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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晨六点半,镜山公园的两扇大铁门咣当咣当被值班工作人员用力推开。这个偏安在城市一隅的公园还笼罩在一片夜色当中,空气极为清冷,候在门外的人鱼贯而入。陈旧粗笨的铁门很有仪式感,仿佛它向人们敞开的是一个即将被打破的混沌世界,每个进入的人都是先驱。那些陆续进入公园的人就像鱼儿跃入大海,用身体散发的热量冲撞着与他们逆反的一切。

镜山公园位于城市的东南方向,在城市的边缘依山而建。这座山中空有洞,状如圆镜,取名镜山,镜山公园也因此得名。山中最受老百姓喜欢的一个去处叫云霞峰。云霞峰面朝东方,山石嶙峋,树木繁茂,百鸟婉转,还有一些旧时文人骚客题写的碑文拓在山道边的石碑上。在镜山的不同方向,有二三条青石板路从山底通向云霞峰峰顶,每天一大早就有人往峰上爬,一路观看绮丽的日出之景,呼出胸中污浊之气,心情为之振奋飞扬。有一幢建筑物嵌在云霞峰的半坡上,不熟悉的人可能会猜想那是一处供人休息的亭阁,其实,它只是一栋公厕,为了与自然风光匹配,修了飞檐盖上红砖绿瓦。在男厕这一头的地板上睡着一个人。他的身子慢慢从睡袋里滑出来,就像一只蜕皮的昆虫。他坐起来发了一两分钟呆,暴露在空气中的身体受冷,他的肩膀抖了抖,脑子快速清醒,他的眼睛也适应了黑暗。他站起来进入一间厕位,酣畅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冲完水,他把门关上。厕位门全是紧闭的。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使用厕所,但这儿总飘浮着淡淡的尿臊味,他不认为是自己的尿带来的臊味,他认为是从下水道翻腾上来的陈年旧货,他拿这没办法。他极少开灯,灯上罩了两张报纸,灯开着朦朦胧胧,这样不会引起公园管理员的注意。他已经在这幢豪华厕所安稳地住了半年多。年初云霞峰一带出现山体滑坡,不时有山石滚落,公园没有足够的资金维护修缮,又担心游客安全,干脆就把通往云霞峰的各条道路给封了。在各个路口还立了告示牌:山体滑坡,严禁爬山。

半年前卢裕鹏被东河百货“炒鱿鱼”,还赔上一笔让他肉痛的钱。晃荡一个多月没找到合适的新工作,房租都快付不起了,他萌发返乡的念头,尽管很不甘心。他当初定下的目标是在外头打工挣够三十万就回家起新屋再做个小生意。外出打工十一年了,每个月他都把大部分薪水打到母亲的卡上,上个月母亲说已经存下二十万八千,数字听起来是好听,可还差将近十万呢。他不是吃不了苦,更不是放不低姿态,但命运总像是在捉弄他。在城市里他像做贼,低头弓背,埋头干活,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可仍然会被识别、揪出一脚踢出去。东河百货就是这么对待他的。他负责货品出入库,其实主要干的是搬运的苦力,他上头还有一个仓管。仓库经常有一些过期或是破损的物品,有的食品临近过期会被仓管整理出来,等上报经理后就处理掉。这个处理基本上是放权给下面的人,像发福利一样分了。卢裕鹏对这种福利特别欢迎,免费拿的什么都好,能省下一笔伙食费,还能吃上他从来没吃过的东西,他才懒得管过不过期呢。有一天他分到一堆东西,其中有一箱啤酒,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最后查说那箱啤酒没有过期,是他从仓库里浑水摸鱼偷拿的。他无论怎么喊冤也没人听,仓管让他赶快缴罚款走人,否则要报案。他吓得直打哆嗦,窝窝囊囊赔钱走人,真像做贼一样。过后有人跟他说是仓管设的圈套,仓管另外有老乡顶替了他的位置。他苦笑,不就是一个搬上搬下的苦力活吗,用得着这么算计吗?

在决定返乡之前他好好逛了一趟街,又上了一趟云霞峰。他悄悄穿过封锁云霞峰的路障爬到2号观景台。1号观景台在另一个方向,地势比2号观景台稍高,但因为朝向原因,看到的风光没有2号观景台美,所以游客一般更喜欢待在2号观景台。那天他在2号观景台看了日出,在旁边的树林里睡了一觉,下山经过公厕进去撒了泡尿。很长时间无人使用的厕所挂满蜘蛛网,沾了他一脸,地上一层枯黄的落叶踩上去发现清脆的响声。厕所地上铺的是瓷砖,墙面铺的是瓷砖,多好的一幢房子呀,白白丢荒太可惜了。他突然来了灵感,为什么不住到这儿来呢?把房租省下来,这样他还能在桂江多待一段时间,只要找到新工作,大部分钱都能存起来了。说干就干,他回到出租屋,把不值钱的家什扔了,退了房,轻轻松松背着一个大包住到云霞峰。云霞峰真是个好地方,给他转了运,他住下来没两天就得到一份新工作,工作地点离镜山公园就三站路。在他的意识里,他住的就不是厕所,而是一间上好的公寓。天气暖和时住着很舒服,空气好,凉快,就是蚊子多了些,整夜都得燃蚊香。他偶尔抽上几支烟也是为了驱蚊。这一两个月天冷了,睡袋有点扛不住,他给自己加了张毛毯。再差的房子,房租加水电没有四五百拿不下,省下这笔钱他每天心情都很愉悦。何况轮到休息日,他还能美美地在观景台上晒太阳。

卢裕鹏住男厕这一头,行如君子从不涉足女厕那一头。为了保持室内干燥,他总是用盆装水到外头的空地洗脸刷牙。他蹲着刷牙,眼睛看往远方,青山绿树慢慢都亮起来了。这里距离游客常去的2号观景台直线距离就三十米,但要爬上去像他这样的身手也得花十来分钟。太阳先照到那个地方,再照到他这里。太阳刚刚出来是没有一点火气的,就像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对待一切都是好奇的,敞开的,温柔的。孙丽芬曾经就是这样一个姑娘,慢慢地,就不是了,天天跟他吵架干仗如烈日当空,后来还跟别人跑了。在卢裕鹏的心中,刚刚升起来的太阳才是太阳,也才是他想看的太阳。

卢裕鹏手里拿着一只矿泉水瓶,把一口水喷出去,细细碎碎的水珠回到他的脸上,牙刷在口腔里横扫,白色的泡沫饱满地溢出嘴角。有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而近,他讶异地把头向左转。他看到一个身穿灰色卫衣的姑娘。姑娘像是一路跑上来的,面色绯红,前额的头发湿漉漉的。这是一个新鲜如日出的姑娘,明眸皓齿粉脸乌发,也像一棵立在山岩旁的树,挺拔潇洒清凉。他的目光不晓得移开了,他觉得这个姑娘挺面熟的。如果他油嘴滑舌,他就会像某些电视剧里的男生那样说,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他一辈子都说不出这样的话,他只会盯着人傻看。年轻姑娘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脸上跑过一丝慌张。卢裕鹏知道自己一大早出现在这种地方确实怪异,嘴上还有白泡泡更加怪异。他跟姑娘打招呼说早上好。姑娘被动地回答早上好。她瞥一眼旁边的厕所,像是洞察了他的处境,更有了防范的神色。姑娘脚下的步子犹豫了,不知是继续往前还是要原路返回。

