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春节,电视剧《外来妹》红遍大江南北,一起走红的还有打工这个词。
王端午被这个词震撼。他想,他要去打工。
四姐所说的远方,过去只是个模糊的概念,现在有了明确的指向。
和许多正月出门的打工人不一样,王端午在家过了清明节,给母亲、姐姐们扫完墓之后才出门。此行的目的地,深圳。在此之前,王端午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他没去过荆州,没到过岳阳,也没坐过火车。未来的一切,于他而言是那样新鲜。他挑选了一只装过尿素的新蛇皮袋,将蛇皮袋洗净,晾干。将棉被和床单打成卷塞进蛇皮袋,然后将衣服也一件件塞进去,直到将蛇皮袋撑满,再塞就要撑破了。他还有个帆布挎包,挎包上印着“为人民服务”,挎包已经洗得泛白,内衣、毛巾、牙膏、牙刷、身份证、初中毕业证、钢笔、一个红色塑胶封皮的笔记本统统塞进帆布小挎包,小挎包也满了。他总共带了五百元钱,五百元不是小数目,其中三百是他自己存下的,二百是父亲给的。父亲说穷家富路,这让他很意外。他将五百元分开,蛇皮袋内装一百,小挎包内装二百,另外二百放在随身的夹衣口袋里。
父亲居然下厨,还炒了两个菜,倒上两杯酒,说:“陪老子喝一杯。”
他抿了一口,没说话。
过了好一阵子,他父亲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说:“收拾好了。”
他和父亲继续沉默,吃饭,喝酒。
过了许久,他父亲又说:“在外面混得不好就回来。”
出门前的那天晚上,王端午在门前那条公路上来来回回走。他突然对未来有了一丝恐惧,不知道未来和远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他在公路上走了很远,回头时,远远看着自己的家,没有灯光,房屋的轮廓在黑暗中隐约可见。这一天,是一九九二年农历三月初二,他记得清楚。其时农民尚且勤劳,才过清明,家家开始翻耕水田,翻耕过的水田在夜色中白亮白亮的,蛙鸣声此起彼伏,湿润的空气混杂着泥土的腥味,包裹着紫云英被翻耕进水田后腐烂的气息和野花的清香。他没戴手表,不知道时间,根据经验判断已经过了十二点,他听到了露水降落的沙沙声,看见家里的电灯亮了起来,知道父亲还没睡。回房间睡下后,父亲关了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一夜,王端午睡不着,整夜都在胡思乱想,直到鸡叫第三遍,窗外蒙蒙亮,他起床去小解,见到东方泛出鱼肚白。时间到了,他想悄悄走,但父亲已经起了床。父亲说吃了早饭再走。父亲说完去厨房,不一会儿,端来一碗荷包蛋,一共六个。王端午说他吃不了这么多,拨出三个,自己吃三个。吃完蛋,他再次检查了该带的东西,确认无误,扛起蛇皮袋,对父亲说:“我走了,您在家,注意身体,少喝酒。”
他突然感觉鼻子有点酸。
他没想到,也不愿承认,他对这个残暴的父亲居然有感情,他放心不下他。而父亲也是爱他的,只是他们从来不曾口头表达过内心的爱。他们更习惯用恶毒的言语和拳头来表达对彼此的关心。
他在岳阳火车站排了三天队,终于买到了从岳阳到广州的火车票。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火车票,他觉得火车票也是新奇的。
天可怜见,他实在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里娃啊!
他自认为懂得很多,其实,他什么都不懂。那张小小的硬卡火车票上印着“岳阳—广州(衡阳以远)”,他不清楚衡阳以远是什么意思。在火车上,听有出门经验的人谈起,才知道,他们那趟列车并不能直达广州,到衡阳后要换车。过道里挤满了人,行李架上、座位底下,一切能塞进人的地方都塞满了人,卫生间里也塞满了人。王端午正年轻,他并不在乎这些困难,也并不觉得这是困难,更多的是初出远门的兴奋、激动、好奇、新鲜,和对未来的憧憬。随着火车开动,喧闹的车厢慢慢安静了下来。他抓着蛇皮袋,一开始还是老老实实站着,慢慢也和其他人一样管不了那么多,直接坐在了脏兮兮的车厢地板上。
衡阳以远。他觉得没什么不好,这就意味着,他要多见到一个从前在古诗中读到的城市。
他对这些地名充满了向往,每到一处,总会在心里回想那些他读过的、与此地相关的诗句。车过长沙,他想到了“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车过郴州,他想到了“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他很遗憾没有机会去看橘子洲头。车窗外那葱茏的青山,那条绕着青山的碧水,是否就是秦观笔下的郴山与郴江?在衡阳停留了很久,但他并不敢离开火车站去看看古诗中的衡阳,害怕错过发车时间。在火车站等了几个小时,换车后人更多、更挤,只盼着早点儿到广州。
到广州时天没亮。
夜半的广州火车站广场明亮如昼。
他贪婪地望着对面的高楼,高楼上的霓虹灯还在闪烁,他又回头面向火车站,看见了在电视里见到过的“统一祖国,振兴中华”八个大字。他的内心里顿时生出了一些豪情,他很想冲着广场吼一嗓子,“广州,我来了”。后来他经常回忆起这一幕,感慨当时的年少无知。他看到许多中巴车在广场上穿梭,喇叭里喊着将要到达的目的地。王端午有那么一瞬间是茫然的,他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就在他想找人问汽车站怎么走时,一辆中巴车停在他面前,车上跳下来一个穿白T恤,牛仔裤,斜挎着棕红色皮包的女子。
“靓仔,去哪里?”
“深圳。”
“深圳上车啦,我们的车马上就走。”
王端午问:“是去深圳吗?”
女子指着车窗上贴的红字:“不识字乜,广州、东莞、深圳。”
就在王端午犹豫不决时,女子抓住王端午手中的蛇皮袋就往中巴车上拖。王端午站在车门口,看见车上已坐了好几个人,这才跟着上车,在靠后靠窗的座位坐下。说好马上就走,并没有马上走,中巴车在广场上不停地转圈拉客,一直到天光大亮,车上人也坐满了,这才驶离广州火车站。
王端午一直记得他第一印象中的广州,这印象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当然,他并不记得当时经过了什么地方、走过了什么路。但他记得,在那个清晨,中巴车载着初到广东的他从广州火车站出发,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画满广告的巴士,第一次见到双层公交车,第一次见到拖着长辫子的电车,第一次见到开满了鲜花的立交桥,第一次见到高大的大王椰。王端午盯着车窗外面,他的眼睛根本不够用。在他看来,广州的一切都是那样新奇。几年前,他曾经感叹过县城的繁华。四天前,他曾感叹岳阳的热闹。在广州面前,它们却是那样的寒酸。
广州的阳光和内地不一样。广州的阳光明亮而耀眼。广州的阳光五彩斑斓。
他开始想象深圳的样子,为即将到深圳打工而激动。
那时的广州比现在要小很多,中巴车很快就驶离了城区。路两边开始出现起伏的山丘,山丘上全是荔枝树。中巴车驶离市区不久就停了下来,司机跳下车去检查,不一会儿就听司机说完蛋了,车坏了。车上就炸了锅,大家都慌了,前不挨村后不着店,怎么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司机说唔塞担心,收着你的车费,就会负责到底啦。司机的话,让大家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司机让他们拿上行李下车,他重新联系一辆车,一会儿就接大家走。
“保证送你们到深圳啦。”
车上的人不肯下车。等了半小时,新车来了,大家这才放心上了新车。新车上除了司机,还有四个染着黄毛的年轻男子。王端午继续坐在后面靠窗的位置,他的身旁,坐了个壮实的圆脸小伙,他朝那小伙看一眼,小伙咧开嘴冲他笑。他们并没有交谈。新换的车走了不到十分钟,四个黄毛开始售票。大家七嘴八舌表达质疑,说前面那辆车已经买过票了。
黄毛之一说:“丢,你们坐的是我们的车,哪有坐车不买票的道理。前面那辆车只是叫我们来拉人,又没给我们钱,你们被骗啦。”
大家想想,觉得黄毛说得有道理。
黄毛又说:“你们也可以不坐我们的车,不想坐的,现在下车。”
荒山野岭,当然没人下车。重新买票,票价依然是二十元。王端午也认为前面的车是真坏了,没多想,只是感叹运气不好。他身边那小伙也买了票,不过他小声对王端午说:“他们是一伙的,我们坐上黑车了。”车走了不到四十分钟,依然是前不挨村后不着店,新换的车又坏了,给出的解决方案和上次一样,大家确信是上了黑车。前面有几个人是结伴而行,人多势众,有底气,表达了他们的愤怒,表示绝不会再上当,也不会下车。被黄毛们一顿拳打脚踢,其他人都不敢吱声了。
从广州到深圳,王端午他们这车人被转手倒卖了五次。
清晨出发,天黑才进入深圳宝安区的松岗镇。车刚进入松岗镇就在路边停了下来,司机告诉大家到深圳了,所有人都下车。的确,这里属于深圳,但离王端午想要去的深圳还有好几十公里。他内心生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不安,他从未听说过松岗。一群摩托车拉客仔冲了过来,过分热情地围堵着他们,问靓仔靓女要去边度。王端午听着拉客仔的广式普通话,心里有的只是茫然,不知道该去哪儿,他此时只想摆脱这些拉客仔,被说粤语的人骗了一天,现在他对操着广式普通话的拉客仔心怀警惕。他背着蛇皮袋往前走,拉客仔见他无意搭车,便不再跟着他。摆脱纠缠,他感觉安全了些许,站在路边,将蛇皮袋竖在脚下,冷静想想现在该怎么办,却是茫然没有头绪。他听见有人喊他老乡,扭头看见了曾坐在他身边的圆脸小伙,小伙拎着个硕大的彩条编织袋。
圆脸小伙又叫了一声老乡。他脸上灿烂的笑,让王端午心生好感。
“老乡,不记得我了?”
王端午对他友好一笑。
“老乡第一次来广东?”
王端午没有回答。
“俺也是第一次来。”
王端午觉得,他们是同路人。
两人站在一九九二年夜幕下的松岗街边,开始分析起眼前的形势来。他们确定这是到深圳了,但显然,眼前这地方,不是电视上看到的深圳,他们得出初步判断,这里是深圳的郊区。天已经黑了,当务之急,是找地方住下来,再慢慢筹划。达成共识后,他俩站在街边四处张望,前方灯火似乎更亮堂一些,两人决定继续顺着公路往前走。其时松岗镇刚刚开发,只有一横一竖两条简陋的街道,他们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走到了街中心的十字路口。指路牌显示,往前直走通往福永、西乡、宝安、南头关、深圳,往左通向公明、石岩、龙华,往右,是一片较热闹的街区。
圆脸小伙说:“去右边看看?”
王端午说:“好。”
横穿马路是一条斜街,不宽,两边清一色二层小楼,隔不了十米便能见到一家旅店。每见到一家旅店,小伙便过去打听价格,王端午站在路边等他。连问四五家,太贵,住一晚要二十。圆脸小伙观望了一番,说往斜街里面走。拐进一条更窄、更旧,也没那么多灯牌的巷子,黑灯瞎火,王端午有些担心。小伙说再往里走走。他的判断是对的,巷子深处有几家旅店,门口竖着的牌子上用粉笔写着:住宿。五元一晚。
五元店都是居民楼改建的,一楼是商铺、二楼是客房,每间客房都挤满了上下两层的铁架床,有公用冲凉房和卫生间。王端午他们住的这间四张铁架床,住八个人,都是和他们一样来找工作的。有些可能住了较长时间,有的和他们一样刚来。安顿下来后,王端午洗了个澡。几天没洗澡,身上已经散发着浓烈的酸臭味儿。害怕蛇皮袋里的钱被人偷走,将藏在袋里的钱翻出来放进帆布挎包,洗澡时,帆布包随身带。洗完澡,他又饿又困,本来约好了一起出去找饭吃,小伙洗完澡出来,王端午早已抱着帆布包侧身向里睡着了。
王端午醒来时,五元店里其他人都出去找工作了,只有圆脸小伙和一个小瘦子在等他。圆脸小伙给王端午买回了一碗白粥,两个馒头。王端午很感动,也不安。他想起在纺织厂时,师兄李飞对他的百般刁难。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眼里有的却是无保留的信任和善意,昨天被卖猪仔的郁闷一扫而光。
瘦小伙约莫一米六,长得倒是白净,语速很快,有浓重的口音。他自我介绍说:“我叫刘九鸡,刘备的刘,九冲鸡的九和九冲鸡的鸡。”
王端午没明白刘九鸡是哪三个字。好在圆脸小伙帮忙解释:“刘祖之。”
王端午笑得合不拢嘴,看向圆脸小伙。
圆脸小伙这才意识到,昨天到今天,他还没介绍自己,忙说:“我叫李中标,李世民的李,中国的中,标兵的标。河南南阳人,一九七〇年九月生人,初中毕业,当了三年炊事兵。第一次出门打工,我的梦想,是打几年工,存点钱,回家盖三间瓦房,娶个漂亮媳妇儿。”
刘祖之补充说:“我是七四年六月生的,今年十八岁。我的梦想嘛,这个也要说?”
