年租有几个房间,她手上掌握了十来个同行的名单。她很多时候出去只为拉客,拿抽成,和老鸨没什么区别了。张青松这样的角色她偶尔会亲自上阵,优质资源费点心思笼络是值得的。
十年前的客户群一般年龄以三四十岁的男人居多,近十年来五十岁以上的占了半数以上。贝娜私下里与姐妹们探讨过这个问题,老色鬼为什么越来越多呢?一是老色鬼为了证明自己还不老,只争朝夕;二是老色鬼手头上都有些积蓄,禁忌也少了。失足妇女对她们的衣食父母多多少少是心存厌恶的,她们在背后嘲笑讥讽那些欲望中的男人。对等的,那些嫖客对她们心存轻贱,他们付出钱银就要让她们完成他们所能想象到原始如动物的内容。
无论如何,缘于规则,穿上衣服站在阳光下,双方都装作彼此不认识,路人,陌生人,原本也是这样的。
贝娜佯装多年,最近她发现她不需要佯装了,好些客人跟她打招呼,她想不起他们是什么人。有的跟她聊起他们在一起的隐私,用暧昧的语气说出某些细节,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天啊,这到底是因为年纪渐长,还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因为这,她的心上始终飘散着一种忧伤的情绪,来这世间一趟,尚未清晰来路,记忆就模糊了?后来她到底还是说服了自己,不堪的过往,忘却何尝不是好事。在以出卖身体为谋生手段最初阶段,她会认真记下每一个客人,把一张网铺得越来越大,就算是广种薄收,日子是越过越滋润。如今她的网像是被太阳晒化了,那些男人的脸在她的脑子里化开了,一条波纹都不曾留下。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她一律称客人为哥。偶尔也有特殊的,容易记住的,像那个一脸官派的人物,他让她叫他松哥,她就叫他松哥,他不告知全名,她也不感兴趣。这个松哥有一个癖好,挑剔。处一段时间后,她向他推荐更多的人选,他去一一试了,但各种挑剔和不满意,过后会打电话来向她投诉,很严肃很权威地投诉。看在他大方出钱的分上,她提供倾听整改服务。他喜欢让她来接待,说她身上有一种气质,不像干这行的。她听着没觉得开心,反而觉得是莫大的讽刺。千人骑万人踩她能有什么气质,风尘气?
记忆力的丢失有一个奇怪的规律,越近前的事忘得越快,转眼就能忘,而那拼命想忘记深埋的久远往事,却如云霞峰一样伫立,只要她一进入镜山公园不看不想它也会在那儿。
二十年前一个夜晚,她徒步走了将近八九公里,从家里走到镜山公园,镜山公园的大门已经关了。在漆黑的夜晚绕着一个偏僻公园行走,她一点也不害怕,她不需要害怕什么,她有什么可以失去呢?在一处围墙稍低矮处,有人借着墙边的树翻进公园去了,她也跟着翻了进去。她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走,走得两条腿僵硬,她躺在一张长椅上,呼呼睡去。不知睡了多久,一只热烫的手在她脸上摩挲,她腾地坐起来。暗黑中一张男人的脸靠近她。“妹子,耍一下?”暗夜,在这样的地方一个男人向她靠近不可能是为了别的。就在几个小时前,她的身体刚刚被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蹂躏,他们如野兽一样撕裂她,冲撞她,也如倒脏水一样污浊她。他们还说她赚到了,像长成她这样的,他们根本看不上。她试图要逃跑,被他们用绳子绑住,嘴里塞了臭袜子。他们放她走的时候,在她的背包里塞了几张十元的票子,让她去买避孕药吃。她真的很听话,走到大街上,看到一家药店她就进去买避孕药。售药的大妈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她把药接过来撕开盒子干咽了下去。大妈的眉头皱起来说:“小姑娘,以后这种药还是少吃,对身体不好。”她翻了一个白眼:“我妈都不管我,你管我?!”她继续走在路上,她的下身疼胀,可能还流着血。她想她是报应来了,金丁香该高兴她有这样的下场吧。她停了一会儿,咬咬牙,朝着镜山公园的方向前进。
“我太困了,我想睡觉。”疲惫让她丢失了恐惧。“你这小姑娘,老练得很嘛。我带你到别的地方好好睡。”她麻木地跟随着男人,从公园的另外一处围墙翻了出去。他带她到一家小旅馆开了房,她一挨到床就睡着了。她睡得很死,男人似乎是动了她,也可能没有,他们搂在一块儿睡了。她醒来时,已经差不多睡了一个多小时。他给她买了吃的,给她一百块钱。他和她睡了两天,他说犯了事,不得不跑路了。他走了,她在宾馆留了下来。白日里她在镜山公园里晃荡,然后把不同的男人带回宾馆。她做的是为人所不齿的行当,金丁香若在天有灵,看她这般下贱堕落,心里怕是得到最大的告慰了。她一年只上一次云霞峰,在杨梅成熟的季节,她将果实和纸钱撒落山谷。
