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之行的最后这个晚上,丛牧之在街上吃了点东西就回了宾馆。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斜靠在床上时,手肘按到了遥控器,挂在墙上的电视机唰一下开了。屏幕上是林东新闻——镇领导们在开会。她索性拿起遥控器,想看看能不能遇到个能看的片子或节目。光影闪烁中,她看到了老电影、电视购物、家庭剧,最后停在一部有关赤峰历史的纪录片上。她没再换频道,一边看,一边对里面的画面、解说词进行评价……
恍然,她发现自己的不满并非是针对这部片子,而是对这个行业的。
她正式入行已十余年,而她大量接触影像的历史,则可以追溯到初中时。那是她个人的隐秘史,许多事情的起点,她从未跟人提起过,后来大学专业的选择、工作的方向,无不与这段生活有关。可以说,她一直走在多年前就无意中开始的那条路上。
她越来越怀疑纪录片的有效性。怀疑的来源在于,她越来越无法相信单纯的客观性,或者说,她越来越不相信有一个大家都认同的客观世界。她还记得自己读高中时,有一个外地的老师来做讲座,主题是中国传统文化,提到过明朝的大哲学家王阳明。老师讲王阳明的心学时说,你看此花时,此花明艳,你不看此花时,此花一时就不存在了。当然,同时政治课里的马克思主义原理则告诉你,物质决定意识,物质是第一性的,意识是第二性的,王阳明是纯粹的唯心主义。但是,一旦她陷入无尽的忧郁情绪中——她没有去检查过,是不是到了抑郁的地步——没有一种物质能把她从这种困境中解救出来。相反,她的意识却充满毁掉物质世界的冲动,包括她自己。但同时,她不忧郁的时候,或者说她的很大一部分快乐,又的确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她的意思不是金钱、名牌包或者漂亮的衣服,当然它们也不可或缺,她说的是一种“实在”,这实在里包含着物质、行动以及意识的附着物或载体等,比如说,一旦她拍完一部满意的片子,就会有一种无可比拟的满足感,多巴胺分泌爆棚。到了这个年纪,爱情或性已经无法再让她有忘乎所以的快乐,相反,它们反而时时促使她去强化那个“自我”。它必须依附着片子存在,却又不是片子本身,而是和它相关的一切人、事、经历,是时间和空间。偶尔,她会失去全部激情,对什么都没兴趣,但也并未到厌世或自绝于世的地步。她只是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垃圾,毫无意义,毫无价值,最终便是否定自己——我毫无存在的必要,既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
丛牧之的这种过山车一样的情绪综合征,常常突如其来一场,让她的合作伙伴雅男和春景苦不堪言。丛牧之是工作室的核心,她的创意和才华,她的专注和勤奋,都是支撑这个工作室持续运行的支柱。许多次开碰头会,他们为丛牧之的灵机一动而赞叹不已,拍摄时,她几乎对所有的镜头都胸有成竹,哪怕现场遇到突发情况,也能立刻找到折中或替代方案。伙伴们都说,就算给丛牧之一个上千人的团队,让她拍一部成本超过两亿的大片,她也能不慌不乱地完成。但是,所有人又害怕她的想法钻入牛角尖,一旦她认准某些别人不太看好的项目,并且自以为找到了最好的方向时,她甚至连甲方的要求都不在乎。幸好,十个项目里,顶多有一个存在这样的危险性。
比如两年前那部《瓷之梦》,就差一点儿让他们跌进深渊。
回过头来看,丛牧之当时仿佛是一心要踏入深渊,只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前路是不见底的虚空,雅男和春景还以为走在一条又宽又大的坦途上。毕竟,离上次丛牧之“发病”——他俩给她一意孤行的称呼——才半年时间,按以往的规律,她不可能在短期内第二次“发病”。上一个有关留守儿童的项目亏了不少钱,又因为题材的关系,既不能上央视,又不能送到国外评奖,可以说既不叫好又不叫座。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有可能两次踩进同一个坑里。
一开始,工作室所有人对《瓷之梦》这个项目都不太看好,包括丛牧之自己。讲瓷器的纪录片实在太多,数不胜数,对于这个以China为英文名字的国度来说,瓷器的故事早就被许多嘴巴复述无数次了。甲方是一个大收藏家,有私人的瓷器博物馆,据说所藏珍品比国内很多博物馆还要多,不少是稀世珍品。此人名和公司名都是青云,博物馆也就叫青云博物馆,以瓷器为主,而瓷器里又以白瓷和青花为最。青云公司几年前曾拍过一部以瓷器为题材的电视剧,请了香港和内地两个大腕,收视率一般,但也不能说是失败之作,至少没赔钱,还起到了很大的宣传作用。去年年底,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老板突然想做一部八集的纪录片。为什么是八集呢?因为他从自己所有的瓷器藏品中,选出了八件最具代表性的藏品,每一件都号称价值连城,想用纪录片给这八个宝贝立传。
签协议之前,丛牧之和工作室的主要人员曾去博物馆看了这八件藏品,说实话,对于他们这些非专业人士而言,如果不是那个有价无市的巨额标价以及导游小姐的介绍,其实看不出所以然来。但在这个万物可被标价的年代里,价钱就是一切,价钱就是意义,甚至都不需要兑现,只需在一个价格体系中占据高位,这些事物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奢侈品,或者艺术品。比如,某个画家的画作,一旦在某拍卖行被高价竞拍,此人的其他作品就会立刻水涨船高,一路飙升。有号称知晓内幕者说,很多拍卖公司或者大藏家,都是靠这种方式来操纵收藏市场价格,从而赚钱的。各行有各行的规则,只要是规则之内,怎么玩都无所谓,何况这些行业本身也不是普通老百姓所能涉足的,都是有钱人的游戏。一部分人的现实,不过是另一部分人的新闻,丛牧之他们也是后一部分人:在看到一幅涂满了墨点,像一个醉鬼或孩子打翻了墨盒而成的画被以七位数竞拍时,发出虚妄的惊叹。这种感觉,跟听说某地的彩民中了几千万大奖的感觉差不多,羡慕嫉妒恨,可相隔如万里,这种羡慕嫉妒恨所针对的并不是中奖之人,而是对自己平庸生活的一记回马枪。
藏品看完了,听了介绍后又领一大摞资料回去,包括那部电视剧的光碟和花絮。几个人花两天时间看完碰头,讨论的结果是这个项目可做。首先是,虽然有关瓷器的纪录片很多,但这八件藏品几乎从未出现过。比如第一件白瓷,曾被认为早已经从世界上消失,哪知一直被青云私藏着。前年的一个特殊机会,为了配合电视台的一档讲国宝的节目,才重新进入大众视野,引起收藏界一片惊呼。但是对这件瓷器的前世今生介绍得不多,尤其是青云到底如何在海外偶然购得,没有任何资料。据青云的粗略介绍,这件瓷器是他二十年前在土耳其一个朋友家买的,中国的瓷器流落到欧美者多,或者借助丝绸之路到达西亚,但到土耳其的似乎并不多。因为爆发战争,朋友一家流离失所,还死了几口人,青云便出了一笔钱,以购买瓷盘的名义资助他们渡过难关。青云在当地朋友家里看到这枚瓷盘时,起初也以为只是现代的仿品。后来经过对比鉴定,竟然是白瓷真品。现在,这一家人住在伊斯坦布尔的郊区,以卖蜂蜜为生。青云说,如果要拍这枚瓷盘的来源,可以去土耳其采访他们。他曾问过那个朋友瓷盘是从哪儿来的。朋友说,这个瓷盘是那家人的祖母嫁过来时带来的,而祖母童年时生活在离新疆很近的哈萨克斯坦,曾是一个名门望族,一个世纪前曾和中国官员有过交往,后来流落到了土耳其。这样看来,这枚瓷盘极有可能是中国官员给她家的礼品。重点来了,根据青云提供的信息,这个官员极有可能是乾隆三十三年被流放到新疆的纪晓岚,至少是可能性之一。借助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这个名字在老百姓那里耳熟能详。如此一梳理,这枚瓷盘的辗转流落就关涉到宫廷斗争、民族融合、国际交流等许多重要话题,变得非常有故事性。
再比如第三号藏品,是一件元青花,青云命名为“云在青天水在瓶”,是他极为珍爱的一件,暗合着“青云”之名。青花值钱大家都知道,但元青花在其中又有不同,因为元朝实行阶层制度,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权利使用瓷器。只有处于上层社会的人才可按等级使用,而曾经的中原人尤其是士大夫则被贬为低等人,只能用比较粗劣的陶制器皿。也因为如此,元朝的青花瓷窑基本都是官窑,极少有私窑。烧制青花的难度极大,特别是制釉,此枚“云在青天水在瓶”着色均匀,笔触细致,更难得的是瓶体构图中出现了一位大画家的一幅画。这幅画一向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此画作据记载出于元至顺二年,比瓷瓶的年代早半个世纪。那么,瓷与画的渊源,又勾连出许多故事和历史。拍片子不怕没有答案,就怕没有疑问。
经过两天的深入讨论,七款瓷器都找到了基本的拍摄方向,几个人分了工,各自去写脚本。拍摄方法上,他们也做了设计,想请一个主持人,以穿越的方式出现在这一组瓷器的不同年代,讲述它们的故事。她是唐朝的飞天,也是宋朝的歌姬,还是元朝的胡人,又是清朝的异族美女,这样一路下来,虽然讲的只是瓷器的故事,也大致把中国瓷的历史梳理了一遍。
困难出在第六件藏品上。这件藏品也是一枚瓷瓶,但既不是华丽的唐三彩,也不是晶莹剔透的宋白瓷,更不是天青色等烟雨的青花,质地似乎介于陶与瓷之间。更让大家震惊的是,瓶体上书有一首绝世名作《春江花月夜》,就是号称孤篇压全唐的张若虚的那首诗。这件瓷器也因此被命名为“春江花月夜”。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资料。
丛牧之等曾跟青云商量,是否换一件,但青云坚持这件必须入选片子,而且是他最看重的一件。他们甚至怀疑过这件瓷器是一件现代仿品,但青云言之凿凿,甚至带他们去找瓷器鉴定专家做了鉴定。专家们虽然没办法确定准确的年代,但对这件瓷器是一件难得的珍品意见一致。他们提出了几种可能:比如,是张若虚同代人,出于对这首诗的喜爱,所以烧制了此瓶;再比如,是后世的工匠,出于某种缘由烧制,制坯时誊了这首诗。这都可按常理推之。这其中,有一个专家语出惊人:此瓶乃张若虚的情人所制。这当然是八卦化说法,大家都表示太过夸张了。
丛牧之私下问青云,何以对此件藏品如此珍视?青云说,那个专家所说没错,这件藏品关系到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只不过,故事的主角不是张若虚,而是其他人。
是你自己,对吗?丛牧之追问。
青云没说话,手里握着烟斗,透过有奇特香味的薄纱般的烟雾,丛牧之知道了他的答案。青云终于还是把那个故事讲了出来,其实也没有多离奇,涉及一点儿中国的近现代史,尤其是“文革”的历史。丛牧之听完,心里不免失望,英雄救美女、美女爱英雄的老套路,只不过青云作为亲历者,所感所体过于切肤,不免讲得涕泪横流,那个美女,竟然是中国响当当的世家小姐,只是不方便在片子中透露真实姓名。对她这种完全没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后来者而言,只不过是另一个听来的历史故事罢了。
这件瓷器是她的喉中之鲠,如果不能把它处理好,他们所构思的这部片子的整体结构就会轰然碎裂,如大桥之断,不管多好的创意和构图,都无法抵达彼岸了。她必须解决这个难题。为此,丛牧之不得不跑到国图去把张若虚的资料查个遍,甚至还有他同时代的诗人,所获颇多,但都是背景性的,无法回答根本问题——这件瓷器,究竟所为何来?它跟张若虚到底有没有关系,有的话又是什么关系?