李中标说:“要说要说。”
刘祖之说:“没有想好,进个工资高点、不那么累的厂就行,你呢?”
王端午说:“我叫王端午,我也是七〇年的。”
刘祖之说:“你是端午节生的?”
李中标说:“端午节出生好。”
王端午说:“我们那里说端午节出生不好,命硬。我初中毕业后,在县纺织厂做过一段时间宣传干事。”
李中标说:“在县城上班多好啊,干吗出来打工?”
王端午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过年时看了《外来妹》,就决定了出门打工。”
三人这样就算认识了。
刘祖之说:“端午哥、中标哥,你们都比我大,我就叫你们哥了。”
李中标说:“端午哥,你比我大几个月,我也叫你哥。”
王端午鼻子微酸,他想到了弟弟,在他脑海里已经沉默了许久的弟弟,遥远的童年记忆中的弟弟,整天追着他叫哥哥的弟弟。现在,他有了两个弟弟,他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三个年轻人都很兴奋,他们本来孤立无援,现在,他们成了兄弟,互为靠山。
李中标将打听到的情况做了介绍,这里是深圳宝安区的松岗镇,离深圳关内还要坐两小时公交车,中间要经过福永镇、西乡镇,然后才到宝安区政府所在地,宝安区是深圳关外的一个区,从这里往北,过了收费站就是东莞长安。李中标还告诉了王端午一个不幸的消息,他们进不了深圳经济特区,因为进入深圳经济特区需要边境证,而他和刘祖之都没有边境证。王端午第一次听说边境证,问边境证是干什么的。
刘祖之说:“那你就是没有喽,太好了,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刘祖之半个月前来的,一直住在这家五元店,对周边情况摸得比较熟。他说松岗的厂不多,找工的人太多了,有高中学历就比较好找,女孩子也好找些,没有技术又没有高中学历就要靠运气。他还介绍了松岗两个主要的工业区:溪头工业区和雁田工业区,溪头工业区主要是玩具厂,规模都不大;雁田工业区主要是电子厂和制鞋厂、制衣厂,厂大,主要招女工和有技术的车衣工。又讲夜里千万千万不要出门,白天走到街上也要小心,见到穿迷彩服的治安仔要躲着走,被抓到就麻烦了。王端午问为什么,又没干坏事为什么要躲。刘祖之说要查暂住证啊,来到广东就要办暂住证。
王端午说那就去办啊!
刘祖之说:“你说办就办啊,办暂住证要有厂证,你都没进厂办什么证。再说了,一张暂住证二百块,你舍得办吗?”
王端午默然无语。刚听说边境证,这会儿又听到暂住证,不知道还要办什么证。
李中标说:“国家政策规定,肯定有它的道理。”
王端午开始意识到,他将要面对的,是和乡村、县城完全不同的生活,也是电视剧里没有表现的生活。
好在,他们不孤单,他们三个,刘祖之精明,李中标忠厚,他们两人都认为王端午有文化。他们决定,遇到事情商量着办。接下来怎么办,李中标的意思,现在就出门找工作。刘祖之也同意。
王端午说:“找工作不着急,我们都是奔着深圳特区来的,就算没有边境证,总要去看一眼特区再找工作,也不急在这一天。”其他两个人都表示同意。他们三人背着不同样式的蛇皮袋,走在深圳关外的小镇上。他们意气风发,走得浩浩荡荡,全然没有昨天的惶恐与茫然。但他们吸取了教训,再不敢在路边搭车,而是走到松岗汽车站,坐上了从松岗到南头关的中巴车。三人的精神状态都很好。当时深圳关外的镇街刚开始开发,从松岗镇到福永镇之间是一条并不宽阔的柏油公路,路两边是大片的荒地、鱼塘、农田,农田里种植着一望无际的香蕉树。刘祖之提醒王端午和李中标,一会儿车经过福永可以看到海。
“只有一小段能看到。”
王端午因此坐到靠右手的车窗边,他没见过海,但他无数次想象过大海的样子。公交车过了福永镇往高坡上走,公路拐角处果然看到了海,海中青灰色的岛屿,海上来来往往的渔船、货轮。比前不久刚见过的洞庭湖要壮观得多。王端午说等找好工作,兄弟三人一起去看海。
有那么一段时间,三人都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摇摇晃晃,昏昏欲睡,打了个盹就到了终点。
四月的深圳,已经进入炎热的夏季,烈日炙烤下的地面似乎要冒烟。
王端午一手搭在眉前,虚着眼打量着前方的南头关,他略感失望。他想象中的南头关是雄伟的。山海关、玉门关,雄伟险峻才叫关,眼前的南头关只是一栋将公路拦腰截断的两层建筑。这极不起眼的建筑,将深圳分割成关内和关外两个世界。从宝安进入深圳特区方向所有的车辆到此都要停下来,接受边防武警的检查。
王端午、李中标、刘祖之三人肩扛手提着行李,在路边呆立了一会儿,汗水顺着脸往下淌。
南头关看上去就在眼前,走起来却不近。
公路上暴土扬尘,他们三人很快就变得灰头土脸。
前面有站岗的武警,他们不敢再往前,从等候通关的车辆间横过马路,来到行人过关大厅。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手执身份证、边境证排队通关的人,无端地觉得,有边境证的人和没有边境证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人类。有证的人脸上写着自信、淡定和骄傲,而他们这些无法进关的人,脸上则写着自卑、焦虑、沮丧和满眼的羡慕。
过来两名武警,手执喇叭,喊话驱赶着关口逗留的闲人。王端午他们穿过马路,走到另一边的出关口,出关口同样有武警站岗。王端午将蛇皮袋放在脚下,他已经是一身臭汗,脖子上结了盐渍,摸上去生痛。他抹着不停沿着眉毛下淌的汗水,望向关内的方向。那边就是传说中的深圳经济特区。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跨过这道关,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对李中标、刘祖之说,过年就回家办边境证。
见识过南头关,并近距离见到了特区,不管有多不甘心,他们也只能面对没有边境证无法过关这一客观现实。三人转身朝宝安方向走,不到三百米就是沁园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占地不过一两亩,勉强算街心花园,假山、黄色琉璃顶的亭台、草坪、高大的木棉树、大王椰、被修剪成球形的风景树,一块巨大的黄蜡石上刻着毛体的“沁园公园”四个大字。
宝安城区分成不同的小片区,一区、二区、三区……随着城市扩张越分越多,后来分为了一百二十八个区。王端午他们在二十五区附近找到了一家五元店安顿下来。二十五区是当时宝安最大的工业区,万宝电子厂、宝恒玩具厂都是过万人的大厂。二十五区附近来来往往的,多是着浅灰色工衣、浅蓝色工衣、浅红色工衣的打工妹。接下来几天,他们结伴找工作,从一个工业区走到另一个工业区。二十五区附近的十九区工厂比较多,还有二十三区,再远一点的西乡工业区他们都走遍了。这里的工厂大多是电子厂,只招十八至二十三岁的女工,极少招男工。男工要么是有文化的管理层,有技术的水电工,再就是最底层的搬运工、勤杂工。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们的信心也被一点点消磨,对未来的期许也一天比一天调低。刚开始,他们还想着找份体面的工作,比如仓库管理员或者储干,很快发现,他们在劳动力市场上没有任何竞争力。
他们每天都在抢见工表、填表见工、见工失败中轮回。
过了五天,王端午从初来时的狂热与虚妄中冷静了下来,他对李中标和刘祖之说,还是要面对现实,不能再挑三拣四了,“从现在起,只要是招工,哪怕是做杂工也要去争取,先进厂再说。”李中标说早该这样了。但刘祖之提出,不管怎样,三人要进同一家厂:“我们是好兄弟,是好兄弟就不要分开。”
结伴找工的第七天,王端午争取到了一次难得的机会。
西乡宝台包装箱厂招熟手印刷工,王端午在织布厂干过机修,他觉得自己对机械不算陌生,织布机、印刷机都是机器,他谎称开过印刷机,获得了面试机会。面试他的周小姐,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周小姐个子小巧,五官精致,扎着马尾辫,说话风风火火,走路时马尾甩来甩去。她问王端午之前开什么样的印刷机。王端午实话实说,从来没开过印刷机。周小姐并没生气,这样的见工者她见得多了。
王端午说他在纺织厂做过机修,学习机械操作有天赋,而且会画画。他这人很少说谎,但周小姐并未在意他是否说谎。
周小姐说:“你学过画画?”
王端午没学过画,在县文化馆认得两个画家老师,他撒谎说他老师是川美毕业的。
周小姐说太好了,厂里正要找有美术基础的菲林画房学徒。“你知道菲林画房吗?你肯定没听说过,没关系,我带你去菲林画房看看,你一看就明白了,如果你愿意,进来菲林画房,跟师傅学画菲林,学拼版,学会之后,待遇自然没得说。”
进了菲林画房,王端午才知道,所谓菲林画房,就是在透明胶片上,用特殊的笔画出要印刷的胶版。王端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他相信自己能学好。
“现在很缺菲林画房师傅,有钱都请不到,我们的师傅,是老板花了大价钱从香港请来的。”周小姐说,“当然,能不能行,要先通过考试。”
周小姐用白话对菲林画房师傅说这位是应聘学徒的,让画房师傅出题考考,又说这小伙子看上去挺实在,合适就尽量留下。画房师傅给了王端午一个产品LOGO,让王端午把它放大两倍在卡纸上复制出黑稿。王端午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急得满头大汗,勉强复制了,不是太理想,但在当时打工者普遍小学毕业的时代,能复制成这样也算难得了。
菲林画房师傅带着王端午和画稿去写字楼,周小姐看了画稿,问画房师傅怎样。画房师傅说比例基本对,美术基础肯定是没有的,没有基础能画成这样,可以留下来试试。
周小姐说:“什么时候可以入职?”
王端午这才想到还有两个兄弟,想到三人进同一家工厂的约定。他如实将情况对周小姐说明了。周小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逝,她用粤语说:“有冇搞错哦。”又用普通话说,“你是说,如果我们留下你,你还要带两个人进厂?”周小姐不再理会王端午,将他晾在一边,把他的要求当作笑话,用粤语讲给写字楼其他人听。王端午听不懂粤语,但听得出周小姐在嘲笑他。周小姐最后用普通话结束她的笑话分享。王端午也觉得自己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
周小姐用普通话对王端午说:“你刚出门打工吧?”
王端午回答说:“刚来几天,还没进过厂。”
周小姐粤语普通话夹杂着说:“你知道宜家揾一份工有几难乜?”
王端午听懂了,如实回答说知道,他找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厂。
周小姐说:“你知道,菲林画房学徒,对你来话,是几好的机会乜?”
