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从镜山公园出来一脸的丧气和焦躁,这没有影响他的颜值,他轻蹙的卧蚕眉,高挺的鼻梁,还有红润的嘴唇,组合成一张英俊高冷的脸。他身上的运动服略显窄小,其实是手臂和胸肌比较发达,撑满了。他的步子迈得很大,长手长脚一米八三的个头带动气流,气流中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他在大门外的停车场取摩托车,从车后厢拿出一件皮衣披到运动衣外。他加大马力飞快地在机动车车流中穿插。这时间他一下想不出能到哪儿去,若是回家就得与林秀林面对面,他暂时不想与她正面交锋。刚才在镜山公园实在是太尴尬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跟踪他。他们昨晚没有睡在一起,林秀林说她儿子回家,她要留在家里好好陪儿子,她说谎了。不过,是他说谎在前,他昨天说有朋友结婚,要去闹洞房搞通宵。看来,她早就怀疑他了。
吉米驰车直奔英格健身中心。健身中心早上7点就开门了,有一些会员喜欢到健身中心晨练,这时间只有一个执勤教练,大部分会员都是自行开展运动。吉米有独立的工作室,现在他只接一对一的私教课,偶尔也会带一些小班的操课。做健身教练的都想接私教课,收费高提成高,但不到一定级别顾客怎么会选你当私教呢?所以,大部分教练得从基础的操课带起,慢慢积攒经验和口碑。当然,私下里有闲言碎语说那么多女学员喜欢选吉米当私教,主要是因为他长了一张让女人喜欢的脸,还有,他床上的功夫可以称为呱呱鸭。
吉米进入自己的工作室。工作室大概有二十来平方米,中间用来活动的场地正好够他同时带一两个客人操练。旁边有一张理疗床,有些客人的腰椎颈椎不正,他会用理疗床来帮助调整一下,顺便给客人制定一个合理的运动方案。这种带调理的课程收费最高,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五百元,两节课起步。上这种课程教练省力,节奏慢,轻轻松松能控场。有些客人是专门要求瘦身和肌肉训练的,整个过程带下来消耗就大多了。
吉米坐到靠窗的榻榻米上,把矿泉水倒进壶里,摁下开关。水开了,他泡了一壶红茶。氤氲的水汽中他仿佛看到越敏珠的脸,那张吃惊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他的不堪她都看在眼里了,今后他还有什么面目见她?他举杯饮茶,一口又将茶水吐出来,滚烫的茶水将他的舌面烫出一片灰烬。他吐长舌头吸凉气,恍恍然,他觉得自己身上有狗的特性,就好比现在这样吐舌头。
去年六七月英格健身中心推出一个免费培训计划,挑选一些各方面条件好的学员在中心进行免费培训,考核合格后就能留在中心当教练。越敏珠就是那时来报名并被选上的。她报名时跟中心说如果考核合格她只能做兼职教练,中心看她学历高条件好还是同意了。中心来了一个漂亮的女研究生,这个消息在男教练口中传递,传进吉米的耳朵,他觉得奇怪的是一个研究生怎么想着来当健身教练呢?按他自己的经验,他要学习好就不会上体育学院了。
吉米是越敏珠这批学员的教练之一。他教的每一个动作她都认真观摩,认真练习。她的身材很匀称,但身体不是很柔软,动作做起来略显机械,僵硬。在动作和动作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弹性,他给她做示范,试图让她明白放松是做好每一个动作的关键。她似乎听明白了,却做不到。她一遍一遍重复僵硬的动作,把手伸得笔直,腿站得笔直。他在她的紧张当中了解她的认真努力和少有的单纯。她每节课都有很多问题,有的问题他得想蛮久才答得上,不是问题有多难,而是要形成语言表达出来费劲,他又不想跟她说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他是老师,她是一个乖乖的小学生,这种感觉很是奇妙。他们的交流慢慢延展到课外。在她为什么要来当健身教练的问题上,他和别人的好奇心是一样的。老师提问,学生规规矩矩回答。“我明年毕业,没有博士学位很难留在高校,多半会进那些偏重搞文字工作的事业单位,收入不会太高,患职业病的概率倒是不小,能在健身中心当教练有钱赚又能锻炼身体,正好把这两个问题同时给解决了。”当听说吉米一个月有两万左右的薪水,她说如果她能拿到这么高的薪水就不会做兼职了。吉米说凭她的条件,在健身中心做长了拿到这个数目不难,要不就干脆到中心做全职。她摇头说:“不行,我只能做兼职,国家培养我这么多年,导师教我教得这么辛苦,我不能把我学到的知识都扔了。”吉米笑了,“你这是端着饺子找酱油,和我不一样,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做好教练。”“你的意思是没有酱油,饺子照样能吃是吧?”“差不多。”“没错,可我这是居安思危,不走独木桥。”
越敏珠经常说自己不聪明,导师对她的学业不是太满意,她写论文熬干脑汁也写不好,现在学健身还是一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吉米就给她讲自己学习差的糗事,数学几乎没及格过,有一次拿到五十八分,他觉得差两分能及格,马上奖励自己一碗甜甜的芝麻糊。越敏珠笑得直不起腰来,说真的假的,有这么阿Q吗。吉米又说,他脑子不好使就全力发展四肢运动,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跑步,跑一个小时,再打半个小时篮球。他拜一名拿过奥运奖牌的运动员为师傅,没有钱交学费,就天天到人家家里去给对方瘫痪的老母亲按摩,倒屎倒尿。“所有的经历都不会白费,都是值得的。”他把他的脚踝亮给她看,上面有一道缝合的伤疤。“我踢球被人踢断了骨头,在这儿打了钢钉,我师傅认为我的田径三项考核肯定会受影响,可我就是咬牙带伤完成了考核。”
那一天吉米永远记得。那次考核将决定他的高考能否加分,他就是把腿跑断跳断也要拼。他第一次跳远落地时,伤处痛得像拿刀割。他捂着自己的伤口说话:“对不起,今天全靠你了,你帮帮我,以后我会好好报答你,保护好你,还你的人情。”他跟越敏珠学当时的情形。越敏珠眼珠瞪大了,“这也行?”“当然。”“我是在和细胞说话。真心的话它们听得出来。”她点了点头。“后来,我的二跳,三跳,成绩一次比一次好,让我取得了好成绩,跳的时候伤口几乎没感到痛。”“真厉害,我以后也要用你这招。我如果想不出问题,我就对我的脑细胞说,拜托你们了,以后我一定好好保护你们,可我怎么保护它们呀?”“脑子越用越灵活,你就多用它们,用多了不得老年痴呆,这就是对它们的最大保护。”“你什么都懂。”
吉米从越敏珠的眼里看到她对他的佩服、信任和感激。那些他觉得卑微的经验和往事在她这儿成了励志的范本。他愿意找她说话,愿意和她分享生活中的芝麻蒜皮事。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她是他的女朋友将会是一番什么景象。他会努力赚钱,让她安心读书,还有,他会和她一起照顾她那多病的母亲。这些,只停留在幻想阶段,他觉得配不上她,不仅因为她学历高,还因为她太美好。如果她知道他和一个比他大的女人有多年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会怎么想?以她涉世未深的单纯,会认为他是贪婪的,急功近利的。吉米一想到这些就会泄气,他只能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在她的生活里出现。
越敏珠通过了中心的考核,开始教儿童班,他们成了同事。越敏珠教的儿童班在五楼,一个星期来中心三次,教九节课。吉米的工作室在三楼,他很少会上到五楼,但他记着越敏珠来上课的时间。等她下课之后,他会给她发短信,“孩子调皮吗?”“不调皮,都很可爱。”“对小孩不要太严格,多夸奖,否则家长会不高兴的。”“知道了。”“我订了奶茶,放在前台,你去取吧。”“咦,怕胖。”“喝了再减。”
临近毕业,除了教课越敏珠很少到中心来,吉米和她每天都通短信聊几句。她告诉吉米导师对她的论文很不满意,她担心答辩通不过,还有,她整宿睡不着觉。她的问题就是他的问题,他说:“睡觉前一个小时不要想事了,容易失眠,练练瑜伽,或者雷电式静坐,这些你怎么还要我教?”“知道了,静坐,放松。”“实在睡不着不用逼自己睡,越这样越睡不着,不如起来看看书。”“我有时就想到外头走走,看看星星月亮。”“那可不行,大晚上的有坏人出没。”“学校有保安,不怕。”“我以前上的中学,就有一个保安晚上经常蹲在女厕所偷窥。”“你别吓我。”“不是吓你,是要你小心,晚上还是好好待在宿舍里。”后来吉米建议越敏珠晨跑。越敏珠说镜山公园在他们学校附近,风景好,空气好,她可以到那儿去晨跑。吉米说大冬天的早上六七点天还不亮,不安全。今天吉米休息没课,他说要来陪她晨跑,她高高兴兴答应了。
他定了时,六点准时起床,骑摩托车来到公园大门口。六点半不到,大门口边上围着一群人。昏黄的路灯下,越敏珠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不停地跺脚,她看到他挥手。
“真想不到,大冬天这么多人能从热被窝里钻出来锻炼。”
“是啊,所以我跟你说不会不安全的。”
“这个公园我没来过,等会儿好好转转,你做向导。”
大门在六点半准时打开。他们顺着人流往里走,他们判断了一下方位,打算沿着湖边跑。有人在后头叫响吉米的名字。吉米听那声音,错愕地回过头。穿着一件黑色羊绒大衣的林秀林踏着优雅的步伐,中跟长靴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她向他们走来。
她站在吉米的侧面。“吉米,这个姑娘不是你们中心的实习教练吗?好上了跟我说一声不难吧?这一大早就跑到公园约会,太辛苦了。你住着我的房开着我的车穿着我买的衣服跟别的女人约会真他妈有出息!”
