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祁的强烈要求下,令狐昌的家窟开工时间推后几个月。他决心先好好下些摹习功夫,至少选择其中一个窟,完整仔细地摹习一遍。
祁希画画,始于天赋,还没学会走路,就会画画了,凡是见过一面的人和物,小祁希都可以用寥寥几笔快速画下来。首先是画得快,其次是画得像,一个胡旋女正在翩翩起舞,舞还没跳完,他的画已然脱稿。到了七八岁,小祁希便可以用单一的线条快速勾勒出看过一眼的任何东西:人物、鞍马、山水、草木、鸟兽、楼台,无所不能。有一次当朝大画家阎立本偶然来他家的布店买丝绸,发现了站在柜台边信笔涂鸦的小祁希,阎立本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用寻常口吻说:“这位小少爷画得好!”他很不服气,抬头瞪了阎立本一眼。他已经习惯了被人们大加赞赏。一旁的他爸爸也有点失落,说:“我儿子还没学会走路,就会画画了。”阎立本又瞥见一侧墙上有几幅小画,静静看了看,笑而不语。他爸爸说:“我家祖宗三代没人会画画,我儿子也没跟任何老师学过画画。”阎立本说:“有些才气,只是,目前还算不上丹青。”旁边有人提醒他们:“这位是当朝大画家阎立本。”阎立本的大名他不知道,他爸爸却是如雷贯耳,且晓得阎先生也是万年人,是亲亲的老乡,他爸爸立即和阎先生套近乎,并替儿子虚心求教,希望得到指点。于是,从十岁开始小祁希成为阎立本的入室弟子,主要学习水墨晕染,多年后终于成长为真正的丹青手,被阎立本举荐给秦王李世民,靠着一技之长跻身于大名鼎鼎的秦王府,成为文学馆的一名跟班。真正意义上的跟班,主要干些打扫清除、劈柴煮茶之类的小事情。文学馆的十八学士都是家喻户晓的名士,个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目睹他们读书、写作、辩论,获益甚多。多年后又常常被坐上了龙椅的李世民带在身边巡游各地,得以开阔胸襟和眼界,见识和画艺又有了不少长进。再后来,还混了个名叫令史的小官。之后便成为负责撰写《今上实录》的几名成员之一。今天他才知道,对于造像和壁画,他还是一个大外行。他需要从头学起。
果然,开始一笔一笔摹习后,他对大部分洞窟中的壁画又有了新的认识,有些堪称伟大的洞窟他甚至没勇气再一次走进去,进去之前先有些胆寒,有些心虚,不由自主地会屏住呼吸,全身都会绷紧,后背立刻生出一层细汗。
转眼就是三个月。人瘦了一圈,眼睛眍䁖进去,眉骨凸显出来。三个月中,他没有一天不到千佛洞。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凌晨出门时,朝阳正好把祁连山的雪峰染成粉红色,是那种透明感非常好的粉红色。他和贼疙瘩一人骑着一匹马,不紧不慢地跑向千佛洞,时不时观察着雪峰的变化,随着时间的不同,粉红色的雪峰也在发生变化。暮色中回沙州城的时候,祁连山衬托出宽大无边的寂静,天空的颜色先是青白,再是绛紫,再是绯红,正要暗下去,忽然又亮了,随后的变化就相当迅疾,黑影一层一层地加重,终于变成全黑。等眼睛适应了全黑,又发现了一个秘密,天空繁星密布,明亮极了,大地却漆黑无比,房子和树木完全看不见了,天空和大地好像是背道而驰的两个世界,上和下之间断然分离,令人感觉十分孤单。这时候,祁连山那边的一抹清亮才有了用处,需要借用它的微光才可以得到一点安慰。骑在马上的他,常常觉得自己离开了地面,整个肉身在空中飘浮,甚至没有了肉身,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只有惊讶、陶醉和喜悦是自己的。