王端午说:“我能感觉得到。”
周小姐说:“你知菲林画房师傅工资有几高乜?”不待王端午回答,又说,“我话你知,工资比主管高,比经理还要高。”
王端午说:“可是,我们三兄弟发了誓的。”
周小姐冷笑一声:“是你的前程重要,还是江湖义气重要?眙你初次出门,讲信用也是好品质,再给着你一次机会,宜家回答我,想入职,宜家就办着手续;不想入职,出着写字楼,翻悔冇机会。”
天真的王端午还想再为李中标、刘祖之争取。周小姐将手中的文件夹用力摔在桌子上,一指王端午说:“shut up,你可以走了。”
王端午脆弱的自尊受到了刺激。他傲然地说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朝周小姐鞠了一躬,转身走出写字楼。
接下来的几天,三人再没有获得见工的机会。
问题就出在要进同一间厂。既然王端午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李中标有了单独见工的机会也不好意思见工了。
半个月过去了,他们三人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这天吃过晚饭,王端午提议到南头关看特区夜景,刘祖之瘫在床上说腿都快断了,不去。王端午望向李中标,李中标就去拉刘祖之,说年纪轻轻走这点路就喊什么累,在部队拉练负重四十公斤八小时要走五十公里。他们走到南头关,隔着武警哨岗,眺望关内的车流和霓虹灯。李中标和刘祖之也承认,关内看上去比关外要漂亮很多。
李中标突然说:“我们应该回松岗。”
王端午说:“打工一场,连特区都没有进,我不甘心。”
李中标将手中的塑料水瓶砸在地上,激动地说:“到哪里不是打工?在东莞找到工作就在东莞打,在佛山找到工作就在佛山打,为什么要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次日清早,他们坐车回松岗,住进之前的那家五元店。王端午提出说没必要进同一家厂,只要都在松岗,见面也方便。李中标和刘祖之同意。后来几天好运降临,刘祖之最先进了溪头工业区品格玩具厂当彩绘工;过一天,李中标进溪头工业区郁金香工艺品厂当保安。
三天后,王端午进了溪头工业区的伟丰造漆厂。
王端午的工作是跟车送货。跟随送货司机,可以去到周边的东莞、广州、佛山、中山、清远、惠州,还有深圳坪山。除了深圳关内和珠海特区,珠三角的其他城市他都去过。每到一地,总不过是路过,却也长了不少见识。他想在伟丰厂干到年底,过年回家办边境证,然后再去关内找工作。
说起这份工作,也不是简单跟车,在厂里发货时要装车,到收货的地方要卸货,还要负责在出厂时填写出货清单,清点货品,收货时找收货方签单,因此他的工作相当于跟单文员加搬运工,拿的却是搬运工的工资。伟丰厂主要生产各种精品油漆,以五加仑、十加仑、五十加仑装为主。相比在家种地,劳动强度可以忽略不计。基本都是早出晚归,每天早上吃过早餐就要上货,回来再晚也要去写字楼交验当天的收货单,拿到次日的送货单。一车货有时要送七八家不同的厂,每到一家厂,也不是送到就能交货,有的厂要等,每天回到厂都在晚上八点之后。当时的工厂,没有周六周日休息一说。一般工厂只在出粮这天放假,伟丰厂自然也不例外。跟车送货工资不高,每月三百,押三发一,做到第四个月才发第一个月的工资,被炒鱿鱼,所押工资补发,自己辞工,所押工资就算是赔给老板了。当时珠三角工厂大抵如此。
许久未见李中标和刘祖之了,月底出粮那天,他先去见李中标,再去找刘祖之。王端午穿伟丰厂的灰色厂服,戴厂牌。李中标穿保安制服,也戴厂牌。刘祖之穿水红色的工衣。王端午和李中标笑刘祖之的工衣丑,刘祖之说他也觉得丑,这是女工的工衣。
品格厂斜对面有一排士多店,兄弟三人就在士多店门口占了张桌子,要了两斤黄泥花生、一包兰花豆、几瓶冰镇啤酒,边吃边喝,聊起各自的现状。刘祖之说做彩绘很简单,就是工资低,厂里伙食和猪食差不多,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上班,晚上十一点下班。刘祖之手中没钱了,不敢跳厂。李中标喊老板来六根火腿肠。火腿肠到手,他说一人两根,也算是开荤了。李中标说他们厂天天水煮空心菜。王端午将火腿肠分给李中标和刘祖之,他伙食好,跟车在外吃快餐,每顿饭补贴五块,他吃三块钱的盒饭,有时吃干炒牛河,省下的钱买水喝。
李中标讲了一些保安奇闻,比如有女工出厂办事,回来晚关了厂门,保安不让进,女工要想进厂,就得给保安睡。刘祖之兴奋地问李中标睡了几个。李中标说他最讨厌这样的人,他和包装部的主管混熟了,过段时间可能会调去包装部。王端午的工作最好,他跟车跑遍了珠三角。李中标和刘祖之羡慕不已。王端午说好是好,可惜没有上升空间。
那天他们喝了不少酒。
李中标酒量大,喝不醉。刘祖之喝了两瓶啤酒就开始胡言乱语。王端午从前不喝酒,他讨厌父亲酗酒,也没有继承父亲的酒量,喝一瓶啤酒就晕乎乎的。边喝边聊,桌子上都是他们剥下的花生壳,衣服上也都是花生衣碎屑。他们互相祝福,互相给对方以鼓励。
回到伟丰厂,一觉睡到天黑,醒来发现宿舍里只有他。
出粮这天,工友们都会去见最想见的人,当然,更重要的是去邮局给家里汇款。出粮日是所有打工人的节日,大多数工厂在月末出粮,这天邮局就会特别忙,打工人这难得的休息日,大多是在邮局排队。王端午本来想给父亲写信报平安,拿起纸笔,写下“父亲,您好”,被他画掉了。索性躺在黑暗中,回想起兄弟三人喝酒时聊到的梦想,他想起来,在县城读书会时,他梦想过,将来有钱了要开家书店,开了书店就有读不完的书。此刻,躺在异乡的铁架床上,他想到了当年的梦想,意识到已经许久没有读书了。想到这里,他翻身下床,冲完凉,趿着人字拖,换上厂服戴上厂牌出了厂门。
品格厂对面有一溜士多店、大排档,还有旧书摊。
王端午直奔旧书摊,他从一地色情、凶杀、武侠、言情小说中,发现了一本《卡夫卡传》,花一块钱买下。本想再看看能不能淘到好书,猛地看见一群治安队员在十字路口设卡,不敢久留,匆匆回了厂。
那本《卡夫卡传》出版于一九八八年,土黄色的封面,印着卡夫卡木刻像。卡夫卡那标志性的、忧郁的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却又仿佛装满心事。作者署名[联邦德国]克劳斯·瓦根巴赫。《卡夫卡传》最打动他的,是卡夫卡的父亲居然和他父亲一样是个暴力而专横的家长,卡夫卡从小就在父亲的威权下战战兢兢地长大。王端午从卡夫卡的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他惊叹于,越过如此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空间,越过文化和种族的鸿沟,人性依然是如此相似。只是,在父亲的威压下,卡夫卡成了卡夫卡,而他成了睡在铁架床上的打工人。卡夫卡认为生活中眼见的真实并不是真实的生活,我们孤立无援风雨飘摇的灵魂才是更巨大的却被人们忽略的真实,因此卡夫卡要用文学来表现这真实。变形、荒诞、象征、直觉,这一切说到底只是手段,卡夫卡真正的价值,在于他写出了用城堡所象征的,被充满敌意的环境所包围的孤立、绝望的个人。
王端午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
王端午躺在工厂的铁架床上读卡夫卡的传记,他认识到,卡夫卡的一生,其实是在与强大的傲慢与偏见抗争。阅读让他怀念在县城读书会的时光。原以为走出县城,就能拥有更广阔的世界。到南方后才发现,南方广阔的世界被分割成无数个狭小的盒子,属于他的盒子又分隔成数十张铁架床,他拥有的只是双层铁架床的一层,那被印花床帘围着的逼仄的空间。他就像卡夫卡笔下那个名叫K的土地测量员,而深圳经济特区,是他无法进入的城堡。那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深圳经济特区只是有形的城堡,而卡夫卡寓言的是无所不在的无形的城堡。
他和李中标、刘祖之,每月出粮后会见一面。
李中标如愿去了包装部,他和主管关系处得好,在厂里有了新的兄弟。李中标开始谈到一些雄心勃勃的计划,主管联合了两个业务员,计划拉几个兄弟自己干,到那时他会跟主管干,到时他就是厂长。李中标说他不会忘记兄弟们。
作为跟车送货员,王端午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
他主要打交道的人就是送货司机。在大多数时候,他跟固定的司机,两人形成工作拍档关系。有时也会换司机,但这种情况很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会开车是门特别的技能,司机工资相对比较高,他们被称为司机大佬。王端午跟的司机大佬来自广东化州,大家当面喊他司机大佬,背后称他为化州仔。化州仔姓黎,王端午叫他黎哥。黎哥二十有八,一表人才,平时也爱扮帅耍酷。黎哥谈得最多的是女人。每次送货,如果收货方是靓女,他就会凑过去搭讪,而且时不时地指挥王端午干这干那,在靓女面前彰显出他才是老大,王端午是他小弟。他对厂里每个靓妹的情况了如指掌,比如写字楼文小姐是老板的二奶,写字楼张小姐是老板的三奶,文小姐和张小姐不和,厂里的人分成几派,有文小姐的人,有张小姐的人。老板是台湾来的,王端午见过,六十出头的小老头儿,瘦小精干。王端午认为黎哥在瞎说,在他心中,文小姐、张小姐都是女神。
黎哥说:“你傻佬来的。台湾老板是个老色鬼,厂里好多靓妹都被他睡过。”
黎哥最大的兴趣是抠女。工资高,长得帅,又是本省人,会说白话,他在厂里就是妥妥的高富帅。他同时和两个靓妹在拍拖,但他并不满足于只有两个固定的女朋友,送货出来,他经常会忙里偷闲出去找小姐。他对这种事有着超人的天赋,无论是东莞、佛山,甚至深圳、坪山,再偏僻的地方他都能找到小姐。他对王端午说:“兄弟,改天黎哥请你食只鸡。”他的粤语带着浓重的化州口音,听起来很夸张。他喜欢超车,将五十铃开出比跑车还拉风的感觉,如果有谁胆敢超他的车,他一定要超回来,然后用危险的动作将对方的车别住。他经常吹嘘自己人车合一。
王端午爱听黎哥吹牛。如果两人都不爱说话,整个送货过程会枯燥无比。黎哥话多,王端午只需要时不时地附和一下即可。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流逝,王端午终于拿到工资了,三兄弟的聚会依然坚持着。刘祖之在厂里干得不开心,他一直做彩绘,做彩绘的多是女工,手巧,就显出了他的笨,他总是被拉长骂。李中标已经做了拉长,管理一条生产线。刘祖之想跳厂到李中标手下去干,李中标让他再等等,这让刘祖之有些不满。李中标总是很乐观,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刘祖之没有太大的野心,他只是希望李中标将来能带上他、能罩着他。王端午悲观的时候比较多,他知道不能一直当送货员,可现在他不得不当送货员。他计划干到年底,到时回家办边境证,他算过了,从现在干到年底,可以拿到六个月的工资,除掉生活费,能存一千五百元。
这天送货走北线,拉了满满一车货,先送到长安霄边的玮球鞋厂,这是当时亚洲最大的鞋厂,据说有五万多员工。办妥收货手续,继续往虎门、太平、南城、顺德、高明。一路上,黎哥对王端午说了许多,有钱人过怎样的生活,美女只要有钱都能睡。伟丰厂的台湾老板糟老头子一个,睡了那么多打工妹,丢他妈赚得盆满钵满,工人累死累活,一个月才挣这么一点,食得比猪还不如。黎哥说:“就说你吧,每天起早摸黑,又当搬运工,又当跟单文员,一个人干两份工,工资和厂里的搬运工一样,一个月三百。三百啊,老兄。什么叫资本家?什么叫剥削?”
王端午认可黎哥的说法,他说:“马克思说过,资本来到人间,每个毛孔里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黎哥说:“还是你有文化,现在这个社会是什么,资本主义,资本是什么,是钱,有钱就有一切。”
王端午说:“可是,如果没有这些资本家,你和我,就只能在农村待着,根本没有出来的机会。哈耶克说,一个富人掌权的国家,远比一个掌权之后才能成为富人的国家好得多。”
黎哥说:“丢,我也不懂你说的这个克那个克,我就问你,有钱人的生活你不羡慕吗?夜总会那么多靓妹你不想睡吗?打工不就是为了赚钱吗?”黎哥做足了铺垫,一方面勾画出有钱人穷奢极欲的生活,一方面又痛批老板的罪恶行径,话锋一转,对王端午说:“兄弟,现在有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黎哥想带你一起干,你干不干?”王端午问什么机会。黎哥说:“你干我就对你说。”王端午说你得先说嘛,你不说我怎么能答应呢,杀人放火抢银行?那我可不敢干。黎哥说:“杀人放火抢银行,丢,亏你想得出来。不杀人不放火,劫富济贫怎么样,台湾老色鬼赚得盆满钵满,咱们从老色鬼的盆里钵里挖出那么一丢丢,就够我们吃好多年。”
黎哥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老板每年有一半时间在台湾,工厂主要就是文小姐和张小姐的人在管,这两伙人都从厂里搞钱。伟丰厂的管理,一个字,乱。老板无所谓,能赚到钱,乱不乱他又看不到。见王端午在听他说,接着说:“现在,仓库主管,保安队长都是我的人了,就差你,只要你入伙,咱们每天出货时,从厂里顺出几百加仑油漆,我联系好了销路,不说多的,每天顺出二千块钱的货,一个月就是六万块,一年是多少?你算算。”黎哥算了一会儿,说:“给你百分之二十,一天你就能挣四百,抵得上给台湾佬干两个月,一年是多少,你算算,一年是多少?”
王端午说:“十四万。”
黎哥说:“十四万,你见过这么多钱没有?打工要打多少年才能挣这么多钱?”
