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致命的教训,王端午不敢像其他流浪汉那样去垃圾桶翻找食物,他的肠胃已经十分脆弱。他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宁愿选择饿死也不愿意张嘴乞讨。在连续两天没有进食之后,王端午来到宝安二十五区,在夜市排档区来来回回寻找食物,他一次次安慰自己,这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反正没谁认识你。当他靠近那些排档时,他遭到了驱赶。他尾随一个拎着炒粉的打工妹,想夺走她手中的食物,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她进了厂门。王端午知道,今晚他必须获得食物,无论是讨、是偷、还是抢。他选择了偷。在他看来,讨,要付出尊严为代价,而此时,他尚且把尊严看得比生命重要。抢,他没有勇气,万一遭到反抗,他可能就会被围殴。偷是最佳选择,既不用担心被人拒绝、嘲笑、呵斥,又不会被围殴,只是他会因此感到羞耻,相比活下去,羞耻是他不配享有的奢侈品。主意已定,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将偷落到实处。他在排档区来来回回走,他在观察、在思考。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事实上,偷并不容易,他现在是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只要他靠近排档就会被驱赶。晚上十一点,机会终于来了。随着周围工厂下夜班,大排档迎来了消夜高峰,每个排档都围满了打工仔和打工妹,老板忙于生意无暇他顾,况且有夜色和影影绰绰的树影做掩护,他终于从人缝中准确而迅疾地抓到了一个包子。
根本没有谁注意到他。
或者排档老板发现了,但老板忙得焦头烂额,没时间理会他。
他迅速离开排档,躲在远处紫荆树的暗影里将包子往胃里塞,全然不顾包子馅的滚烫。“天啦,太棒了,我做到了。”他的内心在欢呼,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山呼海啸而来。滚烫的热沿着食道、胸腔、胃壁,随着血液在身体里蔓延。他的双腿不再发抖,他为自己而自豪。他决定再去拿包子,第二次比第一次要顺利得多,他不用再做心理建设,只需掌握好技术要领,趁人多的时候在外围看好食物的位置,果断地挤过去,以一种平和的心态,稳、准、狠,他甚至不再慌乱逃走,他觉得可以用气定神闲来形容第二次操作。他不再躲在树影里进食,而是边走边吃。在第二次轻松获得食物之后,他的羞耻心在瞬间消逝了。他发现,当人具有强烈的羞耻心和道德律时,这个人是不自由的。这是他对自由的全新认知。他要说服自己,如果依然坚信过去的准则,他只有死路一条。
王端午很快就熟练掌握了偷拿食物的技术。
当然,他开始使用拿、获取一类的词汇。有时他获取食物的过程被打工者发现,不过打工者们并没有揭发他,他甚至发现,那些打工者看他时眼里并没有鄙夷,他从他们的眼神中确信,他们对他只有同情、怜悯。可他不需要同情与怜悯。他拿到一个鸡腿边走边啃,有个打工者冲他竖起大拇指。还有一次,两个打工妹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盒饭。他坚决不要,打工妹将盒饭放在他脚下就走。他被深深刺痛,做出了一个不近人情的举动,将盒饭当着众人的面倒扣在地上。
过了最初的,也是最艰难的几天之后,他的生存不再成为问题。现在,他白天在烂尾楼里睡觉,夜幕降临,再到二十五区的大排档区获取食物,并在吃饱之后拿到第二天的食物带回烂尾楼。白天烂尾楼里栖身的人都出去找工作了,他便到楼下的水塘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获取食物也有失手的时候,不过大排档的摊主并不会因此丢开生意追打他,他们不过冲他骂几句。他收到过不同省份人的咒骂,湖北人骂“通你姆妈”,湖南人骂“贼牯子压的”,广东人骂“叼你老母”“冚家铲”,他在心里用同样的语言骂回去。他不再盯着二十五区的工业区,二十三区、十九区、五区,甚至夹岸村那条著名的红灯区兼美食街他都有光顾。
他不仅能拿到包子、面包,还能拿到猪脚、鸡腿、火腿肠之类的肉食。如果不考虑天气越来越冷,他甚至有些爱上了这种没羞没臊的流浪汉生活。
他啃着鸡腿,看着那些刚加完班、满脸疲惫匆匆忙忙出来吃夜宵的打工仔打工妹,想着他们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不过和他一样混饱肚子,而且他们在工厂饭堂吃得还不如他好,也不如他自由。他想睡懒觉就睡,想到哪里逛就去哪里,除了不能进关内,他甚至不用害怕治安队查暂住证,这真是让他意外的惊喜。治安队员从来不会多看他一眼。他甚至会在治安队查证的卡点围观,看他们喝令打工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踢打工仔的屁股,摸打工妹的胸,看打工人哭求治安队员放过她们。他见过一位年轻的母亲哭号哀求,说她一岁多的孩子还在家里没人管,如果把她抓走了,她的孩子会饿死。治安队员当然不会被她的谎言蒙骗,他们火眼金睛,他们铁石心肠,他们执法如山。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悲悯。
他笑看这一切,看这人世间的不公与荒诞。
有时治安队员会恐吓他,让他滚远点儿,否则就将他送去收容。当然也有痛苦,水泥地冰凉入骨,经常在半夜小腿抽筋痛得他想死,除此之外,当流浪汉不比打工差。
最让他痛苦的,是他总是想宋小雨。
走在工业区,看到那些打工妹时他会想宋小雨。晚上睡在烂尾楼里他想宋小雨。白天坐在马路牙子上发呆他也想宋小雨。开始他会任由自己想宋小雨,后来他决定忘记宋小雨。每当想起宋小雨时他就疯跑,疯跑也不能抑止对宋小雨的思念,他就边跑边喊。
打工者们就会说,看,那个疯子又发癫了。
他也不总是这样发疯,他也有流浪汉的高光时刻。
吃饱后,他溜达到十九区的旧书摊,蹲在那里看书。
他没钱买书,蹲着看看总是可以的。旧书摊老板并没有鄙视他。对于流浪汉他们见怪不怪,都知道,他们是落难的打工者。
旧书摊老板对王端午说:“喜欢看书?”
王端午抬起头,看着旧书摊老板,他看到了书摊老板眼中的善意,这让他略感羞愧。
老板说:“喜欢什么书你就拿,反正我这旧书是论斤收来的。”
但他并没有接受旧书摊老板的好意,他现在拒绝一切好意。他受不了好意背后的同情与悲悯,他故意要做出愤世的模样。他傲然地说:“老板,你这里的书档次太低了,没有我要看的。”书摊老板说:“你想看什么书?我这里金庸、古龙、琼瑶、雪米莉、席绢都有。”
王端午略带不平与傲慢地说:“第欧根尼、尼采、叔本华、康德,有吗?”
书摊老板认真地说:“没听说过。”
王端午说“你没有听说过第欧根尼吗?”
旧书摊老板说:“没有。”
王端午得意地站起来,他想到当年县城读书会时听人分享的一则故事,于是他将双臂抱在胸前说:“有个亚历山大大帝,亚历山大大帝你知道吗?他是马其顿的国王,少年时师从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二十岁时,他的父亲被刺杀,他继任国王,说起这个亚历山大大帝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我这个故事是要讲第欧根尼的,就说有那么一次,亚历山大大帝在巡游时,遇见了躺在墙根下晒太阳的第欧根尼,亚历山大大帝骄傲地说,我是大帝亚历山大,第欧根尼白眼一翻,自报家门,说,我是犬儿第欧根尼。犬儿,就是狗崽子,我是狗崽子第欧根尼。亚历山大大帝听说过第欧根尼的大名,肃然起敬,说,我有什么可以为先生效劳的吗?第欧根尼回答说,请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他讲完这些时,发现刚才蹲在书摊前找书的人都站起来在听他讲故事。还有几个路过的打工仔、打工妹也停下了脚步,看蓬头垢面的他侃侃而谈。
他停止了讲述。
书摊老板问他:“后来呢?”
王端午看着围观的人群,得意地说:“后来,亚历山大大帝很感叹,他对随从说,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愿意做第欧根尼。”
有人接话:“你的意思,你也是第欧根尼,给你国王做你都不做。”
另一个人说:“听他瞎吹,给他个主管干,他答应得比谁都快。”
不过,大家还是报以热烈的掌声。后来他再次来到旧书摊,书摊老板都会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并对蹲在那里淘书的人说:“你们别小看这个人啊,他是个落难的大学生,很有文化的。”王端午不解释说他并不是大学生。在当时,上万人的工厂里也没几个大学生。在打工人心中,大学生就是有文化的代名词。听说这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是大学生,那些淘书的人都对他报以崇敬和同情的目光。书摊老板对王端午说,“今天再给大家讲点什么吧。”王端午略带羞涩地一笑,说他可讲不了什么。有人鼓动他讲。王端午说这也没有个题目,不知从哪里讲起啊。书摊老板说你上次讲的那个什么?王端午说第欧根尼。书摊老板便说你继续讲第欧根尼吧。王端午对第欧根尼的了解也止于那一则小故事。于是他决定讲述柏拉图的《理想国》,他讲洞穴隐喻,讲柏拉图的三个著名的论题,知识就是知觉,人是万物的尺度,一切事物都处在流变的状态。围观的打工人越来越多,他们的眼神告诉他,在这些打工人的眼中,他这个有文化的大学生是值得尊敬的。他们并没有听懂他在讲些什么,正因如此,他越发值得敬仰。每讲完一小段,他都会留给观众鼓掌的时间。有人问:“大学生找工作应该很好找,为什么要当流浪汉?”他说他被抢劫了。那一片摆摊的都知道他是落难大学生。他准备偷包子时,包子铺老板就对他说:“大学生,想吃包子就说一声。”他感到无地自容。不仅包子铺的老板,周边卖吃食的摊子都乐意免费为他提供食物。他甚至还吃到了没全坏的苹果、表皮发黑但果肉完好的香蕉。
他的日子过得滋润了起来。
这段经历对王端午的一生影响深远,也直接导致了他人生最后阶段的选择。也可以说,这段经历,不过是他后来人生的一次路演。如果以小说家的笔法而论,则此处的一节,是后来章节的铺垫,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白天睡在烂尾楼实在无聊,他就沿二线关游走。
有一次,他从南头关往龙华方向走,走了一整天。
沿二线关的勒杜鹃开得如火如荼,他呼吸着山野间清新的空气,再次感受到了自然之美。他站到一处不知名的小山岗上,略带海洋潮气的秋风吹动他油腻的长发,他眺望着远处正在拔节生长的城市,终于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过来,压抑已久的对宋小雨的思念再次汹涌而至,他的内心如台风过境一片狼藉。他想宋小雨,想四姐,想他出门打工时立下的远大目标,想他曾经的高傲。
他问自己:“王端午,你真的要这样一直摆烂吗?”