吉米铁青着脸说:“胡说什么,我就是来跑个步。”
“是啊,大冬天大老远地来这儿跑步,多么单纯的跑步啊。”
吉米把林秀林拉住:“我们回去说!”
“为什么要回去说?放心吧,现在的小姑娘你只要拿得出人民币,没有人会离开你。”
越敏珠一会儿看向吉米,一会儿看向林秀林,她吃惊慌张羞耻,她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被别人当作小三捉了。她希望听到吉米为他自己分辨,可她分明又听出了真相,她转身迈开长腿奔跑。吉米松开林秀林,叫着越敏珠的名字往前追。吉米的胳膊被林秀林拽住,她的脸气得煞白。“这么着急,是怕人家不要你了?”吉米甩脱林秀林的手继续往前追……
一杯热烫的茶水下肚,吉米的情绪慢慢平复,他开始想后面如何应对林秀林。林秀林既然能跟踪到镜山公园,想来是偷看过他的手机,掌握了他和越敏珠聊天的内容。他庆幸和越敏珠只是正常交往,他们聊健身,聊学业,聊生活,当然也聊感情,但从没有出格的内容。如果说他没有喜欢越敏珠的心思是假,但他又确确实实没有表白过,他们没有任何亲密的行为,要说最密切的交往就是今天早上在公园约跑。他是想过以后经常陪越敏珠晨跑,这是一个健身教练的优势,他期待他和越敏珠的感情能在肩并肩的奔跑中不露痕迹地升华。他会如实把这些情况跟林秀林交代,如果她愿意相信,不闹腾,他就继续和她好下去。如果要闹,他绝不会低声下气,再听她那些作贱人的话。分手他的损失是蛮大的,要从林秀林的房子搬出去,她每个月给他的零花钱也会停,至于她给他送的手表摩托车之类的礼物,不至于还要拿回去吧?真开口要他还他还就是了。目前他每个月的薪水有两三万,这些年还存了几十万,日子能过下去。现在分了好像没有那么不舍得,而分手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去追求越敏珠或者其他姑娘。
门被人轻轻叩敲。思绪杂乱的吉米起身过去把门打开。一个穿着一身粉色瑜伽服的女人站在门口,短发,三十来岁,五官硬朗,身材壮实。
“吉米,今天你怎么来这么早呀?我刚才看你上来了。”
吉米看女人眼熟,想不起什么时候打过交道了。“我过来拿点资料,姐是在一楼练瑜伽?”
“是的,我每天7点过来,练上一个小时,休息一会儿再去游个泳。”
“哇,运动量不小嘛。”
“可是体重下不来,你看腰还这么粗,富贵包一大坨,我想报你的私教课,你能给我评估一下吗?”
“哦,进来吧。”吉米把女人带到榻榻米边坐下。“姐,我给你泡壶茶。”
“别一口一个姐的,我不比你大几岁,我叫宋婧,你可以叫我阿婧。”
宋婧从包里掏出一包类似饼干的东西。“这是有机杂粮饼,我练完瑜伽会补充一点能量,给你尝两块。”
“嗯,太好了,我正好没吃早餐呢。”
“那我再给一点芝麻丸。”宋婧将五六颗蜡丸放在小案几上。
吉米剥了一颗送进嘴里。“好芝麻,很香呢。”
“都是专门找人定制的,九蒸九晒。”
“可真讲究。”
“女人就要对自己好点嘛。”
俩人喝完一壶茶,宋婧提出让吉米给她调一下富贵包。吉米让女人俯躺到理疗床上,他摸索女人后颈脖,除了富贵包他还摸到颈椎上的增生。
“阿婧,你这富贵包是有点高,但还好,没发硬,多做几次手法能松下来,只是你颈椎开始有小增生了呢。”
“哟,那可怎么办?你赶紧给整整。”
“你练瑜伽多长时间了?”
“刚开始半个月。”
“你每天得花点时间把肩背打开。”
吉米用手帮女人活动了一下颈椎,教她几个对抗练习的动作,刚做完女人就说舒服多了。女人开始咨询私教课的价格,听他报出的价轻轻一笑说:“有没有天天来的学员?”
“不需要天天来,有些内容学会以后自己练,慢慢消化。”
“我如果天天来,你有没有时间天天教?”