王端午说:“我现在一年工资三千六、十年三万六,十四万……差不多四十年。”
黎哥说:“这还只是干一年,干上个三五年,自己出去当老板。”
王端午说:“被抓到了可是要坐牢的。”
黎哥说:“你放一万个心。发货、点货、上货、跟单、出厂验单都是我们的人,伟丰厂这么大的出货量,仓库里那么多的货,每天搞点出去洒洒水,永远不可能被发现。我有个老乡,在长安最大的凤铝铝材厂当司机,也是联合仓管、保安,从厂里整车铝材往外拉到福永,几个人合伙开了个铝材门市,一年不到就发大财了。可惜伟丰厂规模小了点,不然每个月拉两车出去,干几次就发财了。”
王端午认为黎哥说的没错,伟丰厂管理确实乱,仓库里究竟存了多少货谁也说不清。但他还是说要容他再想想。黎哥突然怒了:“丢,这还有什么好想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难不成要一辈子苦哈哈打工?也就是我,看你实在才带你玩,你要不玩,我想办法换个跟单员,你一根毛没得赚。再说了,又不是偷国家的东西,也不是拿穷人的东西,拿黑心老板狗日资本家的东西,劫富济贫,有什么不对?”见王端午似有点心动,又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话你知,这事不是少着你就玩不成。你要干,兄弟们一起发财;你要不干,就把嘴闭紧,敢露半个字……”露半个字是什么结果,黎哥没说。
送完货回到伟丰厂已是晚上九点,王端午去写字楼交接了当天的收货凭据。交收货凭据时,他莫名有些慌乱。文员问他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大好。他说可能是感冒了。他拿到了次日的送货单,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就睡了。但他睡不着。说实话,黎哥的计划有着无比巨大的诱惑。他对自己说干一把,只要一年不被发现,而且,以伟丰厂的这种管理,一年之内绝对不会被发现。就算干不了一年,干上半年也好。可他想到了四姐,还想到了沈亦知,四姐和沈亦知肯定会反对他这样做。他也觉得不能这样做。
王端午将他的决定告诉了黎哥。
黎哥将车开得飞快,猛地一脚刹车,如果没有安全带,王端午肯定从挡风玻璃前飞出去了。黎哥手掌猛地一击方向盘:“丢雷老母,雷个薯佬。”又是一脚油门,王端午向后仰,他紧紧抓住座椅,一句话也不敢说。
“薯仔,你会后悔的。”又骂,“冚家铲。”
王端午不说话,他知道,薯佬、薯仔和他从小的绰号醒宝是一个意思。
这事过后两天,文小姐将王端午叫到写字楼,对他说:“从今天起,你不用跟车送货了,调岗做厂内搬运。”厂内搬运是纯体力活,每天要推着平板车干满十小时。干厂内搬运不到半个月,一次他从仓库领的原材料和领料单上的不一致,他没发现,导致生产了几百加仑不合格的特制漆。他做好了被罚款的准备,文小姐却将他叫到写字楼,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责任事故,按照厂规,只能炒他的鱿鱼。
王端午觉得这样做太不近人情,和文小姐理论。不巧的是,这天台湾老板刚好在办公室,老板从写字楼内的办公室走出来,问文小姐什么事吵吵闹闹。文小姐就将王端午领错原材料,导致几百加仑产品报废的经过大致说了。
老板说:“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炒鱿鱼啰,叫保安来,把他轰出去。”
文小姐说:“我这就开解雇书,让财务结工资。”
老板本来已经准备回办公室了,听文小姐说结工资,转过身来说:“结工资?结什么工资?”
文小姐说:“老板,他押了三个月工资没发,按规矩,炒他鱿鱼,要将工资结清。”
老板骂文小姐:“你就这样给我管厂的?这个王八蛋,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就这样算了?押金就不要给了,让他马上滚蛋。”说完回到办公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文小姐冲着王端午做出无奈的表情:“老板发话了,我也没办法。你也是,非要跟我吵,这下好了。”
王端午还想理论,文小姐小声说:“你还吵,再吵这个月的工资都结不到。”
他是五月进伟丰造漆厂的,现在是十一月,他在伟丰厂干了整整七个月,却只拿了四个月的工资。拎着行李出了伟丰厂,现在,他的行李不再只有挎包和蛇皮袋,还多了一个红色的塑胶桶,桶里放着衣架、洗衣粉、拖鞋和洗漱用品。他站在铺满了秋日暖阳的工业区,心中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向西走到工业区尽头是一条机耕道,王端午顺着机耕道往前走,机耕道左手边是一大片格子形的鱼塘,鱼塘塘基上种着肥硕的香蕉树,傍晚时分,鱼塘开动了增氧机,喷出的水花在天空形成一条条彩虹。机耕道的右手边,整片都是正在建设的工地,推土机将原本的鱼塘填平了,远处的小山丘也被推平,和左手边满目的绿色与波光水影不同,右手边的大地显得伤痕累累。王端午想到了他的家乡,家门前也是这样一条机耕道,他总是独自在那条路上走来走去。
他仿佛回到了故乡。
就在王端午恍惚的一瞬间,刚才还火红的天空转眼暗淡了下来,远处的推土机约好了似的同时停止轰鸣,四周突然变得寂静无声,他甚至听到了草丛中传来的虫鸣。他站在鱼塘边发呆,增氧机停止了工作,他听见鱼吃食时发出的唧唧声。鱼塘边的香蕉林里,一对拍拖的恋人,男孩背对他坐着,女孩斜着身子躺在男孩腿上。他转身回去,前方是灯火辉煌的工业区,工业区后是南方的城镇。那里有夜总会,有灯红酒绿,也有他暂时安身的五元店。他感觉到,眼前的这一切变得亲切起来,中国南方的晚风拂在身上是如此清凉。
被伟丰厂开除后的第三天清晨,六点钟刚到,王端午就拿着行李,候在了郁金香工艺品厂门口。八点,李中标从厂里出来,看到李中标的笑脸,王端午便知道事情成了。王端午跟着李中标去写字楼办了进厂手续,安顿好住宿,领到饭卡、工衣、厂牌,当天上午就开始上班了。
王端午被安排在李中标工作的包装部,工资是底薪加计件。
郁金香厂正在赶圣诞节前出往香港的货柜,每天加班到凌晨一点,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开工。工作并不复杂,只是要眼疾手快,流水线作业,每个人就做一道工序,做完往下传。一条流水线称为一条拉,这条流水线的负责人就是拉长。
现在,李中标是管理这条拉的拉长。
拉长的工作,除了安排每天的工作,主要是巡拉。
某个工人手速慢,就会出现堆拉,一个人堆拉,影响的是整条拉的进度,这时拉长就要处理。包装部女工居多,都是十八岁到二十三岁的女孩,手速快得很。王端午第一次坐流水线,坐上流水线,就要进入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不能有丝毫走神,一走神就会堆拉。如果有人堆拉,李中标就会用半吊子的粤语骂人。仆街,痴线,丢雷个嗨,甚至最恶毒的冚家铲。李中标骂起人来很凶,他甚至会将不合格的产品,或者堆了拉的产品摔到那些工人的脸上,大家都很怕他。王端午感觉这样骂人不太好,他无法想象,几个月前那个人畜无害的李中标,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严厉了。不过他能理解,李中标管理着一条拉,五十个工人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上的五十个零件,一个环节慢了,整个生产节奏就会乱。王端午不想让李中标为难,因此他尽可能让手速跟上整条拉的节奏。但他毕竟是男人,又是新手,开始几天不停地出现堆拉。一堆拉他就慌,他不怕李中标骂他,但他担心给李中标添乱,越是这样越乱,一推拉他就手忙脚乱满头是汗。
坐在他上手工位的是女工,坐在他下手位的也是女工。王端午堆拉时,他下手位的女工就会大声叫拉长,然后停下来等李中标。坐他上手位的女工不一样,她会停下自己的活,以最快的速度,将王端午面前堆积的产品帮忙做完,然后再加快手速做她自己的。就算有上手工位帮忙,一天下来,王端午还是累得腰酸背痛,特别是肩膀,像是被人打断了一样。这是他能忍受的,不能忍受的,是坐上流水线,人就变成了机器,脑子里完全不能想别的事,只要一分心就会堆拉。他进厂时,每晚加班到一点,下班后匆匆忙忙冲凉、洗衣服,动作再快,做完这一切也要一小时,第二天六点又要起床,七点正式上流水线开工,每天只能休息四五个小时。他上班时不停打哈欠,困得眼都睁不开。
坐他上手的女工安慰他说,赶完圣诞订单,后面就不会这么忙了。
又说,慢慢就习惯了。
一周之后,果然就习惯了。
王端午习惯了每天六点起床,习惯了以军事化的速度完成洗漱并冲到食堂打饭吃饭,习惯了在流水线上将自己化身成一架高速精准运转没有思维的机器,习惯了晚上下班后倒在床上一分钟入睡,习惯了没有时间看书、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没有时间感叹、没有时间审视自己的生活。
进厂半个月后,他不再需要上手工位的女工帮助。他的面前不再堆拉。李中标有时会走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表示鼓励和赞许。
十二月七号,圣诞货柜终于在中午下班前装车出厂。
王端午记得很清楚,这天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
李中标带来了好消息,大家手动将工位清扫干净后放假半天,晚上放电影、加餐。宣布完这些,李中标对王端午说,本来想晚上和王端午一起吃饭的,但主管找他有事。
李中标走后,上手工位的女工说:“喂,你和拉长是朋友?”
王端午说:“我就是他介绍进厂的。”
王端午这才意识到,这么久以来,他受上手工位女工的照顾与帮助,却没有私下里聊过天。从她的厂牌上,早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宋小雨,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
王端午说:“这段时间,谢谢你帮忙。我叫王端午。”
他伸出手,要和宋小雨握手。
宋小雨迟疑了一下,摊开双手,意思是手上很脏,不过她还是将双手擦了擦,和王端午握了手。她笑得很开心:“知道你叫王端午。”王端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重复地说:“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宋小雨说:“你谢过好多次了。你每天都对我说谢谢的。”
王端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中午排队打饭时,王端午在人群中寻找宋小雨,没看到她。这让他有些慌,他开始胡思乱想,宋小雨为什么没来吃饭?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或者,是不是,她有男朋友?她和男朋友一起吃饭去了?他早早打好饭,但他吃得很慢,直到饭堂里的人都走完了,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睡在床上,脑子乱,心里慌。他想他是爱上宋小雨了。爱,真是奇特的感觉。过去的这大半个月天天加班,宋小雨一直默默地关照他,他从来没多想,他甚至都没时间多看宋小雨一眼。可就在今天,他和宋小雨的手相握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宋小雨的眼睛,她的眼睛那样清亮,他们两人的眼神有了交流,只是那么一瞬间眼神的交流,他确信,他爱上了宋小雨。
他想,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他舍弃了可能暴富的机会,原来命运之神是为了将他送到宋小雨的身边。如果不离开伟丰厂,他就不会遇见宋小雨。可是现在,他心里不踏实,不清楚宋小雨有没有男朋友。但他实在太困了,眼睛一闭,就打起了呼噜。一觉睡到天黑,宿舍里的工友们都起床了,他也被大家的说话声吵醒,冲凉,洗头,将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然后出了男工宿舍。
郁金香工艺厂的格局呈口字形。
口字下方那一横是厂门和围墙,左右两竖是厂房,上面一横是宿舍、厨房、冲凉房,生活区和生产区间隔一道铁栅门。男工宿舍和女工宿舍同在那一横上,中间也用铁栅栏隔开了,铁栅门处有保安,不许男女工互串宿舍。王端午现在没办法进女工宿舍,他只是在女工宿舍外徘徊,希望能遇见宋小雨。他不敢打听宋小雨,也不知道宋小雨住哪间宿舍。晚上放电影,宋小雨肯定是会看电影的。看电影的时候,他要坐在她身边,他有好多话要对宋小雨说。晚上七点,工厂两排厂房中间的空地上早早拉起了幕布,那天放映的是周润发、张国荣、钟楚红主演的《纵横四海》,王端午的心没有一分钟、一秒钟在电影上。
宋小雨没来看电影。
电影散场后,工友们三五一群,有的去逛夜市,有的去会友,有些人就站在厂门口会老乡。王端午在厂门口转来转去,他没有新认识的朋友,只认识宋小雨。他在厂门口徘徊到晚上十一点,虽说是在南方,冬夜依然寒气袭人。
他终于等到了宋小雨。
宋小雨独自一人,从工业区方向朝厂门口走过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宋小雨已经到了厂门口。厂门口的工人早已散去。王端午害怕宋小雨发现他在等她,于是转过身,假装没看见宋小雨。但宋小雨已经看见他了。
“喂,这么晚了,你在厂门口干吗?”
“不干吗。晚上怎么没见你看电影?”
王端午说出这话,就知道有问题。你怎么知道宋小雨没来看电影?可见你在关注她、在找她,或者,你分明就是在厂门口等她。宋小雨多聪明的人,她明白了王端午话中的潜台词:“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宿舍?”
王端午就跟在宋小雨的身后满心欢喜往厂里走。
“电影好看吗?”
“好看吧。”
“好看吧?你没看吗?”