其他几集已经按部就班开始拍摄,大部分属于常规操作,并没多难。雅男、春景两个组进展迅速,丛牧之这组三集片子的两集也比较顺利。为了赶进度,她不得不暂时放下《春江花月夜》,先全力把另外两集做好。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如此告诉自己。这并非是一句自我宽慰之语,这么多年的创作经验告诉她,创作上的困难,只能在创作中解决,而不是闭门造车所能解决的。她相信自己最终能攻下这个山头,但是之前,先把这个山头周围的据点拿下再说吧。
三个月后,整部片子的八分之七已经粗剪完成,有关《春江花月夜》的那集还连个像样的文案都没有。丛牧之不得不让春景和雅男盯那七集的后期,自己全力以赴继续攻这一集。以前的所有经验都不可用了,她得寻找新的思路和方法。丛牧之摒弃了以往常用的办法——大量找同题材片子拉片,从中汲取灵感,这部分工作他们前期已经做了,没必要重复;更重要的是,她不相信这个问题能用常规方式解决。于是,她独辟蹊径,开始回到故事的源头,也就是唐诗中去寻找可能性,而且是回到具体的《春江花月夜》中。丛牧之把市面上有关唐诗的所有著作都买回家,坐在一堆散发着油墨和胶味的书里,东翻西找、寻章摘句。有那么几天,她整个人都沉浸在诗歌的氛围里,几乎忘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她重读了许多少年时背诵得滚瓜烂熟的诗,如李白、杜甫、王维、李商隐等等,那些张口就来的五言七言,有了全然不同的感受。比如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她读小学时背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以为这首诗只有四句,这次读了才知晓,诗还有后半部分: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那少年时被告知的小草的坚强和永远不灭的精神,一下子收束于人间萋萋的离别之情,春风能让枯萎的青草返青,却不能让一个人回到少年时。而且,她蓦然而又略带失落地发现,自己当年最喜欢的那些意气风发的诗,如今竟感到些许矫情。而之前觉得过于沉郁的杜甫,现在竟不自觉地从心头脑海时时浮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还有李商隐,世人皆说义山诗繁复多义、典故众多,可让此时的丛牧之读来,那些蓝田日暖玉生烟、身无彩凤双飞翼,所说的都是中年人的心绪,义再多,所要抵达的,也不过是人的一种情感。
丛牧之当然知道自己的这些感受,充满了误读和曲解,但她早已是一个审美的相对主义者,并且正如她对纪录片客观性的质疑相一致,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她只需对自己的所读所感负责。
读了一个多星期书之后,丛牧之跟青云联系,说想去他的博物馆再看看。不只是博物馆,她想看看他所有的藏品,据她所知,青云还有很多东西藏在库房。青云有些犹豫,搞不清丛牧之的真正目的,他担心她是某种刺探,比如网上已经有人在质疑他夸大了自己的收藏,以此来拉动公司的股票。丛牧之坦陈片子拍摄遇到了麻烦,而且麻烦就在资料最少的《春江花月夜》上。
“如果我解决不了这一集,”丛牧之说,“那么整部片子都将黯然失色。不过你放心,我们肯定会解决的,而且是漂亮地解决,我有预感。”
青云最后同意了丛牧之的要求,但提了一个条件:不能带任何录像和录音设备,只能用你自己全部的身心精神去看、去感受,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
丛牧之同意,她本就不是去拍照或录像的。
再之前,丛牧之把北京有关瓷器的博物馆展览全都看了个遍。
青云的库房在门头沟斋堂的一个村子里,他让司机开车先接了丛牧之,又接了他,一起到了这里。那是一间郊区农村常见的院子,只不过比普通人家的更大,院墙也高。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这里平时并不住人,只有两个保安看守,还有一条大狼狗。院子常年大门紧锁,以至于附近的好多村民都以为这里没人,直到什么时候被狗吠声吓一跳,才猜想这里肯定藏了什么贵重东西。
院子建在一座小山的山脚,朝南,依山势向上,库房就是最上面的几间房子。青云打开两层防盗门,熟练地伸手开了室内的灯,丛牧之首先看见的是飘浮着尘埃的光,然后是琳琅满目的收藏品。瓷器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占三分之一,其他还有青铜、金器、木器等。她看见了几张三星堆遗址的青铜面具,不禁疑惑地望了青云一眼。青云一笑,说:我请人仿的,这个谁手里也不可能有真品。丛牧之又细看了看,只有貌似外星人的面具,没有神树的仿品。
你慢慢看,青云说,我出去等你。他走了出去,库房里只剩下丛牧之一个人,立刻显得空旷、静谧,仿佛一个奇怪的墓穴。
丛牧之挨个仔细观摩所有的瓷器,有些似曾相识,有些则从未见过。她不懂瓷器,只能凭感觉去感知它们大概是个什么样子、什么工艺。五十五分钟后,丛牧之走出库房,看见青云正在院子里凉亭下的茶海上跟两个保安喝茶。她闻到了正山小种的味道,还有烟味。两条中华烟摆在两个保安的面前,其中一条已经掏出一盒,几支烟已被抽完,烟蒂蜷缩在烟灰缸里。
“来,喝杯茶。”青云跟丛牧之招手说,“希望你找到了灵感。”
一个保安把茶斗里的茶倒进一只空杯中,端到丛牧之面前。
丛牧之一饮而尽。她有点儿渴了,甚至嗓子发痒,库房里的灰尘太大,加上一些藏品散发出的那种古老的味道,让她的喉咙干痒难受。
正山小种。丛牧之再次在心里确认了一下,她又自己倒了一杯喝掉。
一念及这四个字,她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浮现余作真的脸。这张脸倒映在杯中金色的茶汤里,并且随茶汤的轻微晃动而变形,那嘴角的表情似笑非笑,好像在念叨着丛牧之的名字。这种茶是他介绍给她的,作为福建人的后代,余作真天生就会喝茶,也好喝茶。两个人约会,丛牧之总是点咖啡,而且是纯咖啡,不加糖不加奶,余作真则多是喝茶。正山小种是他的最爱,他能说出小种跟其他茶叶的细微差别,甚至能品出某泡茶的产地和月份。
丛牧之曾惊讶于他这种神奇的能力,说:
“你应该去参加《最强大脑》节目。”
余作真耸耸肩说:
“一个好的外科医生,必须有一种超级敏锐的嗅觉,不是比喻,就是真正的嗅觉。有时候,我们给病人做病理切片,在化验之前,总是先闻一闻。我能闻出好几种肿瘤的味道。你知道有部美剧叫《豪斯医生》吗?戏里的男主角豪斯就有这个能力,其中的几集就是讲豪斯闻到一个女病人的气味不对,但是各项检查都没有查出任何毛病,可是这个女人又经常发病。豪斯的同事认为女人得的是一种‘孟乔森综合征’,就是总是幻想着自己得病,以引起别人的同情和关注。但是豪斯仍然坚信自己的鼻子,最后终于发现病人是感染产气荚膜杆菌引起的贫血,这种细菌是酸葡萄味的。”
对此丛牧之并不是太相信,这有点儿离谱了,关键是没法验证。但余作真不止一次说,你以为望闻问切的“闻”只是听的意思吗?不,它还有真正的闻的意思。你想,如果看和听都可以作为看病的依据,那闻为何不可?在某种程度上,闻甚至比看和听更客观,我们的眼睛和耳朵都会欺骗我们,可是鼻子不会,闻到是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丛牧之听后,觉得确有道理,忍不住给他提供另一个佐证,中国古代二十四孝里“尝粪忧心”的故事:庾黔娄,南齐高士,任孱陵县令。赴任不满十天,忽觉心惊预汗,感家中有事,当即辞官返乡。回到家中,知父亲已病重两日。医生嘱咐说:“要知道病情吉凶,只要尝一尝病人粪便的味道,味苦就好。”黔娄于是就去尝父亲的粪便,发现味甜,心里十分忧虑,夜里跪拜北斗星,乞求上天让他以身代父去死。
余作真听后,忍不住亲吻丛牧之,开玩笑说,我尝尝你的味道。丛牧之皱眉打他。有时候,他的脑洞大开给她新奇和刺激,但有时候,他们这些理科生特别是医生的毫无忌讳,也让她消受不起。问题是,她自己对事情的感受,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于是,前者和后者的比例,也日渐颠倒。
余作真没有亲到丛牧之的脸,而是亲到了她脖子上挂着的猫头鹰吊坠。
他把她的脸捧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说:
“你被我下了蛊,一辈子都离不开我。”
丛牧之心中一凛,但瞬间又发现余作真眼睛里跳跃着某种笑意,甚至带着一丝嘲笑。
“我闻到你心里仍有我不知道的什么事。”他又说。
“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比如……”丛牧之抢过猫头鹰问,“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做的?”她知道这是某种骨头,但不知道是什么骨头。有几次,她甚至怀疑这是某种动物的尸骨,心里恐惧,把吊坠摘下来放到抽屉里。只是少了它,她总有魂不守舍之感,便只好再拿出来戴上,时间一久,各种无端猜测也就消散了。
“这是什么?”
丛牧之看见青云指着自己的胸前,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的手又摸出那枚猫头鹰了。丛牧之说没什么,一个吊坠。青云没有再追问,而是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回去的路上,青云让丛牧之跟他一起坐后排,丛牧之略犹豫后就同意了。以她的观感来看,青云不是个随便之人,他应该是有什么事要同自己说。果然,车行不过几公里,青云便问她:“不好意思,我想看看你那枚吊坠,不知道是否方便?”
丛牧之有些意外,但青云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乎不答应他不会罢休。她便熟练地把吊坠摘下来——那挂着吊坠的链子的锁扣,她可以半秒钟就解开,因为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了许多年。她对这枚吊坠的感受,如同她和余作真的爱情与婚姻,在经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浪漫踏实的日子之后,开始起伏不定。有时候,她会冷静且平静地感到他们是生活的赢家,至少是部分的赢家,享有着相对的富足与和谐。但这良好的感觉会因为一件极小的事而崩溃,她便又瞬间坠入冰窖之中,恨不得立刻抛弃一切,孤身陷入人海。这种情绪同样持续不了太久,又借一件日常琐事重回欢快。
青云仔细地看着猫头鹰,坦白说,这雕饰并不精巧,甚至有些朴拙。但恰恰是这种朴拙,让整个吊坠显现出某种神秘的吸引力,就像我们看远古时代的壁画,总是用最简洁的线条表现当时的情景,令人感动,或者说,只有如此简洁的线条才可能去表现历史。一旦像动画片或电影那样用华丽丰富的线条和色彩去画,整个故事就会失去历史感——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他还拽了一句本雅明的名言。青云端详猫头鹰的时候,丛牧之也在看着它,她是在担心他看出吊坠中隐藏的情绪。
“一种骨头,”青云说,“但我看不出是什么骨头,也看不出是哪一种骨头。你在哪儿买的?”