总之,凌晨和傍晚的颜色给了他很多启示。加上三个月不间断摹习,他总结出:色彩是两样东西,一是色,一是彩,彩高于色,彩是总和,是新的东西,是生活中不见得有的东西,是虚幻之物。色是实有,色不过是红色、蓝色、黑色、白色。彩是产生于所有实有之上的虚幻之物。色彩的最高标准仍然是和谐,是各种色彩的和谐共处,看上去仍然是实有,又远非实有。同色找微差,异色反求一致。在画里,复杂和单纯互不相让。诸如此类。另外他越来越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把他所知道的大唐气象留在敦煌,留在千佛洞。目前的千佛洞里还没有一个窟、一尊佛、一幅画,来自大唐。他觉得他有这个义务把大唐气象留在敦煌,留在千佛洞。他来敦煌也许带着这样一个宿命。
他不想再等了,他想从夏天开始。马上开始。可是他的左右手都得了漆疮,这是画师们最容易得的一种皮肤病,是长期触碰矿物质颜料的结果。伤口溃烂后奇痒难耐。都说牙疼最痛苦,现在他知道,漆疮比牙疼难受无数倍。最难熬的时候是深夜。万籁俱寂,全世界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在受苦,而且无人诉说。有时候,他恨不得把手指剁掉。下决心天亮后一定要让贼疙瘩陪着去就医,但天一亮,疼痛感稍稍减弱,就还是想快快到千佛洞画画。一天的后半夜,他疼得直叫妈妈,一直在喊:“妈妈救我呀,妈妈救我呀。”这样叫着妈妈的时候,疼和痒的程度真的有所减弱,但一停下,疼和痒又回来了。于是,他换成喊佛祖:“佛祖呀佛祖,您老人家快来救救我呀,我实在受不了了。”想不到他听见了回答,有个声音问他:“你是全身疼全身痒吗?”他静下来,想了想自己是不是全身疼全身痒,他回答:“是呀,全身没有一处不疼,没有一处不痒呀!”那个声音也静了静,然后说:“你知道疼知道痒的那个地方,应该是不疼不痒的。”他又静了静,试了试,觉得果真如此,有一个地方不疼不痒,可能正是知道疼知道痒的那个地方。不过他只安静了几秒钟,要命的疼和痒又来了,他只好出门喊贼疙瘩,贼疙瘩听见后立即从高房子里跑下来。
贼疙瘩进了门,急忙试他的脑门,说:“哎哟,烧得厉害!”他声音迷乱,大声吼叫:“哪是烧,是痒,痒,痒死了!”贼疙瘩说:“一烧带百病,这黑天半夜的,怎么办?”他用明显的哭腔说:“贼疙瘩,你快帮我求求菩萨吧!”他是真心话,他觉得一个本地人求菩萨,肯定比他管用。贼疙瘩没当回事,说:“对了,有办法了,我给你放血。”他说:“你怎么弄都可以,反正快点快点,我痒死了!”贼疙瘩跑回高房子,找来一根针和一根细麻绳,捉住他右手的中指,由下向上捋,一遍一遍捋,直到指尖变得又大又紫,再用细麻绳捆紧,然后拿针尖挑破指肚子,一颗鸟蛋一样的黑血迸出来,贼疙瘩用手接住,说:“看看这毒有多大?”雪祁马上舒服多了,“有累你了贼疙瘩。”他的声调马上就轻松了。贼疙瘩说:“我们的土办法有用吧。”雪祁说:“还是我家贼疙瘩有用。”
之后,他也不想再睡了,让贼疙瘩回去,自己打算写两封信。刚才他想起了妈妈,也想起了皇帝想起了师傅。两封信,一封给父母妻儿,一封给师傅阎立本。两封信都详细汇报了自己在敦煌求艺的情况,以及想在敦煌多待几年的打算,前一封信希望妻子虞月能尽快来敦煌给自己帮帮忙,后一封信请求阎立本把自己的漆疮转告太医,向太医讨一个秘方。后一封信,临时又加了两个病,一是冷泪,一是狐臭。
天亮后,立即把写好的信交给贼疙瘩,让他快快骑马去数十里外的悬泉置驿站投递。他也只好继续给贼疙瘩撒谎,说长安有一个御医,是他在高昌时的老朋友,曾是高昌国御医,后被高昌国王麹文泰作为礼物赠送给李世民。
然后他高高兴兴来到千佛岩,继续摹习壁画。他发现今天一出手就和昨天不同,好像换了一双眼睛,也换了一双手,可以轻松画出一些高难度的画面,昨天无论如何都画不来的东西,今天轻而易举。如醉如痴地画到中午,休息的时候才有工夫奇怪,今天的自己可以做昨天那个自己的老师,自己为什么突然长了画艺?