宋婧面部线条太过刚毅,说着撒娇的话都看着是在搞宣誓。
“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是不休息也得教呀。”吉米露出招牌笑容。
“好,我等会儿就去开卡,只要没事我就天天来找你。”
“谢谢阿婧。”
“元旦前我和几个朋友去北海度假,避开节假日高峰,我邀请你一块去。”
“我的课程安排得是最满的,脱不开身呀。”
“提前半个月跟你说,就是方便你请假,损失包我身上,要不我去跟你们经理说,他怎么都要给宋婧几分面子。”
“您这么说我还有得选吗?硬着头皮跟经理请假了。”他知道一味地拒绝会惹恼客人。
“说好了,不能改了。”女人的手抚过他的肩膀,手上的力慢慢加重。
“美甲在哪儿做的?手真好看。”
“唉,女人的手就是另外一张脸,在上面花的功夫不比脸少。”
“婧姐是好命的女人。”
他说着讨好的话,这些话术烂熟于胸,不过他今天明显话多了些。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有找下家的意思。等送走女人他关上门回到榻榻米上,他有些倦怠,他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他一闭上眼睛越敏珠惊诧的脸庞又闪现在脑海里。他坐起来,莫名烦躁。他在屋内走动几圈拿起手机拨给越敏珠,语音提示对方关机了。
宝润超市九点正式开门,卢裕鹏差不多提前半小时到了。他到衣帽间把包存了,换上工作服。他主要负责生鲜专柜。和卢裕鹏同在生鲜区的有四五个人,其中一个叫张凝玉的中年妇女最让卢裕鹏头痛。张凝玉是有生理缺陷的,卢裕鹏不知道别人知不知道,反正他知道张凝玉是个秃子,头上戴的是假发。那假发看起来十分逼真,只是每天都一个样式,时间一长卢裕鹏就看出了端倪。照理说人有这生理缺陷,应该低调些,这位大姐偏不,嗓门比别人大,说话也刻薄。她经常嘲笑卢裕鹏笨手笨脚,说他切一斤肉总能切出一斤二两来,她的手头准,一刀下去,误差就在几分钱之内。她还提醒卢裕鹏要勤洗澡,说总闻到他身上有味。卢裕鹏知道在他跟前张凝玉有一份城里人的骄傲,虽说她也只是这个城市的基层,但她就是要高他一等,做他的领导。她还动不动威胁要给店长提意见,把他炒了。虽然是玩笑话,卢裕鹏听了很不高兴,工作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一个月能拿两千八的基本工资,绩效能有六百到一千,他每月给自己留八百,其余的全转给母亲。账户上每多一分钱他都是在向他的那个目标前进。
近来,张凝玉对他的态度改观了不少。玩笑开得少了,偶尔还给他捎带两只卤蛋一只鸡腿什么的。卢裕鹏感觉这个变化是从那天他帮张凝玉把东西送回家开始的。超市每逢节日会对员工购物有内部折扣,必须达到一定的购物金额,张凝玉国庆前两日突击买了很多货品,面粉、面条、大米、蛋糕等等,满满当当。张凝玉家住得离超市不远,舍不得打车,想用共享单车将东西运回去,一次运不完,让卢裕鹏帮她一块运,卢裕鹏答应了。到了张凝玉家,卢裕鹏把东西一件件放置好,张凝玉给他倒了杯水。家里没人,张凝玉说周末她老公带女儿出去住。她老公在郊区给人管理农场,里面有果树,还能吃上放养的鸡,孩子特别喜欢。他没心情听张凝玉唠家常,如果不是帮这女人的忙,这时间他已经回到云霞峰,早已经开始追他喜欢的剧了。他对自己唯一奢侈的地方就是花钱买流量,每晚追剧。张凝玉似乎看出他心不在焉,问他要不要喝啤酒,他还没有来得及推辞,张凝玉已经啪地拉开一罐新买的啤酒递过来。卢裕鹏只得接过来喝,又听张凝玉说了一会儿话,他膀胱发胀,问张凝玉卫生间在哪儿,张凝玉领他去了。卫生间里挂有女人的内裤和文胸,他看这些物件头有些发晕,出来便不自在了,跟张凝玉说要走。张凝玉不置可否,捏了捏他的手臂说,“你这家伙还挺结实的。”张凝玉的右边乳房触到他的背,他往前挺了挺身子,背上仍然有软绵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地留下来。张凝玉虽然比他大差不多十岁,但仍是一个丰满有活力的女人。他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自从孙丽芬离开,他就没有女人了。那一个个难挨的夜晚,他用过很多办法,冲凉,跑步,自慰,时间长便习惯了,压住了,但他知道不能想,更不能刺激。他脑子不太清醒但最终还是打开门走了出来,并且头也不回地冲下电梯。等骑在共享单车上,他生出小小得意,他断定只要自己愿意,张凝玉这时间就被他压在身下了。他不是饥不择食的,他是有原则的,他不会去操一个看不起自己的女人。如果他操了,就便宜她了,就成全她了,就成她的胯下之臣了。
临近中午下起大雨,顾客不多。员工轮流吃饭,卢裕鹏和张凝玉吃完工作餐一块来到茶水间,在这儿他们可以喝喝茶水,聊聊天,不急于马上回到工位上。卢裕鹏照例是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反正是免费的。张凝玉斜眼看他说这些茶包的茶叶都很低档,不过像他这么个喝法,粗茶正合适。卢裕鹏一杯茶下肚,故意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成全那粗鄙的茶。张凝玉把嘴捂起来,眉头皱起来。他把右腿伸出去搭在一张凳子上,半边身子向后仰靠着墙。这个动作在张凝玉跟前是很豪放的。
“小卢,你这年纪没有老婆没有女朋友,晚上是怎么过的?”张凝玉话说完嘴没合上,露出两排细长的白牙,嘴唇红润厚实,眼角是斜飞的。
卢裕鹏知道张凝玉是在勾引他,今天他是有点蠢蠢欲动,一大早看到的那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刺激了他,这些女人都看不起他,她们却都需要男人来操。孙丽芬不就给他戴了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吗?他不善于调情,他只会实干,他站起来扯了张凝玉一把说:“去衣帽间。”
张凝玉笑嘻嘻地说,“你想干吗?”他们推推搡搡来到旁边的衣帽间。这时间里边空无一人,但不保证没有人经过,更不保证没有人进来,但此时他就是色胆包天了。他把张凝玉推进一间更衣室,把门锁扣上。他把张凝玉推到墙角用嘴堵住张凝玉的嘴,一只手下蛮力抓住女人的奶子,女人尖叫起来,他另一只手掐住女人的屁股。张凝玉这会儿变严肃了,她用了一点力气推开卢裕鹏。
“你这乡巴佬敢对老娘耍流氓,就不怕我告你强奸?!”
“你天天勾引我,就是个骚货!我比你小十岁,火力猛,便宜你了!”
卢裕鹏用力扯下张凝玉的裤子,他的眼睛闭上,他想起早上那个新鲜如日出的姑娘,他把下面的硬家伙顶了上去,却在顷刻间洪水决堤,他瘫软下来,靠在张凝玉肩头上喘气。张凝玉虽然手推着,但仍是有期待的,她希望能在反抗和推托中受到一种暴力的侵占,遗憾的是,她期待的这一份粗暴落了空。她怨气冲天把卢裕鹏推开,这一次是用了全力的,卢裕鹏一下摔到地上。
张凝玉看到自己的裤子被扯坏了拉链,还有一大摊稀乎乎的液体沾在上头,她气不打一处来。“卢裕鹏,你这个强奸犯!”她这句话喊得山响,把卢裕鹏吓了一跳。
“你小声点。”
“我为什么要小声,我现在就出去叫人。”
张凝玉裤子也不往上提,露着半边屁股,推开更衣室的门。这下真不像是开玩笑的,卢裕鹏赶紧把她抱住。“我错了,姐,你就饶了我吧。”
“你以为我可以白白操?”
“那你想怎么样?”
“一万块精神补偿。”
“一万,我哪有这么多钱?我每个月都把钱转家里了。”
“五千,一分也不能少了。”
“张凝玉,你就饶了我吧,我真的没钱。”
张凝玉手伸进卢裕鹏口袋掏出他储存柜的钥匙。她好歹把裤子提上了,打开柜子把卢裕鹏那只大背包拎出来。拉链一扯,她在里面掏,掏到他的钱包。钱包里除了一张银行卡,现金只有50多块,现金她拿在手里。她再往包里深探,摸到一只盒子,拿出来看是一包烟,她扔到地上,再一摸摸到卢裕鹏早上捡到的手机。
“这你不能拿,是我捡到的,有密码锁的,我还要还给别人呢。”卢裕鹏上前抢手机。
张凝玉挥手在他脸上扇了响亮的一巴掌,她把手机放进口袋。“你给我记着,五千块,不然我告诉我老公,他脾气可不好。”张凝玉扯了几张手纸抹干净裤子上的脏物,怒气冲天地离开衣帽间。
卢裕鹏整理衣服,摸摸发热的脸,心里泛上来一阵恶心,恶心自己,这不跟畜生一样吗?这种女人他还用得着强奸,还搭上一只手机?