“我老公给我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旅游还是访学的时候买的,他去过很多地方。”丛牧之说着伸出手,示意青云把吊坠还给自己。
青云将它放在她手心,说:
“所以,你今天算是有所收获吗?”
哦,他说的是那一集片子。
丛牧之耸耸肩——耸完肩之后,她立刻惊醒这是余作真常用的动作——身体向后靠着坐垫说:
“说不好。我要回去好好消化一下。”
丛牧之确实仍然毫无思路,但是随着她读诗、看展、参观青云的藏品,有些感觉正在心里积蓄,已经快满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创造一个合适的机会让它溢出来。一个装了水的气球,只需要一根纤细的针。
还没等到机会,丛牧之先等到了熊仔生病。
她从青云的库房回去那天晚上,熊仔开始发烧。余作真在外地,家里只有丛牧之一个人。最开始,她以为熊仔就是普通的感冒,家里有常备药,吃上药,多喝水,休息两天就好了。她给熊仔吃了退烧药和感冒药,半个小时后,体温下降了一点儿,但仍有三十九度多。丛牧之有些不好的预感,之前感冒发烧,退烧药能很快把体温降下来,但这一次,不但速度慢,而且很快又升到了四十度。
丛牧之一直心存幻想,觉得熊仔还是会跟小时候一样,吃点药就好起来。药常常是偷着吃的,余作真反对感冒发烧吃药,他主张靠自身的免疫力来痊愈。丛牧之没办法说服一个协和医院的医生,只能偷着给熊仔吃药。道理上,她并不反对余作真的做法,只是情感上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长时间发烧的痛苦使她深有体验,尽管已经过去多年,可是只要看到熊仔红彤彤的脸蛋,她仍会立刻浑身痉挛,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最恐怖的日子。
下半夜,熊仔开始用手抓挠,他身上起了许多小红点。丛牧之知道那是一种疹子,熊仔已经十多岁,早过了婴幼儿各种疹子的高发阶段,她网上查了查,根据疹子的形状和颜色看,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传染了手足口病。这时候是春夏之交,正是手足口病的高发期。
丛牧之不敢耽搁,赶紧带熊仔去医院看急诊。一套检查化验程序下来,天已经快亮了,那位已经疲惫不堪的急诊大夫看着熊仔的血常规,在白细胞数上画了个圈,那上面的数字是十六,比正常值高了六个数。
“血象太高了,综合孩子的表征来看,就是手足口病。”大夫说,“这么大孩子得手足口病,也是少见。”
丛牧之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手足口病虽然是传染病,但也是常见病,只要及时就医治疗,不会有什么问题。大夫开了点滴,丛牧之扶着他缴费取药,然后去打针室挂水。打针室里仍有不少孩子在打点滴,有的头上贴着退热贴,已经睡着了;有的还在哭闹,父母拿着玩具和零食哄,但那些平时吸引他们的东西,此刻都丝毫不起作用。两个值班护士被人们呼来叫去,一会儿是有孩子吐了,一会是有孩子血管太细扎不上针。丛牧之终于逮到一个空档,把单子和药递给一个护士,找了座位让熊仔坐下。他浑身发烫发软,几乎是瘫在椅子上,像刚出生时那么软。
“妈妈,我没事,就是有点儿累。”熊仔仍在宽慰丛牧之。
丛牧之心头一酸,摸了摸他的脸蛋,也是烫的,像刚出锅的馒头。
十分钟后,浑白色的液体顺着塑料管和针头进入熊仔体内,他似乎舒服了些,脸上的红晕略有消退,过一会儿闭上了眼睛,睡着了。丛牧之也困,但不敢睡,怕一旦睡着药走完了回血,索性打开手机备忘录,强迫自己去想《春江花月夜》那集的事。她又打开相册,那里面有这枚瓷瓶各个角度的照片,她看了又看。在输液室惨白的灯光下,手机屏幕上的瓷器发出蓝莹莹的光,上面的字则是另一种光。突然,她心里跳出一个主意来。她知道怎么处理这一集了,她的心怦怦跳,呼吸急促,脸颊发烫,仿佛比熊仔的体温还要高。丛牧之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顺便定定神,重新考量了一下刚才的想法。别无选择,这是此刻她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清晨,她和熊仔赶回家里。熊仔吃了点外卖送来的粥,吃了药,又回到床上睡着了。丛牧之的困劲儿已经过去,尽管头晕沉沉,身体也是熬夜的疲劳感,但脑子却是清醒无比。她把刚刚在医院突然冒出的想法草拟了一个思路,用家里的打印机打印出来,然后逐条去修改和调整。这是她的工作习惯,每次有了想法,都要打印出来修改。当然,她也经常在电子文档上改东西,可最后一遍必须在纸上。只有这样,那些汉字才不会再变化,她用一张纸捕捉了它们,也才有可能去勾画、涂抹、撤回、重写,她能左右这些字、词、句子的命运。最近她对此又多了一种想法,也许自己对影像的怀疑,根源也与此有关。她想自己从前拍的那些片子,如果没有了解说词、字幕,很大一部分都将沦为幻灯片。
《春江花月夜》这一集突然提速了,几乎是用创纪录的速度拍完并做好后期。
丛牧之把8集片子拷到光盘里,跟春景、雅男一起到青云公司里的放映室,给他们放样片。成败在此一举。
这是一间巨大的放映室,一百多英寸的LED屏幕,六层半环形阶梯座位,简直是个小型影院。几个人一边跟青云公司的管理员调试设备,一边感慨有钱人就是“壕”,相比之下,他们工作室放片子也只能在会议室里,一个可以上卷下拉的投影仪,一台放映机,还不能装音效,声音太大马上就会遭到隔壁的投诉。所以,每次看片的时候,他们为了体验最佳效果,不得不每人戴一副蓝牙耳机。
“如果给我这么一间放映室,我能把所有画面的细节都调成最好的饱和度。”春景像抚摸情人一样抚摸着液晶屏幕说,“咱们那个拍各地夜宵的片子,因为太多夜景了,虽然打了光,可亮度还是不够。我调色的时候,屏幕太模糊了,没法一帧一帧地看。”他仍然在为曾经没做到的事惋惜。
“别做梦了,”雅男把一根红色的线接上,“除非哪天咱们拍一个《舌尖上的中国》那样的爆款,收视率爆棚,拿奖拿到手软,海外版权卖到数不过来。”
丛牧之看着两个伙伴,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如果说这项工作除了创作本身带来的快感外还有什么让她如此执着的话,那就是眼前这两个人了。还在总台时,他们就是臭名昭著的三人小组。丛牧之心思缜密,叙事能力强,常有奇思妙想的创意;雅男有极好的镜头感,她的摄像水平是电影级的,这两年常有电影剧组挖她,但她都没答应;而春景则擅长剪辑和各种软件的应用,他还是他们中的活跃担当,喜欢听相声、看脱口秀,也擅长讲笑话,尽管多数是冷笑话。那个《了不起的麦瑟夫人》就是春景推荐给她们的,然后成了她和雅男最喜欢的一部剧。
有一次,三个人一起出去旅行,在酒吧里喝了不少酒。
丛牧之问春景:
“咱们三个每天厮混在一起,我和雅男虽然不是什么大美女,但也算是秀色可餐,你就没对我俩动过狼子野心?”
雅男顿了一下,接着说:
“对,你到底喜欢谁?我说的是……情色,可不是朋友之间那种喜欢。”
春景面露难色,说:
“你们这是想散伙吗?干吗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无聊不无聊。”
“那就是你对我俩都没兴趣?”丛牧之说。
春景反问道:
“那你们呢?你们谁对我有过男女之间那种感情?”
两人被问倒了,各自想了想,好像也没有。
“真是拿你当哥们。”雅男说。
最终三个人不免感叹,谁说男女之间不能有纯友谊呢?他们就是。他们还接着探讨了这个“纯友谊”的定义到底为何,结论是:纯友谊并不代表毫无所感。比如说,他们都会在某一个瞬间对异性朋友产生某种心动,甚至在特殊的时刻有过肉体的欲望,但是这些情感都是作为一个人应该有的反应,而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的灵魂和肉体的双重激动。
等到结婚,她把余作真介绍给自己的两个密友时,他们都有些意外。接着,春景也开始了恋爱,甚至开始考虑跟女朋友移民加拿大的事儿了。那是三人小组最严重的一次危机,雅男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一气之下退出了三个人的群。丛牧之又把她拉了回来。但这个群从此很少有人说话,直到他们决意自己单干,组工作室,三个人才重新回到曾经的那种亲密状态。
八集片子放完,接近四个小时。所有人全程看得很安静很投入,尤其是青云,没去洗手间,连放在他旁边茶几上的茶也没喝一口。丛牧之他们三个一开始略显紧张,后来也放松了,直接打开笔记本,一边看一边随手记下一些需要调整的地方,如画面衔接、解说词、亮度对比等,有几个镜头可能还要补拍一下,好在都是瓷器的特写,不麻烦。有关《春江花月夜》那集,连雅男和春景也是第一次看成片,因为他们忙其他几集的后期,所以这一集连最后的剪辑、配音、调色,都是丛牧之一手完成的。这集放完,本来有个十分钟茶歇,但青云说接着看,茶歇取消,等一下去公司的餐厅聚餐。春景和雅男分别在微信群里发来点赞的图片,说:之之,这一集牛逼,真没想到你还能挖出这么好的故事。丛牧之回了一串爱心和飞吻。她的注意力更多的在青云那儿,不断用眼睛的余光瞟着他的反应。在屏幕光影的闪烁中,她看见青云眼角有晶莹之物,那是极淡的一点泪痕。他当然不会让眼泪流出来,事业做到他这种地步,早已经修炼得宠辱不惊了,这一次能让他眼泛泪迹,至少说明片子触动了他内心的隐秘处。丛牧之稍稍松了口气,但是她心里顿时又升起更大的不安,她知道这不安从哪里来,只是不敢往下想。
青云第一个鼓掌,接下来陪他看的公司员工和几个顾问也鼓掌。青云起身说:
“我得向你们表达敬意,表示感谢。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担心你们拍得跟电视台每天放的那种一样,还好不是。感谢感谢。我已经让人在食堂略备简餐、薄酒,大家移步到那里,边吃边聊。”
丛牧之说:
“甲方满意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青云总,您先跟各位老师去餐厅,我们把机器收一收,马上就到。”
青云点点头,说:
“好,我醒好酒等你们。”
一群人簇拥着青云离去,放映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个和管理员,几个人迅速把电脑等收拾好,装回到车里,然后赶到餐厅。
说是简餐薄酒,但桌上摆满了龙虾、鲍鱼、茅台和高档红酒,这一桌餐下来,怕要一两万元。
桌上有桌签,三个人按照名字分头坐下。丛牧之在青云的右手边,相当于是主客的位置,青云左手是一个瓷器专家,然后是雅男,春景则跟丛牧之隔了一个人。丛牧之心中有些惴惴,欠着身子说:
“我坐这里不太合适吧,青云总,这么多专家、老师。”
青云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说:
“你是主角,理当坐这里,大家没意见吧?”