他决定,步行回家。
他知道,只有回家,才能重新开始。
无论他多么不喜欢家,不喜欢那些作威作福的乡村干部,不喜欢父亲的粗暴,不喜欢家乡的死气沉沉,但是现在,家是游子疗伤的地方,是他唯一可以重新获得力量再次出发的地方。他开始向家的方向走。他知道,只要一直朝北走,就能回家。只要回家,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他一路北上,经过了西乡、福永、新桥、松岗,进入东莞长安的霄边、陈屋、乌沙,来到虎门。他在虎门逗留了一段时间,还去了威远炮台,参观了林则徐虎门销烟的遗址。他终于近距离看到了海,还在威远炮台睡了一晚。枕着大海的涛声,他睡得很香。他辗转了大半个厚街,涌口、珊美、寮厦、河田、赤岭、宝塘,厚街居然也有个溪头。然后他到了麻涌,麻涌水道纵横,那些密布在村庄间的沟渠每天都会潮涨潮落。他看见一条白海豚游进了村中的河沟,许多人围观,他也挤在围观的人群中,和孩子们一样笑得很开心。他绕到了东莞南城。东莞很热闹,他是多么热爱东莞啊,那些鞋厂、电子厂、玩具厂,那潮水一样从工厂里涌出的打工者,灯火璀璨的夜总会,他知道夜总会里有什么。工业区晚上在放露天电影,他站在人群最后看了一场电影,他一直记得,那部电影叫《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那些从旧上海百乐门到台北夜巴黎的乱世红粉,那些风花雪月轻歌曼舞,那些灯红酒绿山河入梦交织的醉梦人生,他看得涕泪横流。越走越冷,走到中堂镇时,他意识到,这样走下去,走到湖南境内已是冬天,他只有这身夏衣,肯定没办法对抗湖南的寒冷,而温暖的南方,即便是冬夜,总还是可以坚持。他在中堂、高步、望牛墩逗留了许久。终于,他进入了增城的新塘。那时的新塘,还不是后来那个以制作牛仔裤而闻名于世的新塘,也不是牛仔裤产业凋零后的新塘。他偏离了最热闹的镇街,有时一天也弄不到食物,开始饥一顿饱一顿。天越来越冷,白天还好,到了夜晚,他能感受到寒气直逼心肺与骨头。神奇的是,他依然没有生病。他在白天睡觉夜晚走路抵御寒冷,偷了一户菜农晾晒的衣服。在短袖外套了两层上衣,里面一件很长,外面一件短,有点像长衫配马褂。他已经几个月没理发,胡子疯长、乱发如草。也有意外收获,他捡到过打火机、一元、五分的硬币。在珊美,他还捡到了一盒红双喜牌香烟,他尝试着吸,一盒烟两天就吸完了。他开始留意丢在路上的烟屁股,取出烟屁股中的烟丝做成烟卷。抽烟让他忘记了许多烦恼,有一次,他在水塘边照见了自己的样子,心里涌起无限的酸楚。
一九九四年二月,王端午走到了广州,在广州火车站广场附近逗留了几天。在广州火车站前的立交桥下,他见到了许多和他一样的流浪汉。
有些流浪汉精神正常,有些精神显然已经失常。
这样的描写,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可能会觉得过于夸张,而事实上,《盲流无业者令广州头痛》之类的报道,充塞着当时的主流报纸,“流动人口有碍社会观瞻”也是当时社会的主流观点。有心人只要翻看当时的报纸,便知作者所言非虚。
王端午走到火车站后不想继续北上了。深夜,他来到火车站广场,看着火车站广场辉煌的灯火,看着“统一祖国,振兴中华”八个硕大的宋体字,看着火车站广场上密密麻麻、摩肩接踵等候回家过春节的打工者,他的心里涌起了深深的不甘。他失败了,并不是因为他没本事,也不是命运没给他机会,他只是太过理想主义,沉醉于虚空的幻想,他是个名副其实的醒宝。现在,他想,如果就这样灰头土脸蓬头垢面走回家,父亲会如何看他?烟村的人会如何看他?那些攀高踩低的村干部乡干部会如何看他?在外面混得再失败也无妨,反正没人认识他。如果回到家,他的失败可就人尽皆知了。
留在广东,就意味着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活下来了,但他不甘心只是活下来,他还想活出人样来。
怎样才能活出人样呢?
他在火车站广场逗留了几天,他一直在观察。
他目光锐利,明察秋毫。他知道,机会就在这拥挤的人流中。只是他尚需要一点儿时间做心理建设。当然,这心理建设,既有道德的突围,更有安全的考量。
一九九四年二月三日,农历腊月二十三,中国北方人的小年。王端午白天在立交桥下睡了一整天,他在养精蓄锐。天黑下来后,他来到火车站广场。广场上的人比前几天更多,地上几乎坐满了三五成群、拎着大包小包等候回家的人。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单身旅客。看见单身的,他就在附近坐下。他发现,在拥挤的人群中,就算他这样的流浪汉也没人会嫌弃。不是不想嫌弃,是人太多,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大脑是迟钝的,感觉是麻木的。王端午在观察、比较、筛选。他一直没有下手,有时挑选好了准备下手的对象,对方就警觉了。他还发现有警察,或者疑似便衣。这天晚上,他没有找到适合下手的目标。第二天晚上,中国南方人的小年夜。他继续,并对自己说,不要再犹豫了,就在今晚。
功夫不负有心人,晚上十一点,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完美落单者。
年轻人戴着眼镜席地而坐,两个手护着行李,一大一小,大袋鼓鼓囊囊,小袋也不空。
经验告诉他,重要的东西在小袋里。
在锁定猎物后,他的心跳加速,像喝醉了酒一样,喧嚣的广场,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的眼睛再没有从年轻人的包上挪开过。年轻人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或者小一点儿,文文弱弱,像两年前的他。年轻人没有同伴,他很警惕,将包护得很紧。王端午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他确定,他早就想这么干。年轻人偶尔会打开小包,可能是在确认重要物品是否安全。王端午一直在等,他有足够的耐心。他在心里祈祷年轻人不要走开,不要走开,祈祷年轻人放松警惕,最好睡着。
这一次,上帝听见了他的祈祷。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他要为自己的年轻付出代价。
一切如王端午所愿,火车站的大钟指向凌晨一点,广场上候车的人没有丝毫减少,而年轻人依然没有离开。此时的王端午,道德与羞耻被兴奋所替代。他像蛇一样潜伏,直到火车站广场的大钟指向凌晨两点三十分,年轻人终于坚持不住了,头往下垂,抱包的手已经松开。王端午确信他睡着了。他果断地从年轻人的怀里轻轻抽出小包。年轻人没有醒来,周边也没人注意到他。或者有人注意到了,但没人提醒年轻人。王端午成功地将包移到自己面前,虽说下手之前有些慌乱,但伸出手的一瞬间他异常冷静。他将包转移到自己脚下,迅速打量四周。有人在睡,有人醒着,有人在来回走动。他看见了巡逻的警察,他早就摸清了警察的规律,警察走过去后二十分钟内不会再回来。他担心的是便衣,因此不敢轻易拿包走人,他这样一个流浪汉提着行李太容易被人怀疑。他慢慢移动,离开年轻人,在确信移到安全距离之后,假装趴在包上睡觉,拉开提包拉链,摸到了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里面鼓鼓囊囊。从形状判断,他知道里面是钱。他的内心充盈着狂喜,手开始剧烈地抖动。他将纸袋揣进怀里,悄然离开了火车站广场。离开广场时他走得很淡定,离开广场后越走越快,几乎是在小跑。他一口气走了很久。他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他只有一个想法,离火车站越远越好。终于,他看到一个公园,便走了进去。公园里有公厕,他快步走进公厕,确定公厕无人,他这才将怀中的牛皮纸袋拿出来。他看到了一沓钱,快速数了一遍,二千三百元。他还看到了一张身份证,和一本华南大学中文系的毕业证书。
有了这二千三百元,他就可以摆脱流浪汉的生活,而身份证和毕业证是意外之喜。他可能有过那么一丝丝愧疚,被他偷走了身份证的人,他借着光看清了,名字叫李文艳,他觉得有些对不起李文艳。愧疚很快被新的惊喜淹没,他发现这年轻人和他居然有几分相像。第一代身份证,证件照和本人普遍不怎么像,他相信,凭这张身份证,不会有哪家用工单位细究,这就意味着,他可以用李文艳的身份在广东打工。而且,此人还是名校毕业。他相信,以自己的知识储备,不会有人怀疑他是假冒大学生。旧书摊的老板就称他为大学生,十九工业区的摊主们都叫他大学生。
他将钱和身份证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将毕业证放回牛皮纸袋子。不知为何,他在那一刻觉得很委屈,他的泪水汹涌而下。
后来他经常回想这一幕,他自己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感到委屈,也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悲伤。被别人抢劫时他没哭,腹泻躺在烂尾楼里差点死掉他没哭,可是在这一刻,在他成功偷到了一大笔钱和急需的证件后他哭了。他居然想到了八岁那年。父亲罚他下跪时说的话,父亲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他的人生被父亲不幸言中。
他在痛哭过后就释然了。
他想,从此,王端午死了,醒宝死了,我叫李文艳。
王端午以李文艳之名获得的第一份工作,是东莞长安霄边思普电子厂的企业文化专员。
面试前,王端午担心弟弟出来捣乱,他央求弟弟,如果他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安定下来后,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又威胁弟弟,如果出来捣乱,他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钱花完后,又得继续做恶人。
人事文员接过王端午的毕业证和身份证,确认身份证和毕业证为同一个人,她又拿着身份证朝王端午扫了一眼就算通过了。事实上,当时大多数的工厂,就算明知应聘者用别人的身份证也不会多说什么,借身份证打工是普遍现象。王端午以李文艳之名获得了第一份工作,岗位是厂刊编辑。思普电子厂是霄边最大的电子厂,有三万多名员工。经过三个月试用期,他成了正式员工。这期间,弟弟再没有出来干扰他的生活。现在,人们叫他李文艳,这也让他不可避免地生活在偷窃李文艳人生的暗影之中。他的工作很出色,如果不出意外,一年时间应该能做到主管,两年时间做到部门经理也不成问题。在他任厂刊编辑后,写了几篇部门经理的采访稿,得到主编赞赏。第四个月,他获得了采访公司副总的机会。主编对他说:“李文艳,这次采访很重要,之所以安排你去采访,是给你机会,林副总是你的学长,他也毕业于华南大学中文系。你要好好把握机会。”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他决定不辞而别。不过这次他只丢了当月工资。思普厂是新加坡和中国的合资企业,管理更加人性化,工资都是当月结清。王端午又进了一家大型台资厂,也是在写字楼工作,没干多久,又遇到了新问题。这家企业的日常文书处理要用到基础英文,他初中时学的那点英文,到现在还能读写的单词不超过五十个。主管问他:“你不是华南大学毕业的吗?这么简单的英文都不认识?不会是假大学生吧。”他再次落荒而逃。经过大半年的折腾,他决定不再进大型企业,也不进台资厂、港资厂和外资企业,他将目标锁定在本地有发展前景的小微企业。
很快,他入职了东莞名匠广告公司。
名匠广告公司从老板到员工总共七员大将,公司在莞城区租了一百来平方米的写字楼。站在写字楼的窗口,可以看见浓荫掩映下的可园,和不远处船来舶往的东江。老板黄盼弟比王端午大三岁。面试时,她连王端午的毕业证和身份证都没看。这样的小公司,在当时根本不可能招到大学生,听说来了个华南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黄盼弟深感意外。闲聊过几句,黄老板就打定了主意要留住这个人才。当时的情形是,王端午害怕老板看出他用假身份,老板担心名校毕业生瞧不上她这小公司。
黄盼弟说:“李先生不要小看名匠,咱们公司虽说是初创企业,但我们和省内主流媒体都有深度合作,将来公司做大了,你就是元老,几年之后公司上市,你就是公司的原始股东。”
王端午当然知道老板在给他画大饼。