从更衣室出来,卢裕鹏和张凝玉再无交流。
卢裕鹏走向柜台,从货架底下拉出一箱苹果,刀子划开封条,挑出一只霉烂的果子扔进垃圾桶,剩下的用布擦亮堂,一只只在架子上摆放整齐。有人来买活鱼,指着缸里游动欢实的一条草鱼,张凝玉用网兜捞起塑料袋装好扔秤盘上,称重贴上价钱标签。对方要求收拾干净。张凝玉一甩塑料袋,砰地砸到案板上,声音响亮,把卢裕鹏吓了一跳。被砸晕的鱼从塑料袋里倒出来,张凝玉提刀熟练地在鱼腹剖了一刀,再一剜一堆肠胆下水滑出来。卢裕鹏虽然经常也做着和张凝玉一样的工作,但看这个女人操刀又砍又剁,他生出无边无际的嫌弃,再想到女人跟他勒索五千块,他差点和这个秃头女人搞在一起,他恨不得给自己手上划上一刀,他真是疯了。
从镜山公园出来,张青松在祝开群的陪伴下到一家治疗骨伤的诊所做了理疗,还开了一些药贴和药酒。他们打车回张青松的家,这是他俩认识以来祝开群第一次上张家。张青松从不邀请外人到家里,今天祝开群把他送回家,水到渠成一般。他们两个人是因为摄影这个共同爱好认识的,经常一块儿参加镜山公园摄影队的活动。祝开群离异,张青松丧偶,俩人关系慢慢热络。在祝开群这方,是带着与张青松共度余生的念头来交往的,她自是不知道,张青松压根本就没打算和谁固定关系,她只是他的关系之一。
张青松是从市旅游局局长这个位置退休下来的,他不仅会吃,还会玩,在任上一年有几个月都在外头跑。会吃会玩只是张青松的外相,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没这个支撑,他能憋出病来。他的结发妻子四十不到遭遇车祸,整个骨盆粉碎性创伤,命是保住了,但人基本处于半瘫状态。他身体好,年富力强,有生理需要,但顾及名声仕途,只能咬牙硬挺,工作之余移情美食,游山玩水,书画摄影。面子上热热闹闹,回到家里冷冷清清,十来年过下来,他习惯了。命运跟人心一样,都是善变的。在退休的头一个月里,妻子突然心梗咽气走人,他既没了官场的束缚也没了婚姻的束缚,这就像把一个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的人突然扔到碧水蓝天的绿洲里,也像告知一个不孕不育的人他的生殖系统重新获得了制造生命的能力。张青松一开始有点不太适应,但他很快适应过来,并以海绵吸水的速度把那曾经枯干的沙漠浸润淹没。
张青松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在美国华尔街工作,人不回来孝敬长辈的钱不少,张青松退休金也丰厚,这么些钱留来无用,使劲造呗。他衣服鞋子买的都是名牌。在镜山公园玩摄影,一套器材弄下来十来万,这还不过瘾,他还买了无人机。经常操纵无人机在镜湖公园芦苇丛里去近距离拍摄,有时操纵不当,无人机栽湖里了,又再买一架。吃喝玩乐不再是张青松用来逃避压抑欲望的手段,相反的,成为他开启新生活的强大技能。他注意锻炼保养身体,每天乘车前往镜山公园,一边锻炼,展示业余爱好,一边在不同的队伍里寻找女伴。
他最先关注的是跳舞群的妇女们。领舞那位身材最好,腿微微外八,应该是有功底的。略一打听,果然是,领舞原来是艺术学校的老师。在送出护肤品首饰若干之后,张青松跟领舞好上,女方有老公,搞的是婚外情。张青松见过领舞的老公,胖矬虚弱脸上几块地图样的老人斑。见得两三次张青松就对领舞失去了兴趣,这女人连那种状态的男人都能容忍,有什么品位?没多久,张青松看中一个四十来岁,开有一家小装饰品店的女子,这女子每天到公园来收集花草上的露水拿回去泡茶,颇有林黛玉的气韵。张青松送女子万元一斤的茶,喝上女子用露水泡的茶。两个人相好的空档,张青松与另一位喜欢穿旗袍的女子好上。旗袍女身材高挑,气质上佳,张青松亲自给女人拍了不少写真,还用无人机给住在二十几楼的女人送礼物。露水女和旗袍女都是离异状态,发现张青松脚踏两只船后露水女伤心欲绝,再不到镜山公园收取露水。旗袍女却不介意,她自诩生性洒脱,享受生活,不要求张青松只与她一人交往,当然她也是自由的。旗袍女通情达理又现身说法,令张青松的开放意识进一步得到拓展,他感叹自己的生命光华是从六十岁之后绽放的,既然迟了,必须只争朝夕。
祝开群为什么一直还留在张青松的视野里,因为这是一个温顺善良,并且仰视他的女人。
张青松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迎面而来是他熟悉的气息,茶几上那一盒晒干的橙子皮让屋里充满淡淡的香气。昨天离开时他与这屋子做过诀别,一进屋恍如重生。祝开群感叹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明窗净几,地板锃亮,连鞋柜旁的鞋子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这其实是他花了几天时间收拾好的,他在离开之前已经做好不回来的准备。
祝开群扶着张青松坐到沙发上,她把医生开的药取出来,用米酒把药化开铺在纱布上。她把纱布轻轻敷到他的脚踝上,一边鼓起腮帮子吹气。张青松的眉头还没皱起,她就连忙安慰:“马上好,不疼,不疼。”张青松嫌她绑得太紧,让她给松松,她把绷带松了松。张青松脚踩地上,点头表示好了。祝开群从卫生间洗手出来,张青松递了一张采购清单过去,她看一眼说:“买这么多?”“那里只能请你吃饼,起码四菜一汤的待遇。”他再递了一张卡给她。“密码是我手机后六位数。”“我自己有钱。”“让你拿就拿,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祝开群心里那个甜,拖着一辆拉杆车昂首出门。
张青松坐回沙发上,疲倦如潮水般涌来,昨晚上他一晚没睡,又折腾了一早上,实在是太累了。他懒得到床上去,又要除衣又要脱鞋,索性斜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人不知不觉迷糊过去。