“你是来看日出的?那就是2号观景台,从2号观景台向右拐可以往1号观景台去。”卢裕鹏手指向不远处的观景台,他希望自己的热心指导能让对方当他是园里的工作人员,能省去被投诉的麻烦。

姑娘没再搭理他,快步经过他往上走,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跟人打电话。“你到哪了?我已经快到了,刚经过一个厕所。”

听姑娘故意夸张扬高八度的声音,卢裕鹏便知道她正在打一个虚假电话,目的只是警告他,她是有伴的,让他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卢裕鹏很是受伤,难道他像抢劫犯?抑或强奸犯?在这个城市他遭受过太多这样目光的审视和揣度,有时他会感到屈辱,更多的时候他麻木了。他就如浮在这个城市面上的一层油,永远融不到水里。这些女人总是看低他,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虽咬牙切齿恨恨地想吐出一句狠话,可永远想不出到底如何才能解心头之恨,再说,姑娘已经走远了。

卢裕鹏在山上住了半年,这是第二回见到有人上来,毕竟通往山上的通道都设有路障和警示牌,大部分人都是守规矩的。第一回上来的也是个女人。他刚住下来没几天,晚上洗了澡出来吹凉风。七月暑天的山野好不清爽,月亮之下还有萤火虫的微光一闪一闪。他突然看到前方的紫荆花树下站着一个女人,长直发,深色衣裙,挎着一只大口袋。他吃了一惊,他没怀疑那是个女鬼,他只是想,这女的胆子真大,这时间敢独自上山。女人慢慢往上走,他情不自禁跟在后头,怕把别人吓到,他保持了一个距离。女人上到2号观景台,静静伫立,他也停下脚步。过得一会儿,女人趴在栏杆上,凄厉的哭声随之响起,他心一揪,担心女人是想不开要寻死的那种,他撒腿往上奔。他的脚步惊动了林中栖息的鸟儿,也惊动了那个哭泣的女人。女人惊诧地转头朝向他,他隔着老远喊:“你没事吧?”女人轻轻摇头,没有说话,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她打开挎包,朝崖下撒了一把纸张,又撒了一把,风把其中一张吹到卢裕鹏脚边,借着月色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张纸钱。这么诡异,他到底心儿有点发凉了。女人继续从包里掏东西,一捧捧圆溜溜的果实抛到崖下去,等挎包再掏不出东西,她停了手,问他有没有擦手的。她张开的两只手上沾了像血一样的东西,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说下边的厕所里有自来水。女人说:“二十多年前有个姑娘从这儿掉下去了。”“是不小心摔下去的?”“当然不是,是被人推下去的,不过,大家都说她是摘杨梅掉下去的。原先这儿长了一片杨梅树,每年到这个季节就熟了。”说到杨梅,卢裕鹏想女人手上沾的应该是杨梅汁,她刚才往崖下扔的自然是杨梅。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山下走,卢裕鹏与她并肩。女人进厕所洗手时问他是不是住在这,她说刚才经过时听到里边有动静,他承认了,并请求她不要说出去。她不屑地哼了一声,甩甩手上的水珠飘忽往山下去了。后来卢裕鹏在公园里又见过这个女人,还不止一次,他经过观察发现她是一名失足妇女,她的很多客户是到公园锻炼的老人。因为好奇,他打听到女人的名字,他们叫她贝娜。

卢裕鹏蹲下身点燃酒精炉,锅头架上,水和面同时下锅,水开一会儿滴上几滴油,撒上点盐就能出锅。满满一碗,连汤水一块下肚,他立时出了一身薄汗。洗碗的时候碗从他手上滑开,溜到池子里,他拾起来再洗。自来水开细细一条,他不是那种不花自己的钱就不心疼的人。锅碗清洗干净装进塑料袋也是堆到杂物间。只要他不在,他尽量不让这儿留下住人的痕迹。值钱的家当他全收进黑色的大背包,他背包上班。平时他步行上班需要半个小时。他觉得这也是一种锻炼,和那些在公园跑步登山的人一样,他每天都有锻炼,还能省下交通费。

有一声细微的尖叫声从外头传来,他竖起耳朵,除了鸟叫,再没听到什么。他跑出厕所,仰头朝向2号观景台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把那一带的山岚照得流光溢彩。他没有看到刚才那个姑娘,却看到一个穿着墨绿色羽绒服的瘦高个男人,面目看不清,但能看清人戴一顶黑帽子,脖颈处露出一截橙色的围巾。男人趴在2号观景台的栏杆上俯身往外瞧,身子有一半探出去,一会儿人又站起来东张西望,原地转圈。突然,他发现直线距离三十米外的卢裕鹏,受惊一样仓皇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奔进树林子里。卢裕鹏有点莫名其妙,他就这么吓人吗?这一大早挺奇怪的,在云霞峰上住这么长时间从来没碰到人,今早上一下遇上两个,又想起刚才听到的尖叫声,心里没来由有点惴惴不安。他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还来得及,他快步往山上跑。十来分钟后他气喘吁吁站在2号观景台上。他走进旁边的树林里查看,没人,刚才那个高个男人应该是从另外一条道下山了,而那个姑娘可能是往1号观景台去了,他又折回2号观景台。太阳新鲜亮丽,把他照得满面金光,暖洋洋的,他那一点点不安才散去。他发现观景台旁边的岩石堆脚有一样东西闪亮反光。那东西在护栏之外。护栏是水泥浇注的,有一米二左右的高度。他走过去,跨过护栏,脚踏到一块平坦的大石上。这块天然的大岩石其实才是最好的观景点,站得高看得远,可惜往前一步就是悬崖峭壁看不到底的深谷,所以才被围在护栏之外。他趴下身子,费了一些工夫把那件东西拾起来,是一个名牌手机,九成新,粉红色的手机壳。他返回护栏内,摁了一下手机开关,电池几乎满格,有密码锁。难道刚才那男的是在找这部手机?怎么能掉到护栏外呢?这么花哨的手机壳不像男人用的呀。他的手机电池老化,一天得充好几次电,他拿去修,那小铺子的师傅说没办法修,也不值得修,推荐给他一款二手的,卖他四百元,他嫌贵没舍得买。他把手机往兜里塞,突然,手机铃声响起,他惊了一下,马上把来电摁断,再把手机关机,想想,他把手机卡取出来折断扔进灌木丛里。得赶紧离开此地,一会儿手机主人寻来,他可不愿意还回去,就算是刚才那个姑娘丢的,他也不想还,那么瞧不起人,吃点亏是应该的。

卢裕鹏回去穿了外套取了背包,抓紧时间赶下山。他从云霞峰下来还得穿越半个公园才能出到大门外。这时间好几个老人团体都活动起来了。百年老榕树下是一个扇舞大妈队,放着好听激昂的歌儿,大妈们挥舞红扇,一曲接一曲跳得红红火火。草坪上有一个练太极拳的小团队,队员们全穿着白色府绸练功服。站在前头带大家的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精瘦,花白头发,长须飘飘。卢裕鹏跟这个队伍练过一两回,他觉得蛮有意思,那慢悠悠一招一式地推送,很容易让人把自己当作个高手。镜湖边围着一群摄影爱好者,看样子都是不差钱的,长枪短炮架起来对着芦苇荡里的飞鸟。镜湖湖面十分开阔,划分成几部分,有一部分种了莲,有一部分留了空,而有一部分任由芦苇长起来变成半湿地性质,很多禽类就在湿地筑巢安家。除了搞摄影的,还有画画的,几个画架撑着。

卢裕鹏眼角瞟到一个身穿墨绿色羽绒服的瘦高老头,脖子上围的是一条橙色的羊绒围巾。老头手里拿着一顶黑帽子坐在一张长椅上,一只腿翘着,一个女人半蹲着给他除去鞋袜,嘴里念叨着什么。卢裕鹏心一动,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老头就是刚才在2号观景台上的那个男人,虽然刚才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但眼前这个衣着身形状态都像。看样子男人下山下得急,脚还崴到了。他拐过去,听到那老头絮叨:“车子怎么还没到?”女人说:“上班高峰期,再等会儿,我先给你揉揉。”卢裕鹏坐到老头旁边,拿出手机装模作样拍照,对着鸟儿拍了,对着湖水拍了,对着老头也拍了。

“大叔,这些鸟是冬天才飞来吗?”