有人画饼的感觉真好。
这半年来,王端午也算是在大厂历练过了,说起话来滴水不漏。黄老板问他为什么想到来名匠这样的初创企业面试,他说之前他在外资企业,发现在外企能力再强,也只能做到中层,高管的门对打工者是紧闭的。美资企业的高管只用欧美人,港资企业的高管都是香港派来的。他现在想找一家心仪的初创企业,和企业一起成长。两人谈得投机。这时的王端午,经过半年时间的休养,肤色是恰到好处的黝黑,散发着健康的光泽,给黄老板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王端午留在了名匠广告公司,并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工作与生活。整个名匠公司,没有一个对广告真正内行的人,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在实践中学习。
黄盼弟从香港买回了许多与广告相关的书,要求所有人都要学习。王端午只要有时间就在钻研,他要恶补相关知识。他算不上是聪明人,但他比一般人能吃苦,肯下功夫钻研,他付出了加倍的努力,很快就对广告有了初步的了解,广告策划、文案,从不熟悉到应对自如。少年时的阅读给他打下了好的基础,这使得他的谈吐、文笔和学习能力,丝毫不逊色于真正的大学中文系毕业生。
从来没有人怀疑他是冒牌大学生。
黄盼弟带他出去见客户,在向客户介绍他时,总是很自豪地说:“李先生是我请来的策划高手,华南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
开始他会羞愧,慢慢习惯了,也就坦然了。仿佛,他真是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
他很快升任了名匠广告公司的策划总监,从老板到同事都叫他文艳总。当然,此时的名匠广告公司,八个人有四个老总,除了老板黄总之外,还有市场总监刘总、财务总监安总,他这老总手下只有一个排版设计师阿霞。老板给他配了BP机,印了名片,名片装在精致的印有名匠公司LOGO的金属名片盒中。他很快就能独当一面,在广告方面的能力也慢慢显现。他总是能准确领会并抓到客户的核心需求,在客户和媒体之间做好联结的纽带,他也总是能拿出一些出人意料的点子让客户击节赞叹。
他深得黄盼弟信任。
黄盼弟是个热情而开朗的人,长的说不上好看,但也不至于算丑。她爱笑,她的笑很有感染力。
她总是批评他:“文艳总啊,你什么都好,就是看上去太忧郁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端午的忧郁是有原因的,他担心身份败露。他太爱这份工作了,打工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如此舒心地工作过,感觉他不再是打工仔,而是在做他喜欢的事业。他在广告业找到了充分的施展空间。他也相信,假以时日,他能成为行业翘楚。他忧心忡忡还另有原因,弟弟越来越不安分了,过去只在他身体不好时出现,自从他偷了李文艳的包后,弟弟整天在他的脑子里唠叨,提醒他不要忘记了自己是个冒牌货。在别人叫他文艳总时,弟弟就在他的脑子里发出吃吃的冷笑。他在黄盼弟面前一直提心吊胆,害怕弟弟突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好在,弟弟似乎也并未想到将他往死里整,毕竟,这样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他们是拴在一条线上的两只蚂蚱,是命运共同体。自从进入名匠广告公司之后,他不再和弟弟吵,而是以安抚为主,打悲情牌。但他知道应该未雨绸缪,要想办法将弟弟从脑子里永久清除。
为了工作方便,黄盼弟一个电话,就给文艳总在东莞办好了边境证。
他终于可以自由地进入深圳特区了。
拿到边境证,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深圳关内找宋小雨。他认为,现在他可以去见宋小雨了。当他的双脚踩在深圳关内真实的大地上时,他却觉出了无尽的虚幻。他没有一点儿激动,相反,却感到无尽的悲伤。进关,为了这个可笑的执念,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现在回首,深感这一切就是个笑话。望着深圳关内的高楼和来往的车流,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荒诞感。在踏进关内的那一瞬间,深圳特区对他就不再构成任何意义。
他直奔蛇口,找到宋小雨打工的建筑工程公司。但通信地址上的公司已经变成进出口贸易公司。他问贸易公司的前台,之前在这里办公的建筑工程公司搬去什么地方了,贸易公司的前台说她不清楚。她还去问了同事,回复王端午说:“对不起,先生。您可以去这栋大厦的物业管理公司打听,就在23楼。”
他坐电梯去到23楼,打听之前在这栋楼里办公的建筑工程公司搬到哪里去了。
物业工作人员警惕地问他打听这个干吗。
他实话实说,是来找他女朋友的。
物业的工作人员这才说:“唉,公司老板跳楼了。”
王端午心里一紧:“为什么跳楼?”
“为什么,遇上了股灾呗。听说赔光了家产,还欠了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就从这栋楼楼顶跳的。惨不忍睹。”
站在蛇口的街头,王端午的心里空落落的。
刚才还是烈日当空,天说变就变,一阵风来,转眼就是暴雨倾盆。王端午在公交车候车亭躲雨。雨越下越大,对面的高楼被雨幕淹没。站在候车亭下的他浑身被浇得湿透。他索性走到暴雨中,任凭挟带着土腥味的暴雨冲刷。找不到宋小雨是意料之中的事,来找这一趟只是为了让自己死心。但是他相信,现在,此刻,宋小雨和他在同一座城市。深圳如此之大,许多人只要错过,一生将无缘再见。在被暴雨冲刷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过李文艳。但他强迫自己不要想。暴雨浇得他睁不开眼,他将脸上的雨水不停地抹开,看着雨幕中朦胧的高楼,深圳的高楼,工地高耸的塔吊,被狂风拉扯揉搡的紫荆花树,挺立着阔大叶子逆风飞舞的大王椰。他被风吹得东摇西摆,浑身都浇透了,但他感到很痛快。他一分钟都不想在深圳关内停留,就在狂风暴雨中往南头关方向疾走。
到了一九九五年底,名匠广告公司发展壮大到三十人,他这个文艳总的手下,正儿八经有了六员大将,创意策划部门成了公司最忙碌、加班最多的部门,名匠广告公司也成了东莞广告界的新锐。黄盼弟兑现了她的承诺,王端午的收入远远超出了当初的预期。
黄老板给了王端午十二个月工资的年终奖金。
他专门去黄盼弟的办公室,向老板表达了感激之情。
黄盼弟说:“这是你应得的。”
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给你买了个小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他接过,推脱说:“黄总,这,也太贵重了。”
黄总笑着说:“收下吧,也是工作需要,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老板送了他一台摩托罗拉手机。
公司办年终酒会,他喝得有点多,他实在不能再喝了,但同事们还在给他敬酒。好在阿霞站出来为他挡酒。阿霞说:“我来替老大喝。”同事们起哄。王端午知道阿霞喜欢他。阿霞知道文艳总喜欢喝什么咖啡,出去会餐时喜欢吃什么菜,出去唱K时喜欢点什么歌。王端午也在业务上尽量带着阿霞,这一年多,她进步不小。但他们是上下级关系,又在同一家公司。阿霞不敢表白,还不仅仅因为她是文艳总的下级,她看得出来,老板对文艳总和对其他老总不一样。她不清楚老板和文艳总是什么关系,也许就是纯粹的老板和员工的关系。可是阿霞凭女人的第六感,敏锐地察觉出,老板那掩饰得很好的表情中隐约有不一样的东西。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个打工妹,对于她来说,有这样的一份好工作,收入可观,成长空间巨大,还有真心带她的上司,她不敢轻易越过雷池。王端午当然明白阿霞对他的心思,可是他很清醒,他不是李文艳,他是王端午,他的身份迟早有一天会被戳穿,在身份被戳穿之前,他只能做一件事,拼命工作,疯狂挣钱,同时积累工作经验和人脉。
他不敢爱,也不配爱。
当然,也包括他感受到的,老板对他的心意。
他很好地把握着分寸,化解着无论是阿霞,还是老板的言语间传递出的信号。黄盼弟是聪明人,她欣赏文艳总,但她能感受到文艳总有意和她保持着距离,因此,她自然将两人的关系牢牢控制在老板和员工的区间。
面对同事们的起哄,王端午没有领阿霞给他挡酒的情。他看见阿霞红着眼圈进了卫生间,但他不能让她产生错觉。不一会儿,他看见整理好心情后走出卫生间的阿霞又开始和大家喝酒、说笑、唱歌,还邀请了男员工跳舞。各部门的男经理纷纷邀请黄老板跳舞,只有王端午没有。黄盼弟大大方方地说:“文艳总,你好没绅士风度哟,我来邀文艳总跳舞,不会不赏脸吧。”王端午忙说他是不敢请老板跳,怕被老板拒绝。
他和老板跳舞时,员工就播放老板最喜欢的《涛声依旧》。黄盼弟高声说:“文艳总,你这身子都是僵的,害怕我把你吃了吗,哈哈哈哈。”
老板的笑感染了王端午,他也笑了起来,自然了许多。
王端午是孤独的。因为公司的商业性质,加之当时的社会风气,只要晚上不加班,就要和老板一起陪客户喝酒、唱歌。那时的生意几乎都是在饭局和KTV谈成的。那时的东莞,娱乐业蓬勃发展,是真正的不夜城。那时的人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沉醉于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纸醉金迷。身在其中的王端午依然没有学会和大家一样享受生活,也没有真正融入当时的商业氛围之中。
“干吗总是这样心事重重的。”老板这样说他。
“如果把阿霞当朋友,有什么心事,就对阿霞说说。”阿霞这样说。
他的心事不敢对人言。他不敢喝醉酒,害怕喝醉酒后说胡话,害怕醉酒后弟弟出来胡说八道,害怕一不小心将秘密泄露。
拥有越多,越害怕失去。
随着收入越来越高,王端午想起李文艳的时候越来越多,他经常在和客户喝完酒唱完歌之后,带着七分酒意回到单身公寓,长时间盯着镜中的自己,会产生莫名的恍惚与虚无,他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呵呵,李总,文艳总。”这两年来,他习惯了别人叫他文艳总,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名字了。他借着酒意嘲讽镜中的李文艳,清醒过来后,他会控制不住地想,那个倒霉蛋李文艳现在在哪里?是否也和倒霉蛋王端午一样流落街头?他还活着吗?七分醉的时候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嘴,顶多会让真情有更多流露,到了八分醉,他开始找酒喝。如果是黄盼弟不在的酒局,他会和客户们一样,搂着夜总会的陪酒小妹。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而单纯的王端午,更不是过去那个一根筋的醒宝,他是心机深沉的冒牌货,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名匠广告公司成立三周年之际,黄老板决定带公司全体员工去新马泰搞团建。
这对王端午来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坏消息。去新马泰意味着,他必须要回到李文艳户口所在地办护照。江西上饶地区的横峰县,那是他名义上的故乡。借他一万个胆,他这个冒牌货也不敢送上公安机关的大门。况且,他这个冒牌货,根本不可能以李文艳的身份办到护照。他得找个不让人起疑心,又顺理成章不出国的借口。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他不无悲哀地想。
名匠公司在年初搬了新写字楼,公司现在兵强马壮,是广东省排名靠前的广告公司,可谓前程似锦。他不想轻易放弃,他还没做好离开名匠的准备。在他的计划中,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他和其他员工一样,表现出对即将到来的新马泰之行充满期待。