盛夏来临的时候,雪祁遇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件事情。某个晚上他没回沙州,和令狐昌挤在一起。两人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半夜令狐昌从梦中尖叫着惊醒。雪祁问:“怎么了?”令狐昌说:“我梦见三儿子对我笑。”雪祁问:“三儿子掉进井里之前真的笑了?”令狐昌说:“真的,甜死人的笑。”雪祁说:“你是一时糊涂,人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令狐昌说:“身为爹老子,不该犯那样的糊涂。”雪祁说:“做人难呀,有时候真有迈不过去的坎。”令狐昌说:“我们瓜州有一句话,人皮难背,人皮难背。”雪祁一下子坐起来,被这句话惊着了,嘴里不断念叨着,还真是呀,人皮难背。
于是,意外地由人说到了狼。
令狐昌说:“我见过一窝狼。”
雪祁没见过狼,加上漆疮痒得要命,就说:“讲一讲,狼怎么了?”
令狐昌说:“咱们干脆下炕喝茶吧。”
雪祁一听很高兴,说:“好呀。”
令狐昌光着身子下了炕,快快点着火。
喝了两口茶,雪祁说:“讲吧,狼怎么了?”
令狐昌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说:“鸣沙山后面有一个小山洞,洞里住着一窝狼。有七八只狼,有公狼有母狼,有大狼有小狼。头狼不是公狼,是母狼,一头白鬃狼。我放羊的时候经常路过,和狼差不多认识了,有时候会故意打一两只沙鸡野兔丢给它们,有时候也会喂它们羊奶。说狼之前,我先说说羊——黄羊。敦煌这个地方真是奇了怪了,连黄羊都像是喝过墨水闻过佛法的样子,死的时候像一个高僧大德一样,摇摇晃晃走过来,走进一个叫羊冢的地方,卧下来,等着咽最后一口气。羊冢,是敦煌人的叫法,黄羊知道自己该死了,就主动走进去,不吃不喝,躺在里面等着咽气。有一个菜园子那么大,四面加了围墙,肯定是有心人帮忙加上的,矮矮的,也就一只羊那么高,围墙里面的沙堆里全是白白的羊骨头,还有一丛丛的蚂蚁窝。那个地方就叫羊冢。我们瓜州没有这样的事情。听说自从有了千佛洞,敦煌一带的黄羊就开始这样死了。不去别处死,只在羊冢里死。羊冢后面三百米就是狼窝,狼窝里的狼群,也绝对不吃走向羊冢的羊,看见羊有气无力地走向羊冢,狼会睁大眼睛盯着看,安安静静地盯着看,绝对不去追赶。等到羊自己在羊冢里咽气了,狼才会跑过去,把羊吃掉。如果狼不是饿急了,还不一定会吃羊冢里的羊。”
雪祁说:“有这事?瞎编吧?”
令狐昌说:“我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也不相信。”
雪祁说:“接下来呢?还有吗?”