“这个不太清楚,一年到头这儿都挺热闹的。”

“您是摄影爱好者,还是到园里来锻炼的?”

“两样都弄,这不,腿都崴了。”

“要不要我扶您出去搭车?”

“不用,现在上班时间到处堵车,我们过一会儿再约车。”

老头掏出一部手机,翻看上边的信息。卢裕鹏瞟了一眼,看来他捡到的不是这老头的手机。

汗水砸到地上,能砸出一朵小花,再砸出一朵,又砸出一朵。有一颗汗珠流到眼皮上,金保真眨了一下眼睛,时机捉得不准,偏把这滴汗挤眼睛里去了,辣刺。他双手一上一下呈抱球状,双腿微屈站在草坪上,人面对着一棵香樟树。斜对面金有银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一个气收丹田的动作,腿慢慢站直了。每天早上基本这样,金保真站桩一个小时,金有银站桩半小时。金有银收功后就去做早饭,等金保真站完桩洗完澡,丰盛无比的早餐早摆满一桌。

金有银号称金门正骨第十二代传人,自然是注重养生的。他买下这一幢别墅最大的诉求是什么?是打地气。他说那些住高楼之人,离天近,离地远,长久下去会得病。金有银还说早餐是为自己吃的,中午是为嘴吃的,晚上是为医生吃的,夜宵是给鬼吃的,所以一日之间他只重早餐,而且必定亲力亲为。粗粮粥是必备的,十来种谷豆混一块儿熬煮。白水煮蛋也是必备的,有时煮的是鸡蛋,有时是鸭蛋或鹌鹑蛋,另有时蔬鸡鸭鱼若干。种类多量不大,父子俩基本能吃完。剩下的粥水金有银会盛进保温壶,拿到足疗中心当午餐。他本着过午不食的原则,晚餐是不吃的。

金保真从小被父亲带动,在衣食起居上和父亲的习惯保持高度一致。他站桩的童子功也是父亲从小给打的基础,从五岁开始,都站二十年了。金保真出生百日里金有银天天给他泡药浴,这说出来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内容了。不过,金保真的身子骨是真的强健,几乎没生过什么病。一到假期,金有银还把金保真送到武术学校学功夫。金保真感觉父亲脑子里总有假想敌——如果被人绑架了怎么办?有人从背后袭击怎么办?被人下了药怎么办?眼睛看不到怎么办?父亲让他对每一种突发状况都准备预案,以万全之策保万无一失。最神奇的还有,金有银请人专门给金保真打造了一款皮带,这皮带的金属扣经过组装能变成一把利刃。父亲告诉金保真这是一个老镖师传下来的图纸,他花了大价钱才请人打出来的。金保真自打上小学就扎这条皮带去上学,皮带磨损了再换新皮,金属扣再重新装上去。父亲在指导金保真拆装皮带时脸上露出悲凉沧桑的气息,金保真年纪渐长后理解为那是江湖冷兵器时代英雄末路的气息。活在21世纪的金保真对这种气息满怀疑惑却又充满敬意。

金保真坐在餐桌旁没有动筷子。父亲没上桌他会一直等着。父亲这会儿在给母亲和姐姐上香,这也是父亲雷打不动的日常,每天做好早点会给妻女送上一份,再跟她们叨上几句话。金保真知道在父亲心里,这一大幢屋子住的不仅仅是他们父子二人,而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金保真没有见过姐姐,他是在姐姐去世后第三年出生的。父母几乎不和他谈论姐姐,以至于他在母亲离去那年才知道他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正是因为姐姐的离世。如果姐姐还在,在独生子女政策的年代父母不可能要二胎。小时候,他奇怪为什么父母看起来要比其他同学的父母要老许多,父母来学校接他,老师还说过,“金保真,你的爷爷奶奶来接你了”。他觉得有些丢人,不让爸妈来接,可这事由不得他。

金有银有祖传秘方,手上又有正骨的功夫,开有一家足疗店,不少赚钱。金保真打小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的,父母几乎是有求必应。但他发现爸妈对外人小气得很,足疗店里的伙计谁敢提涨工资就把谁炒了,干满三年的才能把原先押的培训费拿回去,被炒的就拿不回去了。有人来求医,金有银如果说得两个疗程才能治好的,就一定要先收两个疗程的钱,交一个疗程的钱都不能给治,少一分也不给治。有人骂他财迷,没有救死扶伤的精神,他一点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他就一个俗人,不偷不抢穿衣吃饭,不欠谁的,也不想让谁感恩戴德。

母亲在金保真十岁那年死于子宫癌。在去之前,她很平静地为自己安排后事,她说她要去陪金丁香了,让金保真好好锻炼身体,好好学习,长大孝顺爸爸。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快乐,比看到金保真晒满分的试卷还要快活。父亲好像也不是那么难过,还说,也好,合理分工,一个陪一个。金保真哭得死去活来,抱着妈妈不撒手。妈妈摸着他的脑袋说:“姐姐也是需要妈妈陪的,弟弟不能自私哦。”金保真心里充满了妒忌,他妒忌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姐,他觉得母亲更爱她,为了陪姐姐母亲可以不管他。这份妒忌在母亲死后的很多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不能消散,让他忽略了母亲是因病而逝。

金保真高考那一年,一起交通事故的整个经过被监控拍下来又流传开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一条巷子里被车撞飞到路边,驾车人似乎没有觉察飞驰而去,女孩躺在地上奄奄蜷缩成一团。巷子里零星有人经过,看到女孩都如避瘟神一般快步离去。其中一名老者经过时,女孩还抬起头,似乎是向他发出了求救的声音,但那老头只是偏头看了女孩一眼,不急不缓地背手走开了。最后,女孩虽然被人救下,但由于伤势过重离世。视频在网上流传,曝光,全社会都在谴责那些凉薄的路人,金保真的语文老师还让全班同学以此为素材写一篇议论文。金保真在视频中认出了父亲,父亲背手离去的样子让他羞愧难当,父亲的做法和一贯给他灌输的观念如出一辙,但这远远超出了金保真道德认知的底线,父亲是一名医生,为人解除病痛的医生,怎么能见死不救?哪怕就是停下来检查一下也是做人的本分啊!

金保真回到家中质问父亲,父亲一开始并不回应他,任由他撒火。父亲在给蔷薇花树修剪枝叶,他冲过去把父亲的剪刀夺下来,扔到旁边的鱼池里。

“你还好意思出门?你不怕走在大街上有人把你认出来?”

“认出来又能怎样,我怕什么?我违法了?”

“行,你不怕我怕,我怕人家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没有人情味的爸?你就不是人!”

金保真歇斯底里狂喊,父亲的脸慢慢变成猪肝色。父亲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肩膀,他们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

“别人是怎么对你姐姐的,我就怎么对别人,我又不欠谁的!”