黄盼弟说了,这三年来公司一直很忙,特别是策划部门天天加班,她对此深表感谢。她让文艳总借办护照的机会回家陪陪父母。劝文艳总不如将父母接到东莞来生活,还说文艳总回家往返的费用凭票报销。王端午本来想着假装回家,随便找个地方住几天,再找个借口说没办成,现在老板要给他报销往返路费,他就必须得去一趟李文艳的家乡。公司给他买了从东莞到上饶的卧铺大巴车票,再从上饶转车到横峰县。这两年来,他收集了不少横峰县的信息,比如横峰县的建县史,大致的地理位置,与什么地方相邻,下辖哪些乡镇,他害怕遇到对横峰熟悉的人,害怕谎言被揭穿。除了横峰县,他还收集了许多华南大学的信息,比如校长是谁,中文系主任是谁,系主任有何著作、长什么样子,中文系有哪几位著名教授等等。这些年来他没遇到过老乡,却多次遇到校友。好在有了准备,他都能应付自如。
现在,他要去李文艳的家乡。
随着离横峰越来越近,他的内心也开始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东莞到上饶时,他想的是如何编谎言应付老板。车进入上饶,他想的不再是如何撒谎的问题,他的内心升腾起巨大的恐惧与不安。那个被他刻意忘记,却又如影随形无法忘记的人牢牢占据了他的大脑。车到上饶时还早,但他不敢再往前走,决定先在上饶住一晚。
近乡情更怯。只是,他近的,是李文艳的家乡。
住在上饶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他站在一座拱桥上,李文艳变成了一只状如蜘蛛的怪物,静静地沉在水底。见到王端午,那蜘蛛状的怪物迅速地在水底爬行,忽地又从水底倒挂上桥,静静地立在王端午的面前,冲着他不停地流泪。从梦中惊醒,他不敢朝宾馆窗外看。这几年来,他不敢想象李文艳在失去身份证件后的遭遇。在东莞的时候,他拼命工作、加班、喝酒、抽烟、唱K,他麻醉着自己。现在,他闲了下来,身在李文艳的故乡,他无法不去想李文艳。这一夜,他抽完了两包烟,梦中醒来后再无睡意。早上洗脸时,他发现自己脸色发青,胡茬一夜之间长了不少,嘴唇起了焦枯的死皮。他决定,不仅要去横峰县,还要去李文艳所在的镇、村、小组,他要去打探李文艳的消息,如果有可能,他还想去见见李文艳的父母。当然,他不会对李文艳的父母说他偷走了李文艳的人生,他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想知道这些年来李文艳过得好不好。
他希望李文艳过得好,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
清晨下起了牛毛细雨,王端午坐上了从上饶到横峰的汽车。他麻木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却像什么也没有看见。横峰是个小县,县城就一条直街,其繁华远不及东莞的一个镇,甚至一个社街。将要中午时,他下定决心,租了辆三轮车,前往李文艳所在的镇,到得镇上,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他犹豫了,不确定是否真要去寻访李文艳的家,如果去了,得到好的消息固然可喜;若是最坏的消息,他将如何自处?不去就不会知道结果,不知道结果,就可以安慰自己,说李文艳是名校毕业生,肯定有办法渡过难关。
他对三轮车师傅说:“你等等我。”
师傅将三轮车停在路边。
他递一支烟给师傅,自己点上一支。狠狠地吸。
王端午在吸完第三支烟后,将烟屁股辗灭,正要对师傅说回横峰县城。弟弟说:“哥哥,你不能再逃避了。”他又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对师傅说,“走。”快到李文艳所在的村口时,王端午决定在此下车,付了三轮车费。他站在路边,远远地打量着李文艳的家乡。
在进村的路口,他看到一座和他昨夜梦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石拱桥,后背袭过一阵凉意。拱桥下面横过一条小河,河水不深,河中有露出水面光滑的白色石头,水底的青荇顺着水流招摇,河边长着绿得发亮的篱蒿、三角草。河的两岸,一边平坦,一边陡峭,平坦的这边,越过长满青草的阡陌,是层层叠叠次第延伸向远方越来越高的梯田,他刚才就从那高处过来。河岸另一边,整齐地列着两排巨大的叶如鸟羽的水杉,偶尔间以一株绿得发黑的香樟,形成一条树木带。树木带后是一条砂石铺出的乡间公路,越过公路则是沿公路而建的零星农舍,农舍的屋后也是树,却不像屋前以水杉为主,屋后的树木品种芜杂,王端午认得出的有香樟、苦楝、悬铃木,泡桐树缀满一大团一大团紫色的花,给人一种如烟如雾、如梦如幻之感。人家屋后,依然是层层叠叠向高处延伸的梯田和一片片竹林。
整个村子安静得像一张画,没有鸡鸣、没有狗叫、没有人声,只有小河淌水、清脆如琴,细雨如丝、不紧不慢。
这是和王端午的家乡不一样的风景。
这是和珠三角的乡村不一样的风景。
王端午想到一个词:凄美。
他疑心自己在做梦。但他知道这不是梦。
他在桥上站了一会儿,选择了朝左手边的那排人家走去。走过第一家,没见到人。到第二家,也没见到人。家家大门洞开,却不见人。他继续往前走,走到第五家,才见到有个中年男子呆坐在大门旁。他看着那男子,男子也看着他。他冲那男子笑,男子也朝他笑,露出一嘴黄牙。于是他朝那男子走去。男子站了起来,没有说话。他拿出烟来,敬上一支,男子接过。他给男子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
男子将他坐的竹制小椅拖给王端午,自己则坐在堂屋门槛上。
王端午说:“大哥,向您打听一个人。”
男子没说话。他的表情,在等王端午说出打听之人的名字。
王端午说:“李文艳,大哥可认得?”
男子说:“李文艳?”吸一口烟,问,“是哪个的女儿?”
王端午说:“不是女儿,是儿子。他在广州上的大学。”
男子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晓得,我晓得,你找他做什么?”
王端午说:“我是他高中同学,高中时关系很好,他考上了广州的大学,我考到了武汉。好多年没见面了,这次回来,就想来看看他,也看看他的父母。”
男子说:“他的事,你们同学都没听说?”
王端午一惊:“什么事?”
男子眼里露出悲戚之色:“死了。”
王端午感觉眼前的男子隔了一层雾,声音像从遥远处传来。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结果:“死了?年纪轻轻,怎么就死了?”男子长叹一声:“自己用电打死的。”又自言自语,“死了也好,不死活受罪,只是可怜了他娘老子。”王端午感到冷,他抬头,看见远处站了个蜘蛛样的活物在朝他默默流泪。他隐约听见那男子在讲李文艳,说他在广州,也不知因为什么,被人打瘫了,扔在大街上。有人报了警,广州那边的公安打电话到县里,县里找到乡里,乡里找到村里,村里找到他的屋里,他两个姐姐去广州把他接回来。在床上瘫了两年,一年前喝农药没死成。半年前,将台灯的电线抽出来,缠在手上,把自己电死了。
“可怜哪!”男子说,“你去看看他老娘吧,他的屋还要往上走,走到前面有个抽水机屋,他的屋就在抽水机屋那里。走过去,也就十几二十分钟的事。”
王端午沉默了许久,说:“他父亲呢?”
男子说:“他的老子早死了,只有个老娘,今年怕是六十好几了吧。”
王端午嗓子发干,想想,又问了李文艳母亲的名字。
男子说只晓得叫余芝音,余是多余的余,芝音是哪两个字也搞不清楚。
王端午看男子手中的烟吸到烟屁股了,给他又递了一支,男子接了,将烟夹在耳朵上。王端午腿发软,扶着竹椅站起,说了声谢谢。没有说出声音来。他按男子的指点朝前走,远处那蜘蛛状物一直遥遥跟着他。王端午停下,那物也停下;王端午走,那物也走。王端午刚点上的一支烟还没吸完,看见靠河边有间抽水机屋,抽水机屋的另一边有几间农舍,也不清楚哪间是李文艳的家。他站在抽水机屋旁,犹豫着要不要去接触一下李文艳的母亲。他拿不定主意,不知不觉天暗了下来,家家升起了炊烟,有些人家已经开了电灯,在外觅食的鸡也回笼了。村子比先前多了些人声。他看见路对面有户人家,门口坐了个瘦小老妪,端了饭碗蹲在门口吃饭。想,她也许就是李文艳的母亲。老妪似乎发现了站在路对面的人,朝他这边看了几眼,回屋去了。王端午终究没有勇气上去打招呼。他继续朝前走,走过几户人家再打听,果然,刚才这女人就是李文艳的母亲。他依然以李文艳高中同学的身份和人说话,得到了明确的信息,李文艳在广州为什么被打、被什么人打,公安也没查出结果,他回来后也不说。李文艳母亲的名字叫余芝英,他确定了准确的写法。李文艳还有两个姐姐,都嫁了人,一个嫁在上饶,一个嫁在横峰县城,家境都不差。他心下略感安慰,不敢逗留太久,更不敢去李文艳家。这次来,坐实了他的罪行。他往横峰县城走,双腿沉重,走到小石拱桥时,他回头望向那一排灯火中的农舍,这情形,依稀如他当年离开烟村出门打工时的那一幕。他分辨不出哪一点灯火是李文艳的家。当年,李文艳也曾在清晨,或者夜晚背着书包走在这条路上吧,他一定也曾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吧。
他呆得一呆,又见那蜘蛛状物呆立在公路上,看着他默默流泪。
他想,那一定是李文艳的冤魂。
他的脑子里像被灌满了水泥。他不会思考了,机械地往县城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横峰县城,找到一辆愿意拉他到上饶的车,连夜逃到上饶。
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苟活。
他让自己忘记李文艳,他该想想怎样对老板撒谎了。
他给黄老板的中文传呼机留了言:“黄总,母生病住院,请假晚回几天。可否。”不一会儿,他的传呼机收到了黄总的回复:“安心照顾伯母。”他去上饶出入境管理局了解办护照流程,得知提交相关资料申请之后,十五个工作日可以收到护照。他算着公司团建出发的日子,只要多赖上几天,就算他真的能以李文艳的名义办好护照,也赶不及参加团建了。他打定主意——拖。过了两天,黄总打电话问他办好护照没有。他说一直在医院,老人家身边离不开人。黄总说:“照顾好母亲,有时间抽空去办好护照,最好能赶上。”又过两天,阿霞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问阿霞公司是不是有什么事。
阿霞说:“老板接了个重要的单,出了两稿方案客户都不满意,老板交代了不要打扰你,可我们真的搞不掂,今天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
王端午说:“知道了。”
王端午买了次日从上饶到东莞的车票,晚上十一点赶到公司。
策划部还在加班,他和策划部的几个人碰了头,详细了解客户的想法,分析之前的两稿方案,弄清楚客户不满意的点,大家讨论了新思路,同事们按照新思路将方案进行优化,加班到凌晨四点赶出了新方案。他让部下回去休息,上午如果没有电话就不用过来上班,他则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和衣而睡。黄盼弟早上一到办公室,他就将新的企划案递了过去。黄盼弟见到他,吃惊地问:“文艳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现在听人叫他文艳,他总是会想到那无声流泪的蛛状物,想到触电自杀的李文艳,心里五味杂陈。
他说:“昨天晚上十一点到公司,加了个班。知道您在等新的方案,怕回去睡着了醒不来,就睡办公室了。”
黄盼弟说:“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王端午低下头,不敢看黄盼弟:“过两天可以出院了。只是,很对不起,黄总,护照,这次没来得及办,团建我就不去了。”
新方案的思路送给客户,原则上通过,提了一点小意见。王端午以急着回来做方案,没时间办护照为由,将这事搪塞过去。倒弄得黄盼弟心里很过意不去,大会小会,拿这事说了好几次,明着批评,实为表扬。这次危机,有惊无险地过去了。黄盼弟对文艳总自然是加倍的信赖。
自横峰回来后,王端午一直心神不宁。
李文艳的死对他的冲击是巨大的,想到一条生命因他而沦落到自杀,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能心安理得。每当听人叫他文艳总,就像听人在叫他杀人犯。他想,再不能用这个名字了。为了减轻内心的不安,他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改名。
他对公司的人说:“李文艳这个名字太女性化了,我要取个笔名。”
同事调侃他:“你又不是作家,取什么笔名?”