令狐昌说:“好,再说狼,狼就更奇怪,你听了保证还是不信。第一次我是走错了路,天黑前,我赶着羊群回家,不小心路过狼窝,几只狼跳起来,把落在后面的一只羊羔从四面围起来,我看见羊羔目光冲着羊群咩咩咩叫个不停,一只大狼从背后绕到羊羔侧面,跳过去,一口咬上去,羊肚子豁开一个大窟窿,血和肠子耷拉下来。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赶着羊群往前走。想不到羊妈妈冲出羊群,跑回羊羔身旁,要去救羊羔。几只狼还是老办法,不急不忙,先从四面围住母羊,一只老狼从后面偷偷靠过去,扑向母羊,同样一口撕破了母羊的肚子,母羊拖着热肠子用两只后腿踢来踢去,没踢到狼,倒把伤口越颠越大,肠肠肚肚全部掉下来,把自己绊倒在地上,所有的狼就都扑上去。我丢掉了两只羊,心里难受了好几天,时间长了,又觉得自己赚了。隔了几天,我大着胆子又赶着羊群,绕了一圈故意路过狼窝。我不是二天爷吗?我很想摸摸狼的底细。这一次羊群很紧张,全都挤成一堆,没一只掉队的。七八只狼趴在山洞前面一动不动,一直盯着我们,直到我们消失在山后面。再后来,我就经常走那条路,每次我都会事先准备好沙鸡野兔野鸭子,有时候会专门烙些馍馍带在身上,路过的时候,远远扔给它们。时间长了,我们就混熟了,像朋友,我的羊,哪怕有一两只掉队的,它们也很客气,假装没看见。其实我知道,它们斜着眼睛盯着离群的羊,在咽唾沫。都说人心换人心,看样子人心换狼心也是可以的。”
雪祁说:“我还是不太信。”
令狐昌笑了,停下来喝口茶,肚子里好像还有很多话。
雪祁说:“别藏着掖着,一口气说完。”
令狐昌笑嘻嘻地说:“你要是不信,我就不说了。”
雪祁说:“二天爷,你少来这一套。”
令狐昌说:“那你就准备好哭鼻子吧。”
雪祁静悄悄,只喝茶,不吱声。
令狐昌说:“那是前年的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知道母狼刚刚产崽,母狼饿得头都抬不起来。母狼是一头白鬃狼,我还是头一次见白鬃狼,脖子上的毛是纯白的,个头比一般的狼大,也更凶狠,更聪明。我们瓜州的猎人十年八年才能打到一匹白鬃狼。只要听说山里有一头白鬃狼,全村子都紧张兮兮,大气都不敢出。不过我想,刚刚产过崽的白鬃狼肯定和平常不一样。一天下午,我把羊早早赶回圈里,一个人去了狼窝。我还是带着几个馍馍,还有一疙瘩新鲜的牛肉——牛肉是专门给白鬃狼准备的。我用布子把牛肉包起来,藏在胳肢窝里。到了狼窝后,我先把馍馍扔进狼群,扔出一个,再扔出一个。我正要找白鬃狼,想不到大公狼从侧面朝我身上扑过来,直接抢走了牛肉,回头跑进山洞。几个小狼也跟着跑进山洞。我有些生气,也大着胆子进了山洞。山洞中央有一块立起来的大石头,上面圆圆的,刚好能卧下一头大狼。公狼跳在石头顶上,在埋头吃肉。小狼围了一圈,看着顶上的公狼。我指着公狼,小声骂它,你这个吃独食的家伙,太不像话了。它不理我,只顾吃肉。这时洞深处有狼在叫,我向前走了几步,看见正是母狼,白鬃狼。我对母狼说,对不起,我给你带的肉,让你家公狼吃了。母狼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对我点了点头。这时公狼从我身边挤过去,走到母狼身边,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吐在母狼面前,自己卧在母狼前面,背对着我。我一下子看明白了,想说话,张不开嘴。回千佛岩的路上我竟然哭了。我这个人,娘老子死了都不哭。回千佛岩的半路上,我坐在沙堆上,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里,哭了整整一顿饭的工夫。把攒了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了。”
令狐昌看着自己的一双大手。
雪祁倒很冷静,就像什么都没听见。
“你这个人呀,你才是个大狠人,用我们瓜州的话说,吃瓦片屙砖头的家伙。”令狐昌说。“眼见为实,我想亲眼去看看。”听得出,雪祁的声调其实是反常的。令狐昌说:“我不敢带你去。”雪祁问:“为什么?”令狐昌笑着说:“我和狼是用几年时间慢慢混熟的。狼吃不吃你,还不好说。听说狼是可以分辨好人坏人的。狼记住一个人,一辈子都忘不了。”雪祁也笑了,说:“我有信心,我再坏也没你二天爷坏。”
之后二人来到洞窟外,从北侧绕了一圈,登上千佛岩山梁。夜色深沉,星汉灿烂,千佛岩依旧苦寒冷寂,如同被世界无情抛弃的一个角落。但雪祁越来越不敢轻视这个角落了。过去半年,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丢掉了从长安带来的傲慢和轻狂,此刻才发现,还远远不够。在如此广大辽远的夜幕中,他更清楚地认识到,他需要更傻、更信、更服属这个世界的奥秘和深邃。不可以偷偷坚信千佛洞始于一个名叫乐尊的和尚的突发奇想,始于一次又一次的偶然,始于人们炫耀和自私的愿望。他想起了那句敦煌谚语:日月往西,水流往东。这八个字无限接近此刻的天和地,人的语言和这个世界碰巧一致,百年不遇,稍纵即逝。似乎有一丝类似佛性的东西从其中快速流过,他感受到了,想说又说不出来。他想,语言和这个大千世界之间至少有一个地带,是永远也无法说清的。
“快带我去看狼窝。”
“不敢,真不敢带你去。”
“二天爷,我都不怕,你怕啥?”