众人立刻哈哈笑说,这必须的,这部片子丛导演劳苦功高。春景和雅男彼此看了一眼,撇撇嘴,强忍着没笑出来。
之后,同常见的饭局一样,主人致辞、敬酒,客气和真诚交织在觥筹之间。等到酒过三巡,那些客气也被感受为真诚了,气氛一下热闹起来。不过大家谈的并不是片子,而是近期的热点事件,其中一件就是说四川某大学接受了某收藏家的捐赠,专门开了一个博物馆。但是最近有一个文物爱好者去参观了一下,发现这里面的藏品简直离谱,有很多连仿作都算不上,甚至违反最简单的历史常识。比如,此博物馆里有一瓷瓶,瓶底字显示“元皇庆三年制”,“庆”字竟然是简体,滑天下之大稽。这个帖子近日在网上热传,很快,更多热心网友扒出一大批类似新闻。北方某大省也有一个博物馆,所展出的藏品,都具有后现代性质,用古代的名义,但造型却是现代,而且是另类的、毫无逻辑的现代。于是,春景说了一个笑话,说在798艺术区,某先锋批评家、策展人带着七八个学生闲逛,发现一个极具先锋性的装置:一蓬头垢面的汉子,正在拆一辆老式自行车,拆了装,装了拆。批评家忍不住跟学生道:你们看,这辆自行车就是我们现代社会的象征,而修车人的行为则显示,我们被时代所裹挟和异化,我们以为自行车是工具,但却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工具化了……一大套理论里,各种西方人的名字此起彼伏,各种理论争相露面,听得那些学生频频点头,目露崇拜之光。正当这个批评家要做一精彩收尾时,汉子突然兴奋地站起身,大喊一声:妈的,终于修好了。然后骑上车扬长而去。人家只是车坏了而已。望着远去的背影,批评家不但没有尴尬,又指着车轮印说:看,我们人类文明在宇宙中,不过如这车辙,看似印上去了,实则什么都没有。
春景讲得惟妙惟肖,尤其是模仿批评家的那段评论,简直如单口相声一样精彩,众人都听得捧腹。笑过之后,青云端起酒杯说,春景老师这个故事,虽然是当作玩笑讲的,但仔细想想,古今中外的许多艺术品对老百姓来说都是这般。不说瓷器、字画,就说各地的小吃,倘若不安上个乾隆下江南吃过、康熙微服私访尝过这样的故事,还会有多少人问津?而无数的景点就更是如此了,你去登山,导游指着远处的一块石头让你看像不像如来佛,你本来看着不像,但跟着他的指引,这里是头,这里是眼睛,这里眉毛,左看右看,还真如佛像了。然后他再跟你说,心中有佛,眼里自然有佛。这话说一千遍一万遍,于是石头果真成了佛。艺术,就是以假为真。
青云说这些话时,不安感又一次在丛牧之心头升起,犹如一条滑腻的泥鳅,还没等她用力去捕捉,又嗖地一下溜走了。她正要稍微闭目,好去感觉中找一找,却被青云伸过来的酒杯惊起。
青云在挨个碰杯,她是最后一个。
“丛导演,我本该第一个单独敬你,但想了想,作为压轴更合适。”
丛牧之今天喝得不少,青云的红酒极好,她又好红酒,每次遇见高品质的,便忍不住多饮一些。但是她并未有醉意,或许是心里被不安牵扯着,也不敢醉。
“谢谢青云总,合作愉快,遇到你这样的甲方真是太幸运了。”丛牧之说。
“不,不,应该感谢你,”青云说,“你帮了我大忙,‘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张若虚的诗真是太好了,你的片子也好,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佩服。”
“我想您应该看出来了,这一集的问题,从根本上讲,不是我解决的,是你自己。”丛牧之说。
青云会心一笑,坐下,又示意丛牧之坐下,还用公筷给她夹了一只龙虾。然后,他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表示了一下抱歉,走到了包房另一侧的沙发上打电话。
醉意如夜潮,不知不觉从腹部向上下两段侵袭。丛牧之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那只虾。
她撬开它的壳,里面是雪白的虾肉,她舍弃了筷子,直接用手抠出来吃掉。对付龙虾腿时,她的手被钳子刺了一下,渗出几滴血珠来,滴落在虾肉上,她犹豫了一下,也塞进了嘴里。她缓慢地吮吸着,试图品尝出非同寻常的味道来,但似乎没多大区别,她的两滴血并未让龙虾肉产生什么化学反应。接着,她看到了刚回来的青云的目光,似笑非笑,有一种下棋即将通赢的轻松感。顺着他的目光,她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又在抚摸那只猫头鹰。丛牧之脸颊一热,好在因为喝酒,脸本来就是微红的,没人能看出她的尴尬和羞赧。
丛牧之站起身,又端上酒杯,招呼雅男和春景,说:
“我们工作室敬一下各位老师,尤其是各位专家,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们也没法顺利完成任务,谢谢大家。”
这个夜晚在碰杯声中落幕。
从青云那里到家,没想到余作真回来了,门口衣挂上按顺序挂着的整齐的衣服证实了这一点。也是,他已经在医院连值了三天班,今天无论如何该休息了。没什么动静,看来是睡着了。
熊仔放学后本来该去托管班的,在那里上围棋课,然后吃一个托管班的配餐,做作业,再之后自己回家。托管班就在小区外面的一栋楼里,几乎成了熊仔常年的中转站,从一年级开始,他每周都要有几天放学后来这里。那时候,丛牧之急匆匆地下班去接他,心中充满愧疚,不停地说:宝贝对不起,妈妈来晚了,明天一定早点儿。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其实熊仔对此并不以为意,甚至他更愿意在托管班而不是空无一人的家里。在这儿,有他喜欢的围棋,更有人陪他下围棋。那几年,熊仔沉迷于这无比简单又无比复杂的黑白游戏。有一次他跟丛牧之说,妈妈,你知道吗,只用黑白子和324格,就能构成整个宇宙。她不懂围棋,也无法想象它们怎么构成这个世界,在她生活的宇宙中,熊仔是太阳,她是地球,她围着他转,靠他的引力不让自己脱离轨道。
对了,小家伙对真正的浩瀚宇宙感兴趣了,当然相关的航天、天文之类,也都有所关注。每隔几周,他就会发来一个科普书单,让丛牧之给他买书。丛牧之有求必应。书一般先送到工作室,她随手翻翻,偶尔也从中获得点灵感,然后每次两本,有规律地给熊仔拎回家。他卧室有个小书架,每一次,他都把书按分类——他自有分类,这一点完全遗传自余作真——整理好,看完一批,再更新一批。他说书的甲醛含量很高,卧室不宜放太多。你怎么知道,丛牧之问。熊仔耸耸肩,说,书里说的。书在反对书,丛牧之忍不住笑。他令她开心,时时给她惊奇,所以有时候不免想,人类生育下一代,看来绝不仅仅是繁衍的本能,更是好奇的本能,再有预见性的人,也无法预知自己会生出怎样的孩子,以及这孩子会如何改变他的生活。此逻辑如果推演到整个社会,延伸到一代人和另一代人的关系上,会是个更大、更有意思的话题。
余作真和熊仔之间,并不像通常的父子那样严父弱子,他们几乎是颠倒的。这个聪明的、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在很多方面比孩子还要固执和幼稚,如果他同熊仔一起出去玩,他很可能跟别人吵起来,反而是熊仔来劝慰他。但是丛牧之也不得不承认,熊仔在精神上更依赖父亲,而不是自己这个生活上更操心的母亲。他经常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余作真,跟他分享某些特殊的喜悦,因为那些喜悦在母亲这里很难获得回应。他们某些脑回路一模一样。如此,这个三口之家便形成了一个奇特的精神贪吃蛇,熊仔依赖余作真,余作真依赖丛牧之,而丛牧之则依赖熊仔。那是他们最和谐、最美好的阶段。
余作真会带刚刚五岁的熊仔去他们医院参观标本室,对着实物给他讲人体的骨骼和各种器官,完事了还能带着他去吃卤煮,筷子挑着大肠和肺,嘴里说着和人的内脏的区别。重口味,恶趣味。丛牧之严重鄙视,但他们两个乐此不疲。丛牧之怀疑熊仔知道那个猫头鹰吊坠的真正来源,但是他守口如瓶,从未透露过半个字。有时候她心里会生出一些不甘,凭什么我生的儿子,跟父亲那么亲?有时候又觉得,他们两个像两根柱子,帮自己支撑着整个世界——但是,一根柱子不断变粗,另一根就会显得越来越细,直到房屋从倾斜到倒塌。
她洗了手,换上家居服,轻轻推开儿子的房门,看见余作真跟他一起躺在床上。熊仔的身体蜷缩着,但并不是因为冷,这就是他的睡眠姿势。余作真的身体也蜷着,两个人像一大一小两个括号。余作真没有这个习惯,一看就是为了跟儿子保持某种一致性而特意如此。床头放着一盒巧克力,只剩下几块了。作为一个医生,他经常放纵熊仔吃太多的糖。
“如此轻易可以得到的快乐和满足,干吗要限制呢?”他总如是说。
“你不知道摄入过多的糖,会引起近视、肥胖、超前发育吗?”丛牧之也总是用同一句话反驳他,“快乐不能以牺牲健康为代价。”
“我当然知道,”他说,“但我还知道他有一个刻板的老妈,她会及时制止这种情况的发生的。”
这时候,熊仔会微笑着在旁边看着他们,像在看抢一粒米的两只蚂蚁,有趣又好笑。
丛牧之也想用同样的姿势躺下,可是熊仔的床只有一米五宽,已经没地方了。她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床边看着父子二人。他们连呼吸的节奏也是一致的,丛牧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试图跟上他们,但是只保持了几分钟就感到气喘不匀了。奇怪,难道人睡眠的时候和清醒的时候,呼吸节奏不一样吗?这一刻,她心里有点小小的妒忌,想叫醒余作真,手伸到半空,被熊仔的一句梦话停住了。
“妈妈。”熊仔说。
“妈妈。”余作真也嘟囔了一句。
她不再打扰他们,盖上毯子,悄悄出了门,靠在了沙发上。
“不完整的括号。”这是她睡着前脑海里浮现的最后一句话。
《瓷之梦》大获成功,他们不但顺利从青云公司拿到了尾款,作为感谢,青云还赠了他们一套全新的剪辑设备,价格不菲。丛牧之和雅男、春景开了庆功会,所谓庆功会,就是请全工作室的同事去海底捞吃火锅,然后去KTV唱歌。几个90后玩得很嗨,他们三个则早早退场,春景要回去补觉,雅男说还约了其他人,丛牧之则是答应了熊仔,第二天跟他一起去参加野攀,她也正好趁机出去走走,把眼睛从监视器、电脑屏幕转移到山山水水上来。
出了KTV的门,丛牧之才想起忘了进临时拉的拓展活动群,赶紧扫码进入。群公告里写着一大堆需要准备的东西:防晒衣,防晒霜,简易午餐,水,攀岩鞋,等等,她得在迪卡侬关门前买齐。其他装备组织方统一安排。
等她买好东西,走出迪卡侬的门口,收到了余作真的微信:熊仔睡了,我在“三体”。哦,想起来了,他马上要去欧洲出差二十天,之前能休两天假,不用坐诊也没有安排手术。他们常常借这样的机会约会,一起吃吃饭、喝喝酒、聊聊天。
“三体”是小区不远处的一个科幻主题酒吧,店主是科幻小说《三体》的狂热粉丝,据说花了大价钱从版权方那里获得了授权,不知真假。酒吧装修全部是未来风格,充满金属感、太空感,不但贴着各种科幻电影海报,甚至连吧台、座椅都设计成太空舱、太空椅的样子,而服务员穿着紧身宇航服,话筒装了变声器,不管发出什么声音,最后传出来的都是机器人的那种酷酷的音调。三体酒吧一开业就受到科幻迷的热捧,很快打出了名气,成了网红店。很多对科幻不感冒的年轻人为了体验新鲜感,也趋之若鹜地赶来一醉。这里的每一款酒,每一种小吃,都是用科幻素材命名的。比如“黑暗森林”,还有“太空漫游”“星际穿越”“星球大战”等上百款鸡尾酒,总之,每个科幻拥趸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所迷恋的那些符号和意象。当这些符号、意象借助酒精把他们灌醉,时空就能穿越和扭曲了。
白天的时候,酒吧大门紧闭——那扇门被打造成宇宙飞船的舱门形状,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一到晚上八点钟,人们会陆陆续续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赶到此处,很多人还cosplay自己最喜欢的角色。等到午夜,这里常常爆满,有的人不得不在门口等位子。于是,你会在霓虹灯里看见一群宇宙人、半人马、科幻电影里的外星人在刷手机、吃关东煮、吸烟,仿佛整个太阳系的外星文明、不同时空的太空人都会聚于此了。
“这是宇宙文明的聚会。”有人在网上欢呼。