他说那就叫艺名吧:“从今以后,请叫我醒宝。”
黄盼弟说:“醒宝?”
他说:“相当于广东的薯佬,四川的瓜娃子,就是傻子的意思。”
黄盼弟说:“别人怎么叫我不管,我叫文艳总叫习惯了。”
同事们大多数还是习惯叫他李总,或者文艳总。醒宝这个名号,倒成了夜场专用。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每个月给李文艳的母亲余芝英寄三百元生活费,逢节多寄二百。后来,随着他的财富增加,汇款数额也有小幅度增长。
寄出的钱都被有效兑付了,他的心里安妥了许多。
名匠成长为明星广告公司,地方媒体上经常会出现与公司有关的新闻。黄盼弟时常出面接受媒体访问,她希望文艳总也多接受访问。
她说:“我们不仅要成为明星公司,还要有自己的明星策划人。文艳总,你不能太低调啊!”
黄盼弟深知,广告公司要保持适当的媒体曝光度,在公众中的影响力,这些都是公司的无形资产。王端午每次都借故推脱,说他更愿意做幕后广告人,也想在同行中保持足够的神秘感。
他深知,作为一个隐形的杀人犯,低调一点会更安全。
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
王端午在迅速积累财富,他拼命挣钱,却很少花钱,除了给父亲寄点钱,给李文艳的母亲寄点生活费这两笔小小的开支外,他几乎不怎么花钱。其他几个副总都买了车,他一直没买。那个年头,许多有点儿小钱的老板和芝麻绿豆大点的官员都在包二奶、包三奶,他连恋爱都不谈。租住的还是单身公寓,他害怕回到身无分文的日子,这也让他在投资理财方面显得过于谨慎。他不沾股票,结果错过了股灾后抄底的机会,其他几个经理的资产在中国股市的第二轮牛市迅速翻番,而他只能空羡。
他在一九九六年春节回家补办了身份证。
现在他有了两张身份证,根据不同情况,使用不同的身份证件。
名匠公司给他的待遇丰厚,工资奖金加提成,他顺利地积累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当然,如果再激进一点,就可以实现财务自由了,但他心里清楚,现在的一切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他要未雨绸缪。
黄盼弟结婚了。
黄盼弟在决定结婚之前,约王端午在穿城而过的运河边散步。其时正值黄昏,落日将金色铺满东江,江对岸是一丛丛在风中摇曳的凤尾竹,竹影倒映在水中,弯曲成半江碧玉。黄盼弟对王端午说母亲给她介绍了对象,姓陈,浙江大学材料系的博士。“陈博士长得很帅,比你还帅。”黄盼弟说。
王端午说:“那很好啊,祝贺黄总。”
黄盼弟说:“你觉得好?”
王端午说:“博士,人又帅,当然好。”
黄盼弟没有再说什么,她看不透李文艳。这次谈话后没几天,黄盼弟让王端午去到她父亲的集团公司参加会议,会议结束后,黄盼弟的父亲特意留下王端午和他聊了足有半小时。老黄老板一团和气,笑眯眯像尊弥勒佛,那双眼睛却像刀子一样锋利。王端午回答得小心翼翼,害怕将他的家庭、经历和李文艳的家庭、经历搞混,因此他不能谈少年时在县城织布厂做工的经历,不能谈对他影响深远的读书会。老黄老板问一句,他谨慎地答一句。走出老黄老板的办公室,他的背后一身汗。
这次谈话后不久,黄盼弟和陈博士订了婚。又过半年,他们办了婚礼。
后来据王端午讲,当时黄盼弟在陈博士和李文艳之间有些摇摆,她父亲和李文艳谈过话后对她说,陈博士一眼能看得透,他看中了咱们的家境,这样其实很好,他一辈子都不会、也不敢对不起你;李文艳是个人才,但他心思太深。老豆很少有看不透的人,这个李文艳,老豆看不透。当然,这件事的真实性存疑,毕竟黄盼弟不会对王端午透露这些,据王中秋猜测,这一切应该是出自于王端午的杜撰。后来黄盼弟把她父亲对李文艳的评价转告给李文艳,当然她没有说她父亲对陈博士的评价。
王端午干笑:“老黄总抬举我,我这人最简单了,哪有什么看不透。只是老黄总气场太强,威压大,我在他面前,紧张得要命,生怕说错了什么话。”
黄盼弟说:“你呀,就是心重。”
黄盼弟结婚后,王端午也谈过一场恋爱。
他恋爱的对象不是阿霞,而是在夜场认识的阿媚。
自从得知李文艳自杀后,王端午去夜总会的次数明显多了。从前去是叫小姐一起喝酒,亲一亲摸一摸的,现在不仅叫小姐陪酒,还会去开房。阿媚是金太阳夜总会的坐台小姐,她本名叫什么王端午不知道。王端午从阿媚身上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纯肉欲的放松。和阿媚在一起时,他的心没那么重了,那些束缚他的道德律不存在了。他每次去总是点阿媚,阿媚在坐别人的台他就纯喝酒。一来二去,他们就住在一起了。他和阿媚的恋爱谈得不咸不淡,阿媚依然在夜场上班,他不是阿媚唯一的男友,不过是阿媚众多粮票中的一张。他偶尔也会给阿媚一些零花钱,买点儿小礼物。和阿媚在一起,他可以暂时忘记李文艳。那个将电线缠在手腕上,果断拉开开关的年轻人,他经历了什么?他的腿是怎么断的?他和坐台小姐恋爱的事传到了黄盼弟的耳中,黄盼弟很恼火。按说他们这样的民营企业,高管的私生活老板是管不着的。况且在当时,这样的事也是司空见惯,不能算丑闻,只能算风流韵事。
黄盼弟找他谈了一次,冷着脸说:“李总,听说你和一个坐台小姐搞得不清不楚,当然,这是你的私事,我本不该过问。不过我要提醒你,我们是有头有脸的公司,别说我老豆的集团公司,就是咱们名匠,也是隔三岔五上报纸电视的,你还是要注意一点影响。这事传出去不好听,什么样的女人不好找,偏要找个坐台小姐?”
王端午沉默。后来一段时间,黄盼弟一直没给他好脸色。
阿媚在王端午洗澡时翻了他的钱包,她只是想拿些钱用,结果发现王端午有两张身份证。王端午洗澡出来,阿媚突然喊他王端午,而他平时是醒宝或者李文艳。王端午愤怒地夺过钱包,指着阿媚的脸让她滚。他和阿媚果断地分了手。他觉得自己挺卑鄙的,老板找他谈话后,他就想着要和阿媚分手,只是没有找到借口,现在阿媚给了他借口。
黄盼弟听说文艳总和坐台小姐分手了,什么都没有说。
从这之后,王端午拿到的奖金比之前多了一倍。
王端午对老板的加薪表示感谢。
黄盼弟说:“这是你应得的。”
和阿媚的这段感情,在王端午的生命中没有留下任何印痕,只能算是他人生大海中一朵小小的浪花。十多年后的某个夜晚,他突然想起当年那个曾经和他同居的坐台女子,想起那段荒唐岁月逢场作戏的情感,他想了许久,也没能想起那女子叫什么。又过了几天,脑子里突然冒出了阿媚的名字。他才意识到,从头到尾,他就没有尊重过阿媚,只是将她当成了隐秘生活中填补空缺的性伴侣。
和阿媚分手之后,王端午再没有固定的性伴侣。
但他经常泡在夜场,有时还会一次叫两个坐台小姐。
他告诉自己,他就是个烂人。烂人嘛,难免做些烂事,这世界做烂事的又不止他一个。他不过在偷偷做烂事,而那么多人在合法地做烂事。
他在夜场里不是王端午,也不是李文艳,他是醒宝。
而那些陪他的女孩子,她们是X小姐、Y小姐和Z小姐,是阿媚、阿红和阿咪。
一九九七年五月的一天,广州一家广告公司通过猎头想挖他过去,开出的薪水比名匠高,还承诺了股权与分红,他拒绝了。他不跳槽,倒不是对黄盼弟的忠诚,只是因为他的身份经不起猎头公司的背调。王端午无数次想过离开名匠回归王端午的身份,可是他发现,一旦抛开李文艳的身份,他依然什么都不是。
一九九八年,王端午的家乡发了大洪水,他从电视里看到总理站在江边指挥抗洪的画面,他认出来,总理站的地方离他家不远。他想起矶头的那片林子,冬天树上总是落满了寒鸦。想到寒鸦,他又想到了卡夫卡。想到初来广东,睡在造漆厂的铁架床上读《卡夫卡传》的那些夜晚。想到接送宋小雨的那些单纯而快乐的时光。想到他曾经的梦想,开书店。想到县城的那些朋友,沈亦知、老曾。想到读书会的美好时光。
他终于想到了四姐。
他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四姐了。
他还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阅读于心灵有益的书籍了。
他开始怀念青少年时代不带任何功利的读书时光。“我之所以堕落,是因为我远离了那些伟大的心灵啊!”这是王端午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发现,也是重要的转折。他是多么感恩上苍,在他迷茫的时候、在他无助的时候、在他自甘堕落的时候,让他突然获得了神启,有了这重要的发现。也是在这一刻,过去那个只是嘴上说说,并没那么强烈的开书店的念头在他心中变得清晰起来。他为自己在二十八岁时终于找到了奋斗目标而热泪盈眶。他想,他还要积累更多的资金,然后在合适的时机离开名匠,去开一间属于自己的书店。他在那一瞬间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如果说人生是在大海的惊涛骇浪中前行的一叶小舟,有益的阅读,便是那随时锚定小舟的锚。有了这锚,无论生活的洪流多么泥沙俱下,他都能获得对抗人生风浪的定力。想到这里,他一刻也没有停留,去到不远的南城新华书店。
他要重新开始阅读。
他想重新找一本克劳斯·瓦根巴赫所著的《卡夫卡传》,很遗憾,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版本。他买了一本梅里美的短篇小说集,只因这个集子里收录了《卡门》,这是他的来处。因为卡夫卡,他想补一课,于是买了在造漆厂就想买的基尔凯郭尔、尼采、叔本华。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尼采的著作,随手翻到一页,他读到了这样让他触目惊心的句子:“我把良心谴责看作一种痼疾,人们患上这种痼疾是因为他们受到了压力。”他翻开一本叔本华的著作,却在前言里读到,“叔本华的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银行家,母亲是个爱交际的女作家”;在卡夫卡的《城堡》旁,他看到了黑塞的《荒原狼》。他随手翻开《荒原狼》,读到了这样的一段:“从前有个叫哈里的,又称荒原狼,他双腿行走,穿着衣裳,是个人,可其实他是匹荒原狼。智力好的人能学会的东西,他学了不少,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但他学不会的,却是对自己和生活感到满意。这一点他办不到。他是个不满意的人。”这段话像火光,瞬间点亮了他。他觉得自己也是个不满意的人,他这不满意,是对自身的不满意,他总是觉得,他应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个道德更加高尚的人、一个更能体现自我价值的人,他甚至觉得,他并未真正成为一个人。他离他理想中的人的状态越来越远了。“也许,我也是一匹荒原狼。”他还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拉玛佐夫兄弟》《群魔》《死屋手记》,《罪与罚》这三个字再次刺激了他,他站在书架旁翻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读到了这样一句话:“我唯一担心的,是我们明天的生活,能否配得上今天所承受的苦难。”后来,当他拥有自己的书店时,他在书店的书架上印上了这句话。他觉得,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话,也能成为阻止他继续滑向深渊的力量。他太需要这样的力量了。他果断地买下了《罪与罚》,还有上面提到的那些书。后来的一段时间,他读完了《罪与罚》。开始时,他觉得这本书特别难读,他讨厌陀思妥耶夫斯基沉闷、冗长、啰唆的语言,讨厌他没完没了的心理分析,可是慢慢他被书中人物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痛苦吸引,他觉得,他很像书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但他的内心依然是迷茫的,他没有接受流放的勇气,他的身边,也没有能拉他一把的姑娘。
他变了,在沉入阅读之后,他变得平静了许多。
朋友们再叫他去唱K,他再也不去。姑娘X、姑娘Y和姑娘Z打电话约他也不去。