这句话像在金保真的头上炸了一个惊雷,有关姐姐的事情一直是困在他心上的疑团。他双膝跪下,头抵在父亲的胸口。“爸,你就告诉我姐姐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不要再瞒我了好不好?”

金有银长叹一口气,手放在儿子的头上摩挲。

“你姐姐死得很惨,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荒山野岭,找到她的时候,我和你妈妈都认不出来了,我漂漂亮亮活蹦乱跳的女儿,才十八岁的女儿,不知道被什么动物啃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你姐姐是被人推下山摔死的,可别人都说她是嘴馋,贪吃山上的杨梅,不小心从崖上摔下去的。她平白无故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摘杨梅?我和你妈妈一次次申诉,没有用,公安说找不出证据,所有人都在看我们笑话。那些亲戚想的是我老金断子绝孙,金家祖传的秘方他们就有份了。邻居朋友嘴里说着可惜,心里乐着呢,金丁香不但漂亮还是尖子生,你姐姐那一年高考成绩是全市文科第四,她如果不死,她能上北大,她如果活到现在,我已经有外孙了。我和你妈妈想不通啊,怎么会这样?我以前给人治病从来不谈价钱,病人有多少给多少,没有也无所谓,反正药酒是自己泡的,给人正骨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你妈的心最善了,逢年过节都带着你姐姐给福利院送水果送大米。我们家里开饭的时候经常都是满满的一大桌子人,来来往往都是客。我们是真的想不通啊,我们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你姐姐失踪的那几天,有谁帮我们出去找人了?亲戚朋友就嘴上装模作样地问一句,根本没人帮忙。后来你姐姐找到了,在我们申冤的时候,他们还议论说我们夫妻是失心疯了,非要为难政府。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痛,那是我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女儿,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我们怎么能让她含冤而死……”

父亲捶胸顿足痛哭流涕,这是金保真第一次看到父亲哭,他一直跪着,抱着父亲的腰,心中充满暗黑的恐惧,然后是针刺一样的愧疚。姐姐竟然是死于非命,竟然死得那么悲惨!父亲母亲在二十多年前一定也这么哭过,还不止一回。他们该有多绝望啊?他们的冰凉的无情是一次次触底碰壁长出来的硬壳吧?金保真抹去泪水,他没有再向父亲追问更多的前因后果,他打定主意,既然父母认为姐姐是被人害死的,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不会让姐姐含冤而死,他是金家的男儿,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真相。

多年以后,他如愿考上警官大学,学的刑侦专业。对于他的选择,父亲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金有银从里屋出来了,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他面色红润,精神很好,一个临近七十岁的老人有这样的状态不多。父子俩吃完早餐,由金保真开车先送金有银上班,然后再转到自己单位。一个刚工作的小警察开车上班金保真感觉不太合适,但家里离单位较远,父亲又说年纪大了不想再开车,他只得接受父亲给自己买车,承担起送父亲上班的义务。父亲下班不用他接,父亲四点以后就不接诊了,会自行乘地铁回家。

金保真熟练地穿街走巷,金有银坐在副驾驶上,偶尔会给儿子一些提示,让开慢点,注意行人。足疗店和市公安局就隔着一条街。旧的足疗店在老街那一带,离公安局得有十公里远,新的足疗店是前年搬到新址的。金保真一直怀疑这是父亲有意为之的,父亲知道他终究会成为一名警察,所以在他没有毕业分配之前就提前把店面重新布局了。他也怀疑父亲知道他的心中所想,他要查出姐姐的真正死因。他们谁也没有探讨这个问题,谁也没说。除了高三那年父亲的那一次痛诉,他们再没说过姐姐的事。

金有银发出一声轻呼,顺着父亲的视线,金保真看到左边马路边上有一个手执菜刀的中年男人,男人头发蓬乱,身披黑长棉衣,敞着胸,手舞菜刀,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骂人。马路边上有几家经营早餐的摊点,男人穿过这些摊点,吃得热闹的人们纷纷逃窜。男人很是得意,菜刀挥舞的幅度更大了。一个女人跑得太急,弄翻了一张椅子,自己也被绊倒在地,男人大步冲过去,把女人拽起,把刀架女人脖子上,女人发出高分贝的尖叫后便僵直不敢动弹,男人得意地哈哈大笑。

金保真把车停到马路边,打开车门冲出去。父亲那一句“回来”被关在车里。金有银看到儿子飞快地奔赴现场,一下就冲到那个男人的面前。男人朝金保真挥动刀子,嘴里发出怪异的吼声,金保真双手放平做了个安抚的动作,又把钱包掏出来,取出一沓钱递过去,男人看了一眼不为所动,金保真把钱塞回钱包,把整个钱包扔了过去。钱包落到男人的脚边,男人低头看,用脚把钱包踏住。

金有银摸出藏在车座下面的一条铁棍打开车门也冲了出去。金保真看到父亲绕到男人的后方。他又把手表脱下来,轻轻放到地上,往男人站立的方向滑过去。“这块表能卖二十万呢!”他高声说。他判断这男人属精神失常,他做这些只不过是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让对方放松下来。果然,男人对钱包兴趣不大,对这只滑到脚边的蓝框手表却产生了兴趣。他低头俯身,环扣在女人脖子上的手松开了。看刀子离开女人的颈脖,金保真飞扑上前把男人扑倒,刀还在男人的手上,挣扎地挥动着。金有银手里的铁棍精准地打在男人的肘节上,那只手就算是用他们金家的祖传秘方,怕也得三个月才能抓牢东西。

金保真把人交给赶来的110同事,他和父亲重新回到车上。父子都有点气喘。“老金,宝刀不老嘛!”金保真夸赞父亲。金有银摇摇头笑了笑不说话。金保真把父亲送到足疗店,门口已经有几个病人排队候着。父亲拉开车门下车,转头说:“每个车座下边都备有铁棍的,你一定记着,不打无把握的仗。”金保真冲父亲打了一个“OK”的手势。

金有银朝门店走去,他的步子坚实而有力。刚才看到自己的儿子是那样强壮有力机智英勇,他无比的骄傲,又感慨万千。如果妻子活着,女儿活着,他的心不会只有一半留在这个世上。留在这世上的半颗心仿佛只在等待一个结果,可从今天开始,他发现这半颗心仍能像一棵枯树那样发芽,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在膨胀和扩张。