余作真值夜班回来,大概凌晨两点,正是酒吧里人群逐渐散去,天色开始浮出明亮的时刻。这时候,身体里熬夜的疲惫和新一日的苏醒相互交织,从而让他感到一种清醒的恍惚,便走进去,点一杯“二律背反”。时间久了,他便有点迷恋凌晨两三点的北京,街道空荡荡,但总有人和车偶尔经过,像是被拉长的某种旋律。路灯亮了一夜,仿佛电量也即将耗尽,光芒显得有些苍白。这时的城市,安静和喧嚣、热闹和孤独、亲密和疏离,所有人类能感觉到的相对立的情感,竟都和谐地交融在一起。“二律背反”一饮而尽,整个身体会微微抖动一下,就像他脱掉手术服的那一刻,肉身有了一种虚脱的轻松感,随即灵魂却是被清水浇灌的苏醒感。有时候,他也会尝尝其他酒,“云图”“沙丘”什么的,但最终仍然回到了“二律背反”。这是酒吧里唯一一款不那么科幻的酒,他后来检索过,这是一个哲学词汇,大概意思就是某种既相悖又相辅相成的东西。用此命名一款鸡尾酒,真是绝妙,或者对整个酒吧来说都算得上是象征。这一点,他跟那个科幻迷老板谈到过。那时,他们已经是可以聊聊天的朋友了。
缘分起源于某一天,酒吧里有个女孩被食物卡到了喉咙,正当那些缺乏急救经验的年轻人要么已经迷醉到以为她的挣扎是某种奇怪舞蹈,要么根本不知道怎么施救时,余作真迅速判断了情况,用海姆立克急救法帮助女孩把一小块鸡胸肉吐了出来。人们发出了轰然的欢呼,一个蓝头发的女人使劲地拥抱了余作真,她说自己叫露西,带着轻微的止痛药的味道。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名字来自《超脑》中的斯嘉丽扮演的那个角色。为了感谢余作真,露西请他喝了酒吧里最负盛名的“E=mc 2 ”,就是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公式。这款酒只有她能调,且每天只卖七杯,因为要保持“质能守恒”。露西为余作真破例,调了第八杯E=mc 2 。
那天离开时,露西已经有些醉意,余作真也微醺了。露西手臂搭在余作真的肩膀上说:“在三体,你永远八折。”在酒吧那种昏暗的灯光里,余作真都没看清她的样子,只是凭着医生敏锐的眼睛捕捉到她的脸有坚硬的轮廓,颧骨很高,鼻梁很挺,仿佛有异域血统。她似乎比看起来要轻,有一种漂浮感,仿佛身体里充满了气体。
后来的某一天,余作真看完上午的门诊时已经十二点半,他伸伸懒腰,正想起身去食堂吃个饭,有人推门进来。
余作真说,上午不看了,请挂别的医生的号。他以为是来加号的病人。
“果然。”那人说。
余作真这才抬头认真看,是一个女人。
“我是露西。”女人说。
余作真花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露西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他惊讶地问。
“你是医生,我是病人,我来这里当然是来看病的。”
他注意到,她是短发,也不是蓝的,那天应该是假发,而且颧骨也并没有很高,只是五官比一般的人要立体些,就算有异域血统,也一定经过很多代的稀释了。
“需要帮忙吗?”他问。
他以为她找到自己,是想挂个专家号,或者私下找某个专家咨询什么。
“哦不。我已经看完了,从这里路过,偶然间瞥了一眼,看见你了。我记得上一次你曾提到过自己在这里上班,所以忍不住仔细瞧瞧,然后就果然是你。”
两人去医院地下一层的食堂,那里有简餐,也有咖啡。余作真说自己下午还有一个会议,要不然可以出去吃个饭。露西说不敢耽误你,多少人等你救命呢。
第二次见面,两个人都腼腆了不少,虽不到尴尬的程度,但谈话仍有些小心翼翼。余作真心里暗想,可见酒吧这种地方的所有设计,都是为了让人放松戒备,袒露隐秘的自己的。
“告诉你个秘密。”露西说。
余作真耸耸肩,说好啊,我善于保守秘密,更善于倾听秘密。
他以为她会说三体酒吧的事,比如某一款极贵的酒其实就是汽水兑威士忌,或者她为何取名露西。否则一个才见第二面的人,又能有什么秘密可以分享。
露西指着自己的腹部,说:“我切掉了一个器官,不,半个。”
余作真被嘴里的三明治噎了一下,他赶紧喝口水,然后继续咀嚼,终于咽了下去。
没有等余作真问,露西继续说,她去年切掉了百分之四十的肝脏,今天是来定期复查的。
余作真放下餐具,又耸耸肩,他没有安慰她,作为医生,他见多了类似情况的病人。他谈起了三体和“二律背反”:“二律背反(antinomies)是18世纪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提出的哲学基本概念。它指各自依据普遍承认的原则建立起来的、公认的两个命题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由于人类理性认识的辩证性力图超越自己的经验界限去认识物体,误把宇宙理念当作认识对象,用说明现象的东西去说明它,这就必然产生‘二律背反’,而实践则可以使主观见之于客观,论证相对性与绝对性统一的真理。”这是他从百度百科上查到的定义,余作真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如此拗口的哲学表述,他不但能准确记住,还能口齿清晰地说出来。他继续道,我不懂哲学,但是我认为这个康德给人类提供的一个伟大的贡献,他看到了人的本质。在医学领域,我们能看见同样的道理,比如疾病,就是人的身体和精神“二律背反”的结果。法国学者福柯还有一个观点。人们经常说我们的肉身限制了我们的灵魂,认为灵魂具有无限性,而肉体却是极其有限的;在福柯看来,事情恰恰相反,是我们的灵魂限制了我们的肉体。不是吗?我们的肉体遵从最原始最直接的欲望,想摄入卡路里、糖分、蛋白质,想无限增长,但是我们的灵魂却不允许,要想尽各种办法瘦下来,要皮肤变白,腰变瘦,要削掉下颌骨,抽出多余的脂肪。总之,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塑造身体。
露西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浮现出光泽,不像刚才那样平淡,而像是水里落进了一只蝴蝶。
余作真啜一口咖啡,又接着道,当然,我们医生的本质就是抵抗“二律背反”,或者说,我们的所有努力都是试图让这种反应持续下去,而不是一方把另一方毁灭。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文明无不如此,包括你喜欢的科幻作品。
那天之后,余作真成了三体的常客,随后丛牧之也经常去了。第一次自然是余作真带她去的。那天,他开车到工作室楼下,副驾驶位置上一大捧鲜花,几十枝玫瑰。丛牧之接了余作真电话从工作室下楼,看到花有些发蒙,她以为这一天是二人之间某个特殊的日子,自己给忘了,生日、结婚纪念日之类。但想了想,那些日子都是春夏时节,而此刻是秋天,跟所有纪念日都不搭边。
她坐上车,把花抱在胸前。
余作真知道她的疑惑,一边开车一边说:
“不用想了,什么日子都不是,花是一个患者送的,我觉得还算新鲜,就拿回来了。”
“患者给医生送玫瑰?”丛牧之说。
余作真耸耸肩,说:
“主要是他偶然间搭配出了一种特别的味道,很少闻到。只可惜,是个男的送的。”
丛牧之“扑哧”笑了。她知道余作真经常收到鲜花,不只是患者的,还有很多医院里的护士或者医学院的女学生的,区别是患者都送百合之类,而女学生才送玫瑰。这也不奇怪,余作真年轻有为,人也精神,受到女孩子们的关注也在情理之中。她已过了那个对所有异性都心怀戒备的阶段,主要是,她已然明白,戒备也没有用。她只能相信他。不过,余作真的表现是可堪相信的,他从不避讳有谁跟自己表白了,甚至会坦白某某的确让人动心,但他随之会坚定地说:“不过,她的气味不对。”这是他的气味恋爱论,他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必须气味相投,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气味相投。这时候,丛牧之便忍不住暗暗嗅一嗅自己,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味道。人是闻不见自己气味的,因为你每天都置身其中,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肆不闻其臭。除非你有和余作真一样灵敏的鼻子,他甚至能分辨出空气中的湿度,误差与湿度计所测不超过五度。
“有一天,我的气味变了,你就会不再爱我。”丛牧之不无担忧地说。
余作真说:
“不会,你身上有一种我迷恋的味道,而且这是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分辨出来的味道。”他没说出来的是,自己对这种味道越来越迟钝。他给自己的解释是,迟钝是因为太过熟悉了。
熊仔今天去爷爷奶奶家了,他们自由支配整个晚上的时间。于是,二人先去吃了个饭,又去看了个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因为晚饭时两人都喝了点儿酒,便没开车,打车回到小区。丛牧之正掏钥匙刷门禁,余作真拉住她,说:还有节目。
他带她到了三体酒吧。此时刚过九点,酒吧才开门不久,人还不算多。
露西不在。
余作真先给丛牧之推荐了二律背反,丛牧之喝了一口,就被这款酒那种复杂的口感刺激得打了个冷噤。然后,余作真又解释了这个名字,丛牧之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说:虽然听起来自圆其说,但实在也有点牵强。据我所知,康德提出二律背反是有一个非常具体的背景的,所有的艺术和哲学都有具体的背景,你把它扩大化,相当于是挂着羊头卖狗肉。
余作真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
“不是么?不过酒确实很特别。我还想尝尝其他的。”
“可惜,老板不在,喝不到E=mc 2 。”
他们那晚喝了七八款酒,到家时已经是凌晨。
趁着酒意,两个人还做了爱。他们都不可能想到,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做爱。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之间的性生活变得不太规律,一个是因为工作,再加上日常生活需要围绕着熊仔的日程来安排,他们难得在夜晚一身轻松地凑到一起。余作真现在是知名医生了,与刚谈恋爱、刚结婚那会儿不可同日而语,那时候虽然也忙,但忙的只是时间,他仍有余力发挥他的那些奇妙想法,给丛牧之制造惊喜和惊吓。而丛牧之的事业也到了关键时期,努把劲儿,有机会把握新的机遇,一放松,便可能滑向未知的深渊。她隐隐地担心,机遇和深渊二律背反,可能都是一场鸿门宴。
她已经感知到纪录片行业,甚至是整个影视行业正在进入一个新的航道,所有从业者都遭受着时代激流的洗牌。而这个激流就是移动网络和短视频,这一年,快手和抖音等已经成为新的互联网巨头,直播和带货正方兴未艾。而很多传统影视和视频行业的人,仍然沉浸在过去温暖的海水中,不知海面下激流汹涌,或者知道却无能为力。春江水暖鸭先知,丛牧之感受到了,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应对之策。按照现在的操作方式,他们的工作室还可以维持两年,但是随着各个政府部门以及各行业自媒体的兴起,他们的日子会越来越艰难。她在麦克卢汉的书里看到过,媒介即信息,人们需要的是信息,无所谓什么媒介。而媒介已然天翻地覆,传统的纪录片正在失去它的独特魅力,或者说,正在失去释放独特魅力的方式。这一点从他们近期接到的项目就能看出来。从去年年初起,除了《瓷之梦》这部片子,工作室的其他几部片子都是各地政府部门的单子,限制多,资金少,关键是没有任何创造空间。而且,为了接这几个项目,他们几乎耗尽了之前积累的人脉资源。很多政府部门也逐渐发现,拍这类片子,拿到央视上去放一放,已经起不到多大的宣传作用了。现在的观众和网友喜欢的是活泼有趣的爆款,而不是那种传统的、带着介绍和说教风格的专题纪录片,所以宣传方式也在一点一点更新。从另一方面讲,丛牧之他们这些年的商业化也不够,生存能力不强。她曾经设想过在纪录片中引入一定的广告资源,类似于植入,不但在内部遭到了雅男和春景的反对,也遭到了甲方的抵制。他们认为自己出了钱,就该给自己干活,怎么还能去宣传其他东西?