“看了看了,不记得了。”
说话的这会儿工夫,他们已经走到宿舍了。宋小雨朝王端午轻轻摆了摆手说晚安。宋小雨进了女工宿舍楼。王端午站在宿舍楼下,他看着宋小雨上楼梯,看着她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他看见宋小雨在走上走廊时朝他看了一眼,他确信宋小雨看见他了。他看见宋小雨捂着嘴笑着跑进了宿舍。宋小雨在笑什么呢?她看出来我在等她了吗?睡在铁架床上,他想,不能迟疑了,他要向宋小雨表白。拿出纸和笔,他发现对纸和笔已经很陌生,他许久没有拿起笔了。现在,他要给宋小雨写信。他趴在铁架床上,在笔记本上写下宋小雨三个字。他不知道写什么是好。他们今天才说上几句话,现在表白会不会太唐突?会不会显得太自作多情?他控制住了内心的冲动和欲望。
他想,要找个更好的机会,更恰当的时机表白。
郁金香工艺品厂上班时间回归到正常状态,每天早上七点半上班,中午十一点半下班,下午一点上班,五点半下班。为了让每条生产线都能拿到相对均等的工资,包装部的三条拉开始轮流加晚班,而且晚上只有两个小时的加班时间。打工者们在没完没了加班时会憎恶加班,但没有班加,就意味着收入减少,他们渴望加班。宋小雨每天晚上都不加班,到她加班的时候就请别人代班,这样她的加班工资也就归代班者所有。自从对宋小雨起了爱慕之心,见到宋小雨,王端午总会显得极不自然,仿佛连话都不会说了。他有一肚子话想对宋小雨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走进车间,就没有属于私人的空间了,他只能是在收拾工位时,或者还没有上货之前和宋小雨点头打声招呼。干活时,宋小雨将做好的货放到王端午的面前,有时,他们的手会不小心触撞在一起,王端午也会慌乱,会渴望着再一次的触碰。现在不赶货,上班时可以胡思乱想,有时他会陷入幻想的世界,他和宋小雨在他幻想的世界里对话,这样他还是会堆拉。不过现在宋小雨不会再帮他,而是提醒他:“喂,堆拉了,想什么呢,一个人在那儿傻笑。”
这是他的初恋啊,当然,现在是他一厢情愿,是单相思。
于是他就想,晚上下班后,约宋小雨逛工业区的夜市,或者去镇上逛街,或者,像其他拍拖的打工者一样,去钻工业区旁边的香蕉林。王端午一直没找着机会。宋小雨每天下班后匆匆忙忙吃完饭就出厂,回来时都是十一点过,有时甚至十二点。王端午每天都在这个时间等候在厂门口,每次宋小雨都会见到他。见得次数多了,宋小雨就问他:“喂,你每天晚上都没事吗?”宋小雨总是叫他喂。他想说我在等你。他相信宋小雨也知道他在等她。他想说他在为她担心,害怕她被治安队抓走,害怕她被烂仔纠缠,不见到她回厂就睡不着觉。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他只是说:“你每天这么晚回来,不安全。”
后来,他终于鼓起勇气,给宋小雨写了封信,他本来写了很长,写了很多内容,从见到宋小雨的第一感觉开始,写到宋小雨对他的帮助,写他是如何一步一步爱上宋小雨的,写他每天晚上都在厂门口等着她,劝她晚上不要往厂外跑。当然他没写他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他甚至想过,宋小雨是不是去夜总会兼职了。他又觉得自己龌龊,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将写下的洋洋洒洒的信撕了,重新写了一句话:“宋小雨,晚上六点半,厂门口见,我有话对你说。”
晚上六点半,厂门口,这是王端午观察得出的规律,每天这个时间,吃完晚饭的宋小雨就会背上双肩包出厂。他在快下班的时候,将纸条放在宋小雨面前的工位上,然后匆匆离开了。他听见宋小雨在喊他“喂”。他没回头。他已经过了二十二岁,进入二十三岁了,但他还没恋爱过。当年在县城纺织厂,他对挡车工唐丽有过一些朦胧的好感,那种感觉,和现在他对宋小雨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现在他只要想到宋小雨,就会情不自禁地傻笑,他的心里就是甜的,他第一次感觉到,在想一个人时,内心真的会涌起甜的感觉。想到宋小雨每天晚上不知去干什么,也不知她有没有男朋友时,他的内心又是痛苦的。送出约会纸条后,他突然㞞了,吃晚饭时,他害怕遇到宋小雨。吃完饭,冲完凉,他终于还是早早就到了厂门口。宋小雨每次出厂都会往右,走上一段路,再左拐穿过工业区。
他焦急地等候在厂门口,担心宋小雨不会出现。
宋小雨出现了。
宋小雨和平常一样,没有提早,也没有推迟,准时出现。她还是平时的打扮,马尾辫,灰色工衣,胸前戴着厂牌,牛仔裤,白色波鞋,黑色双肩包。她的腿是那样修长,她走路时背挺得很直。王端午觉得,她长得像《外来妹》的女主角赵小云,在他当时的审美里,所有好看的女孩都像赵小云。有一次上班,趁着还没开工,他对宋小雨说:“喂,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赵小云?”
他也叫她喂。
宋小雨笑得很开心:“天哪,我要有她一半好看,做梦都笑醒。”
就在王端午发愣时,宋小雨已经到了他面前。
宋小雨当然知道王端午约她是为什么,她要装作不知道。她故意做出严肃的表情,但她的嘴角没有隐藏好笑意。
“喂,王端午,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一次,她在喂之后,加上了他的名字。
王端午又紧张了,他说:“没什么事,就是,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我想,陪你走走。”
宋小雨眼角弯弯,嘴角弯弯:“那走吧,我要去镇上。一起走。”
宋小雨走路很快,马尾辫左右摇摆。两人快速离开了厂门,正是下班时间,工业区的路上都是三五成群的打工者。
“你走路好快。”
“从小就这样。”
王端午终于有机会不显突兀地问宋小雨:“我看你每天下班就出厂,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
宋小雨朝王端午盯了一眼,脚步并没有放慢:“好哇,你在监视我?你怎么知道我每天下了班就出厂?”
王端午有些发窘,但是他这次勇敢地说:“我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在厂外不安全。”
“不安全也没有办法呀,又没人当护花使者。”
“你要是不反对,我每天接送你。”
“你知道我去干什么吗?”
“不知道。”
他很担心,又开始胡思乱想。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宋小雨是到镇文体中心技能培训学校学习微机操作。
微机操作的教室不让外人进,王端午就在外面等着,顺便将文体中心转了一遍,发现有好几个班,粤语培训班、针织技术培训班、微机操作培训班。王端午看了培训班的价格,粤语班二百,针织技术培训班五百,微机操作班一千五。这在当时的王端午看来无异于天文数字,他要打一年工才能存够学费。王端午发现他并不了解宋小雨。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只丑陋的癞蛤蟆,而宋小雨是白天鹅。宋小雨舍得花这么高昂的学费来学一门技能,而他呢,他从来没有想过提升自己。或许,自从在纺织厂当过机修学徒后,就对一切技能充满了排斥。他认为,人一旦掌握了某种技能,就成了技能的奴隶,一辈子被困死在这种技能上,技能看似为人提供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实际上,技能也成了人的囚笼。王端午为自己没有利用业余时间学技能找到了理由,但他同时又问自己,不学技能并不意味着不学习,出门这几个月,你学习了吗?除了一本《卡夫卡传》,这一年来,你还读过别的书吗?你学到了什么?
王端午对自己说,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他有了紧迫感,害怕被宋小雨瞧不起。
十点半,宋小雨从教室出来。
她和王端午并肩往回走。这次宋小雨没有像来时走那么快,她放慢了脚步。
她和王端午并肩而行,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
只是偶尔,两人的手会触碰到一起,但他们都小心地避开,以免让对方误会。宋小雨告诉王端午,她报微机操作班半年了,很多和她同时报班的,甚至比她晚报班的都学会了,厂里加班太多,她能学习的时间太少。她给王端午普及了一些微机操作的知识,告诉王端午,学会微机操作,她就可以离开流水线,进写字楼当文员。这是两人第一次相对深入的交谈。宋小雨讲了她的一些事,她来自四川达州,也是农村的,初中没毕业,微机操作学起来有些吃力,但现在她已经基本上能独立操作,会打字,会做一些简单的文字处理,还学会了一些基本的办公软件。她家兄弟姐妹多,姐姐们都出嫁了,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她每月的工资一半寄回家,一半存着,存了两年才存够微机操作的学费。她说当时本来准备学针织技术的,看到微机操作班后,丝毫没有犹豫就报了。
宋小雨说:“在厂里,是给老板加班,学微机操作,是给自己的命运加班。”
“给自己的命运加班?”王端午有种触电的感觉。
这句话,在后来漫长的人生中,王端午经常会想起,甚至是,只要一想到宋小雨,就会想到这句话。王端午也讲了他的经历。宋小雨说她就觉得王端午和别人不一样,果然不一样。“只是,读了这么多的书,一时半会儿用不着,要是有可能,最好学门技术。我们老家有句老话,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王端午讲到放弃跟香港师傅学菲林画房的事,他以为宋小雨会表扬他,没想到宋小雨说了八个字:“江湖义气,幼稚可笑。”
他们没有继续这一话题。两人慢慢往回走,这段路,去时用了不到半小时,回时走了一小时。工业区就在眼前。工厂就在眼前。宋小雨再放慢了脚步。
王端午问宋小雨过年回家吗?宋小雨说不回,回趟家要花好几百,她想在春节前学会微机操作,春节过后,去关内看看能不能找到好点的工作。
王端午兴奋地说:“你有边境证吗?”
宋小雨说:“当然有啊,没边境证怎么进关,你没有吗?”
王端午心里泛起浓浓的失落。宋小雨说还是要办,关内关外区别很大。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对深圳关内关外的看法如此一致。他们脚步放得再慢,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郁金香厂。俩人在宿舍前互道晚安。
王端午不再讨厌坐流水线,他盼着上班,上班他才能坐在宋小雨的下手工位,一扭头就能看见宋小雨低头认真工作的样子,他们在传递货品时,手会自然地触碰在一起。现在,他们是故意触碰到一起,他看到宋小雨在笑,他也笑。当然他更期待的是晚上,晚上他就能当护花使者,陪宋小雨去文体中心,等到十点半,和她一起回来。轮到他加班时,他就将加班的机会让给别人。
去的时候,宋小雨依然走得很快,他俩很少说话。
在等待的时候,陪伴王端午的是那本《卡夫卡传》,他已经读了许多遍。他最喜欢读的是收录其中的《致父亲》。“亲爱的父亲:最近你问起我,为什么我总是说怕你。对这个问题,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不知该怎样回答。原因之一恰恰是我害怕你,原因之二是,要阐明我对你的恐惧涉及许多细节,那些细节之多,是我难以用话语表达清楚的……”读《致父亲》时,他会想到自己的父亲。出门打工后,他变得不那样恨父亲了。他想,也许有一天,他会效仿卡夫卡,也给父亲写封信。自年初出门,眼看要到年末,他只给父亲写过一封信,信中寥寥数语,象征性地问候,告诉父亲他找到了工作,但他并没有收到父亲的回信。也许,父亲根本就没收到他的信。当然,他并不经常想念父亲,也不想念家乡。《卡夫卡传》提醒他,该给父亲写封信了,过年回不回家、在外好不好,总是要报个平安的;父亲的身体好不好、今年稻子的收成如何,也是要关心的。这本《卡夫卡传》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卡夫卡的传记,第二部分是附录,收录了卡夫卡的《致父亲》,还有卡夫卡的思想与艺术渊源。这一部分对此时的王端午而言是深奥的、艰涩的,他并不能完全读懂,比如书中讲到卡夫卡与尼采,卡夫卡与基尔凯郭尔,卡夫卡与克莱斯特,卡夫卡与狄更斯、福楼拜和托尔斯泰,他就深感自己读书太少。他想,若有机会,他要以卡夫卡为支点,影响过卡夫卡的书都要找来读。
这时,他的那个书店梦渐渐清晰起来。
他更加渴望能早点进关,他想,关内会有更大的书店、更好的图书馆,而不像在关外,工业区的地摊上只有一些印刷粗糙的盗版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他一直认为,在工业区的旧书摊上淘到《卡夫卡传》简直就是神迹,就像他能在郁金香厂遇到宋小雨一样。宋小雨喜欢听他讲他读过的书,听他讲《卡门》,讲他在读书会的往事。包括听他讲卡夫卡。宋小雨和他一样,对知识充满了敬意与渴望。
在等候宋小雨时,他在卡夫卡的日记中读到了一句话:“他像朋友一样,证明我是正确的。”回工厂的路上,在宋小雨分享了她的学习心得之后,他给宋小雨分享了这句话,分享了有关卡夫卡的故事,卡夫卡和他父亲的关系,包括卡夫卡的笔名是寒鸦的意思。他又讲到自己的父亲。和宋小雨在一起时,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他童年的故事,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姐姐们,都滔滔不绝地讲给宋小雨听,仿佛这样,宋小雨就参与了他的成长。他说从前在家里时,母亲问他要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做妻子,他说要找个说得来话的。过去他以为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出现的。现在这个人出现了。宋小雨故意问他是谁,他认真地说:“当然是你宋小雨啊!”宋小雨是他最好的倾听者,她对王端午所讲的一切都能感同身受。当王端午讲到他四姐的坟前开满了野百合时,宋小雨哭了。当然,王端午每次都会由倾诉者转换为倾听者:“都是我在讲,你也讲讲,我想听你的故事。”宋小雨讲她十五岁出门打工,就是为了供弟弟读书,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她和家人的命运,她为此而努力。宋小雨还说她是个现实型的人,而她觉得王端午是梦想型的。
王端午说:“你身上有我四姐的影子,也有卡门的影子。”
宋小雨说:“如果四姐活着,我们应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我不是卡门,我会选择活下去,我是全家的希望,我不能死。生命只有一次。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宋小雨讲到了她初来广东时,没找到工作,钱花光了,她饿了几天,晚上就去偷没有熟的香蕉吃。她说当时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宋小雨说:“说到底,你还是没吃过苦,没有真正受过穷,你要是受过穷,穷怕过,就不会为了所谓的江湖义气,放弃跟香港师傅学菲林画房的机会了。”王端午说:“可是,如果我没有放弃学菲林画房,就遇不到你。”宋小雨说:“你还会遇到张小雨、李小雨的。”
王端午喜欢这种不同看法之间的碰撞。
宋小雨不是那种为了照顾他的面子而顺着他说话的人,她时时直言不讳地校正着王端午的一些看法。两人在一起时,她更像姐姐,王端午像弟弟。
从第一次陪同宋小雨开始,王端午就风雨无阻送她上课,陪她下课。他不放心宋小雨独自回厂,过了十一点,从镇上到工业区的路上,不时会遇到流浪汉、醉鬼,还有烂仔的纠缠。那时的流浪汉可真多啊!当然,他最担心的还是治安队。有一次,他们遇到了治安队在路口设卡。他一把抓紧了宋小雨的手,宋小雨这才发现前面十字路口有几个穿迷彩服的治安队员在盘查路人,一辆闪着灯的囚车就停在路边。
王端午说:“怎么办?”