越北香昨天晚上开始抱怨头痛,根据疼痛程度,她预感明天中午前后将会有雨。她在睡前用一把光滑油润的角梳用力刮头皮,角梳所到之处,有针刺的痛感,太阳穴和后脑枕骨处尤甚。每一刮她的嘴都发出嚯声。刮了一会儿手酸了,她甩甩手斜眼望向半躺在床上玩手机的危树新。危树新五十有八,一头浓密的头发加上光泽度较好的皮肤,看起来不像上了五十的人,像越北香的弟弟。危树新玩得很投入,肩膀乱抖,不时爆个粗口。越北香心中怨气上升,她不指望丈夫能像年轻时一样殷勤,那时候他会给她打热水泡脚,会给她捏肩膀梳头,每晚上还会给她搓揉胸部说是保证乳腺畅通。如今她嘴里嚯嚯半天,他能瞥一眼说要不要抹点活络油,她就感激不尽了。她讨厌南方的冬天,作为一个北方女人,生活在南方三十多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让南方的阴湿彻彻底底毁了。她的头腰腿会不定时发酸胀痛,前几年她的一只乳房被切掉了,然后是子宫被切除了。按照中医辨证,这些都是阴阳失衡,正虚毒炽的后果。她首先归罪于这阴冷的冬天。她当然后悔过,她不止一次设想当初若不是让这甜嘴男人哄骗留在南方,她早就回到故乡。故乡的冬天虽然寒冷,但每晚能睡在热炕上,空气干干爽爽,无论嫁给什么人,过的什么日子,她的身子不会朽坏得这么快。她就像一棵移植到南方的树,树根蓄积了过剩的水分,活生生泡坏了。这个夜晚她辗转难睡,除了头痛,身子还泛起令人焦躁的潮热。危树新扔下手机不久就睡着了,他的呼吸声均匀细长,失眠的人若是在别人这样沉睡的刺激下是更焦躁的。越北香嘴里吁出一口长长的气,再熬熬这一辈子就走完了,她唯一挂心的是女儿。危树新认为自己的姓不好,让女儿随母姓,说姓越的姑娘一定是个美女。越敏珠长得是很漂亮,继承了母亲高挑飒爽的身量,又有南方人的温婉和秀丽。女儿从小听话,学习用功,现在是研究生三年级的学生,明年夏天就毕业了。一想到女儿,越北香的疼痛减弱了很多,她在凌晨昏昏睡去。

危树新起身上班时看到妻子还在睡熟,她的头发凌乱而油腻,一只手捂在头上。这个病恹恹的女人不知何时起,身上就笼罩着一股子巫婆的气息,他记起昨晚她好像抱怨过头痛又说要有雨。对于骑电驴上班的人来说,冬天遇上雨天是挺窝火的。下楼来他观察了一下,天空是有些灰蒙蒙,像洗不干净的抹布,但远方的云层里有日光透出,魔幻地形成一个巨大光圈,光圈越来越大,他的脸上亮起来,他们居住的这幢破楼显出一种回光返照的辉煌。他对着光圈拍下一张照片给女儿发过去了。每天遇上什么有趣的事情,他都会与女儿分享。他们住的楼房已经列入拆迁计划,听说不久就要与各家各户签协议。他对这事很是期待,怎么说也能给漂亮女儿留下一套新房子呀。危树新跨上电驴,粗大的腰身令他屁股下的座位发出撒娇的呻吟。他骑着电驴与一大波“驴友”摩肩接踵,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奔驰。骑电驴的以年轻人居多,他夹杂其中,有时难免生出闲气,他以前是骑自行车,现在是骑电驴,还有两年退休,这一辈子就这样窝窝囊囊过完了,不可能有什么翻盘的希望。这些年轻人还有未来,今天骑的是电驴,明天说不定就开上宝马了。

电驴在单位庄严的大门口被拦下,危树新拿门禁刷了一下,进去了。他是省报业集团的一名电工师傅,也算是大单位里的一颗螺丝钉。电工办公室在集团办公大楼的附楼一楼,他走到最里头的一间。这是一间杂乱无比的办公室,报纸、破手套、灰、抹布,桌上、窗台上都有,除了他的办公桌,其他桌上厚厚的一层灰,一眼就能让人分辨出不是个文化人的办公室。电工班一共有五人,危树新是老师傅,电工班班长。他坐镇办公室的主要任务是接单,大的单子一般由办公室统一派发,比如给新办公室装电扇空调,给宿舍楼安装电表线路之类的。小的单子是哪个部门有问题直接就打电话来找他们解决,像灯坏了,空调坏了什么的。危树新接了单子会打电话给手下分配任务,没人可派出,他再亲自上场。那几个年轻人很少到办公室来,接到活就出工,没活的时候危树新也不关心他们到哪儿去。他也会接些私活,家属大院就在办公楼的西面,十几幢住宅呢。哪家要检修电路,安装电灯,如果是领导就免费打工,如果是一般人往他手上塞钱他也不会拒绝。

危树新到开水房把带来的馒头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再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水。他一边吃一边看报纸。在省报干活的一大福利就是新闻早知道,每天桌上都有当天的日报和几份小报。他刚看完头条,有一个电话直接打到他手机上。“危师傅早上好!”“你好!”“我是掌上新闻的何云婷,想麻烦您到我家来检查一下,我家里停电了,想煮咖啡都煮不了。”对方的声音有气没力的,说到最后还打了一个呵欠,听起来是困得不行了。危树新脑子里就有一个女人在被子里蠕动的香滑画面。何云婷管掌上新闻是经常要值夜班的,如果是值夜班现在起来煮什么咖啡呀?明明可以休息大半天的。照前边危树新推脱的力度,他应该马上推掉这单不紧要的私活,但他应下来了。何云婷在这大院里有点名气,属于能进五甲的美女。长得漂亮只是一部分,让人议论的是她的婚姻,传说她离婚时手中有要命的证据让男方赔了两千万,还有风声说她和某副总编有一腿。人一有了花边新闻,名声无论香臭,反正是会大起来,否则,危树新也不可能了解这些。

越北香给危树新挂电话时,危树新正在何云婷家里,一边享用咖啡,一边与美女亲切聊天。电路他早已检修完毕,一个很小的短路问题。何云婷在睡衣外头披了一件黑白相间的毛衣外套接待他,在他完工以后让他稍作停留,说怎么都得喝了一杯咖啡再走。何云婷说得很真诚,手上还拿了两只杯子。危树新坐在餐桌旁等待,何云婷还给他端上来一小盘果仁饼干。咖啡煮好后,何云婷端到他的面前,把糖和奶也推到他跟前。在危树新的记忆里,他这是第二次喝咖啡,第一次是女儿和他上街给他买的,喝的是一杯老贵的咖啡,二十八元一杯。女儿在外头给外国留学生上中文课,赚了点钱,非要请爸妈吃点没吃过的东西,最后就是咖啡加芝士蛋糕。

“危师傅,你女儿上大学了吧?”“明年研究生毕业了。”“哇,真有福气,你姑娘学的是什么专业啊?”“民俗学。”“哦,挺有意思的,民族文化是值得研究。”“就不知道工作好不好找哩。”危树新从手机上调出女儿的照片递给何云婷看。照片上女儿搂着他的肩膀,脑袋倚在他的肩膀上。这是暑假女儿过生日俩人一块照的。女儿穿一件白色T恤,下身是深灰色牛仔长裤,简单的衣装越发凸显肤白腿长。“真是个大美人,长得像危师傅。”危树新嘴里谦虚着,但眼角笑出皱,嘴角往上咧开,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来掩饰那份开心。“香,咖啡真香。”“特地托朋友从国外寄来的呢。”“你们的生活好高级。”“有什么高级的,就这么过呗。”

越北香电话进来的时候,手机在危树新的腰间震动,他一般不设铃声,在工作状态铃声经常被噪声掩盖,震动是贴身发生的,反而容易接收到。他把手机拔出来,看是老婆的电话就没接。一个提前病退的老女人,给他打电话不是抱怨身体的疼痛就是抱怨上涨的物价,他还是好好享用一杯咖啡吧。