不知道是酒精帮助了他们,还是刚才酒吧里的长谈让两人回忆起最初的激情,刚一进门,他们就吻在了一起。这个场景比较电影化,丛牧之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落地窗位置的镜头,视框里,门厅处一男一女正在热烈地拥吻,双手在彼此身上抚摩。借助这个视角,她发现他们此刻的激情带有表演性质,或者说,他们的确有对彼此的性和爱的饥渴,但同时这种饥渴似乎并没有燃烧到如此程度,只是在为了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热情而努力,因此,他们动作和声音都有些夸张。
他们终于脱去了彼此的全部衣物,滚到了那张实木床上,木材独有的气味每一次都让他鼻翼翕动。两个人同时停止了动作,又同时说:避孕套。他们为这多年养成的习惯心有灵犀地笑了一下,余作真去衣柜的一个储物盒里翻找,这东西总是放在这里。然而,储物盒空空如也,他们太久没有做爱,也太久没想起这件事了,什么时候用完的早已忘记。
气氛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从身体的欲望来说,还是作为夫妻关系的一种表现来讲,都无法就此停止。二律背反,欲望和理性之间的纠缠,他们要进行一场哲学式的做爱。都是结婚多年的成年人,他们对自己的身体都相当了解,也有足够的控制力,因此他们最终抵达了高潮。只是这一次,余作真射在了丛牧之的腹部。那里有一道长长的伤痕,尽管已经过去多年,伤痕的颜色看上去已接近皮肤的颜色,但是触摸上去,痕迹仍在。余作真的脸枕在这里,好像枕在一道山岭之上,他久久不敢动,因为不知道到底该向哪个方向转头。
第二天清晨,余作真更早一些醒来。
他看着身边的妻子发出轻微的鼾声,仍然在深度睡眠之中,而他自己已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正常睡姿,蹿到床头的枕头被头颈挤压的样子提醒他,他恢复睡姿的时间不短。他心里始终好奇,为何自己睡觉时身体会不知不觉向上蹿,如果没有床头的木板,他肯定夜夜都要把枕头顶到地上。
“好像睡眠也是一种攀登。”他头脑里涌出这样一句话。
丛牧之翻了个身,脸正对着余作真了。
说实话,他们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端详彼此了,丛牧之比他早醒来的时候,应该也曾这样细细看过他。此刻,他看见妻子的那张脸,整个是极熟悉的,那是一种仅凭感觉和记忆就能从千万张脸里寻找出来的熟悉,但是让他去描述:鼻子什么样,眼睛什么样,嘴有什么特征,他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就是说,倘若把这张脸的五官分开来,他一样也不能分辨。这是怎么回事?他立刻想到,自己在妻子那里应该也是如此,心里顿时感到一阵悲伤。但是他并不确信,于是决定跟他们玩一次辨认的游戏。
那天晚上,余作真早早下班回家,做了几道菜,等着接熊仔的丛牧之回来。晚饭后,通常都是桌游时间,熊仔幼儿园和小学低年级时,玩的大都是拉密、智慧大作战这类经典游戏,后来熊仔开始学围棋,并且有所精进之后,便觉得这些游戏太过幼稚了。余作真偶尔陪儿子下下围棋,他曾学过一段时间,棋艺谈不上,但因为他下棋常常不按棋谱套路,甚至与一般人的思维也很不相同,经常能下出绝妙的妙招和昏招,让熊仔大呼刺激。
这一天,熊仔难得这么早见到父亲,自然早早把棋盘、棋子摆了出来。余作真摆手,让他收起来,说今天有新玩法,去喊妈妈一起玩,先不要收拾了。丛牧之把碗筷放在洗碗池,匆忙洗了手过来,三个人落座于每天吃饭固定的位置。
余作真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大袋子,解开袋子口的细绳,哗啦一声落出一大堆照片,足有上百张。只不过这些照片都是一张脸的局部,有的是一只眼睛,有的是半个鼻子,有的是上唇人中部分。丛牧之和熊仔目露惊疑,余作真耸肩道:今天的游戏是,看谁能从这么多照片里找到自己和另外两个人。
“这像人脸拼图。”熊仔说。
“是,只不过拼的不是白雪公主、变形金刚,而是我们自己。”余作真道。
“你可真会玩儿。”丛牧之的话里带着一丝埋怨,只不过这埋怨又像是涂抹了欣赏的外衣。
开始计时,秒表嘀嗒如心跳,三轮下来,熊仔以一分二十秒获胜,而丛牧之和余作真则只完整地找出了熊仔的脸,自己和对方的脸都始终难以拼完整。他们从一堆眼睛中选眼睛,从一堆鼻子里选鼻子,单独看去,那些眼睛鼻子与自己真是相像,可是把这些器官拼到一起时,那张脸却又似是而非了。为了达成目标,丛牧之甚至把书桌上摆着的一张全家福拿来做对照,最终仍然是失败。一定程度上,他们拼的对方有七分像,而拼的自己却只有四五分。余作真也没好到哪里,就连熊仔的脸,他也差点儿错掉,如果不是熊仔拼的时候他曾偷瞄了一眼,记住了几张照片的物理特征的话。
丛牧之有些颓然说,我们现在连自己也认不出了,爱的人也认不出了。
余作真说,我猜心理学能够解释这种现象。
熊仔则提供了另一种思路:也许并不是你们拼不出自己的脸,可是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的。
两人听了不免震惊,问熊仔:
“那你呢?你是怎么记住自己和爸爸妈妈的脸的?”
熊仔说:
“我只是把你们的每个部位都图像化,同时像素化了。比如妈妈的眼睛,在我心里并不单单是眼球、睫毛、眼皮,而是一颗被蚌壳裹着的宝石。我只要从照片里找到这个图像,就能找到妈妈的眼睛。还有就是,我会把整张脸按照一定刻度简化为像素,一小格一小格的,每个小格都有自己的横纵坐标,眼睛鼻子嘴巴都处在不同的坐标上,因此只要把图像对上坐标就行了。”
丛牧之和余作真互看了一眼,他们难得又一次心有灵犀了。这心有灵犀第一层是为儿子的聪慧而欣喜,另一层则是不约而同地承认了熊仔的判断,他们都过于执着于一张脸应该是什么样的,所以在拼的时候老想让那些器官去服从这种感觉,而忘记了只有它们全部都在并且协调好的时候,整张脸的感觉才存在。
他们无从知晓,两人之间的裂隙正是从这一天开始被明确意识到的,它隐藏在日常生活最深又最简单的细节之中,就像是刚刚的拼脸游戏,他们对彼此的认知和变化已经不再一致,那种整体感觉也就越来越分道扬镳,如果不去一一细分、对照,他们就会认为自己所感觉到的生活,还仍然是生活本身。
没想到野攀的地点这么远,从家打车到集合地,又坐了近两个小时大巴才到。好在白河风景不错,岩壁陡峭。等熊仔跟着教练去攀岩,她便一个人沿着白河漫无目的地走。远远的,她看见一群黑色的人影在高高的岩壁上,好像一幅画上的几个斑点。她一瞬间有些心慌,因为分辨不出哪个才是熊仔。
她自己有点恐高,不想熊仔却喜欢这种攀爬型运动。她给熊仔报过不少体育类的课外班,但熊仔最后选择了攀岩,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不需要团队。当然,游泳也不需要跟其他人配合,但熊仔对水始终心怀恐惧。这恐惧是没来由的,他从未溺水或有过水中危险,天生就是如此。这孩子连洗澡都不愿意水流直接从头顶直冲而下,而是用一只手拎着花洒来洗。丛牧之问他到底怕什么。熊仔说自己不是怕水,而是怕水的声音。
“水什么声音?无非是哗啦啦而已。”丛牧之说。
“不,那是你听不到,哗啦啦里面包含着无数细小的音节。还有就是,如果有水在我头上流过,就会把外面的嘈杂声遮住,我就会听见自己脑海里的声音。”
“啊?”丛牧之惊讶了一会说,“你是不是有耳鸣?”