他开始留心东莞、广州、深圳、香港的那些特色书店,开始为未来属于他的书店做准备。
他对工作的激情明显不如从前了。
公司行驶在良性高速发展的快车道上,许多工作不再需要他像过去那样冲在第一线。阿霞在迅速成长,已经能独当一面,在他的提议下,已经提升为他的部门副总了。到一九九八年底,王端午一直在阅读,他开始享受这宁静的读书时光。阅读让他变得冷静、理性,他开始进行深层次的思考,开始思考人的问题、人与时代的关系,思考他所处的这个时代,思考他犯下的恶行,甚至于思考改革开放的得与失。他甚至读了一遍《资本论》。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九十年代的金钱至上,他并不做简单的二元论;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他也不简单地肯定谁和否定谁。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复杂,同一件事物,换个角度会得出完全不同的见解。
读书让他清醒,读书也让他痛苦。
有些书对于他来说是天书,每个汉字他都认识,可这些认识的汉字组合成的文字,对他却是难以逾越的高墙。这时的他,最后悔的是,初中毕业后没有听从父亲的劝说去复读。他本可以成为读书人,安安静静地做学问。可是,他处所的时代,并不是个推崇学问的时代。因为工作关系,他经常会接触到一些专家学者,他见到太多一生清高的学者为了出一本书而不顾尊严,他又见到太多知识分子扑通下海并淹死在海里。他甚至为黄盼弟的先生陈博士感到惋惜,寒窗苦读十几载,却要依靠婚姻来改变命运,然后从事与所学完全无关的工作。
他能理解这一切。
这是个美好的时代,人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也将对金钱的热爱、渴望和欲求发挥到了极致。
年底,黄盼弟受邀参加长安商会的年会。
商会会长、副会长,还有那些会长单位,许多都与名匠有业务往来。黄盼弟让王端午陪同她一起去参会。在路上,黄盼弟问他,最近几个月来,很少见文艳总出来社交,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说没有,就是想读点书。时代发展这么快,不读书就落伍了。
黄盼弟说读书好啊。我也想有这样的心境来读书。
黄盼弟换了另一个话题,说公司发展迅速,她想在合适的时候推行管理层持股,让公司的元老、骨干分享公司发展带来的红利,另外,公司计划在新的一年启动上市辅导,争取在新千年到来时成功上市。若是在以往,王端午肯定会无比兴奋,这是他刚到公司时黄盼弟定下的发展目标,他们正是在这个目标的激励之下才一路走到今天。现在,这一切不再是画饼,王端午却有些淡然、索然,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如果老板此时让他出局,他丝毫不会感到难过。黄盼弟说明年她可能会考虑怀孕生宝宝,公司又正值上市的紧要关头,她希望文艳总能再帮帮她,挑起更重的担子来。
她说:“现在还没有到泄劲的时候。”
王端午知道,黄盼弟这是要再升他的职。现在公司的管理构架是,黄盼弟之下,几个老总各司其职。黄盼弟之前在会上说到过,为了公司的发展,她想改革公司的构架,她任董事长,董事长下设总经理,总经理下是各部门老总,并暗示,总经理可能从各位老总中产生。
王端午当然明白黄盼弟的意思。
不过他并未对这一提议表现出应有的热情。
商会年会大同小异,会长总结说些什么并不重要,不过都是务虚,年会后的酒会才是重点。往年参加这样的商务活动,王端午都紧跟着老板,像猎人一样随时捕捉商机,敬老朋友酒加深感情,敬新朋友酒扩大社交圈,还要随时注意为老板保驾护航,不能让老板喝多,又不能扫老板的兴,什么时候挡酒、什么时候帮腔、什么时候消失,他和黄盼弟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次他意兴阑珊,但还是尽了下属的本分,随时关注着老板黄盼弟。事实上,老板长袖善舞,用不着他操心。
在酒会上,他意外地见到了李中标。
应该是李中标先见到了他。李中标早就看到他了,几年未见,王端午的变化太大了,形象、气质、气场完全变了。李中标看了餐桌上的名牌,名匠广告公司李文艳总监。他轻声对身边的刘祖之说:“你看那个人是不是王端午?”刘祖之顺着李中标手指的方向,一眼认定:“是,就是,化成灰也认识。他怎么在这里?”李中标说:“你看他的名牌,李文艳总监,他现在不叫王端午,叫李文艳。”刘祖之说:“用了假身份呗,不然一个初中生,怎么能混到名匠这种大公司的高管?”李中标说:“小声点,不要乱说,我们去打个招呼。”刘祖之说:“要去吗?”李中标说:“当然要去,走,咱俩一起。”李中标和刘祖之各自端着杯中的洋酒,李中标在前,一瘸一拐地,刘祖之在后。这时王端午、黄盼弟正和一政府官员端着酒杯站着说话。王端午一手托着酒杯,一手拿着半瓶洋酒,他的老板在敬酒,官员喝完,王端午就给续上。李中标和刘祖之远远地等着,待那官员落座后,李中标走过去叫了一声李总,刘祖之则大叫一声王端午。李中标叫李总,王端午没太注意,听到有人叫王端午,一时没反应过来,循声见到李中标和刘祖之,骇出一身冷汗。好在这时黄盼弟已经落座。
王端午走到宴会厅人少的地方,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李中标、刘祖之,这么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们。”
李中标说:“你这变化太大了,没敢认。你现在自己当老板?”
王端午说:“哪里,打工仔一个。”
李中标说:“名匠广告,大公司啊!”
王端午说:“混口饭吃。你呢,你们俩在一起,自己做老板吧。”
李中标笑着说:“做点小生意。”
王端午见李中标不停换姿势站立,右腿是不太灵便,也不便此时细问。
刘祖之说:“我看你的名牌了,你现在改名字叫李文艳了吗?怎么连姓都改了?”
王端午脸露尴尬,掩饰说:“说来话长,改天咱们细聊。”
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拿出名片夹,取出两张名片,李中标、刘祖之各发一张。李中标、刘祖之也回赠了名片。李中标,长安中标印刷厂总经理,名片背面是公司业务,丝印、转移印之类;刘祖之,长安中标印刷厂厂长,名片背后是相同的内容。王端午就明白了他们二人的关系。王端午说:“真的太意外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们。一晃好几年没见了,我敬你们一杯。”说着给二人倒上酒,三人干杯。李中标回敬王端午,刘祖之也回敬了王端午。
刘祖之再次高声说:“王端午,你怎么改名叫李文艳了,这名字,好像女孩名字。”
王端午黑下脸来不说话。
刘祖之说:“还是王端午这个名字好。”
王端午举杯和李中标又碰了一下,说:“我老板在那边,我得过去了,结束后,找个地方喝茶。”李中标说:“你去吧,一会儿联系。”
酒会结束后,王端午上了黄盼弟的车。
回到公寓,王端午拿出李中标和刘祖之的名片又看了一遍。
看一会儿书,凌晨一点,他还是打了李中标的电话。电话一拨通,李中标就接了。李中标很开心,问王端午回到莞城了没有。王端午说不好意思,本来说好结束后一起喝茶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像你自己当老板。
李中标说:“我这小老板,比起你来差远了。今天很晚了,我看你很累的样子,你什么时候方便,咱们一起吃饭细聊吧。”
王端午说:“我随时方便,就看你的时间。”
“明晚怎样,”李中标说,“我和刘祖之一起过来?”
“刘祖之?”王端午说,“也行吧。”
“那,明天见。”
王端午说:“我明天订好位置后,把地址发你的传呼机上。”
王端午订了位于运河边的一家顺德菜馆。
这家菜馆的包间比较私密,坐在窗口朝运河的房间,可以看运河夜景,顺德菜做得也正宗。接到李中标的电话,说他已经从长安出发,王端午就从家里拿了一瓶五粮液、一瓶XO,步行去到顺德菜馆先点了菜。这家菜馆的鱼生是招牌,另外点了几样家常菜,坐在窗口,看着窗外渐次亮起来的灯火发呆。没想到,李中标是单独来的。王端午问刘祖之怎么没来。李中标说他临时有事。王端午心头一热,知道李中标听出他不太想见刘祖之。李中标比几年前胖了一些,更加成熟稳重,也更贴心了。他收到了李中标的善意,心照不宣,便说下次咱们三人再聚。李中标拐着腿艰难落座,王端午起身想扶他一把,李中标示意不用。王端午说,当年被郁金香的老板打的?李中标说,也算是一个人生教训,太久的事了,不提也罢。王端午便递过菜牌让李中标再点菜,李中标说你点了就行。王端午问李中标喝白酒还是洋酒?李中标说喝白的吧,他说他喝不惯洋酒,但现在生意场上流行喝洋酒,没办法,今天是兄弟重逢,喝白的。
王端午说:“鱼生配白酒更搭。那就喝白酒。”
王端午问李中标抽不抽烟,李中标说不抽。王端午就将烟放在桌子上,打火机放在烟盒上。
李中标说:“没事的,你想抽就抽。”王端午没有抽。
两人的叙旧,从当年被卖猪仔下车之后说起,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来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却已然恍若隔世。王端午说那时真单纯。李中标说你现在也没变啊。王端午长叹一声:“变啦,回不去了。”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这里,早已千疮百孔。”竟然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李中标说:“这些年,兄弟吃苦了。”王端午平复了情绪,说到当初他回家办边境证,没有办到,回到松岗去找李中标,结果得知李中标被老板打了并被炒了的事。那时没有手机,连个传呼机都没有,实在找不到他,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留意着,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兄弟能重逢。他以为是不可能再重逢的了,广东那么大,打工的人那么多,来来去去,想再见到真是太难了,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兄弟两人,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李中标也将他当年的经历讲了,他们的小厂刚做起来,被老板知道,砸了他们的作坊,他的腿被打骨折了,也没找正经的医院接骨,他们不敢在松岗待,就到长安,想着再把厂子搞起来,但拿不到大单,坚持了不到半年就黄了。后来他进了一家印刷厂打工,先是学丝印、转移印,后来又跑业务,慢慢摸到了一些门道,自己接业务做。一开始只做丝印业务,投资小,租间房子,扎个丝印台就开工了,不用多大投入。慢慢从一个印刷台到两个、三个,工人也从三个到四个到八个十个。他就去松岗找刘祖之,刘祖之还在老地方做流水线,他将刘祖之叫过来,给他个厂长的衔,其实就是带几个人干活。不到一年,作坊就有了二十多人,次年,就不仅仅做丝印,也不仅仅手工印,他购进了丝印机,后来又添了移印机,一路发展到现在,工厂有了二百来号人。刘祖之是兄弟,又是元老,之前一直做厂长,但他的管理能力有限,因此生产管理交给另一个厂长,刘祖之就成了他的跟班,还拿厂长的工资。李中标说明年想再扩大生产,主要是扩展业务面,贷了款,前不久刚订了一台海德堡四色印刷机,印刷这一块的产品就都能做了。
广告公司经常和印刷厂打交道,王端午当然知道一台海德堡印刷机值多少钱,知道现在李中标的企业做得有模有样了。他为李中标高兴,又敬了李中标。李中标就问王端午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李中标说:“我听刘祖之说过,你当时找工作一直找不到,手中没钱了,找他借钱,他把手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后来就没有你的消息了。我还一直在想着,你王端午不像这种卷款潜逃的人啊!”