宋小雨说:“跑。”
宋小雨拉上他转身就跑。他们跑得飞一样快,他听见身后传来了治安员的骂声。他们也不知跑了多远,跑到确定身后没有人追了才停下来。他们绕了一大圈,绕过治安队设的卡,到厂门口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有了这次牵手,后来他们走在一起时,很自然地十指相扣。李中标知道他们在拍拖了,但他很忙,没时间和王端午说话,偶尔上班时走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肩,冲他竖一下大拇指。
王端午给父亲写了封信。
当然,他并没学卡夫卡写《致父亲》,他只是粗略地报告了他的情况,说一切都好,他换了工作,不在之前写信时的伟丰造漆厂了。他还报告父亲,他谈恋爱了。说今年春节不回家,明年一定回。他问候了父亲,也请父亲帮忙打听办边境证要什么手续,让父亲打听能不能代他办到边境证。他感到惭愧的是,出门打工一年,他一分钱也没给父亲寄。
元旦厂里放一天假。
第二天一早,厂里突然来了好多警察,警察在女工宿舍前拉起了警戒线。
坐在流水线上,大家都在悄声议论。
李中标敲着桌子,让大家工作时不要说话。
中午下班时,警察走了,铐走了一个女工。
后来王端午听说,那个女工将孩子生在了厕所里。孩子死了。也许生下来就是死婴,也许是生下来后才死的。这事之后,宋小雨变得沉默了。陪她去学微机操作往返的路上,她一直不说话。王端午很担心,他不知道宋小雨为什么突然不和他说话了,也不笑了。
他想逗宋小雨开心,他说我给你讲一个笑话。
他模仿马三立讲《逗你玩》。
宋小雨终于说话了,宋小雨说:“你真是瓜搓搓的。”又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王端午说,我就是瓜搓搓嘛,小时候,村里人都叫我醒宝。
宋小雨流着泪说:“她才十六岁,借身份证进的厂。”
一九九三年的春节来得早,元月二十二号就是大年三十。郁金香工艺厂在过小年这天就放假了。大多数工人选择了回家过年,少数不回家的,厂里提供一日三餐。溪头工业区人走空了,夜市大排档都盖起了彩条塑料布。白天黑夜灯火通明的厂房变黑了,马路对面工地上的推土机也不见了踪影,往日人来人往、机器轰鸣的小镇突然间变得冷冷清清。李中标春节不回家,他跟主管在外面偷偷开了间小作坊,招了十几个工人,偷郁金香的小订单做。李中标说先试试水,过完年,最迟明年四五月就出厂自己干。王端午去找刘祖之,才知道刘祖之回家过年了。
年前那几天,宋小雨白天都在镇上学习微机操作,王端午无事可做,躺在宿舍的铁架床上想宋小雨。
大年三十这天中午,厂里加餐,有鱼,有肉。
吃完饭,王端午问宋小雨下午有什么安排,宋小雨说下午不上课,年后到初六之前都不上课。王端午约宋小雨一起去看海。他了解到在虎门可以看到海,宝安西乡也可以看到海。他一直想去看海,他早就想好了春节期间去看海。宋小雨说她不想去,她太累了,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要把一年的瞌睡都补足。她也不能乱花钱。
王端午想过无数遍他和宋小雨手牵手在海边漫步的样子,从未想过宋小雨会拒绝他的约会。王端午说他有钱。宋小雨说:“你的钱难道不是血汗钱吗?”她认为,现在首要的是生存,在生存问题都没有解决之前,她没有心情看海。王端午有些赌气地说:“那你休息吧!”他去找李中标,邀李中标一起去看海。李中标盯着王端午,显然,这个提议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李中标还记得他们的约定。李中标找了个借口,说刘祖之回家过年了。显然,他的意思,要等刘祖之回来后再说。李中标又说他很忙,有好多正经事要处理。李中标特意在正经事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那意思,王端午提出去看海就是不务正业。王端午意识到,每个人都在忙,就像宋小雨所说的那样,都在忙着为自己的命运加班,只有他无所事事。
晚餐没有中午丰盛,但还是有荤菜。
王端午不像平时那样,见到宋小雨就跟过去一起排队,到了饭点,他略晚一点才打饭,本来留厂的人就少,工人们都已打好了饭在吃,王端午打了饭,并没和宋小雨坐在一起。宋小雨大大方方地端起饭碗,走到他对面坐下。
“生气了?”
“没生气。”
“还说没生气,”宋小雨说,“像个小孩子一样,吃完饭,一起出去散步吧。”
大年三十晚上,他和宋小雨在香蕉林里等待着新年到来。他们看着灿烂的烟花从小镇上空升起又幻灭,再升起,再幻灭,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宋小雨说新年快乐。王端午说新年快乐。然后,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绽放的烟花。王端午的手摸向了宋小雨的胸部,宋小雨将他的手拿开,他坚持解开了宋小雨胸前的一粒扣子。宋小雨没有更拒绝。后来王端午的手向宋小雨的下身摸索,试图解开宋小雨的皮带,被宋小雨紧紧地抓住。
他努力了两次,都被宋小雨果断阻止。
宋小雨说:“不行。”
宋小雨说得斩钉截铁。王端午不想放弃努力。
宋小雨说:“不早了,回去吧。”
王端午说:“再坐一会儿。”
宋小雨站了起来,拍干净衣服上的草屑往回走,王端午只好追上去抓宋小雨的手。
宋小雨甩开王端午说:“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王端午说:“对不起,下次不敢了。”
宋小雨这才笑了,说:“王端午,你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抓了王端午的手,两人慢慢往回走,快要走到工厂时,两人又抱在一起长吻。
许久,宋小雨才推开王端午,说:“你咬疼我了。”
正月底,父亲的回信姗姗来迟。
父亲说他去村委、乡政府、镇派出所都问了,办边境证必须本人凭身份证,找村治保主任开证明,到乡管理区加盖公章,然后去镇派出所办理。父亲回信说去年收成还可以,国家整顿打白条,之前打的白条都兑现了,让他不用操心。
正月十三才立春,转眼就是雨水、惊蛰、春分,再一转眼过了清明。
王端午出门打工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来,他经历着,也见识着,他比刚出门时成熟多了。
马路对面工业区的工地早已整平,眼看着厂房生长了起来,仿佛前两天才落地基,怎么转眼间就封顶了。中国南方的夏天也早早到来,三天两头下起了龙舟雨。
端午节这天不用加班,王端午和宋小雨晚饭后去散步,却发现机耕道左手侧的香蕉林也被围了起来,说是要建新厂房。
宋小雨送给王端午一条皮带做生日礼物,说要把他拴在身上,免得被别的女孩子勾走。第二天,宋小雨被炒了鱿鱼。她将一个废品公仔带回宿舍,被保安查获。办好出厂手续,宋小雨回车间对王端午说,中午下班后在厂门口等。王端午安慰宋小雨不要急,他请李中标帮忙,再去找主管求情,拿个废品公仔不至于就被炒鱿鱼。宋小雨没有一点儿难过的样子。
宋小雨说:“想吃什么好吃的,我请你。”
王端午说:“哪有心情吃。”
宋小雨神秘一笑。
王端午问:“你有事瞒着我?”
宋小雨说:“一会儿告诉你。”
厂外的大排档,宋小雨点了两份炒牛河,还要了两瓶冰汽水。宋小雨说其实她几天前就找好工作了,在蛇口,建筑工程公司当文员,月薪八百,公司要求她七月一日前到岗,按照郁金香厂的规定,她主动辞职,押在厂里三个月的工资就没了。
“一千四百多呢。”宋小雨说。
王端午还没明白,宋小雨说:“你呀,真是又瓜又可爱。你说我想辞职,又想拿回属于自己的工资,该怎么办?”王端午说:“没办法。所有厂都这样。”宋小雨说:“是啊,你去和老板讲道理?去吵架?”宋小雨说找老板吵是没用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她给女工宿舍保安队长送了台袖珍收音机,保安队长就不失时机地将她抓获了,她又给写字楼的李小姐送了支口红,就这样,她犯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错,将报废的公仔私自带回宿舍,然后被炒鱿鱼,顺利地拿到全部的工资。
王端午打心底里佩服宋小雨。如果是他,这工资是断然要不到的。去年被伟丰厂炒鱿鱼,他就没能拿回本属于自己的工资。他在佩服宋小雨的同时,又感到一丝淡淡的失落,认为宋小雨不该连他也瞒着。
宋小雨说:“我怕你说漏嘴。”
王端午说:“你不相信我。”
“生气啦?”宋小雨将她碗中的牛肉挑给王端午。
“祝贺你。来,汽水代酒,我们干杯。”王端午说。
“我进关之后,先努力工作,安定下来,等时机成熟了,想办法帮你在关内找个工作。你要尽快去办边境证。”
宋小雨下午就去蛇口报到。王端午要上班,他拉着宋小雨的手说:“到蛇口,安顿下来后,给我写信。”吃完饭,宋小雨拖着行李往镇上走。王端午看着宋小雨消逝在工业区往来的人流中,像树枝隐入森林。他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才分别,他就开始盼着宋小雨的来信。
一天几趟,他去保安室外的黑板上找他的名字,有名字就有信件,在失望了一周后,他的名字终于出现在黑板上。宋小雨的字写得很秀气,扁长,略向右倾。她的信写在彩色的信纸上,并将信纸折成纸鹤,亲爱的醒宝……后来的一段时间,给宋小雨写信,读宋小雨的来信,就成了王端午工余生活的全部。宋小雨在她的信中迅速成长,她在信中写她的焦虑与不安,她担心在公司里干不长。后来写她的工作成绩,蛇口见闻,写深圳的股灾,当然,也写对王端午的思念。她在信中劝王端午,如果实在不想学技术,可以参加自考,考个大学文凭。她劝王端午不要当空想家,要脚踏实地,从小的改变做起。其间,王端午写信约宋小雨八月最后一天在南头关外见面,宋小雨回信同意,并约好了更具体的时间地点。后来的半个月,王端午就一直在盼着这一天。
八月末的最后一天,深圳的气温高达三十八度,约好上午十一点在南头关出关口见面,早上六点他就从松岗出发了,还特意系上了宋小雨送给她的皮带。从工业区走到镇上,坐车,到南头关外时九点不到,他就在沁园公园先等着。十一点不到,宋小雨出来了,远远地踮脚朝王端午挥手。两个月不见,宋小雨变化很大,过去她一直扎马尾,现在烫了波波头齐刘海。过去她一直穿郁金香厂的灰色厂服,这天,她上身穿了件奶白色衬衣配湖蓝色一步裙,黑色高跟皮鞋,妩媚,干练,像极了电视剧《公关小姐》里的时尚女性。王端午突然觉得自己在宋小雨面前像个乡巴佬,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卑从心底涌起。宋小雨几乎是跳跃过来,很大方地朝他伸出了手,和他十指相扣。但他们没有拥抱,就站在关口的阴凉处。王端午感觉到热,背后的衣服被汗水湿透,整个贴在身上。
宋小雨说:“来很久了吧?”