耳鸣?熊仔并不懂这个词,后来丛牧之让余作真带他去医院找一个耳鼻喉科的大夫咨询。那人是余作真的朋友,亲自给熊仔很仔细地查了一遍,又问了他很多问题,告诉余作真说,你儿子的耳朵没有任何问题,相反,要比一般人的听觉灵敏很多。
“哈哈,”余作真忍不住笑说,“我的鼻子天生敏感,你没有遗传到,反而是耳朵很敏感。”
既如此,丛牧之也就不再担心,任由熊仔每天清晨用湿毛巾擦脸,洗澡时拎着水龙头洗。
但是熊仔热爱听风声。他常常独靠床边,从外面喧嚣的城市之音里辨别风的声音。攀岩攀到岩壁顶端,他会松开手脚,身体有短暂的自由落体,然后被安全绳坠住缓缓落下。这只有两三秒的过程里,他能听见风的几种声音,且这风是自己制造的。如果跟着教练去野攀,那在攀登的每一刻都会有不同的风自耳边吹过,仿佛一片山崖弹奏的小型交响乐。
回去的大巴上,除了司机,几乎所有人都睡着了。丛牧之被春景的电话惊醒,让她马上看微信。
丛牧之揉揉眼睛,发现熊仔的头靠着自己的肩膀,她轻轻挪动了一下,活动了有些酥麻的手臂,打开了微信。
微信里有一篇文章,题目是《纪录片大奖入围作品谎话连篇,只为给金主造势?》,匆忙浏览了一下内容,发现作者批的正是他们的《瓷之梦》。这部片子因为反响好,加上青云公司花了重金去宣传推广,很快入围了几个纪录片奖项,有两个还是代表中国纪录片行业入围的国外奖项。对此,丛牧之早已淡然,常用徐志摩的话来平复伙伴们高涨的情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从业这么多年,她知道大部分片子都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既不是传世之作,也算不上粗制滥造。他们的片子也在这个水平线上下摇摆,一大堆这样的片子评奖,评上谁评不上谁,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讲俗气一点儿,一般的业内奖项在市场看来毫无意义,既不能帮忙提高一集的片酬,也不能保证永远有项目做。平常心待之最好。
另外,她隐隐对另一件事感到不安:青云公司对于这部片子过于上心了。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项目拍完了,甲方会要求在央视或其他媒体上播放一下,再制作一批光盘用来做礼物,很快便不再提起。但是青云公司不但开了一个超大的发布会,还跟各大视频网站合作,举办了一个线上的瓷器献宝大赛,奖金号称100万元。他们当初拿到最优片酬的代价之一就是,这部片子的全部版权都归青云公司所有,他们只享有署名权。她一直没搞明白青云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直到上一周的嘉德拍卖开拍才恍然大悟。这是一个瓷器专场,而其中的重头戏就是《瓷之梦》的主角,起拍价都是百万级别。最后,“春江花月夜”被人一千万拍走,成了今年瓷器拍卖的标王。她才明白,自己心心念念的一部好片子,不过是青云抬高瓷器价钱的垫脚石而已。
最大的危险只有她和青云两个人清楚,那就是《春江花月夜》那集所采用的核心资料,根本不是真的,而是一个难以被证实的故事。故事的来源就是青云所讲的那段经历,丛牧之走投无路之际把这个故事移植到了这枚瓷器身上,从而让那一集片子有了足够的可看性。
现在,这件事被爆出来,那篇文章的作者写道:一个虚构的爱情故事,让一件现代仿品成了传世之作,并且在拍卖会上卖了超高价格,这种商业操作闻所未闻。这是诈骗,请问这部片子的导演,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很快,网上爆发起一波讨伐大潮,好事的网友们把工作室的所有片子都刷了个遍,挑出里面的失误或不当之处大肆攻击,甚至跟那会儿很热的话题如:性别歧视、是否爱国等勾连上了,在各个视频网站举报,导致这部片子被禁播。工作室新签的几个项目,甲方也立刻毁掉了协议,且让律师催他们退还预付款。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崩塌了。但是丛牧之无法去指责青云,毕竟片子是她拍的,而青云只是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她甚至都没办法说,他暗示了她对这个故事进行移植。
丛牧之还是忍不住去找了青云。
这一次,她没有去青云的公司,约在了一家叫六月花的咖啡厅。咖啡厅在地下一层,她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沿着楼梯下楼的时候,看见青云已经坐在了一张沙发椅上。她走过去,坐下,心里充满怒气,可又完全找不到发火的理由。
青云让服务生拿来菜单,问丛牧之喝什么。
丛牧之说,一杯龙舌兰。
青云点点头,说,好。
青云总,那个瓷瓶是仿品?丛牧之终于问出了关键的话。这样,她指责的就是他作假,而不是他的故事给她挖了个大坑。
青云说,我从没说过它是真品。
你……你拿藏品卖了这么多钱,这是诈骗,而我成了你的帮凶。
青云一笑,说,丛导,你太小瞧我了,也太高看自己了。
说着,他从座位下拿起一个盒子,放在了桌上,示意丛牧之打开。
丛牧之开了盒子,尽管咖啡馆里灯光稍显昏黄,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枚“春江花月夜”。
丛牧之大惊。
青云说,本来这种商业机密的事,我不该跟你说的,不过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人,还是破一次例,说一说,免得你将来心怀负罪。
青云告诉她,这枚瓷瓶是他自己拍下来的,只是为了提高整场拍卖会的身价。对整个计划来说,纪录片只是一个辅助,核心则是“春江花月夜”,因为它的存在,因为它的超高竞拍,另外七个藏品才可能实现最高溢价。
“就是说,我在这枚瓷瓶上是赔钱的,我要赚的是另外七个藏品的钱。你说我商业诈骗,我诈骗谁了?唯一的赝品被我自己买回来了,其他的买家买到的都是真品。你不懂,商业竞拍并非单纯的市场操作,更是一场心理暗战。”
丛牧之无话可说。
“只不过,我没想到有人花了高价买了东西,心里不服,找人写了一篇文章来挑事。你们属于躺着中枪,我对此很抱歉,但这绝非我本意。”
丛牧之站起身,拿上包准备离开了。
青云说等一下,然后指着“春江花月夜”,“拿回去,做个纪念吧。”
丛牧之抱起那枚瓷瓶,举过头顶,准备狠狠摔下去,把这个虚构的故事彻底摔碎一了百了,但是她并没能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她知道自己没有摔碎的胆量,那毕竟是一枚价值千万的瓷瓶,尽管只是名义上的。
她放下,把盒子盖上,说:“我们平头老百姓,不值这个价,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接下来情况越来越糟:工作室明显入不敷出,不得不把几个实习生和新招的人忍痛辞退,鉴于工作室现在的声誉,不辞退,他们也不想干了。最后,只剩下她和春景、雅男三个人,仿佛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全部暂停工作一段时间,各自休个假,等舆论平息,再慢慢复工。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从事的这个行当,失去了足够的信心和热情。
春景和雅男都决定去旅行,一个去云南,一个去香港。分别时,丛牧之感觉两人各有心思,这两个目的地并非临时决定和心血来潮,应该是各自心中计划已久的。至于他们为何去那里,她却一点儿都不知道,也不好问,心里不禁想,其实这么多年,自己对这两个合作伙伴和密友的了解已经越来越少。或者说,刚工作那会儿,他们还是彼此熟悉了解的,因为一切都看得清,互相也会说许多知心话。但随着业务越来越忙,他们的交流便只剩下项目、剧本、拍摄、剪辑,偶尔一起去聚个餐、泡个酒吧,她聊的多是老公孩子,他们聊的是父母和兄弟姐妹。丛牧之只知道,春景有一个弟弟,在国外读书读了十多年,一路本科硕士博士,然后又博士后,听说博士后完了还要跨学科再读一个博士,仿佛这一辈子读书就是他的全部了。春景生活中是个浪子——后来网上的称呼是渣男,永远在谈恋爱,永远在跟新的人谈恋爱。而雅男,父亲早逝,家里有四个姐姐,她是小妹妹,从小受宠。这么多年,她竟然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用她的话说,是“始终没有遇到那个让我心甘情愿当女人的人”。前几年,丛牧之还给她介绍过几个,雅男不好拒绝去见了面,但是都没有第二次。她甚至想着撮合她跟春景一起算了,两个人开玩笑时也说,十年后你未娶我未嫁就凑成一对,然而十年之后,两人连青春期由荷尔蒙催生的那点儿男女激情也没有了,也许,从来就没有过。
“没有异性相吸的气场,我们只能当哥们和朋友。”雅男和春景说了同一句话。
二人同一天出发,一个上午一个下午,登机前都在群里发了一条信息,丛牧之回了“一路顺风,玩得愉快”。这一整天,丛牧之都在工作室里整理东西,毕竟是暂时歇业不是倒闭,那些文件、材料本来都归档清楚,也无须处理,她便把这些年拍过的片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总共22部,99集,差一集满百。
“行百里者半九十。”数完最后一个片子,发现数字是99时,她忍不住自嘲了一下。
片子在屏幕上闪烁,仿佛她的半生都存在这些影像之中了,看着看着,不禁泪流满面。这里面有航拍的整个国家的壮丽山河,有她最喜欢的一部关于夜间急诊室的,生死之间唯有活着;有工作室部分参与的跟拍12个少年十年成长史的,一个个孩子长大成人;还有一部有关围棋的,这集熊仔还出镜了几分钟。她发现,每部片子的解说词、导语都在讲述人生的一种过法,但是她并没有找到契合自己的那段话,或者说,她曾经内心笃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但是并不清楚为什么会选择这条路,也不知道它从何处来,又通向哪里。现在,那种笃定消失了。
这一刻,她忽然对自己的过去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那些日子和生活肯定仍在记忆深处,但是多年来,她只是拼命地一路向前,忘记了回头看看,因为她一直以为,回过头去,看到的只能是人海茫茫中的孤儿寡母,只能是一路坎坷荆棘。苦难并不总带来力量,伤痛才是它的本质。
也许我错了,她想,我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坚强和完整。如果我是一幅拼图,那一定少了最重要的一块,她心里很清楚那是什么。她需要去找找,说不定在寻找的过程中能不知不觉把残缺的部分拼上。
她在一部片子里听到了这句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她知道这句诗出自《古诗十九首》,她写解说词的时候,是用来形容一个“说走就走”的主人公的,当时觉得恰切之极,但现在她才明白自己错了,这句诗所蕴藏的深沉感触,哪里是所谓“说走就走”这种外在的行动所能匹配的,只有足够沉郁的情感才能与之对应。
晚上,熊仔睡了之后,丛牧之失眠了。
她下楼,走出小区遛弯,夜深人静,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三体酒吧。到门口时,丛牧之有些惊讶,不明白自己何以走到此处,但既然到了,就进去喝杯酒好了。
她到吧台,服务生问她喝什么。她正要说“二律背反”,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说给我看看你们的菜单。服务人员递过一个平板,让她在上面滑动着浏览菜单。丛牧之的手在屏幕上滑过,相当于滑过了整个世界科幻文艺史,配图上那些她从未听说过的小说、外星人,加上整个酒吧的氛围,都让她觉得自己短暂地脱离了现实,甚至不受重力的束缚,有了一种真空飘浮感。最终,她点了一杯“星际穿越”。这部电影她看过,是大神诺兰的一部烧脑神片,尽管她对暗物质平行宇宙之类的不太了解,但是她喜欢马修·麦康纳和安妮·海瑟薇。她着迷于片子里父女俩隔着不同宇宙时空互相寻找、呼喊,从这个意义上看,人类的情感的确是唯一具有永恒可能的事物,因为它能够穿过漫长的时间和空间,用一种超现实的方式抵达彼此。或者说,当我们向着茫茫宇宙发出爱的信号之后,无须担心生老病死,无须担心沧海桑田,它终究会抵达那个被寻找和思念的人那里,尽管他可能毫无感知或难以辨认。
对了,还有因电影而被人们熟知的狄兰·托马斯的那首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她喝着“星际穿越”,用手机百度了这首诗的中译本,逐行看下去: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白昼告终时老人该燃烧、该狂喊;
该怒斥、怒斥那光明的逐渐消歇。
聪明人临终时虽知黑暗理不缺,
由于他们的话语没迸出闪电,
他们也没有温和地走进那良夜。
……
丛牧之一个字一个字读完诗,不敢说自己读懂了,但是她的确感受到了一些以前不曾有过的东西。她想,也许我应该把它当作对自己的暗示,就像在庙里求签时,同一句偈语对不同的人来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思。她只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理解。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是说我不该回头,不该重新进入过去的时光中?还是说我不该沉溺于现在的生活?酒精和诗歌都让人迷醉,区别是,前者让你误以为一切都可假装看不见,后者则让你看不见的时候又清晰地感觉到。
一个女人坐在了丛牧之旁边,她衣着时尚,烫着卷发,红唇如火。她端着一杯酒,丛牧之认出来了,那是“二律背反”。女人递给她,说:
“我听见你读那首诗了,我也看过那部电影。一杯酒,请笑纳。”
“二律背反?”