王端午苦笑:“也的确,刘祖之还是很够义气的,他把手上的钱全都给我了,一共一十八块五毛,我到现在都没有还给他,真是欠下了他天大的人情,改天我要好好谢他。”
李中标沉默许久,他没料到,刘祖之无数次在他面前演绎的慷慨相助居然是十八块五毛。
他转了话题:“你和宋小雨后来怎样了?当时宋小雨寄了两封信给你,我代收了,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边,搬了几次家我都留着,今天从厂里直接过来,就没有带过来。”
听说宋小雨写给他的信李中标一直留着,王端午还是很激动,嘴上却说:“时过境迁,她写什么也不重要了。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现在叫李文艳,而不叫王端午。”
李中标说:“你肯定有自己的苦衷。”
这句话差点让王端午再次破防,就将他当初的经历细说了一遍:来找李中标不遇,写信约宋小雨,结果被抢劫身无分文,连夜从宝安走到松岗找刘祖之借钱,刘祖之给了他十八块五毛后再也没露面,他无奈之下又走回宝安,因为生病没有见宋小雨,后来流浪几个月,靠偷食物活下来。当然,他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全部的真相,他说后来在流浪时捡到了一张李文艳的身份证,凭着这张身份证,他找到了工作,慢慢再换工作,进入刚创业的名匠广告公司,跟着公司一起成长。李中标听他说完,当然明白,所谓捡到身份证是怎么回事。他摸过桌上的烟,给王端午递上一支,自己也拿过一支。给王端午点上,自己也点上。
李中标吸一口,忍住了咳,说:“我陪你吸。”
兄弟二人沉默无语。王端午一连吸了两支烟。
李中标说:“是我不对,我该和郁金香厂的保安打个招呼的。”
王端午将第二支烟摁了,提高声音说:“都过去了,我前不久看书,读到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我唯一担心的是,我们明天的生活,能否配得上今天所承受的苦难。”
王端午许久都没有这样放心地醉过了。
是年腊月,王端午回到久违的故乡。
他发现,故乡的地貌变得陌生了,从前,他家后面有座山,现在山不见了。父亲告诉他,夏天发洪水,整座山都被挖去筑堤了。果然,他熟悉的长江干堤比从前宽了一倍。之前,从干堤到长江中间还有一道子堤,现在,子堤被洪水撕成了几段,巨大的缺口下面是窄长的水凼,还能看出洪水决堤时的狂暴。父亲讲述了抗洪中的许多故事,有些是他从电视上看到过的,有些是他不知道的。父亲没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他也没问父亲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家乡还有一个大变化,过去镇与村之间设有管理区,几年前管理区撤了,那个为难他的乡长,现在升任了副镇长。王端午回家后,镇委书记带着镇长、副镇长一行数人到他家来慰问,希望在外面干得好的老板关心家乡建设。
书记、镇长们坐在堂屋喝茶说话时,父亲将王端午拉过一边,让王端午给家乡捐钱。
“你以为书记镇长平白无故来看你呀,”父亲说:“外出打工,当老板的、发了财的,回到家,都要捐钱的。”
王端午问捐多少。
父亲说当大老板的捐十万八万,当小老板的捐三千五千。
王端午说:“我又不是老板,打工仔也要捐吗?”
父亲说:“你就捐一点儿吧,都说你在外面当老板发大财,书记、镇长都上门了。”
王端午说:“我是个打工仔,干吗要打肿脸充胖子?”
父亲生气了,说:“你捐点钱,也是做好事,修路补桥,也体面,说起来,哪个的儿子捐了多少、哪个的女儿捐了多少,我们这些老倌子们,在一起说话腰杆子也硬气。”
王端午说:“那个副镇长,我一想到他就来气,要是他不来,我还真捐个万儿八千,他来了,我一分也不捐。”
父亲说:“你呀,你呀,还是这么犟。”
王端午回到堂屋,继续和书记、镇长闲扯,说到为家乡建设捐钱的话,王端午便说他是有案底的坏人,连边境证都没资格办,他倒是想为家乡建设做贡献,就怕有案底的人钱不干净,镇里不敢要。
书记听他话里有话,便问怎么回事,王端午指着副镇长说:“书记、镇长,当着父母官的面,我可不敢说半句瞎话,您问他,当年还是他给我定的罪呢,在派出所铐了一整天。”
王端午去看望了二姐、三姐。给二姐、三姐各塞了三千元。二姐的女儿墨墨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也要出门打工了。王端午记得他出门时,墨墨还是个小黄毛丫头,现在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二姐求王端午,把墨墨介绍进他打工的公司。王端午说广告公司对文凭要求高,墨墨才初中毕业,不行的。二姐说:“你初中毕业经理都做得,墨墨打个普通工还不行?”王端午知道解释不清楚,想到李中标的厂,于是打电话求李中标帮忙。李中标问帮什么忙,只管吩咐就是。王端午就说他二姐的孩子想出来打工,问能不能进他的厂。李中标说这算什么帮忙,你让她来,我会安排好的。
给二姐的孩子找了工作,三姐说她和三姐夫过完年也想出门打工。
王端午说:“孩子上学你们不管?”
三姐说:“有爷爷奶奶管。”
王端午说:“我又没开公司,只能尽量想办法。”
三姐说:“一碗水要端平哦,你给墨墨找了工作,就不能给我们找?我们也可以进墨墨进的厂啊。”
王端午说:“你以为厂是我开的啊,说进就进?”
家里人都觉得他在外混好了,是成功人士,要么请他帮忙找工作,要么问他借钱。请他找工作的加起来都能凑一条拉,问他借钱的张口就是三五万。他一个个耐心解释,说不是他不想帮忙,是真没这个能力。亲戚朋友们并不相信,认为他就是不想帮忙。回来没几天,把亲戚朋友得罪了不少。他从来没对家里人讲过,这些年他在外面是怎么过来的,吃过什么苦,内心有怎样的黑洞,怎样一步步熬到今天。家里人不管这些,在他们的意识里,既然你混得好了,就该帮帮兄弟姐妹三亲六眷们,帮了二姐的女儿,三姐家总是要帮一个的。父亲让他别那么无情,有能力就拉大家一把。王端午只有苦笑,答应了再去求别的老板。不过他说,三姐和三姐夫还是要有一个在家,两个孩子如果能读书,一定要读大学。你看隔壁莫大叔,一儿一女,都考上了名牌大学。
三姐说:“上大学有什么用?现在大学生不包分配,毕业了还不是打工?你没上大学,不比那些大学生混得强?”
王端午知道和三姐说不清。
他也不想对他三姐说,她弟弟就是偷了大学生的毕业证才混到了今天。
他无力地说:“好好好,过完年给你介绍进厂,你们以为进厂打工是去享福,等进厂打过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三姐说:“不想帮忙就直说,打工能有多苦?难不成比在家里栽秧斫谷苦?”
王端午想说那是不一样的苦,但他知道,这些解释没有必要。
大年三十傍晚,他按烟村习俗,去给母亲、姐姐、弟弟的坟头送灯。
他们的坟被荆棘野竹包围着,费了好大的劲才走进去。母亲、姐姐、弟弟的坟头长满了野菊和结着红色浆果的刺藤。看来自他离家后,他们的坟便没人来打理,王端午觉得这是自己的罪过。他恭敬地给每座坟头点上三根一簇九根香,烧了纸钱,点上一盏简易的煤油灯,围着灯的四周插上四根小木棍,外面套上白纸糊就的防风罩。在鞭炮声中,他给母亲、大姐、四姐磕头,给弟弟作揖。看着坟头忽明忽暗的灯火,想到他在外犯下的恶,想到李文艳的坟头怕也是生满了荆棘,他不敢久留。
正月初一,他带着墨墨回到广东。
至于三姐,则要等他帮忙找好工作后再叫她过来。
过完春节后一直忙。
黄盼弟没有宣布让王端午任总经理,却让他担起了总经理的工作,公司里的人都明白,他就是未来的总经理。
他想着和李中标再见一面,却一直抽不出时间来。
往往是,他有时间李中标没时间,李中标有时间他又没时间。
到他再次和李中标见面,已是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九日,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这天,王端午过长安,李中标带他参观工厂,又带他去看墨墨工作的车间。李中标安排墨墨跟师傅学开海得堡印刷机。王端午知道,李中标这是把墨墨当自己人,让她学最核心的技术。王端午叮嘱了墨墨几句,要用心学技术,学会了,这辈子都不愁找工作,不要觉得自己特殊,越是这种关系,越要踏实工作。王端午又对李中标说孩子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该批评的就批评,千万不要留情面。李中标笑着说她干得很好,总不能没事找事,为了批评而批评。
参观完工厂,到李中标的办公室喝茶。
王端午说:“没见到刘祖之呢?”
李中标说:“安排他去中山跟单了。”
喝了一会儿茶,李中标说:“你看,差点儿忘记了。”说着,从文件柜中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王端午知道是宋小雨写的信,说:“这么多年了还留着。”
李中标笑着说:“要不你先看?”