在镜山公园的云霞峰之上,初升的太阳新鲜如橘子,林中的鸟儿鸣唱,歌颂这美丽的太阳。张青松在崖边站立,清凉的风拂过他的面颊,他的眼角湿润了。他以后是不是再没有机会看到这么美的太阳?他怕死,他不想死,可他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他的身体会不会一点点烂掉,肉从骨头上一片片脱落,然后只剩下一具白骨?到那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丑事,那就太迟了。太阳悄无声息匿去形迹,天上乌云密布,四下里黑压压,鸟儿受惊一般叫得杂乱无章。他四下环顾,这不是他要的天气,他要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离开这个世界,那样才显得没那么凄凉。他很快为自己找的借口感到好笑,这就是怕死,真正想死的人哪里还会选天气,选地方?随时随地都可以死。他跨过护栏,走到峭壁边那块又大又平的石头上,双手慢慢展开,他将如鸟一样飞落。突然,脚踝一紧,他低下头,一只白皙的手抓着他的脚脖子。“救救我!”那只手的主人厉声叫喊。他吓得蹦起来,那只手从他脚上滑落了。他的耳边传来和山谷一般幽深的惨叫。
从沙发上滚落的张青松发出痛苦的叫声,他在梦中用力地蹬踢,受伤的脚踝被牵扯到,把他的嘴痛歪了。他大汗淋漓坐起来,对面墙上的电子日历显示今天是十二月十日。这是糟糕的一天,凌乱无比的一天。而往后,一天只会比一天糟。他爬上沙发,焦躁地敲打脑袋,他早上看到的会不会只是个幻觉?他回想每一个片段,从每一个细节上去推敲,可是,细节那样真实,不会是幻觉,他的手发抖,身子一阵寒凉,两条清鼻涕蚂蚁一样爬出鼻孔。他扯了两张纸巾罩在鼻子上,狠狠擤,鼻子擤出辛辣味,再一看,纸巾上除了鼻涕还有血。鲜红的血如针刺他的眼,他想哭,又觉得可笑,自作孽不可活。他都主宰不了自己的生死,又何必在意别人的死活?这个世界统统毁灭了才好。他把手里的纸巾揉成团,粗鲁地扔到地板上。
一个多小时后祝开群满载而归,手上有一束百合花。百合花的香味甜蜜沁心。
“我看你窗台上有一只空花瓶,插上。”
张青松把祝开群手里的花接过来,鼻子凑上去,花香让他安静下来。他把花插进花瓶后说要开工了,瘸着腿走进厨房。祝开群说要给他打下手,他把她推出厨房,让她看电视。祝开群坐到客厅沙发上,摁下遥控器,直接跳出一部武侠剧,这频道应该是张青松之前选看的,她就没换频道。她看了一会儿,把声音调小,眼睛看往厨房的方向。张青松把厨房门关上了,她担心他在里头唤她她听不到。一部剧看完,张青松从厨房一颠一颠走出来,手一挥让她上菜。这位大厨真讲究,做完菜上菜摆桌就不是他的事了。祝开群得令立马蹿向厨房,四菜一汤,一碟金黄的牛肉饼摆在灶台边。她把菜一一端出去,再将碗筷布好。张青松从小冰柜取了一瓶红酒,瓶盖打开放一旁醒酒。
他为她夹菜,详细解说每一道菜的做法。她细细品尝,味道甚好,牛肉饼更是她从未吃过的香脆。她的嘴除了吃,就是赞美。他说,好吃就多吃点。她联想到将来的某一天,这样的场景会成为常态,他为她做菜,她给他按摩捶背,她嘴角边的笑就和汤水一起往外溢了。如此亲密的气氛,她不知不觉吃多了。红酒她只喝了一杯,她放下碗说再也吃不下,已经吃到嗓子眼了。张青松把剩下的菜全部一扫光,晃了晃酒杯子,把剩下的最后一点酒倒出来一口干了。
宴罢,祝开群要收拾碗筷,张青松拦住了,他给她泡了一杯茶,让她移坐到沙发上,他自己也坐到沙发上。
“开群,你啊,以后一定要记着,不要太勤快了,女的不能太惯着男的。”
“我闲不住,喜欢干家务。”祝开群想,我不就惯着你吗,还不乐意?
“你这样的条件找人要好好找,不要给人骗了,如果男的不把财政大权交到你手上,不要嫁。”
这好像有把她外往推的意思,祝开群有点难过。“我一个老太婆,不考虑这些事了,就一个人过得了。”
“是啊,有时候还不如自己过呢。男的都自私,又顾自己儿女,娶个女的就是找保姆,你一个人过得好好的,给人当保姆干什么?”
“嗯,我懂的。”
“实在觉得好的,也没有必要办证,住在一起,如果感觉不好,走人就是,不要把自己套死了。”
“你呢,也是这样想的?”
“我是男的,男人有的毛病我自然少不了,我大男子主义你难道还不清楚?”
“你伺候你爱人这么多年毫无怨言,单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她想他一定是喝多了,才会这么没节制地说话。
他拍拍她的手。“我对她是对得起的,可如果有选择谁愿意做这样的好人呢?”
她鼓起勇气说:“你不考虑再找个人吗?”
他摇摇头说:“不找了,一个人过,不给人添麻烦,也不给自己找麻烦。”
治理山体滑坡的报告打了将近一年,修缮款项刚刚到位。镜山公园的王举副主任与施工队的队长约好早上十点一同进山踩点。
施工队队长带着两名手下耐心地在花圃一带等候,现在有工程做不容易,半年前就说要启动的工程拖到今天总算是有个准了。因为会议耽误,王举迟到了半小时。他抱歉了两句,抬头看天说这天气不是太好,恐怕要下雨。施工队队长说他们考察过两次,雨中再考察一次更好,治理山体滑坡主要就是疏通山洪,下雨方便他们记录山洪的分流位置。王举听了连声说好,又说要准备雨具。队长说他们都备了雨具,而且也帮主任准备了。王举点点头手一挥,一小队人马出发了。
镜山的西坡是滑坡的重灾区,他们从东面进入,先从一个远观的角度看山石滑落的情况,再慢慢靠近。等他们到达西坡底,雨淅淅沥沥下起来,越下越大。他们穿上雨具,找了一处林木茂密的地方躲雨。雨下了半个小时后,几条浑黄色的水流在不同方向上从坡顶往下流。两名手下掏出手机不停拍照。
施工队队长指着那些水流说:“我们会在那些水流附近处开暗渠,再筑水泥墙加固。”
王举说:“得分几个坡坎,中间搞缓冲带种上绿植。”
施工队队长说:“没问题,这样工作量会大一点,但更牢固,外观也好看。”
考察完西坡,他们往南坡走,南坡虽说山体滑坡不严重,但游客最喜欢往山上去,也就是有名的云霞峰所在,远远地能看见云霞峰上那幢豪华厕所。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峰上曾经有山石滚落的地点都立有白色的木板作为标志,王举指着那些标志说:“那些标志是我们员工考察标出来的,你们施工队要沿步道一路往上查,有隐患的大石头都砸掉,南坡来往的游人多,马虎不得。”队长点点头。
离他们二十来米的前方树林子里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树木剧烈摇摆,好几只猴子从不同的方向往那个地方聚集,似乎是加入了打斗。
王举说:“现在旅客不能上山,没人给这些猴子喂食,它们就成天窝里内斗。”
施工队队长问:“这么多猴子,园里会给它们投食吗?”