她赚了一些钱,她在自己身上花费最大的是做了整容,把鼻子垫高了,高高的颧骨磨平,把单薄嘴唇做出了唇珠。另外,她喜欢买各种味道的精油,洗头洗脸洗浴都用,否则她能在自己身上闻到别的男人的味道。她长期租住在廉价的小旅馆里,但她是买有房的,两居室,离镜山公园很远。那房子她没住过一天,拿到房简单装修一下就租出去了。她把房子当作一笔存款,想着有一天她有个病有个灾的,会卖了换成钱用。这一来,她自己买下来的房子在她心里自然没有家的意义,镜山公园倒像她的家。她认识一些偶尔把镜山公园当家的人。每年都有一些流浪汉,白天四下闲逛,到了晚上在公园某处的长凳上,或是某个隐蔽处栖息下来。每当遇上这些人,她会和他们聊上几句,打听是哪人,原来是干吗的,看精神正常有工作能力的,就给人推荐去找个临时工挣口饭吃,若是看那精神不正常的,就递两张票子过去,有时也给买些吃的。
今年认识的一个住在云霞峰的厕所里,小伙子早出晚归,看得出是个能吃苦有目标的年轻人。这孩子晚上在园子里游荡时,被贝娜的姐妹们撩拨过,他腼腆地推托,却又忍不住睁大好奇的眼睛。她径直走向他。“想玩吗?”“不,不,我到这儿散散步。”“没事,想玩就跟姐说一声,姐不会坑你。”她把一张名片递给他。他接过名片,却又摆摆手,快步逃离现场。年轻人矫健的身影总让她感到岁月的无情,时间把她留在这个公园里。她想,没有人愿意把公园当家,留在这儿的,其实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这阵子她没有做生意的心情,自从宝米检查出“爱死病”,她基本上都陪着宝米。宝米是她手头上挂着的姑娘,原名黄小凡,宝米是贝娜给取的名字。称宝米姑娘是因为她的年纪才二十出头,却早已生过两个孩子,是丈夫死后从农村跑出来的。宝米虽然是农村姑娘,但长了一张清纯惹人怜爱的脸蛋,比较抢手。贝娜不是很喜欢宝米,宝米太贪财,一点儿不挑食,什么钱都敢拿,客人给的钱多,叫她干什么都行,有一次就被一个变态揍了个半死。宝米检查出病来只告诉了贝娜一人,她说是报应,那些男人不愿戴套,她只要对方加钱都同意了,真没想到还真的染上病了。贝娜骂她笨骂她蠢,她给贝娜下跪,痛哭流涕,说在她死后希望贝娜能够帮她照看她的两个孩子,她保证让那两个孩子好好孝敬贝娜。贝娜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说:“别指望我,我虽然没有孩子,但也不会随便给人当妈,你自己得争口气,这病又不是立马要死人的,我听说有的还活了二三十年呢。你给我好好治,钱不够我借你!”宝米抱住贝娜说:“姐,我怕死,我真的很怕。”“怕也没有用,谁都会死的,等那一刻来的时候,一了百了,不过,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用力呼吸吧,妹妹!”
贝娜陪宝米到京城某著名医院看了专科。医生的科学解释让沮丧狂躁的宝米安稳下来。她打算到一个新开发的森林公园去应聘,做厨师清洁工打杂都行,反正不会比在农村种地苦,挣钱给孩子上学。那个森林公园远离城市,十分偏远,她憧憬着能远离喧闹污浊的城市,远离人群,让自己的身体和大自然一样充满生机。宝米说:“老娘要活出个医学界的奇迹来。”贝娜说:“到那时候你自称老娘就应景了。”
她们又在北京玩了几天,都换了新发型,买了新大衣,又爬了长城看了故宫吃了烤鸭。等她们从北京回来,赶上镜山公园出事。
公园封闭,姐妹们无所事事,成日在宾馆看电视打牌聊天。贝娜一趟趟地往公园去,混在那些看热闹的人群里,回到屋里不说话,闷坐着。有的姐妹笑她是财迷,说少几天生意不用这么着急上火。贝娜没有反驳,她的心情和她们身处的小宾馆一样阴湿破败。当听说有一个姑娘死在云霞峰底,一种不祥的感觉已然笼罩她的全身,这二十多年的路程如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在她的眼前上演,虽然所有惊心动魄处都不再起波澜,被羽绒衣包着的身体却被冷汗渗透了。她知道这和二十年前的那桩事情不会有什么关联,但她就是被牵扯着,她甚至怀疑,这姑娘是被金丁香的魂灵诱惑才掉落山谷,然后金丁香成功解套转生为人。
贝娜混在人群中,挤到公园的大门口,在吵闹拥挤的人群中,她是茫然的。她并不关心谁死去,谁又是凶手,她只是觉得云霞峰下那尘封已久的往事,像是被解开了封印,二十多年前死去的金丁香借着这个刚死去的女孩再次吸引世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