“到底是狼窝呀,母狼还是白鬃狼,我担心出事。”
“出了事我自己负责。”
“我令狐昌不想多背一个因果了。”
“佛陀能以身饲虎,我就不能以身饲狼吗?”
“你应承下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
“佛祖保佑,肯定出不了事。”
令狐昌找出仅有的两个大锅盔,分别掰成几块,还找到半只沙鸡。天刚刚亮,两人就出发了。令狐昌带路,跟在后面的雪祁心里一边在念叨“阿弥陀佛”,一边也在嘲笑自己胆小如鼠。向东南方向走了快一小时,先离开宕泉河河谷,接着又回到了宕泉河河谷。这时令狐昌站住了,回过头,把锅盔交给雪祁。雪祁想要沙鸡,令狐昌说:“不行,狼闻见肉味会扑过来。”在河谷里又走了十分钟,听见了幽幽狼嚎。令狐昌听出这是公狼的声音, ——嗷—— ——嗷——“它们闻出了我的味道,可能也闻出了你的味道。”令狐昌说。雪祁浑身发抖,牙齿咬出脆响。令狐昌也模仿狼嚎喊叫了两声, ——嗷—— ——紧接着那边传来好几匹狼的热烈回应。令狐昌停了停又开始喊叫。
现在,雪祁没那么紧张了。
令狐昌笑了笑,带头向前走去。拐过一个弯,又上了几级台阶,便看见一大丛绿莹莹的目光,像狼又像狗,大大小小,或立或卧,静静地凝视着雪祁和令狐昌,猜想着他们的来意。背后是石崖,比千佛岩低了一半,也是南北方向,有点朝东北方向倾斜,石头都是波纹的样子,这肯定是风的功劳,一年中持续时间最长的风,总是从西南边吹过来的。山顶蹲着几只老鸦,全都目光灼灼,有两只正好在雪祁看见的瞬间翅膀一张,飞上了天,姿态从容淡定,全身的黑被阳光照成锅底那种油黑色。山下有个山洞,洞口大概一人高,洞前面是一片小洼地,屎尿、血水和骨头养出了一方茂盛的水草。
令狐昌向后压着手,小声说:“你先站着别动。”雪祁没听令狐昌的,跟着他向狼群靠近。离狼群只剩下三五米,雪祁把手中的锅盔扔出去,左一块右一块。大狼没动,小狼纷纷跳起来抢食锅盔。令狐昌把半只沙鸡扔给大狼,大狼懒洋洋地叼起沙鸡,屁股一晃一晃地走向山洞。其余的狼趴在地上,脑袋、身体和尾巴拉成一条线。令狐昌说:“狗日的,今天它们肚子不饿。”令狐昌指给雪祁看,不远处有一副完整的骆驼骨架,底下血糊糊的。令狐昌还是担心出事,身体退回来,和雪祁回到了河谷那边。
令狐昌带雪祁去看羊冢,雪祁刚才只顾看狼,没注意到羊冢,也在石山和河谷之间的台地上,和狼是邻居,狼远行和回来必须先经过羊冢。这样的巧合真是不可思议。四方形的边墙是用石头土块垒成的,一抬脚就能迈过去。中间半是沙丘半是青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令狐昌有经验,用脚踢开一个小沙丘,露出了白色的骨头。雪祁随意走过时听到脚底下有隐约的脆响,可能有羊肋条被踩断了,皇皇大地,发出幼鸟般娇弱的呻吟,令他心惊。后来又碰到了绊脚的东西,还是羊骨,弯腰捡起一根羊腿骨,玉一样白,纸一样轻。一处还有些血色的骨架上,爬满了紫色的胖蚂蚁。雪祁蹲下来,注视着那些蚂蚁,大概有几万只蚂蚁,熙来攘往,粗看乱糟糟,细看才发现很有秩序,有来的,有去的,全都在奋力奔走。雪祁看了很久,心里不由自主地念叨着“阿弥陀佛”。这是近来才有的新习惯,当心里出现复杂感受的时候,“阿弥陀佛”四个字就总会脱口而出。
两个人随后顺原路返回千佛洞。
“遗憾,没看见你说的白鬃狼。”
“过几天再来。”
“白鬃狼,是你瞎编的吧?”