“我们从来不投食,这里又不是动物园,再说了,这些野生动物就应该靠自己的能力活下来,这才是自然法则。”
“对,要遵循自然法则。”
王举带领大家往坡上攀走,这一带没有路,要攀过这道坡坎才能绕到南坡的步道上。他们攀到高处,王举停下来呼呼喘气,队长给他递了一瓶水,大伙都停下来喝水歇脚。眼前视线开阔了,从俯视的角度看到刚才那群猴子是在坡底的乱石堆里抢东西,抢得还挺激烈,谁抢到都要遭到同伴的围攻。施工队队长他们挺好奇的,这些猴子到底在抢什么呢?手下有一位是带了望远镜的,他拿起望远镜调试镜头,看到猴子抢的好像是一块饼干或糖果,镜头再往旁边划动,一只高高翘起的脚从岩石堆冒出来,如一条新筝。这人以为眼花,再定睛看,他清楚地看到在鞋子与裤腿之间露出来的一节小腿。他惊骇地退后一步,失声叫。周围几个人都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
他把望远镜塞到队长手里说:“队长,你快看,我好像看到那坡底下有条人腿。”
队长接过望远镜,反复调试焦距,在镜头里,他不仅看到一只高高翘起的腿,还看到脚上套的那只鞋底磨损得厉害,还有,那条小腿上都是抓痕。队长把望远镜转到王举的手中。“王主任,好像出事了。”
王举接过望远镜,看完马上掏出手机拨打主任电话。主任在电话中指示,让他们立即就近查看情况,注意保护现场,他那边报警之后马上来和他们会合。
王举和施工队三个人原路返回到坡底,再从坡底朝事发地前进。这段距离虽不太远,但长期无人走动,他们是在草木丛里走,路上还有大石挡路。当他们走近事发地点,那群猴子龇牙向他们发出威胁的叫声。王举拾起一块石头扔过去,其他人也拾起石头扔向猴子。猴子遭受袭击,暂时撤退到一旁的树上,虎视眈眈看着他们。王举一行终于看清了——紧挨崖边的几块大石头中间嵌着一个女人。王举让施工队队长等人留在原地。
“我先去看看情况,人多了会破坏现场。”
王举在大大小小的岩石间跳跃,来到女人的身旁。这是个年轻的姑娘,头颈显然折断了,折叠出一个奇怪的角度。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朝向对面的岩壁,那本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如今像蒙上了白霜,毫无生气。刚才经过雨水的洗礼,姑娘全身上下湿透了,衣服散乱,裸露在外头的身体到处都是伤痕,不知道是摔伤,还是被猴子抓伤的,被雨冲刷过的伤口仍然在渗血。王举在一瞬间有些恍惚,眼前的景象呈现出虚假的面目,可雨后山野的味道是这样的强烈,青草、树木、泥土、潮腐味有层次地浸入他的鼻腔,还有那一份渗于肌肤的寒冷,当下的真实让他分辨出虚幻感的来源,此情此景二十多年前他就经历过,相似让当下蒙上了虚幻的色彩。在这座公园工作了将近三十年,不得不说云霞峰底是他最不愿意涉足的地方。
当年有画画特长的王举分配到镜山公园,他觉得最大的福利就是整个公园都成了自己的后花园,虽然他只分到一间小小的宿舍,用的还是公用的厕所和洗澡间。三排单身员工宿舍在公园北门边上自成一个院落,有小门直通公园内部。他每天都会早早起床,有时沿着镜湖跑步,偶尔也会跑到云霞峰上看日出,他把他看到的美景变成一幅幅美丽的画作,公园各个区域的广告地图都是他的手笔。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早上,王举迈着矫健的步伐跑上云霞峰。头天下了好大一场雷阵雨,崖上落了一地黑红的杨梅,腐烂的果子发出酸甜的臭味。那时候2号观景台还没有修建,山崖顶上长着一片杨梅树,杨梅树浓密的枝干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一方面拦了悬崖的天险,另一方面也挡了不少风光。临近杨梅成熟的季节,为了不让游客随意摘取,杨梅林一带会架上铁丝网,让人无法接近。旁边还挂着警示牌:悬崖危险,勿摘山果。这不让游客摘果子明面上是防范危险,私下里这些山果却也是员工们的福利,成熟时员工们会摘来分一分。王举发现围在杨梅树边的铁丝网有一丛被移开了。看管这些果子最用心的是肖铁泥,这家伙有几天没见着人影,否则不会有这么多熟透的果子落到地上,更不能让人偷了果子。
镜山一带天然生长有不少果树,除了杨梅还有扁桃、番石榴、桃金娘、桃子。以前,享用这些山果的是山中的猴子,自从肖铁泥来之后情况就变了。肖铁泥是公园一把手肖主任的亲侄儿,大家都知道他是靠关系进镜山公园的,但肖铁泥的勤劳肯干让所有人无话可说。肖铁泥的职责是护理花木,他不但把分内的工作做好,还热衷于种植各种瓜果。他漫山遍野种桃种梨,还在人们不常涉足的坡地种西瓜木瓜香瓜。猴子是肖铁泥辛勤耕耘的最大受益者,那一片片瓜地,肖铁泥特地用竹笼罩起来的西瓜,第二天就连瓜子都不剩一粒。有一阵子猴子陆续死去,剩下的几只可能是吓跑了。有人私下议论是肖铁泥用老鼠药把猴子药死的,说说而已,谁也没有证据。再说了,肖铁泥种出来的瓜果,还有用心看护的野山果他从来不吃独食,都是采摘来让大家分享,人人受益的事谁还有心去追究那些猴子的死因呢。
王举绕过铁丝网来到崖边,透过杨梅树树枝的间隔,看往远处的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堆得厚厚的,风把杨梅枝吹得摇摇摆摆,一场雨又逼近了。七月的早晨,一路小跑到山上,汗水早已把白色的背心湿透,他举起两臂,让风从腋下穿过,他能闻到自己淡淡的汗馊味。当他沉浸于感受身体时,更大的风吹来,带着水汽和一股臭味。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身体的汗臭味,马上又否定了,这臭味臭得恶心,比死老鼠还臭。他了解这种气味。有一年春节期间,爷爷去别村亲戚家喝酒,回来跌落田坎脚摔死了。家里人原以为爷爷住在亲戚家,都没放在心上,过了好几天有亲戚来访,说爷爷早就返家,一家人才出去找。找到时爷爷的尸身早就腐烂,王举和父亲一起把尸体运回家,他吐了好几天,那腐臭味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
王举疑惑地四下环顾,这儿怎么会有这种气味,一阵阵,由远而近,自下而上。他突然想起昨天肖主任组织的通报会,说有一个姑娘失踪几天了,有人反映姑娘在镜山公园一带出现过,公园接到公安局的通知,让提供线索和进行园区的搜查工作。因为园区范围较大,肖主任布置了两个巡园小队。王举是其中一队的队长。本来两支巡园队伍在通报会后就准备巡园,可还没开始天一阵阵打雷,很快下起雨来。肖园长说等雨停了再说。雨停后,大家又觉得路滑不好走,就改到今天。
王举当时问了:“失踪的人有没有照片啊?”有同事展开一张报纸,点了点上面的一则寻人启事。报纸上的寻人启事配的照片很大,女孩微笑着,眼睛里闪着星光,这么纯稚的人儿出现在寻人启事里让人有心噬的感觉,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啃咬着。王举抓过报纸认真阅读。
寻人启事的内容是:金丁香,女,生于1978年5月,于1996年7月2日下午出门参加同学聚会后失踪。失踪时身穿绿底黄花裙,脚穿一双白色皮凉鞋,扎马尾,背灰色挎包。恳请热心人士提供线索,若能提供有效线索均有重酬。
王举说:“十八岁,这么漂亮的女生不会是被人拐了吧?”