越北香看危树新没接她的电话,胸口一阵发紧,又倒在床上。她早上就没起过床,一直深陷在梦魇中。在几个相似的梦境里,她都是一个旁观者。她看着越敏珠背着书包上学,看着越敏珠挤公交车,看着越敏珠在学校的饭堂里打饭吃,她想过去和女儿说说话,总是被挡在一层透明的隔音墙之外,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女儿都看不见听不见。反反复复地她着急了,她为什么就不能接触孩子呢?她要打破这层障碍,可她不知道障碍的起始在哪儿。后来,她看到女儿静静地躺在一片杂草上,脸色灰白,嘴上汩汩冒出鲜血,女儿的眼睛是睁开的,死死地盯着天空,周围是阴沉灰暗的石山。一只黑色的蚂蚁爬到女儿的脸上,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只蚂蚁细细长长的六条腿,还有绒毛。女儿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再照不出天空的颜色,就像上面塑了一层膜。她拼命地喊叫,声音像哑在她的喉咙里,她想伸手替女儿把蚂蚁拂掉。在无数次不遗余力地尝试之后,她的手捅破了障碍,整个梦境像肥皂泡一样破碎,她的嘶喊不再是哑的,喊出来了,声音响彻云霄,把她自己从床上惊起。她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摸索着拿到五斗橱上的手机,她看了一下时间,十点过半。她想给女儿电话,担心对方正在上课,于是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她坐立不安,在屋里踱来踱去,每隔十秒看一眼手机,等待中她给丈夫去了一个电话,丈夫没有接。

十一点半左右越北香拨打女儿的手机,手机提示对方关机。她再拨打,仍然是关机的提示。突然,她嗅到一股烟草的味道,危树新是不抽烟的,何况这门窗都还是紧闭的呢。她狐疑地盯着手机,感觉这烟草味是从手机的那一头传过来的,同时还夹带着一个男人的体味。越北香太阳穴两边像打拍子,剧烈地抽痛,她龇牙咧嘴咒骂,骂的是天气。窗外落叶飞舞,尘土飞扬,越北香用力推开窗户,她没有目标地四下张望,不一会儿,几颗雨打在她的脸上。

在手机设定的闹钟响起之时,陈雅颂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他靠着床,在手机上搜看各个媒体平台的消息,按惯例他在朋友圈转发了三条他认为值得转发的文字。他因为这个习惯获得朋友和学生的赞叹,他们赞叹他起得真早,真自律。这时他听到妻子呵斥儿子的声音,碗筷在餐桌上敲击的声音,他跳下床,只找着一只棉拖鞋,他光脚走出客房,瓷砖地板比水更冰凉。他睡在客房,葛郡睡眠轻,他看书晚,还有,他们谈论离婚的事宜有一段时间了。

餐桌上半碗红枣小米粥洒了,儿子噘着嘴,仇恨地盯着面前的半只煎鸡蛋,另外半只看样子刚刚经过儿子的喉咙被吐出来,窝在一张口纸里。这个十二岁的少年不仅仇恨鸡蛋,还仇恨牛奶鱼羊肉。他若高兴会喝上一两口粥水,若不高兴就空腹上学,其实应该反过来说,对他而言他喜欢空腹上学,他说无法在刚起床后的半小时把食物送进嘴里,感觉肚子没有打开,他的嘴也不想打开。葛郡心情好时会耐心劝导,好歹让儿子吃两口,耐心不好就像今早上这样,鸡飞蛋打。葛郡就不明白了,一只鸡蛋能有多大就咽不下去了?她尝试过给儿子带面包水果,让他课间饿的时间垫补一下,基本上是怎么带去的怎么带回来,碰也不碰。她给儿子科普早餐的重要性不下百次,儿子说:“我知道我就是吃不下去,你不要再逼我了。”陈雅颂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说:“止语,这样吧,爸爸给你带点钱,你饿的时候在学校的小卖部买点吃的好不好?”“好!”儿子马上站起来离开餐桌。葛郡冲他扫来不满的一瞥。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儿子手里有了钱,也不会拿去买健康食品,儿子的最爱是薯片。可眼下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双方都要找台阶,不能因为一只鸡蛋就不能愉快地上学了。不一会儿,陈止语背上书包,妻子拎着提包,两个人一同出门。葛郡每天开车上班,顺路把儿子送到学校。

陈雅颂坐到餐桌旁,将桌上剩余的食物全部装进肚子。他收拾完餐桌和厨房,稍作洗漱挎上包出门。门外扑面而来的湿冷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一贯穿得少,一个冬天下来难得有几天穿大衣的。今天他是一身深蓝色的休闲西服,这样式的西服他有四套,秋冬两季通用。西服里头穿一件长袖白衬衣。如果再冷点,衬衣里头会加件秋衣,再冷点在衬衣外头套件毛衣。从自家小区步行前往校园要花半小时,若在小区门口等公车,两站路能到。陈雅颂一直选择步行,他从小区后门走到校园的后门,这段路没有什么商家住户,车辆少。路两旁种有夹竹桃,苗条的枝干摇曳多姿,奇特地一边开红花,另一边开白花。陈雅颂一边走一边坚定地看着前方的绿色,绿色养眼,眼镜他拿在手里。沉重的挎包把他的左肩压成了高低肩,他走上两百米会把挎包换到右肩,挎包又把右肩压成了高低肩。他的内心暗暗遵循着一种平衡之道,除了挎包换肩,他还会从马路的左边换到右边走,因为马路两边开的是不同颜色的花,红的花白的花错开来看,各有各的好。他走得不慢,一分钟控制在一百步左右。汗从他的两腋背后溢出,很快被凉风吹干。

看见前边那块竖得高高的大学路的路牌,他把上衣扣子扣上,让挎包又换了一次肩。路牌左边三十米就是学校后门。他每次看到这块路牌就胸口发堵。原先这儿不叫大学路,叫龟塘路。早年这儿有一个很大的水塘,塘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草龟,那些草龟经常在岸边悠然自得地晒太阳,引得很多人前来观看,龟塘路也因此得名。后来修路盖楼把塘填平了,大学校区扩展成为这一带最有影响力的单位,这条路就改名为大学路。国内叫大学路的得有成千上万,叫龟塘路的不敢说是独家,肯定不太多是吧,龟塘听起来还特别有意境不是?为什么要把路名全改得没有一点特色没有一点文化呢?陈雅颂给市里几个相关部门去了信,希望重视一下这个问题,应该是没有什么回音,倒是他自己在很多会议上把这件事义愤填膺地说了又说。

陈雅颂在早八点左右步入办公室,用脚把半块砖头踢顶在门边,让大门敞开。现在没课的老师很少会早早上办公室,甚至都不一定来。他从挎包里取出三本书、两份毕业论文、一本笔记本摆放在桌上。他目前一共带了六名研究生,明年有两个要毕业,论文的三稿已经交上来。他先打开越敏珠的论文。这篇五万字的论文,他昨晚上已经看到最后一章,记下来的修改意见有好几页纸。第三稿比第二稿好不到哪去,字数增加了一万,反而显得臃肿空洞,全是一些收集来的素材。陈雅颂在形成意见的过程中,对越敏珠的不满逐渐增大。他给她提二稿意见的时候,她竟然哭得不行,现在三稿改成这样,哭有什么用?