王端午说:“不用啦,回去再看。”
两人喝茶,聊的都是各自的工作。李中标说他过完年一直在忙着扩大生产的事。王端午说公司在做上市辅导,虽说有专业的券商负责,但上上下下方方面面要配合,要规范的地方不少,事情多了很多,加之老板怀孕了,担子都压在他肩上。
李中标说:“那要提前恭喜你了,公司上市,你可就是上市公司的CEO了。”
王端午说:“能否顺利通过IPO还不知道呢,就算能顺利通过,最快也是二三年后的事了。”
李中标说:“本来是有事想求你的,看来没必要说了。”
王端午便问李中标什么事,别说一半又不说了。
李中标说:“你也看到了,我这里,小工厂,又是做实业的,前景当然比不上名匠,如果你愿意过来,以我俩的能力,我是有信心将公司做大做强的,我可以给你干股。刚才听你说名匠在推动上市,老板又要给管理层持股,我这点干股就显得太寒酸了。”
一席话说得王端午感动不已:“我知道你是看在兄弟情分上想拉我一把。”又问李中标给刘祖之多少股份,李中标说刘祖之没有股份。王端午再次对李中标表达了感激之情,说现在实在走不开,将来在名匠混不下去了,就来投奔李中标。一起吃过午饭,王端午回东莞。公司给他配了专车和司机,在回东莞的车上,他就将宋小雨的信拆开读了。宋小雨的两封信写得都极简洁,第一封信告诉王端午她换岗位了,还是之前的公司,但不再做文员,去跑业务了,是她向老板提出来的。她说只有跑业务才会有更好的前程;否则,文员做得再好,充其量做个办公室的小头目。第二封信,写她跑业务一周所受的委屈和收获。她说业务就是信息、是资源、是无形资产,很多老板都是跑业务起家的。想要当老板,没有资本,最有效的途径就是当业务员,当手上有了足够的业务渠道,就有了资源,这是无形的财富。宋小雨还写道:“你总是说不想学技术,因为学会一门技术后,一辈子就被技术束缚,之前我不同意你的说法,现在越来越认同你了,我不能被打字技术束缚,不能一辈子做打字员。而且用不了多少年,人人都会打字,人人都会使用计算机。”她在描绘了一番跑业务的美好前景之后告诉王端午,她买了数字寻呼机,这样跑业务方便,同时,她也渴望收到王端午的寻呼。
这是一封来自于一九九三年的信。
王端午收到信时已经是一九九九年,整整迟到了六年。
这六年啊!
王端午早已不再幻想着能得到有关宋小雨的任何信息。可是现在,他有了宋小雨的寻呼机号。一个数字寻呼机号。他在车上就拨了寻呼台的号码,谢天谢地,寻呼台还在。接通之后,传来了寻呼台小姐好听的声音。他说:“您好,请呼2233,回复本机。”寻呼台小姐回复说:“对不起先生,2233机主欠费停机。”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还是联系不上宋小雨。他想,联系不上也好,也许宋小雨早就结婚了。毕竟六年过去了。不过现在,他总算拥有了宋小雨写给他的两封信。他将这两封信放在床头柜上,躺在床上看书时,转头就能看到,有时会拿起来读一读,看着她熟悉的字体,回想当初的甜蜜,有时会想象一下,宋小雨现在是否达成了梦想。以宋小雨的能力,在这个时代,她是能抓住机遇,成就一番事业的。他的内心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觉得这样很好,心中有个念想。
宋小雨留给他的念想,这就足够了。
三姐和三姐夫还是来东莞了。
王端午找了一个和名匠有业务往来的老板,把三姐和三姐夫安排进电子厂做普通流水线工人。他偶尔在周末去看望他们,听他们说说打工的情况,请他们吃顿好的。三姐说打工还不如在家种田,一点自由都没有,在家种田,农闲了还可以搓麻将。
他说:“你们可别轻易出厂,出了厂,我再也帮不了你们。你们不是哭着喊着要出来打工吗。”
三姐说:“不求你,我去求墨墨。”
公司几乎天天加班,他只能在每天临睡前读上一小会儿书。
他读书越来越杂,哲学、文学、历史、自然科学、社会学,甚至有关宇宙大爆炸、平行宇宙、超弦理论之类的科普读物也读。他读到了量子力学,薛定谔那只不死不活又死又活的猫深深地吸引了他。量子物理让他变得虚无,世界因人的观测而改变,双缝干涉实验,波粒二象性……他想,如果我闭上眼睛,那么这个世界就不存在,房间里的电视机不存在,床头柜上的书不存在,宋小雨写来的信也不存在,甚至于,宋小雨也不存在的。那,李文艳也是不存在的,他曾经的罪恶也是不存在的。是啊,当你闭上眼,当你没有测量这个世界时,你如何证明床头柜上有两封信。当然,他并不会对此去进行更深入的研究,也没有能力去研究,他阅读,只是单纯地享受阅读,阅读让他感受到宇宙如此浩大,人类如此渺小。这让他有时痛苦,有时超然。阅读帮助了他的创意,他的思维打开了另一重天地,在做广告创意时,他总是能突发奇想,给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方向。从前他是有些自卑的,觉得自己真是个醒宝,是名匠公司,让他找到了自信,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人才。
不过他其实更喜欢做纯粹的策划者,而不是现在这样,要操整个公司一大摊子的心。他又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接下这个担子,他就结结实实地挑了起来。
每周只来公司一次的黄盼弟托着大肚子对他说:“我就说了,你有无限可能。”
他在名匠看似风光,其实孤独。
他没有真正的朋友。
黄盼弟是他的老板,其他人是他的同事。
好在不远的长安镇,有他真正的朋友李中标。
只要两人都有时间,他们就会约着一起吃饭,只有在面对李中标时他才能放下戒备。
他对李中标说:“不用每次我过来,你都刻意把刘祖之支开,我早就不怪他了。再说了,他也没有帮我的义务。”
李中标说:“那就太好了,我一直想劝和你们俩,兄弟之间,一笑泯恩仇。”
王端午淡淡地说:“也没有什么恩仇,我也不想让中标兄你为难。”
五月二日这天,李中标做东,约王端午和刘祖之一起吃饭。席间,李中标将话说开了,说当年刘祖之也很难,他也是尽力了。刘祖之也解释说,他当时把手中的钱都给了王端午后,转身就进厂去找人借钱,他借遍了熟悉的工友,没有人愿意借给他一毛钱。他觉得对不起王端午,没脸出来见王端午,这才躲着不出来的。他敬王端午的酒,赌咒发誓,说他当时真的回去借钱了,如果没有回去借,他出门被车撞死。
王端午说:“不用发誓,我真没怪你。来,敬你,一切都在酒里。”
话说开了,大家都高兴。这天李中标喝得多了点儿,喝多了,又提到想请王端午过来帮忙的事。
李中标说:“刘祖之你是不知道,这几个月,厂里遇到的好多困难,都是端午兄帮忙才顺利解决的。端午兄是个大才,可惜我们这庙太小了。端午兄,你要是肯来,别说给你百分之十的股份,就是给你百分之二十我都愿意。”
刘祖之说:“王端午,你要喝一杯,老板给你这么多股份你都不肯过来?你们老板给你多少工资?”
王端午说:“不是工资的事,无功不受禄,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和中标一起创业过来的。”
刘祖之讪讪地说:“我们一起创业,老板都没说给我股份,你再不过来就太不够义气了。”
李中标说:“名匠公司准备上市,上市他就是亿万富翁了。”
刘祖之说:“你们老板这么大方?”
王端午忙说:“中标喝多了,你别听他的。”
聚会过后没几天,刘祖之过莞城,打电话给王端午,说他就在名匠公司楼下,想上来坐坐。王端午请他上来,他要开会,递瓶矿泉水给刘祖之,让他等一会儿。王端午去主持会议时,刘祖之就在王端午的办公室里东看看西看看,看到一本名匠公司的宣传画册,宣传画册上有公司董事长黄盼弟的简介,接下来就是公司二号人物李文艳的简介:
李文艳,江西横峰县人,毕业于华南大学中文系……而照片上的人却是王端午。
王端午、李文艳。刘祖之心里五味杂陈。他将宣传画册顺进手提包,站在窗口看楼下的风景。真是个好地方啊!他感慨。
王端午忙到十二点才结束会议,过来陪刘祖之在公司附近一家湖南菜馆吃饭。刘祖之再次给王端午赔罪,说他万万没有想到王端午会流落街头。王端午笑着说都过去了。刘祖之说:“你现在一直用李文艳的身份?你们公司不知道?你用到现在,为什么不改回自己的身份?”连珠三问。王端午没有回答。刘祖之走后,王端午心里发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的直觉是对的,刘祖之来过后不到半月,这天上班刚到公司,黄盼弟的秘书就过来对王端午说:“李总,黄总让你过去一下。”
王端午去到黄盼弟的办公室。
黄盼弟面冷如霜,不像平时见了王端午那样笑眯眯的,只是冷冷地让王端午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她则坐到茶桌前,洗茶、泡茶。王端午忙说:“我来,我来。”黄盼弟腆着大肚子,没有理会王端午,坚持自己泡好茶,给王端午倒上一杯,自己倒上一杯白水。黄盼弟平时不会这样严肃,也不会这样客气,今天这客气中带有一丝丝生分。王端午心里发虚,喝了一杯茶。黄盼弟给他再倒上一杯,说:“这茶怎样?”王端午说:“黄总的茶,当然好。”黄盼弟说:“说是五夷肉桂中最好的牛肉,我不懂茶,也不知是真,还是假。”王端午觉得黄盼弟话中有话,特别这是真,还是假,她在真和假这两个字上,明显加重了语气。这不是她平时说话的风格。
王端午说:“我也没有研究。”
黄盼弟缓和了一下气氛,说:“文艳总来公司几年了?”
王端午说:“九四年,公司刚成立没多久就来了。”
黄盼弟说:“你是名匠的功臣。”
王端午说:“我刚进公司时,什么都不懂,是公司给了我成长的机会。”
黄盼弟说:“是啊,短短几年,公司发展到今天,当时创业,什么都没有,反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歪招邪招咱们都用过啊,就像邓公说的,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现在不同了,公司走到了上市的紧要关头,反而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王端午低头喝茶,知道黄盼弟不会无缘无故腆着大肚子和他说这些,他等着黄总接下来的话。黄盼弟又给他倒上了一杯茶,说:“我也不和你绕圈子了,是这样的,我前几天啊,收到了一封信,你看看。我觉得,这是对你的恶意诽谤,是无中生有的事。本来想扔一边不理它,但现在,上市的关键时期,怕有人拿这些有的没的做文章,咱们现在是竞争对手的眼中钉,无风都起三尺浪,所以找你谈谈。你看看吧!”说着,从茶几上拿过一个文件夹,再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个信封。
王端午接过信,A4纸打印,内容很简单。
名匠黄老板:
贵公司李文艳是个大骗子。他本名不叫李文艳,他叫王端午。他也不是大学毕业生,他初中都没毕业。他是个小偷,他偷了李文艳的身份证和毕业证。那个李文艳,没有了身份证和毕业证,会是什么后果,您可能不太了解,但他是知道的,他这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把人往死里坑。如果你们不处理,我就要主持正义,我要向媒体报料,让大家都看看,正准备上市的大公司,堂堂名匠公司的总经理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黄老板不会将这样的坏人留在身边的。
一个正义的知情者
王端午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将信折好,放回信封,将信封放回到黄老板的面前。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站起身,对黄总鞠了一躬,说:“这封信上说的都是真的。对不起,我欺骗了您,也欺骗了公司,我对不起您的信任,给公司抹黑了。我一会儿就将辞职报告交上来。”
说完,再次给黄总鞠了个躬。
王端午决定和过去做个了断。
过往的一切,过去认识的人他都不想再有联系。当然,李中标是例外。他给李中标打电话,告诉李中标他离开名匠了。他对李中标表达了感激,为生命中有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而感激。李中标问他出了什么事,怎么好好的突然就辞职了。他说没什么,只是想换个活法。李中标说太好了,这是上天在帮他,他现在太需要王端午的帮助了,他希望王端午过长安去帮他。他说那天酒后说的给股份是他的真心话。王端午说他想休息一段时间。他想提醒李中标要小心刘祖之,转念一想,觉得没必要。做完这一切,他退出手机卡,将手机卡扔进垃圾篓里。他拿出李文艳的身份证和毕业证,也丢进垃圾篓,但想了想,重新捡了回来,装进牛皮纸文件袋,放进行李箱。
他知道,他无法真正和过去做了断,他以李文艳的名字生活的这六年是无法了断、无法回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