有人说:“难说呢,研究生都有被拐的。”
又有人说:“姑娘的爸妈到处发传单,我去看电影在电影院外就拿了几张。唉,当父母的太可怜了,如果人活着还好,要是被害了,让当父母的怎么活呀。”
王举说:“肖主任,我们公园大门是不是该装监控了?现在好多地方都开始普及了。如果有监控,我们查查监控就能找线索。”
肖主任说:“是该装了,起码先把正大门和后门的装上,我着手打报告申请申请。眼下这事,还得靠大家搜搜园子,配合公安局的工作。”
昨天通报会谈话的内容在王举的脑海里翻上来,女孩的脸也翻上来,他努力想将它们挥走,他不愿意把腐烂的臭味和阳光灿烂的女孩联系在一起,这太可怕了。但他的心跳得厉害,他小跑下山,回到宿舍招呼和他分在一个组同事赶紧巡园去。同事们刚起床洗漱,说还没到上班时间,那么积极干什么,又没有奖金发。他心如火焚,却又不能说明原因,他只能自己先行前往云霞峰底。他分配到镜山公园有两年时间了,刚来那个月由一位年纪较长的同事带领他对整个公园做过一次考察,老同事带他到过云霞峰谷底,由于路太难走,他们都没细看,有个大致了解就往别的方向去了。路确实不好走,在半个小时里王举摔了两跤才到达云霞峰谷底。峰谷底也有好些杨梅树,由于采光不足,树上果实累累,半数并未红熟。成熟无人采摘的果实落到土里酿出酸臭味,这种酸臭味被另外的恶臭味反复打压着。王举心脏一次次揪紧,他朝着恶臭袭来的方向艰难前进,手上拄的棍子扔掉了,很多地方他得两手攀岩。他并不害怕,相反地,他有一种揭开谜团的冲动。味道越来越重,他手捂着鼻子,等他再绕过一块大石头到达崖边,他如期待般看见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那一瞬间他的心似乎是落到实处了,但又绝望到了极点。几只鸟扑通飞走,还有两三只灰色的鼠类在尸体旁窜动。他从脏污的颜色里辨认出了绿色,再辨别出是一条裙子,下面是两只不那么白的白皮鞋。这些细节和昨天看到的那则寻人启事的描述是吻合的。人的脸,人的四肢,他应该是看到了,但他选择了虚化……
二十多年时光飞逝,当年的毛头小伙现在已经满头灰白的头发。尘封的记忆在一瞬间打开,像从口袋抖落一枚硬币,其实不需要多少时间,会让人觉着弹指一挥间,更会让人觉得恍惚和悲伤。王举看着眼前这具尸体,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他已经把镜山公园当家,他哪会愿意在自己家里目睹一个鲜活的生命变得冰凉和腐臭,他以为已经淡忘的悲剧重现了。
这当然是另外一具尸体,四肢完整,面目清晰。王举伸出一根手指在姑娘的鼻下探了探,确认已无呼吸。他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一把手刘主任,并留言表示自己和施工队人员留在原地保护现场。刘主任很快回复说已经在来的路上。约在一个小时后,一小队警员到达案发地,他们接管并封锁了现场,王举几个撤到外头接受警员的咨询。
这一队警员领头的是市刑侦队李长元队长。他四十出头,立过一次二等功,经他手办过的案子大大小小近千例。接到报案时,他正在给手下几位年轻的警员上课,主题是强奸犯的共性。他接完电话,给在座的警员转述了报案内容,其中一个叫李微的女警员说:“队长,说不准就是强奸案呢。”李长元指着她说:“办案最忌讳就你这样的,什么情况都没掌握就先入为主,你们都跟我到现场去。”
金保真听李长元说是镜山公园出了命案,他的心扑腾扑腾跳,他有一种受召唤的感觉。他确信在同事当中,包括李长元队长在内,没有谁比他更熟悉镜山公园。在那一次父亲的痛诉之后,他带着满腹的疑问走遍镜山公园的每一个角落,后来还手绘了一幅地图。每一年公园都有些变化,有的地方种了新树,花圃也在不断换种新品种的花,比如以前园子里喜种菊花,现在大部分换成玫瑰和月季。镜湖也扩大了一倍。他不知道姐姐出事的具体地点,只是根据父亲的讲述,估摸着找到那一片地方,在云霞峰的谷底。他在那儿和姐姐说了话,他希望姐姐能把受到的冤屈托梦给他,遗憾的是他从来没有梦到过姐姐,一次也没有。
死者穿着灰色的卫衣,领部露出一截黑色羊毛衫,还有一条银灰色的带子。李长元戴上手套,把死者的卫衣往上拉,一张印有照片名字的学生证用塑料卡夹装着挂在胸前。他把证件取下来,学生证上的名字是越敏珠,桂江大学学生。他对比了一下死者和证件上的照片,是同一人。塑料卡夹后头还有二十元人民币。李长元把学生证递给李微说:“你马上联系桂江大学,再让局里派人到桂江大学查实死者的身份和社会关系。”李微接过学生证回答:“是,队长。”
李长元注意到那些在林间躁动不安的猴子,先前听王举他们介绍,让他们发现死者的正是这群猴子的喧嚣争抢。李长元让几名手下分头进入林间查看。金保真很快在草丛里拾到一张金色的破碎的巧克力包装纸。李长元把死者的衣兜翻了遍,有一个地方沾了一点巧克力碎末,他想应该是死者带在身上的巧克力引发了猴子的争抢。他拍了拍手,所有警员向他看来。
“大家好好搜一搜周围,我没发现死者的手机,你们看能不能在这附近找出来。”
李微跟李长元汇报已经联系好校方,马上会去调查。李长元点了点头。
金保真抬头看了看山上说:“队长,我上山去看看。”对于金保真来说,从下往上的地势他是熟悉的,他判断人正是从2号观景台一带摔下来的。
李长元说:“我们一块儿去,人肯定是从上头摔下来的,至于是自己摔下来的,还是别人推的就得慢慢查了。”
一小队人马绕到正规的上山路线,在山脚入口处看到封路的警示牌。王举领着他们爬到2号观景台附近。护栏内是一块四五平方米大的水泥地面,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李长元让大家注意查看,他沿着护栏走了一圈说:“一场雨下来,什么痕迹都冲没了。”
金保真自从进入警队实习就没上云霞峰来了,算起来有大半年的时间了。这一带落在他眼里最明显的变化是护栏外围的树高了草长了,有一部分草木还往护栏内伸展过来。他突然发现有几棵树是杨梅树。它们的根在崖边上,向上伸展的树枝像攀缘的手。和他们一道上来的王举也发现了,王举转身对一名跟在身边的手下说:“等警察调查取证结束,你马上安排人把杨梅树都砍了。”
这话金保真听得特别扎耳朵。他问:“为什么要砍杨梅树呀?”
“果树长在崖边会有安全隐患,留不得。”
“看样子都是老根发新芽,以前这儿杨梅树不少吧?”
王举抬脚跺了跺,“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原来就有一片杨梅林,虽说是野生的杨梅,果子甜得很,后来全砍了,铺上水泥变成了观景台。”
“二十多年前这儿发生过一起命案,王主任知道吗?”
“知道,当年我还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呢。不过,那也算不上什么案子,就是个事故,那个姑娘是失足落崖的。”
金保真强行把涌上来的情绪和问题一并压下去,此时并不是谈论旧案的时机,他过后再找王举了解情况。他掏出手机加了王举的联系方式。
金保真在护栏外看到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他没怎么想,手撑在栏杆上就翻了过去。这块平整的大石头才是最佳的观景点,眺望远方,他仿佛看见一片茂密的杨梅林,累累的红色果实藏在绿叶间。
“你想干什么?不要命啊?赶紧回来。”李长元一把把他拽住说,“脚一滑就下去了。”
金保真游离的思绪和人一下被拽回来了,他仓促翻过护栏,又仓促地解释:“这块石头这么大不会有危险的。”
“做警察得把危险想在前头,毛毛躁躁的。”
李长元布置两名警察去取安全绳,要他们身上系好安全绳再出到护栏外查看。金保真有点尴尬地站着,李长元说:“你也别在这杵着了,刚才我们上山的时候经过一间厕所,你下去瞧一瞧,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金保真收到指示,快步往山下去。厕所从外观上看挺豪华的。他首先进入男厕所,男厕所的地板干净得有些异常,他再转进女厕所,女厕所的地面上有一层浮土,落叶寸厚,角落蛛网密布。他转回男厕所,在最里头的杂物间发现一些日常用品,有床垫毛毯和锅碗。他在洗手池里拈起一小截面条。他赶紧跑出去,朝上面挥手。
李长元匆匆带人赶来,他锐利的目光上下扫描。
“这儿有人长期居住的痕迹,把杂物间这些东西带回去,再仔细采集指纹和毛发。金保真你去跟值夜班的公园管理员打听打听,知不知道有人住这儿。”
金保真和同事们回答:“是。”
今天卢裕鹏上的是早班,下午五点下班。如果上中班,是11点开始,晚上9点结束。一到下班时间,他就到衣帽间把工作服换下,换上自己的衣服,背上大背包从超市后门离开。
超市的前后门都有共享自行车,上一天班腿站累了,有时他会骑上一辆共享单车返回镜山公园。今天中午那场雨下得很大,路面还是湿漉漉的,未来得及清扫的落叶铺了一层。他犹豫了一下,没骑车,徒步走回去。离镜山公园大门口还有几十米的距离,他远远看到那附近围了一大群人,而且周围的人还不断地往那儿去。卢裕鹏猜想是出车祸了,要不就是有人打架了,他好奇心一起,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快起来。走近了,他才发现密密麻麻的人是以镜山公园的大门为中心向外扩展的,他费了好大劲都没挤到中心地带,反而引来周围一片谩骂声。他的背包成了累赘,他无可奈何地在外围转圈。
“出什么事了?”他问旁边人。
“好像有人死在云霞峰了。”
“什么好像,就是,我刚才看到有法医从警车上下来了。”
“云霞峰不是封闭好长一段时间了吗?”