当年这个漂亮女生考他的方向,他并不乐意录取,侧面听到消息很多男硕士都在打听姑娘的芳名蠢蠢欲动,这样的姑娘能安心学习吗?民俗学要经常去做田野调查,是往那些仍然不太开化的地方去,他倾向带男学生,那种出生于农村的男生,他可以带着他们在外头风餐露宿,一起勾肩搭背,就像朋友一样。事实上,他和他的四名男研究生就是这样相处的。越敏珠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的孩子,但在城市长大,对乡野没有经验,也许也没有感情。他问她为什么要选民俗学,她说民俗学冷门竞争小相对容易考上。听回答倒是个实诚的姑娘。陈雅颂说:“敏珠同学,我觉得首先要爱这门学科才能学好。”“我想我学进去后就会喜欢的,这不是一个既古老又很有生命力的学科吗?”姑娘说着腼腆地笑了,笑容里隐藏着一份不自信或是自卑的内容。陈雅颂承认他是因为这个姑娘的笑容录取了她。姑娘打扮朴素,长得清清爽爽,就像山里挺拔又能开出美丽花儿的苦楝树。她可以是羞涩的,却不应该是不自信的。他认为通过进一步的深造,让她吸收那些接近土地的养分,她会更挺拔并阳光和自信。越敏珠学习倒还用功,就是不太聪明。一路考试可能都是靠死记硬背过来的,到了研究生阶段短板暴露,大大小小的论文基本没有完整的思路。毕业论文的大纲最初是陈雅颂和她一块讨论定下的,他觉得该指导的已经都说透,就差没自己动手去写了。越敏珠的论述方方正正死死板板,每次他阅读都要在额头上抹风油精,借着那一份清凉提神才能看下去。他反复对自己的弟子们说,民俗学有着野趣横生的生命,他们做这门学问是要发现一个个民族的灵魂,追寻和挽留最具有生命力的内容。越敏珠却像是把生机勃勃的野草晒干扔在草场之上。

前阵子王舜妩告诉陈雅颂越敏珠在外头做兼职。王舜妩在民政厅工作,读的是陈雅颂的在职研究生,专业课程是和越敏珠几个一块上的。陈雅颂把意见写完,给越敏珠打了一个电话,对方手机关机。他又给另外一个男弟子打电话。这个男生和越敏珠是同时招到他门下了。这位男弟子说昨天还在自习室见过越敏珠,今早上还没见着。“什么时间了,不会还在睡懒觉吧?”陈雅颂的声音带着怒气。“应该不会,敏珠不睡懒觉的,可能是去图书馆了。”“你见到她让她马上给我回电话。”对方答应了。

葛郡把儿子送到学校大门口,儿子下车后,她看着他走进校门才重新发动车子。她任职的幼儿园与这间小学比肩而邻,车子往右拐走几分钟就能到。这时间这一带总是堵车,她小心翼翼在车流中穿梭,经过幼儿园她没停下来,早上她请了假。把幼儿园甩在身后她有一种快感,虽然过不了几个小时她还是得老老实实回来上班。她要到中医院看病,好不容易排上一个妇科专家号。

虽然病患都是凭预约号看病,但医院就诊室还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葛郡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排到她。女专家头发花白,六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很圆润,目光温和。葛郡相信这个年纪的中医。她说完病症,医生一边咨询一边号脉。“医生,这会不会是假绝经?”“你应该早点来看,都两年了,假的也变成真的了。”“我总以为还会来的。”“夫妻生活正常吗?”“很少。”“是不想吗?”“好像我们都兴趣不大。”“虽然这个年纪绝经是早了些,但也不见得就是坏事,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用药调一调,自己注意营养睡眠,还有夫妻生活可以调节一下,提高一点频率。”葛郡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取药等于重新挂号看病,收取她药方单子的护士告诉她前面排队的有几十号,中药和西药不一样,得花时间慢慢捡,让她先去办别的事,一两个小时以后再过来取。葛郡没有别的事,她就坐着等。老中医刚才说的话萦绕在她耳边,她花了一点力气来回忆,她和陈雅颂有多长时间没同房了?快一年了吧。他那天晚上说她睡觉轻他睡得晚他以后睡书房。他抱起枕头被褥离开了卧室。她知道他是因为白天的事情给她下马威,她想谁怕谁呀,她以为他忍不了多长时间,可人家再没搬回来。

那天陈雅颂的弟子们张罗给导师过生日。陈雅颂从来就不过生日,可这个生日有点特殊,四十八岁本命年,再加上遇上周末,弟子们都说趁这个机会到刚开业的歌子岭去玩一玩。离市区五十公里外的桂江经过一段丘陵地带,那里天然形成几个小岛,早年被人包下来搞农家乐,没搞出多大动静。后来王舜妩找到陈雅颂,说是她的朋友重新承包了那块地,她推荐导师给策划一下,做些有文化品位的内容出来。陈雅颂带弟子们在原址考察,花了一个月时间给出一个方案,王舜妩的朋友也支付了一笔相当丰厚的策划费。陈雅颂把钱当作项目经费,需要出外做调研的学生都可以跟他申请费用。虽说陈雅颂的策划案只是部分被采纳,但他取的名字“歌子岭”首先被采用了,在这个项目没有正式剪彩之前,全市人民都知道附近有一个会唱歌的歌子岭了。歌子岭为什么会唱歌呢?在沿江一带,按照陈雅颂的建议搭建了大大小小三十六架水车,水车从江中把水汲起,经过竹筒传送层级落下,敲响可以替代音键的彩色玻璃瓶,此起彼伏的乐声与天然水声相和,在竹林间,在花丛中,在茶肆里,清清悠悠传扬。这一创意媒体都争相报道,歌子岭一下就出名了。这不,刚一开张,基本每天的订单都是满的。

给出方案后陈雅颂再没去过歌子岭,关于歌子岭的消息都是王舜妩传递给他的,他挺乐意去看一看,就答应了弟子们,让葛郡把儿子带上,全家人一块出行。

经过一年多的改造歌子岭变化不小,农家乐的山寨气息扫除殆尽,取代的是高雅精致的园林风格,一幢幢小阁楼掩映在花海里,有瑶医药浴楼,有古茶制作坊,有书斋,有棋室。娱乐的主战场没有放在岛上,而是放在江边,江边有歌台、船舫、流水宴。王舜妩显然经常到岛上来,轻车熟路,一路介绍。这次活动主要是她张罗的,她向陈雅颂传达老板朋友的话,说对陈教授一行全免费。陈雅颂听王舜妩的介绍偶尔微微点头,他对歌子岭的建设并不满意,除了周边的水车把那种乡野小调做出来了,其他的可谓俗不可耐,画皮不画骨。他琢磨着过后让王舜妩不要再提这个项目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丢不起这个人,这哪儿能叫民俗,叫庸俗更贴切。弟子们不了解导师的心理活动,纷纷议论说歌子岭能做成这样的高大上,全是导师的金点子,把民俗文化春风化雨融入无痕。陈雅颂再听不下去了,他把弟子们招呼坐下,好好给众人上一堂现场公开课。

葛郡带陈止语在一旁玩耍,她被弟子们尊为师娘。虽然她早就能叫出这些弟子的名字,但她与他们不熟。她以前最先注意到的是越敏珠,越敏珠漂亮随和,她暗自将自己与越敏珠作比较,她的眼睛比越敏珠要大,皮肤更白,身材娇小。二十年前,师娘比你美,葛郡很快得出结论。她看出越敏珠胆小怕事,在导师面前都没敢大声说笑,导师多说几句,她马上从包里掏出本子做笔记,不是装样子,是真做笔记。她很快对越敏珠失去关注的热情,这种小女生不会作妖,更不会上位。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王舜妩身上,并固定下来。王舜妩虽然长相普通,但全身上下精心打扮,齐耳短发烫了小卷,耳环和项链是同一个大牌子,超大的名牌背包不断能从里头拿出食物来,有给师娘的酸梅糖,有给陈止语的薯片和巧克力,有给师弟的红牛罐饮。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王舜妩的眼睛就没真正离开过陈雅颂。她说的话,她做的事,无论是对着谁,最终的目标只是陈雅颂。她把橘子剥皮给导师递去,说这是岛上的果树结的果子;把中药香囊递到导师鼻子下面,让导师品鉴里头装有哪几味药。无论导师在哪儿落座,她的位置都在正对面,能占满导师视线的那个位置。葛郡心里发出了冷笑,王舜妩作为在职研究生,果然比应届生要老道得多,用对民俗学的热情和对导师的尊重来掩盖绿茶味。葛郡早听说现在一些女生特别不安分,敢对自己老师下手,当然,现在的一些老师也为师不尊,与学生搞暧昧。她倒是要看一看,谁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搞事情?