“是,是我瞎编的。”
接下来的几天雪祁变得沉默寡言,懒得张嘴说话,讨厌说话,有时候一整天说不了三句话。雪祁突然有信心摹习一座大概是西魏北周时期的洞窟壁画。前三天完全没动笔,只是静静地坐在洞窟中央,想象自己是当时的那位画匠,想象那位无名的画匠,是抱着多么雄奇的信念,开始画这些画的。画面里,既有天上宫阙,又有人间百态,两个世界完美地组合在一起。在画匠眼里,那也许不是两个世界,而是一个世界,水乳交融,没有界限。那位画匠就像开了天眼,先用天眼看见这样一个人神共享的世界,然后才有了线条,才有了色彩。上有东王公、西王母、伏羲、女娲,下有人间权贵们的狩猎场面。最生动的部分是数不清的飞禽走兽,起伏连绵的山峦间,有受惊的野牛,有静立的野牛,有极力狂奔的狼,有对天嗥叫的狼。仿佛能听见狼嚎的声音从画面里传出来。
画面里还有野猪、老虎、黄羊、马、鹿,甚至有爬虫,比如蛐蟮、蚂蚁、蛇。那头赭红色的受惊的野牛,奔逃过程中的一个回首,真的是惊艳极了,画师只用单一简练的红线加以勾勒,既非工笔,也非写意,是以前未曾见过的笔法。雪祁认为,他的师傅阎立本也不敢这样,高高扬起的尾巴只用两条线,左一下右一下,末尾并不连接,让观者用想象去补充,和尾巴的实际形状相去甚远,反而比真更真。四个蹄子各有姿态,右后蹄和左前蹄正在触地与离地的一瞬间,完全符合牛的运动特点,作者肯定再三观察和研究过。需要表达肌肉丰满、骨骼坚挺的时候,改用粗线,效果显著。同一幅画中的老虎、狐狸、狼、鹿、羊,骑马者引弓射虎射羊的场面,则不是用线,而是用晕染。
雪祁认为如果是自己,所有的局部都可以画下来,甚至可以画得更好,但如此完整宽广的整窟画面,就算摹习,也得搏上一条命的。
贼疙瘩骑马来到千佛洞,送来了两封长安来信。父亲的信,代表父母、妻子和儿女,要求他尽快回长安。其中有“父母在,不远游”这样的老话。父亲还附了几首新近的诗作,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十五遇绝境,七四尚延年,不怕余生短,总觉失聪嫌。字里行间透着哀怨,言外之意是你这个做儿子和丈夫的,如果心中还有父母妻儿,收到信后就应该马上做回家的打算。师傅阎立本的信很温和,也有催促尽快回长安的话,更有寄望画艺长进这样的话,除了信,还寄来一些绘画粉本,另有三个药方:
黄豆研成末,与盐末蜜蜂相混,封眼角,冷泪立愈。
以新牛粪与井底泥涂手指,漆疮立愈。
空鸡蛋壳内放入适量明矾,微火加热至明矾熔解,待明矾冷却后,再研成末,涂于患处,每日两次,十日一疗程,三疗程狐臭可除。
雪祁和贼疙瘩马上就用了药,漆疮和冷泪,果然立竿见影,迅速痊愈。只有三娘子那边,一直没办法验证。因为,三娘子压根不认为自己有狐臭。雪祁让贼疙瘩抓好药,在家里熬好,研成末,直接把三个疗程的药捎给三娘子。
两天后的一个白天,三娘子直接找到雪祁家,把药还给雪祁,说:“雪祁大人,你想砸我的饭碗,能不能换一个好点的办法?”