“就是因为封起来没人进去才容易出事,这么大一个公园走到偏僻的地方都得留意呢,何况是上山。”
听议论卢裕鹏脑袋嗡嗡作响,这就跟说他家房子着火一样让他上火,他的容身之地多半是保不住了!他扒开人群铆足劲硬往里钻,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秽骂。他挤到靠近大门口附近的位置,这下他看清了,公园的大铁门紧闭,门外挂出一张手写的告示,白纸黑字——临时闭园,敬请谅解。靠门边站着的人,都伸长脖子把脸压成各种形状往里瞧。卢裕鹏从人墙的间隙里看到两辆警车停在公园内的主干道上,红色警灯闪动。看样子这封园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封的,就算是解封公园管理肯定会加强。卢裕鹏下意识抬头看天,这时间虽然还不太晚,但要马上找到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就太晚了。再便宜的宾馆一晚上差不多都得花八十,想一想这数字都肉疼,他就算是围着公园走到天亮也不能花这笔冤枉钱。他想到宝润超市后门的停车棚,以前他就动过念头觉得那儿也能住人。停车棚是为方便给超市送货的车子卸货,还有每天晚上给超市收垃圾的车子也在那儿装货,四周堆放了很多纸箱塑料箱,还有十来只大垃圾桶,气味不是太好,平时没有什么人愿意多逗留。但那儿有遮挡,还有自来水和简易厕所,只要在纸箱堆里刨个地方出来就能住人。就是这天气晚上会比较冷,他的睡袋毛毯都在云霞峰上,暂时是取不回来了,先硬挺一两晚吧。
“看,下来了,是一具尸体。”
“看样子是个女人?”
“怎么看出来的?”
“这担架轻飘飘的。”
卢裕鹏的思绪被旁边人的议论猛地拉回现场。两个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副担架,从覆盖着的白布单看,担架上躺着的就是死者。他被惊到了,刚才人们怎么议论他都没有感觉,因为他更关心自己的住处,根本没把死人的事放在心上。看到白布单他打了一个寒战,真有人死在云霞峰了,死人在别人的议论中变成一个真实的存在展示给他看。死的是男人是女人?是被杀害的,还是自杀?他有没有见过死者?早上见到的那个姑娘一下浮上卢裕鹏的脑海,他赶紧把她从脑子里弹出去,不敢这么胡想,这不是诅咒人家是什么?周围的人仍在议论,各种猜测蜂拥而至。卢裕鹏不想让这些带着灰暗物质的内容进入脑子,他双手环抱自己,从人流中退了出去。
他又回到要面对的现实,晚上住哪儿?他知道公园附近的小巷子里有一些小宾馆,那些小宾馆一般都打出超大字体的钟点房字样,懂的都懂。卢裕鹏沿着巷子询问,无窗单间最低七十元一晚,再找不到更低的价格了。每天超市包他一顿饭,其他两顿他自己做,早餐吃面,晚餐也吃面,面里搁上一只鸡蛋,营养够了。有时,他还在附近的山坡上寻得白花菜和苦艾菜,这面里就有菜有蛋了。他算过价钱,自己煮面成本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三块。伙食费一个星期花不到七十,睡一觉要花掉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他下不了这个狠手。他决定还是到超市后门的停车棚去住,无论如何先住一晚看看再说。超市九点关门,他得等关门以后再回去。公园附近有不少小馆子,他晃进一家,要了一份一荤两素的快餐,花了十元。他吃得很慢,他有的是时间,吃完饭再舀一大碗免费的汤水,喝得额上出了一层油汗。店里有电视,他看完新闻联播才背上大背包走出馆子,公园门口还是聚集了一大群人。
他往超市的方向走,遇到热闹驻足看一看。在公园到超市的中间会经过桂江大学的后门。晚七点过后,这一带会有许多小摊摆出来,卖袜子裤衩牛仔裤拖鞋一类的,价格比市面上便宜,方便经济条件一般的学生。三三两两的学生停留在不同的摊点上。一张张年轻自信的面孔让他羡慕,虽说他小时候学习成绩还不赖,但家里太穷了,小地方的教学水平也不高,他一拿到高中毕业证就跑到外地打工,迫切地想发家致富。钱哪有这么好赚的,在外头快十年了,竟然连个踏实安稳的住处都没有。两名站在饰物摊前的漂亮女大学生吸引了他的目光,女孩读了书就会多几分好看的神气。早上在云霞峰见到的那个女生就特别出众。孙丽芬在村里是首屈一指的村花,出到外头就算不得什么了,说话声音大,坐在凳子上两条腿也别得老宽,睡觉还打呼噜,晚上不爱刷牙。就算这样,人家照样把自己甩了,跟个黑胖的男人走了。那男人据说是种茶的,一年能有二三十万的收入。前两年卢裕鹏回老家过年,听人说孙丽芬又生了一个娃,算一算孙丽芬应该生三个了。
有一个小摊卖围巾,很大一条,看起来很暖和,他拿起一条包着脑袋又在脖子上绕了一圈,长短合适,就是毛有点扎人。卖家出价六十,说是羊毛的,卢裕鹏说如果是真羊毛的就不会是这个价了,他出三十,卖家一边怒骂一边让他赶紧交钱走人,说晚上开张的第一单生意不得不做,卢裕鹏有点慌张地把钱付了。看时间耗得差不多了,卢裕鹏拐到超市后门,进入停车棚。超市的保洁员正在清理垃圾,一袋袋垃圾被拖出来扔进垃圾桶里,散发出一股酸腐的臭味。后门透出来的灯光来回闪动,他躲在暗处。保安在锁上后门之前,把门外的灯熄了,等后门关上,大棚里陷入一片黑暗。卢裕鹏放胆走出来,他走到后门的右边角落,那里堆放着七八只大木箱子,从他来的第一天它们好像就在那个地方堆着了。他稍稍把两只箱子移了移,他的床就在箱子的小片空地上,空间小,箱子和墙都能隔风,跟在室内差不多。他把一只纸箱扯开,纸皮铺在地上,纸箱有烂苹果的腐香味,这更妙了。他又扯了一只纸箱,一股大蒜味飘散,还掉出不少小土块,他将这只蒜味纸箱铺在脚那头。床铺好了,他把背包卸下,去水龙头边用水洗了把脸,进临时厕所撒了泡尿。临时厕所是上锁的,好在他们内部员工都知道密码是8888。他躺下来又坐了起来,细心地将新买的围巾缠到头颈上。母亲的话他记着呢,睡觉特别要保住两个地方不能受寒,一个是头,另外一个是背,他穿着衣服睡,背包抵着背,再用围巾把头颈包住就不怕什么了。
人一安静下来,脑子又开始活跃了,他的脑子里现出那具盖着白布单的尸身的画面。他又打了一个冷战,仿佛那具尸体一下逼近过来,把身上的阴寒传给他。他马上念了几句“南无阿弥陀佛”,也许了一个小愿,凭他在云霞峰住过的缘分,他一定会找机会到那儿给他或她烧炷香,愿亡灵早点投胎吧。
人啊,有多难都要咬牙坚持,死倒是简单得很,可有谁愿意死呢?卢裕鹏觉得他活着就是幸福的,比死人幸福。他在纸皮上幸福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