“你知道这款酒?”
丛牧之点点头。
“那我也知道你是谁了。丛牧之,对吗?”
这的确令丛牧之意外和吃惊,但是这些天几乎事事出乎她的想象,也就不再少见多怪。何况,如果余作真经常来这间酒吧,他跟别人提起过自己,也是有可能的。
“我是余作真的朋友。”女人道,“我叫露西,是这间酒吧的老板。”
果然。
“你好。”丛牧之伸出手,两人握了一下。丛牧之能感觉到,握手的时候,双方动作很轻,但都努力调动全部感官去感受对方的手,仿佛是在验证什么。露西的手纤细而软,真奇怪,一般来说这么瘦的手一定是骨感的,但是她的是软的,仿佛皮肉下的骨头也是软的。丛牧之还猜想,露西可能会觉得自己的手像两把钳子,手指的位置还有好几处老茧。因为她常年伏案打字,还要扛着摄像机拍片子,所以手很粗糙。
没有刻意回避,她们谁也没主动谈起余作真。但是,丛牧之时时刻刻能感觉到余作真对露西的影响,因为她的很多话、很多观点,简直跟余作真如出一辙。另一种可能是,他们两个本就是一路人,他们太像了。
有那么一瞬间,丛牧之想,余作真和露西有着超出朋友的情感。但是她又自己否掉了这种想法。倒不是说没有这种可能,而是她知道余作真如果真在外面喜欢上了别人,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自己,就像当年他看见一具美丽的尸体,也忍不住带自己去看一样。他藏不住任何最根本的欲望和心思,也不屑于隐瞒。
不过,她能感觉到,余作真和露西之间有一种和自己不曾有的亲密联系。那种亲密也许跟男女感情无关,可是这更令丛牧之感到不平衡,甚至嫉妒。她和余作真之间的亲密,现在越来越多地依附于熊仔身上,而不是相互之间。
她猜得不错。余作真和露西,的确正在成为一对奇怪而坚固的朋友。
就在去欧洲之前,就在这间酒吧的后面的房间里,余作真看到了露西腹部手术留下的疤痕。他的注意力没有在她纤瘦的身体上,而是如检查核武器一样地仔细观察了她的疤痕,一边说,我几乎能猜到,给你主刀的是我们院肝胆外科的梁主任。他的缝合技术真是一流。露西问他怎么看出来的。余作真说,因为他跟我说过,真正高超的缝合不是不留伤疤,而是让那条疤痕看起来像一件艺术品。
“那我的像什么?”露西有些发抖,因为冷。
“像是我们童年时打出来的最远的那个水漂。”余作真说,然后他不由自主地亲吻了一下那串涟漪,水漂再一次抖动起来,再然后他给她披上衣服。
其他的他们什么都没做,两个人走出酒吧。余作真直接上车,开车走了。他心情怪异,他嗅出了某种迷人的腐败气味,猜想到,露西的病没有得到根治,甚至,她应该还隐瞒了别的什么,就是那种让她的身体变轻的东西。它在她的骨头里,让她像鸟一样骨节中空,随时可能被风吹得飞起来。
露西在门口看着他离去,心里充满被拯救的愉悦感。
凌晨三点,丛牧之从酒吧回到家里,洗漱后进了儿子的房间。
他一如既往地蜷缩着身体,呼吸均匀。她学着余作真的样子,把自己蜷成一个大括号,只不过方向跟熊仔相对,这样一大一小两半括号终于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括号。她透过微弱的光看着儿子的脸。如此昏暗,她仍然能看清他的每个毛孔。她翻了翻手机,除了刚下飞机时发来的“平安着陆”,余作真只发了一些随手拍的图片。看着照片上他的脸,她想起那天三个人玩的那场拼图游戏,他们都能把熊仔的脸拼出来,但是无法拼成自己和对方的脸。这几年,因为忙拍片和孩子,她不怎么关注余作真的工作。她知道他上升得很快,已经是部门副主任,可以开特需门诊的那种。他出去讲课、讲学,甚至是到某些私立医院去做手术赚外快,她也知道。她和儿子,也享用着余作真赚得的一切。如果说,她这些年之所以能心无旁骛地搞自己的工作室,很大一部分底气还是余作真给的。家里生活不成问题,她的折腾才不会心虚,他给了一个男人该给的安全感。
“但是,我们就此忘记了彼此的脸,顺便也模糊了自己的。”
她记得他多年前的样子,如果把那时的脸拍成照片,不管分成多少个部分,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拼回原样。她也终于知道了,做游戏那天她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她仍然在按记忆中的他拼,而现实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一点一点地回溯两个人的历史,想找出面目是从哪一天开始变得模糊的。这当然是徒劳,她清楚得很,那不可能是一个准确的时间,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过,她还是可以想起许多关键的事情的。
她回忆起,七八年前,余作真还只是一个普通医生,曾引起过医疗界的一次轩然大波。那时候,他刚过三十,正值壮年,也是事业的上升期。有一天,他突然在网上发了一个长帖,对行业内某些医生惯用的治疗方式提出质疑,认为他们故意跟病人隐瞒病情,只为了增加检查和治疗项目。比如说,有人得了癌症,已经是晚期了,其实已无治疗意义,做生命关怀比让人痛苦的手术和放疗化疗更好,但是有些医生却给病人无谓的希望,推荐他们去做某种毫无效果的最新疗法。最后,病人人财两空。余作真实名分析了某家医院的一个病例,认为这个主治医生缺少必要的医德,治疗方案不规范。他更是直接暴出自己的生命观:没有生活质量的生存一秒钟也不值得过。
帖子发出后,瞬间上了热搜,医疗问题是民众的敏感点,余作真的生命观也触动了许多人的神经。对于医疗问题,网友一边倒支持余作真,行业内的人则有弹有赞,赞的人对他的勇气表示赞扬,弹的人则说他也是事后诸葛,医疗本身就存在一个概率问题,不能一棍子打死。对于他的生命观,则是反对的人多。余作真的医院对他倒是很保护,也为了避免让事态扩大,停了他的门诊,把他调到实验室去工作了一段时间。不过因为停了门诊,网上很多人就认为医院在打压说真话的医生,余作真不得不再次发声澄清情况。可惜,很多网友们并不关心这个,或者是不想关心这个。
那段时间,余作真情绪较为低落。他好几次问丛牧之,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丛牧之说,不,你没有错,是这个时代错了。她的安慰是无力的,只是讲不出更有效的话。后来丛牧之还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她通过医院,联系到几个余作真曾经的病人,约他们一起吃了个饭。饭桌上,那些已经痊愈的病人告诉余作真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有的已经恋爱结婚,有的已经生了孩子,他们没有任何劝说。饭后,余作真很高兴,他看见了自己职业的最好的结果。其实,他从未自我怀疑,只是需要这些人的确认。
还有一次,他们一家跟余作真同事一家一起出去旅行。那时候,他们才买了车,不过是电车,因为油车摇号多年没摇上,不得已转成了电车。两家人在郊区定了民宿,晚上可以烧烤,各自开车过去。半路上,余作真的电车没电了,离最近的充电站也要五公里。最后,只能请附近村里的一辆拖拉机帮忙拖到充电桩充电。那次,丛牧之和熊仔说起来都像是意外的趣事,但余作真却十分受挫。他后来想尽办法,通过各种关系,终于搞到了一个油车号牌,不顾丛牧之的阻拦,买了一辆顶配的奔驰。丛牧之觉得,他们完全没必要买这么贵的车,但余作真说,车就是男人的衣服。他年轻时的衣服——摩托车,早已停在地下车库生锈了。因为一次暴雨,车库积水,把排气管和发动机泡了,他再也没有骑过。
“我现在不是二十岁了,不能再穿背心裤衩运动鞋了。”余作真如是说。
丛牧之还想起许许多多类似的事,但是她不能就此认为余作真是被这些事改变的。而且,她并不是一个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的人,她知道自己也在变化。曾经许多年,两个人如两条铁丝互相扭结在一起,后来,它们仍然弯曲,可是角度和幅度都不一致了。
丛牧之还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自己一直把余作真当成某个想象中的人,而他也的确完美地扮演了这个角色,只是若干年后,这场戏终场了,她蓦然发现,无论自己曾经多么投入这场演出,现在他在她眼里都不再是那个角色。他终究是他自己,她更是。
她看见了自己最深处的不道德,那就是把戏当成现实然后又不甘于此。想明白这一点时,她正与阿姆斯特丹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两个人此后再也没能弥合六个小时的差距。
余作真从欧洲回来一个月后,离婚这个词就在他们之间出现了,是丛牧之提出来的。余作真惊讶到半天没讲话,后来直接走掉,丛牧之也后悔——有些话,一旦说出,就会变成某种存在。工作解救了她,春景和雅男散心回来,工作室重新开张,毕竟那些片子不能一直拖着,毕竟大家要吃饭。忙起来,人便很自然地回到固有的轨道中,被生活推着惯性地往前走,很快就忘记不久前置身的尴尬境地。
一切都在继续,仿佛一切都毫无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