生日会在一间精心布置过的房间举行,墙上还有用彩纸剪贴“祝敬爱的雅颂老师生日快乐”的字样。主持人王舜妩宣布,各位弟子上台表演,为导师贺寿。弟子们轮番表演节目,有的朗诵诗歌,有的唱歌。越敏珠就唱了一首《感恩的心》,中规中矩。王舜妩换上一套苗家姑娘的衣服,胸前一大串银饰丁零作响,看得出是用心准备了的。她声情并茂用苗语唱了一首歌,野趣横生,听众们齐声叫好。

陈雅颂说:“你们谁来翻译一下歌词?”

众弟子尴尬地笑着说听不懂。陈雅颂说:“叶公好龙!”

王舜妩笑着说:“听不懂就说明导师编的苗歌谱系你们都没好好研究,还比不上我这个在职的用功呢。”

葛郡心里已经嗤了无数遍了,她知道陈雅颂听得懂,因为在听歌时陈雅颂一直轻轻颔首,两眼放光。只有他们两人听得懂的歌词,这不是公然的调情又是什么?

越敏珠说:“导师,您就给我们翻译讲解一下吧!”

陈雅颂说:“王舜妩,你唱的你来说。”

王舜妩摇摇头说:“我也想听导师说。”

陈雅颂清了一下嗓子说:“好,那我就来给你们讲一讲。歌词里说的是一位苗家姑娘在考验几个小伙子之后,心里有了纠结,不知道选哪个做夫婿合适。有一个身强力壮上山打柴下河捕鱼样样行,有一个知书达理有学问会读书会算数,有一个能说会道嘴巴甜还很会赚钱,她比较来比较去,不知道选哪一个好。”

有弟子插嘴问:“最后选的是哪一位呢?”

王舜妩抢了话头说:“导师,别告诉他们,让他们猜。”

陈雅颂点点头说:“是不能告诉你们,自己琢磨去。再说了,如果歌是你们唱的,每个人的答案都会不一样,对不对?这是首有开放性结局的情歌。”

王舜妩夸张地鼓掌说:“导师说得好,开放性结局,各花入各眼。”

在葛郡看来,这一对狗男女正在旁若无人地调情,哪里给她半分脸面?她肠子绞结,胸口泛酸,正好瞥见陈止语的手伸向桌上的一罐果汁啤酒,她站起来手一扫,把罐子扫到地上。“陈止语,你想干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这是酒,老实交代,以前偷喝过没有?”

众人的目光被声音吸引,齐刷刷看过来。陈止语脸上挂不住,气急败坏地高喊:“我没喝过,我就想试试味道!”

葛郡挥手把一巴掌印在儿子脸上。“还顶嘴,就给我丢人!”

屋内的气氛一下变得尴尬异常,谁也没想到师娘会当众打孩子,不敢劝,不约而同又都看向了导师。陈雅颂走过去拉起陈止语的手,手抚在儿子头上。“同学们,今天很尽兴,谢谢你们费心准备,孩子累了,我带他回家休息,你们可以继续。”

回家的路上,陈雅颂没说一句话。葛郡没有等到他的解释和辩白,在她这一方自然以为她的做法是给他一个提醒,让他悬崖勒马,让他收敛自制。而在陈雅颂这一方,他感到震惊羞愧。当初那个如精灵一般的葛郡怎么会变成这样?如今和他朝夕相处的不但是个弱智,还是个泼妇。这世间看来只有他所热爱的民俗学历久弥新,魅力无减。他暗暗发誓,再不会带葛郡在同事学生面前出现。

等了一个多小时,药房终于叫到葛郡的号。她拿好药回到幼儿园孩子们已经吃完午餐。幼儿园的午餐11点就安排上了,十一点半结束,孩子们洗漱完12点准时上床午睡。

葛郡是蓝二班的班主任。这家幼儿园是用颜色来分级的,刚入园的小班用的是红色,中班用的是蓝色,大班用的是紫色。孩子们午睡分了三个区,由各班班主任轮流值日。早上葛郡的课由别班班主任代劳了,午睡她就接手。她在孩子们的小床周围来回巡视。有一个孩子抠鼻子,两个面对面说小话,好几个眼睛骨碌转。

“同学们都闭上眼睛没有啊?”

“闭上了。”好几个孩子抢着回答。

“我们再把小嘴紧紧地闭起来,好不好啊?”

“好的。”又是一片抢答声,好在过后就一片寂静了。

大概五六分钟之后,一只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老师,我想拉㞎㞎。”

“刚才为什么不拉呢?”

“刚才不想。”

另一只小手从被子里举起来:“老师,我想喝水。”

“去吧,少喝一点,等会儿又要上厕所。”

葛郡跟随那名拉㞎㞎的小孩子上厕所,等他拉完,指导他把屁股擦干净,洗干净手再把人带回来。

所有孩子似乎都安静地躺在被窝里了,午睡时间过半,她想应该都睡着了。她出到外头,找做饭的阿姨领了一盒饭回来。她坐在门边打开饭盒,吃了一口。

屋子里传出声音:“老师,我流鼻血了。”一个孩子坐起来,几个孩子马上从被子里弹起来看热闹,还叫出声来。“李壹名,你的血流到被子上了,红红的。”“李壹名,你是不是吃炸鸡了,我妈妈说吃炸鸡会流鼻血的。”“老师你快救救李壹名。”

葛郡把饭盒匆忙合上,手一滑,整盒饭散落在地。那一股火苗,一直在她胸口蹿动的火苗,腾地点燃蹿上头。她没把饭盒拾起,站起来就往屋里冲。她把那名孩子从被子里拽起来,拎到地上光脚站着。“李壹名,你成天抠鼻子,不抠出血能抠出金子?其他人,不想睡的,就起来到门口吹风!”葛郡喊得血脉偾张,声嘶力竭。她感到自己的胸膛就要爆开了。她想把椅子踢飞,想把这些孩子统统从床上揪起来扔出去。这群猴子、跳蚤、八哥,成天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她受够了,早就受够了。

李壹名哇地大声哭起来,几个孩子缩回到被子里。她把李壹名一路扯到洗手间,她用毛巾给他擦鼻子,将冷水敷在他的额头上,她的动作粗鲁生硬,孩子在一番揉搓之后瑟瑟发抖。她在洗手池正对着的镜子里看到一张扭曲狰狞的脸,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从狂怒的巅峰陡然跌落。她又失态了,这一个月下来已经好几次了。她双手舀水往自己脸上泼,冰凉的水让她安静下来。她把孩子抱起,脸贴着孩子的脸。“李壹名乖,不哭了,老师用凉水给你敷敷额头,血马上就能止住,别怕。”她把孩子抱回到床上,给孩子把被子盖上,她坐在床边摸着孩子的柔嫩的小脸。她羞愧,她不配当老师,她想辞职,她——想死! HDNBHQ91u2fubDiEcsvk9XbAxbfgUu65H0TXGCTesjguDl1tze8sdqa/3srHFO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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