雪祁这才看清,今天三娘子完全是素颜,和那天晚上见到的她几乎不是一个人,但是,她现在的脸更生动更感人。因为是白天,鼻子两侧的雀斑很清晰,正是这样的雀斑让他感动,让他对这张脸更有亲切感,就像甘泉水浇灌出的水萝卜刚从地里拨出来,带着土,滴着水。“喂,好人,你真的认为我有狐臭吗?”三娘子指了指他的鼻尖,声音里有淡淡的忧伤。雪祁半心虚半调皮地说:“可能是我的鼻子有问题。”三娘子侧身拉起一边的衣服,就像要给孩子喂奶,半嗔半娇地说:“你再来闻闻,有没有味道?”雪祁只好狗一样弓下腰去嗅她的腋下,还是有味道,但没上次那么厉害,就像杏仁的味道,半是甜,半是苦,没苦的味道,甜的味道也变了。闻了一下,接着又要去闻,脑袋一炸的瞬间,身体也立即有了反应,三娘子轻轻拍拍他的脑门,问:“你说,有没有狐臭?”他不回答,顺势捉住她的那只手,把白白的指尖含进嘴里,吮了吮,故意露出滑稽的痴相,笑着说:“白鸽子哟,我的白鸽子。”三娘子说:“白鸽子在上面呢。”他便直起腰,用一只手扶住她的一个大奶子,发现自己的手都变小了,就像一只小鸟隐身在麦田里,他把另一只手也拿上来,双手环抱,“这不是白鸽子,是白房子、肉房子,我能不能住进去,永远不出来?”他笑嘻嘻地问,三娘子轻轻拍一把他底下,说:“那还愣着干什么,快点住进来呗。”他把她抱起来,款款放在炕上。完事后两个人抱在一起聊着天,三娘子说:“上次肯定是跳舞太用力,出了很多汗,你闻到的是汗味!”雪祁说:“是呀,是呀,肯定是汗的味道。”三娘子又说:“不要你的钱,要你一幅画行不行?”雪祁说:“都说你们粟特人会做生意,看样子是真的。”三娘子说:“不是生意,是还债,上次你画在我身上的画洗掉了。”雪祁说:“你不做生意我做,以后咱们每隔几天见一次面,每见三面给你一幅画。”
雪祁还是天天去千佛洞摹习壁画。
父亲的信还没回,是马上回长安还是继续留在敦煌?是在敦煌再留一年半年还是十年八年?这个问题对现在的雪祁来说太容易回答了。
答案只有一个:
肯定不能马上回长安,至少还要在敦煌再待上两三年。
但他不知道怎么给父亲回信。
他提起笔,写不出一句话。
他心里倒是先冒出一句话来:我宁愿一头撞死在敦煌,也不可能马上回长安,就算父亲大人不只是“总觉失聪嫌”。父亲诗中所说“十五遇绝境”,指的是父亲在十五岁那一年,曾遭遇过土匪的绑票,很惊险地死里逃生。当时爷爷在长安开布店,唯一的儿子——父亲,当时已经是爷爷的重要帮手,失踪一月后才用一大笔钱赎回来。所以父亲结婚后最想干的事情就是让母亲多多生儿子,儿子多了就不怕其中的一两个出意外,能保证香火传下去。爷爷也是这么想的。母亲倒是很配合,一口气生了十几个孩子,活下来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五个儿子被称作“五虎上将”,雪祁是其中的“四虎”。关中的风俗,每生下一个儿子要雕一个小石狮子立在院里,五个石狮子是父母一生的最大成就。父母二人也都很争气,一个七十四岁,一个七十一岁,两人至今仍然能吃能喝,行走自如,父亲也仅仅是耳朵有点背而已,大声说话还是能听见的。可是当别人特意大声和他说话时,他又会多心,会把人家使劲说话的表情看作对自己的轻视和嫌弃,所以才有了“总觉失聪嫌”。五个儿子都没分家,住在一个大院里,热热闹闹,特意维持着四世同堂的好日子。