王端午说:“没,才来一会儿。”
宋小雨说:“切,我还不知道你。”
王端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说九点钟不到就到了。
宋小雨说你真是个醒宝:“找个地方,我请你吃饭。”
王端午说:“我请你,昨天刚发工资。”
宋小雨开心地说那我就不客气啦。
他们在南头关附近找了家看上去还算精致的餐馆吃午饭。
从见到宋小雨的那一刻起,王端午就感觉晕晕乎乎的,到餐馆,空调冷风一吹,整个人都漂浮了起来。宋小雨说什么他全然没听进去,两人之间仿佛隔了遥远的距离。宋小雨说:“你脸色不好,加班还是很晚吗?”王端午说可能有点中暑了。在上菜之前,宋小雨一直拉着王端午的手,她还是爱他的,很爱很爱,可王端午觉得宋小雨变了,不是变心,是工作、生活环境的变化,带来整个人气质的改变。
“你不喜欢吗?”宋小雨说,“写字楼的女孩子们都这样打扮。”
“喜欢,真好看,比赵小云还好看,像周颖。”
周颖是电视剧《公关小姐》的女主角,饰演者是萨仁高娃。
宋小雨掐着王端午的手,说:“之前还说我像赵小云呢。”
“现在像周颖。”
“我为什么这么爱你。”宋小雨摩挲着王端午的手。
吃完饭,他们沿着南头关外的绿化带走了一会儿,中国南方的八月正午的太阳正毒。宋小雨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沾在脸上。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抱了一会儿,宋小雨笑着说太热了,有一股子馊味:“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看你的样子,要好好休息。”
王端午说:“这么早就要回去吗?我今天放一天的假。”
宋小雨说:“我下午还要上班。”
两人慢慢地往回走。
王端午看着宋小雨排队、验证、进关。
他站在关外目送,宋小雨不时地回头朝他挥手。
回到厂里他就病倒了。
第二天上班,王端午想爬起来上班的,坐起来就天旋地转,便没有到岗。
若换作别人没到岗,李中标会直接给旷工。王端午没到岗,李中标去宿舍找他,才发现他在发高烧。李中标对主管讲了一声,将王端午送到工业区的小诊所,打上吊针,李中标说厂里还有事,不能一直陪着他,医生也表示无大碍,留下王端午独自打吊针。躺在病床上打吊针时,王端午做出决定,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他要回家去办边境证,拿到边境证后就去蛇口找宋小雨。直觉告诉他,再这样下去,他永远是流水线上的普工,就算宋小雨不变心,自己也会觉得配不上宋小雨。
躺在病床上的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问自己,出门打工为了什么?难道为了在流水线上干一辈子?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两天后,王端午辞工回家了。他只带了两件夏装和身份证件,还有宋小雨写给他的信和那本《卡夫卡传》,背上帆布挎包轻装上阵。他本想给宋小雨写封信,告诉宋小雨他出厂了,回家办好边境证就去蛇口找她,转念一想,来去就几天的事,没必要了。从广州坐火车到岳阳再转汽车到镇上。
离家一年,王端午发现,过去他一心想要逃离的囚笼在他眼中变得美好了起来。晚稻正在灌浆,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谷物的清香,天黑得很快,不一会儿又变得明亮了起来,他一抬头,一轮皎洁的下弦月挂在中天。打工之后,他已习惯了记阳历,从前在家种地,农民都使用阴历。从月亮的圆缺来看,今天不是阴历七月十八就是七月十九。远远地,借着月光,他看见自家房屋背后的竹林,再往前走,能看清他的家了。家里没亮灯,父亲可能已经睡下。走到家门前的稻场上时,传来了狗叫声,他家从前没有养狗的习惯。狗叫声不停,屋里的电灯亮了,门吱呀一声,父亲站在门口。
他有些怯怯地喊了一声父亲,他已经有点不习惯用方言喊父亲。
父亲喝住了狗,狗冲着王端午摇起了尾巴,是条半大的中华田园,中黄色的皮毛油光水滑,想来父亲给它吃得很好。
“怎么信都没一个就回来了?”父亲问,“吃饭了吗?”
他说不饿,路上吃了面包。简要说了回来的原因,他在外很好,这次是专门回来办边境证的。父亲还是给他煮了一碗荷包蛋。他吃着蛋,狗子就在他的腿上蹭。他夹了半个蛋给狗子。
父亲喊:“阿黄,过来。”
黄狗就在父亲的两腿之间穿花一样绕来绕去。
王端午说:“它叫阿黄?”
父亲摸着黄狗的头:“它管事得很,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王端午破天荒和父亲说了许多话。父亲说办边境证先得去五队找治保主任刘爱国开证明,证明你没有做坏事,然后到管理区盖公章,再去镇派出所办证。父亲又问他谈的女朋友怎么样了,还在谈吗,什么时候带回家来看看。王端午说正是因为宋小雨去了深圳关内,他才急着要回来办证的。这一夜,王端午睡得很香。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远处的稻田上浮着一层薄雾,屋后的竹林里雀声清脆。
吃过早饭,骑自行车去找刘爱国。
父亲说买包好烟带手上,见了人要敬烟。
刘爱国不在家,他堂客端了饭坐在大门口,边吃边拨弄出一些米饭喂鸡。她不认得王端午,见王端午骑自行车到他门口停下了,便站起来问嗯找俄只哥?俄只哥在湖南方言里是“哪个”“谁”的意思。王端午说找刘爱国刘主任。刘爱国的堂客说:“他呷圆饭就不晓得死到俄只位置客哒。”王端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刘爱国的堂客说:“鬼晓得,他一天天不落屋的,你找他搞么子路子喽?”王端午说开证明办边境证。刘爱国的堂客将碗中余下的米饭全扒给鸡吃,说:“嗯是俄只哥喽?”王端午说他叫王端午。刘爱国的堂客不认得王端午,便又问他是谁的崽。王端午说了他父亲的名讳,刘爱国的堂客说:“哦,是药老倌的崽啊。嗯晚点再来看看喽,他回屋了,我就让他在屋头等嗯。”药老倌是王端午父亲的绰号,上小学四年级时,同学们知道了他父亲的绰号,当着他面喊药老倌,他因此和同学打了一架。他打输了,哭着找四姐帮忙。现在突然被人当他面叫父亲的绰号,感觉很尴尬。
他说了声麻烦了,匆匆骑车回家。
吃过晚饭,又去刘爱国家。
刘爱国家亮着电灯,刘爱国的堂客吃完饭了坐在大门口发呆,两个女儿,大约七八岁十来岁的样子,还没吃完饭。王端午将自行车架在刘爱国家门前,问刘主任还没有回?刘爱国的堂客这次没有站起来和王端午打招呼。王端午自己拖了把椅子,在大门另一边坐下来。刘爱国的堂客骂了两句孩子,让孩子们快点吃。两个孩子被骂,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转眼就喊吃完了。刘爱国的堂客说:“呷圆了把碗收了。”两个女儿就去收碗洗碗。刘爱国的堂客去屋里拿出了烟叶子和卷烟纸卷烟。王端午这才知道刘爱国的堂客抽烟,慌忙拿出烟来,说:“抽我的,抽我的。”刘爱国的堂客接过,拿火柴点了,深吸一口,说:“格种烟就是贵,还冇得自家屋里种的叶子烟来劲。”
刘爱国的堂客自顾吸烟,不再和王端午说话。
王端午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那么傻傻地坐在门口。
刘爱国的堂客吸完一根烟,将烟屁股弹向门前的空地,站起身进屋,不知忙什么去了。
王端午就在门傍坐着,坐到夜露更深,缺月西斜也没见刘爱国回来。
王端午不好意思再等下去,只好起身告辞。
次日清晨,王端午没吃早饭就去刘爱国家,刘爱国站在门口的稻场边上,端着个红色的塑料杯子在漱口。王端午喊了声刘主任。刘爱国“嗯”了一声,继续漱口。等他洗漱完,王端午递烟,刘爱国接了夹在耳朵上。王端午将来意说了。刘爱国问怎么现在开证明,今年村里好多人出去打工,都是正月来开证明。王端午说他去年就出去打工了,当时不知道要边境证,这次是专门回来开证明的。刘爱国问王端午在外发什么财,王端午说哪发什么财,在工厂做工。刘爱国说做工比在村里好多了。刘爱国去房间里拿出了一沓印有红色横条纹的材料纸,趴在堂屋的小餐桌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证明,问王端午可不可以。王端午说您有经验。刘爱国说还要盖章,又去房间找公章。王端午就跟他到房门口,见他在五斗柜的抽屉里找公章,一个一个抽屉找,找了好一会儿说:“你看,糊涂了,公章不在我手里,半个月前书记拿去了。”王端午说那他去找书记盖章。刘爱国说这个章还要他来盖。
“你先回,我拿去盖了章放家里,你晚上来拿。”
王端午在家又等一天,到天黑再去刘爱国家,刘爱国的堂客说:“他一早就去给你盖章了,到现在还冇回来。你明天早上再来吧。”第二天,王端午吃过早饭才去,刘爱国的堂客说刘爱国昨晚上没有回来。
为了一张证明,王端午已经跑了好几趟,对故乡生出的好感被消磨殆尽。他父亲说刘爱国这是故意躲他想敲点东西。他父亲去找刘爱国,回来时,拿回盖好了章的证明。他父亲说买了条白沙烟,刘爱国的堂客就把刘爱国找回来了。
在乡管理区盖章时,乡长突然问王端午是不是王茂林的儿子。王端午说是。
乡长说:“你老倌子不是硬气得很,到死也不会求我们乡政府吗?”
王端午明白乡长所说何事了。
乡长说:“回去告诉你老倌子,谁都可以盖这个章,就是王茂林的儿子盖不了。”
王端午感觉血往脑门上冲,质问乡长凭什么不给盖,这公章不是你私人的,这是公权力。
乡长冷笑:“什么公权力母权力,印把子在老子手上,就是老子的权力。”
王端午说:“你一个小小的乡长,说话好大的口气。”
乡长说:“老子堂堂股级干部,还治不了你一个平头百姓?凭什么不给你盖章,那好,告诉你,你老倌子带头闹事,抗粮不交,对抗政府,明明白白告诉你,这叫秋后算账。我把话搁这里了,只要我还在乡里一天,你就别想盖这个章。我还要追究你们村里瞎搞,给有问题的人开证明。”
乡长说完锁上门推着自行车走了。
王端午回家将经过对父亲说了,他父亲沉默许久,说:“我去求求他,服个软。”
他父亲终究天真了,乡长说这个章不可能盖,认错也没用,现在有事了认错,早干么事去了?如果个个都这样对抗政府,岂不是人人都无法无天了。王端午不想让父亲再为他的事求人,自己去软磨硬泡,为了一点事天天跑管理区,本以为从深圳来回一周可办妥的事,生生跑了半个月也没办成,王端午再也忍不住了,一冲动,将乡长办公桌上的电话给掀地上。乡长打电话报警,说王端午到乡政府寻衅滋事。来了两个民警,将他一只手铐在派出所门前的单杠上,铐到天黑,手铐吃进了血痕才放他走,还给留下了个寻衅滋事的案底。有个年轻警察对他说:“留了案底,这辈子别想办边境证了。”
这次回来办事,更加坚定了王端午离开故乡的决心。他在心底发誓,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死了骨灰也不埋回家。
他感到无比沮丧,仿佛身陷巨大的无物之阵,他却无能为力。最让他忧心忡忡的,是已经有二十天没有和宋小雨联系了,他有不好的预感。直接从广州火车站对面的流花汽车站坐车,到松岗天将将黑。他下车就打了摩的直接到郁金香工艺厂。保安问他出厂后在哪里打工,他说回了趟老家,今天刚来,还没找工作,他请保安帮忙叫李中标出来。保安说李中标出厂了啊。王端午一惊,问什么时候的事。保安说上周的事。王端午说那麻烦找包装车间刘主管。
保安说:“他们出事了,你还不知道啊?”
一问才知,主管和李中标在外悄悄开小作坊,偷郁金香的单做,被郁金香的老板知道了。郁金香的老板本就是捞偏门起家的,哪容得手下打工仔吃里爬外,指挥一伙人过去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刘主管头上开了瓢,李中标断了一条腿。这事闹得很大,老板放狠话,让他们几个反骨仔滚出松岗,否则见一次打一次,两打腿都打断。
听保安说完这些,王端午呆立在厂门口,许久才回过神来。
李中标失联了,王端午的行李自然也就拿不到了。
他又问保安有没有他的信。保安说有两封信。王端午问信在哪里,保安说李中标出事前帮他拿走了。王端午去找刘祖之,刘祖之这才知道李中标出事了。说之前李中标还邀他一起干,幸好没有去。刘祖之问王端午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王端午说走一步看一步。
告别刘祖之,王端午在工业区的杂货店里买了信纸、圆珠笔、信封、邮票,依然住在当初住过的五元店,趴在铁架床上给宋小雨写信。他把这些天发生的事都写在了信中,告诉宋小雨,她的信他没收到,很遗憾,他回家没有办到边境证,但他会在南头关附近找工作,这样能离她近一些。他还写下了对宋小雨的思念,写了这次回家的感受。他说要向宋小雨学习,再不能这样虚度光阴,如果有机会,他愿意学门技术。信写得很长,足足十页信纸。他告诉宋小雨,找到工作后会再给她写信。但是不管能不能找到工作,他都希望中秋节那天能见到宋小雨,他约宋小雨农历八月十五那天中午十二点在南头关出关口见,不见不散。
写好信,他将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为了让宋小雨尽早收到信,他连夜将信投进了街边的邮筒。他安慰自己不用太灰心,只要有宋小雨,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别说是二线关,就是刀山火海,也无法阻隔他们。
时间来到了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六日,这是王端午命运的转折点。
他这几天在宝安城区找工作,都没有见工的机会。下午天擦黑时,他决定再到南头关看看,仿佛离关内近,他的心会安定一些。他背着帆布包,包里有他的身份证件,还有他全部的钱。手中这些钱,够他支撑一段时间的。走到南头关时天就黑严实了,南头关依然灯火通明。他走到出关口,默默看着关内璀璨的路灯和闪烁的霓虹。现在,这道长长的二线关,是他再也无法进入的城堡。过去,城堡内只有虚无的希望,而现在,城堡内有他具体的幸福。
他几乎是恋恋不舍地往回走,进入沁园公园,在草地上盘腿而坐。想到去年刚来深圳时,他和李中标、刘祖之经常坐在这里怀想未来。李中标断腿,他的心揪了起来,不知李中标在何处,找到工作没有。正想着,一个瘦小的男子走到他身边,低声问他:“靓仔,想不想进关?”王端午看了那人一眼,瘦小男子见王端午心动的样子,蹲在他身边说:“老乡,想进关,没有边境证,是不是?”王端午狐疑地说是。瘦小男子说:“我能带你进关。”王端午眼前一亮:“你能办到证?”瘦小男子说:“想进关就跟我走。”王端午不敢轻信,起身离开公园。瘦小男子追过来。王端午并没有停下来,继续走,瘦小男子跟着王端午一路小跑:“靓仔,你放心,我们每天都带好多人进关,一百块,只要一百块。”王端午脚步放慢了些:“怎么带进关?”瘦小男子说藏在私家车后尾厢,盖上海绵,一会儿就通关了。王端午说:“后尾厢能睡下?”瘦小男子说:“比你胖得多的都装下了,女孩子一次可拉两个。”王端午说:“武警不会发现?”瘦小男子说武警从来不查私家车,他做了半年,安全得很。王端午问什么时候能走,瘦小男子说现在就可以,车就停在前面。王端午有些担心。瘦小男子说他刚送进去两个女孩:“女孩子都不怕,你怕什么?”王端午想,真能进关,他今晚就能见到宋小雨,还能在深圳关内找工作,冒这个险值得。瘦小男子说:“靓仔你放一百个心啦,我们的车是深圳车牌,从来不查的。”他问车在哪里?瘦小男子打了个响指:“跟我走。”
王端午跟着瘦小男子往都之都方向走,走了十来分钟,路边暗处停了辆小轿车,驾驶位坐着个正在吸烟的男子。王端午看车牌果然是深圳的牌,放心了。瘦小男子打开后备厢,王端午犹豫了片刻还是钻了进去,侧身蜷在里面,没有想象中的难受。瘦小男子用海绵将他盖上,说千万别出声。说完盖上后备厢。王端午感觉到汽车启动了,一开始他还能感觉出汽车在直行、左转、右转,他蜷在里面不敢出声,时间比他们说的十分钟要久,他估计至少走了二十分钟。他不知道车外发生了什么,因此也不敢弄出声响来。想到出后备厢就进入深圳特区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
小车终于停下,后备厢开了。
他正要从后尾厢里爬出来,一把弹簧刀锋利的刀尖顶在了他的脖子上。
瘦小男子说:“老实趴着别动,动就捅死你。”
刀锋抵在脖子上,他感到利物刺入的痛。他不敢动弹。斜挎在胸前的包被他们轻松抢走了。抽烟男子也下了车,两人合作,用宽胶带将王端午的双手反剪缠住,又将嘴也缠上,扔在路边一条无水的沟里,小车一溜烟没了影。失魂落魄的王端午努力爬出沟,看到一条山间公路,路上坑坑洼洼,两边都是茂密的野草,他朝着有灯光的方向走,深一脚,浅一脚,边走边挣扎。
手缠得并不紧,没费多大的劲就挣脱了。撕掉封在嘴上的胶囊,他感觉脸上热辣辣的,一摸,黏糊糊的一手血。
他从路边揪了一把蒿子叶,放嘴里嚼嚼,吐在手掌上,一把摁在伤口上,痛得直咧嘴。捂着伤口在山间公路上走了许久,终于走上了大路,这才从慌乱中冷静了下来。
他现在身无分文,包里还有宋小雨写给他的信,那是他生命中到此时此刻为止最为珍贵的东西。最麻烦的是两个浑蛋将他的身份证抢走了。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报警。
他被抢劫了,从作案手法来看,两人肯定是惯犯。另外他想,报警了,也许可以从警察那里寻求一些帮助。他努力回忆车牌号,只记得一个粤B,他想车牌号肯定也是假的。朝城市方向走了约半小时,终于看到有工业区,看到工业区下班的人流。他正想打听哪有派出所,就看见前面十字路口停了辆闪着警灯的车,几个穿迷彩服的治安员在路口查暂住证。他略一犹豫,决定相信警察。有困难,找警察。他朝警车走去,离警车还有十几米远,一个穿迷彩服的矮胖治安员就叫住了他,让他过去。
矮胖治安员说:“身份证,暂住证。”
王端午说他要报警,他刚才被抢劫了,钱包、身份证都被抢了。
矮胖治安员说:“编,你是写小说的吧。”
王端午这时已经扔掉了敷在脸上的蒿子叶,他指着身上的泥土和脸上的伤口,带着哭腔地说他真的被抢了。一个长得帅的治安员过来呵斥他:“老老实实蹲那边去。”顺着治安员手指的方向,路边双手抱头蹲了一大群人,知道这些人都是没有暂住证的“三无”人员。王端午还想为自己争取,说他真的要报警,他被抢劫了。
“双手抱头。”帅治安员的手一直指着他,提高了喝声。
王端午抱头,猫腰,不甘心地蹲下,带着哭腔说:“我真是来报警的,我要找警察。”
“丢雷老母嗨。”帅治安员飞起一脚,将王端午踹翻在地。
王端午爬起来,他想扑上去掐死那踢他的人,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继续用哭腔说:“我真的被抢劫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要报警,你们是不是警察。”
矮胖治安员过来推了王端午一把:“喊什么喊,找死?”
王端午提高声音大声喊:“我说了,我被抢劫了,我要报警。”
过来个领导模样的,望着王端午,笑眯眯地说:“你喊什么?”
“领导,我被抢劫了,我要找警察报警,你们中间有没有警察。”
矮胖治安员说:“老大你别听他编故事,这样的薯仔我见得多了。”
“领导领导,我真的是被抢劫了,你看我这身上的伤,我要报警。”
领导模样的说:“报警你去找警察呀,我们又不是警察。”
帅治安员说:“分明就是在撒谎。”
领导模样地盯着王端午看了一会儿,说:“让他走吧,这样的人弄回去也没油水。”朝王端午一挥手,王端午如遇大赦,一溜烟跑远了。他意识到,报警并非明智之举,弄不好反被收容遣送。再说了,这样的抢劫案,也不是一两天能破的,就算破了案,身份证也未必能找回来。
现在,他有两个解决方案。
一是在宝安坚持到中秋节,见到宋小雨,向宋小雨借钱回家,办好身份证后再出来打工。离中秋节还有三天,这三天在哪里睡?吃什么?怎么坚持?饿三天问题不大,他刚才一路走来,看见路边有菜地、鱼塘,鱼塘边有香蕉林,趁着夜色摘点儿香蕉就能挺过这三天。二是去松岗找刘祖之借钱。他不确定刘祖之能借给他多少,但他想,以他们的友谊,借到回家的路费应该不成问题,这样他还可以来见过宋小雨后再回家。
他决定先去找刘祖之。他相信宋小雨会借钱给他,但他不能开口,这关乎他的自尊。
他走了一整夜,在第二天上午走到了松岗。
他又累又饿,衣服上全是盐渍,脚打出了几个血泡,一瘸一拐地到了刘祖之打工的品格厂门口。他央求保安帮忙找刘祖之,保安爱答不理,他对保安说他知道帮忙喊人的规矩,但他被抢劫了,身无分文。保安说现在是上班时间。王端午只好等中午下班。在这间隙,他到工业区的公厕,就着洗手池的水龙头灌了一肚子自来水。洗头、洗脸,脸上的伤口一阵刺痛。他将满是盐渍的上衣洗净,用凉水擦洗了一把身体,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坐到太阳下晒,不到刘祖之下班时衣服已经晒干。他终于见到了刘祖之,刘祖之见王端午脸上的伤,问他怎么了。王端午将被抢劫的事说了。刘祖之说这下麻烦了,没有身份证,厂也进不了。王端午说:“所以我才来找你借钱。”刘祖之沉默了。王端午说你放心,我会还你的,回家办了身份证就出来。刘祖之说办身份证得好长时间呢。王端午说:“我回家就给你汇款。”刘祖之说:“借多少?”王端午说借二百就行。刘祖之说他上个月刚把钱汇回家了。说着掏口袋,掏出一把毛票。“全在这里了,都给你。”说着将十几元的毛票塞到王端午手中。
王端午说:“能不能帮我借一借,兄弟,我是走到绝路上了。”
刘祖之说:“我去借借看,不一定借得到。”
刘祖之进厂帮王端午借钱,这一进去就再没出来。
他将刘祖之给他的毛票清点,一共十八块五毛。昨晚到现在,走了十几小时,粒米未进,又喝了一肚子自来水,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现在他头昏脑涨,肚子里不时发出一阵响。他买了两个馒头填肚子。又去郁金香厂,希望能打听到李中标的消息,保安说李中标再没出现过。他又去到刘祖之打工的厂门口,等到晚上加班铃声响起也没再见到刘祖之。
手中有刘祖之给的十多元,买馒头吃够他撑上好几天。
他慢慢往南头关方向走。
现在他不急着赶路了,离中秋节还有两天,他只需要在中秋节那天走到南头关就行。天无绝人之路。他并不绝望。走出松岗,月在中天,夜色如水。他看见路边有一大片鱼塘在月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他看见鱼塘边有一片香蕉林,他实在走不动了,于是离开大路朝鱼塘走去。塘基上有个小木棚,应该是看塘人住的。他走过去,小声问有没有人。没人应他。推开小木棚的门,里面除了一些农具别无他物。他折了几片香蕉叶子垫在地下,双手枕头,躺在地上,听着秋虫的鸣叫,虽说蚊子多得吓人,他依然是一觉睡到天微微亮,才被蚊子咬醒,浑身都是红点,越抓越痒。好在感觉体力恢复了,他要继续赶路。他发现香蕉树上有香蕉,用力扭下两个,扒开皮,里面有雪白的蕉肉。咬一口。涩。他吃了两个香蕉,嘴涩得张不开,像打了麻醉不听指挥。脚打出了水泡,他干脆将鞋脱了,打着赤脚走,反正有的是时间。
他在那天晚上走过福永,走到了西乡。
天还没有黑时,他看见路边有栋烂尾楼,便没再往前走。
昨晚睡在鱼塘边被蚊子叮惨了,今晚,他决定就在这烂尾楼里睡一晚。进入烂尾楼时天还没黑,到天黑时才发现,陆续有人进入烂尾楼睡觉。原以为他是最惨的,原来和他一样惨的大有人在,他也不觉得自己惨了。昨晚休息得好,今天走得又不快,他并不累,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落到如此境地,再不会像过去那样,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他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说:“如果宋小雨不赴约,你该怎么办?”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是弟弟的声音。
他欣喜地说:“弟弟,你还住在我的脑子里吗?”
弟弟说:“当然啊,我一直都在。”
他说:“宋小雨不是那种人,她收到我的信一定会来的。”
弟弟说:“如果她没收到你的信呢?”
王端午说:“她怎么可能没收到我的信?”
弟弟说:“万一呢?”
王端午说:“老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
弟弟说:“老话还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本来在孤单无助时听见弟弟的声音他还挺高兴的,可是说不上几句话,兄弟两人又不欢而散。王端午睡不着,他隐约感到了不安,弟弟突然出现不是好兆头,弟弟每次出现他都会生病。他暗自祈祷,希望这次不要生病。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祈祷,他也不知该向谁祈祷,于是在心里将如来佛祖、太上老君、观音菩萨都求了一遍。到半夜时,他感到头昏沉沉的,一摸额头,烫手,肚子也在隐隐作痛,可能是吃了未熟的香蕉,也可能是喝了不卫生的水,还可能是蚊叮虫咬引起的,这天晚上他开始腹泻,时冷时热的,他想起小时候打摆子就是这样的症状。到天亮时,他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夜宿烂尾楼的打工者天一亮都出去找工作了。他在烂尾楼里睡了一整天,严重的腹泻导致脱水,他以为他会死在这里。弟弟说哥哥你不能睡在这里,你要出去寻求帮助。王端午说:“我的祖宗,你还是不要出来了,你每次一出来我就生病。”弟弟说:“哥哥你错了,你还没发现吗?是你生病了我才会出现。”王端午不无悲伤地说:“弟弟,这次我要死在这里了。可是,我不想死。”
第二天早上,王端午好了一些。他想该去见宋小雨了。他站起身来,腿软,心慌。扶着墙走出烂尾楼,阳光刺眼。他朝南头关方向走,走得极慢,没走多久,全身就被虚汗湿透了。他扶着一棵紫荆花树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他突然意识到,他现在的样子应该和乞丐差不多。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臭味,他听见弟弟问他:“哥哥,你真的要这样去见宋小雨吗?”他没说话,心里重复着弟弟的问话,“你真的要这样去见宋小雨吗?”他呆立半晌,想转身回去,弟弟又说:“不去见宋小雨,你怎么活下去?你要死在这烂尾楼里吗?”他左右为难。这时,两个穿灰色工衣的打工妹经过他身边,突然捂着口鼻,加快了脚步。
他确信,不能这样去见宋小雨。
回到烂尾楼,心像被刀细细剁碎一样的痛。他知道,从此,他就要失去宋小雨了。但他不想让宋小雨看见他现在的样子。
他对自己说,我要活下去。
他想,如果上天让他活下来,他将不再执着于是在关内打工,还是关外打工。
他想,如果上天让他活下来,他将不会再傻乎乎地放弃跟香港师傅学习菲林画房的机会。
他想,如果当时选择和司机大佬一起干,现在,他已经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他想,如果上天让他活下来,并让他再次选择,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司机大佬一起干。
他想,真是幼稚可笑啊,为什么一定要进关呢?
他想,王端午啊王端午,你可真是个醒宝。
他想,如果上天让他活下来。
他想,去他妈的上天,老子要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