其实他不是一个负心人,他想念家里的每一个人,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妻子儿女,他心里好像有虫子在咬,一人一个虫子,哪个虫子是谁,很好分辨,有时候一齐咬,有时候在不同的时间咬。奇怪的是,妻子虞月并没有片言只语。雪祁估计,虞月百分之百是迫于父亲压力,不便置喙。他相信虞月一定是向着自己的。不说话,等于说了话。不过,无论如何,父母在,不远游,自然有道理,自己的父母不只是在,还都七老八十了,自己竟然躲在敦煌,并没有急于回去的念头。不回去的决心像铁石一样不可动摇,但愧疚感一定是有的。他想起临行前今上说过的那句话,成功容易成仁难。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么个人有一天也用得着这句话。这句话应该改为成功不易,成仁更难。单独的成功和单独的成仁已经很难,既成功又成仁,全世界恐怕找不出一个例子来。
他又想起了玄奘,他和玄奘年纪相当,和玄奘曾有过一面之缘,据说玄奘几年前途经敦煌,至今还没回来,恐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和玄奘相比,自己是小巫见大巫。
给父亲的信迟迟写不下去,写了几稿,都言不及义,只好搁下,先把给师傅阎立本的信写了,主要谈了对千佛洞壁画和造像的最新认识,以及从且末前往高昌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就西域灾情多说了几句。上封信忘记说了,他一直有些自责,身为朝廷官员,虽然是一个小官,关于亲眼所见的民间疾苦却只字未提,太不像话了。这一次一定要补上。他简要列数了耳闻目睹的一些灾民情状,如易子而食、易妻而食、啃树皮、吃树叶、卖儿鬻女、牙行里人满为患之类,希望师傅能够转告今上,呼吁朝廷尽快拨款赈灾,以解燃眉之急,同时也建议皇上和朝廷能够下决心整顿西域吏治,问责瞒灾不报和治灾不力的地方官员。顺便把自己从且末北上途中的部分写生——主要是饥民嗷嗷待哺的情形,以及近来摹习的一些壁画和造像的画稿也寄回去,请师傅指正,算是交作业。
那是贞观八年的初冬,令狐近知回来了。此刻,他沿着独利河缓缓走向马营村。独利河两岸已经结上了冰花,中间的水流静静向西流去。
他是从西边走过来的,逆着水流而行,他估计天黑前就能回到马营村。他看上去像一个六十岁的牧羊人,头戴牛毛兜帽,脚踩毡靴,身上裹着一件烂皮袄,腰间系一条草绳,背着一个烂背包,河西牧羊人、赌博人和叫花子都是这样的架势。果然,到马营村时黄昏正在降临。不远处那个斜挂在山边上的村子,散发着一个老派村庄的陈旧气息,他已经闻到了祠堂的味道、牛粪的味道、椽子的味道、瓦的味道。
十三年前,隋变成唐的第二年,他应征入伍。当时他刚刚十七岁,结婚不到一年,还没把老婆九珍的肚子搞大。实际上到了部队,看见猎猎飞扬的风中大纛,他才知道要为谁卖命。家住这条连接东西的漫漫长路边,他其实并不讨厌参军,虽然有人很怕参军,千方百计逃避服军役,但也不可否认,参军是村里的男人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好机会。混得好的军人,马营人称为军爷。河西一线古来就是中原政权和西域诸国频繁交战的地方,土地荒芜,人烟稀少,再加上战乱频繁,百姓生活极其艰辛,求一饱而不可得,以此原因,民风趋向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性情柔软,任人欺凌,懦弱如羊;另一个极端是男人视当兵入伍为一条脱离苦海的捷径,从小习武耍棍,强身健体,指望长大后成为军爷,一无所有地出去,高头大马地回来。长期以来,四郡两关的狭长地带事实上是中国西部最重要的兵源地,是一个容易出军爷的地方,虽然没出过霍去病、李广、班超那样的大军爷,但小军爷遍地都是。失踪很多年,突然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带着一股部队回来了,这样的小军爷大有人在。只要能成为军爷就可以,为谁卖命其实并不重要——吐谷浑、回纥、吐蕃、高昌、西突厥、前凉、后凉、西凉、大隋、大唐,谁愿意要就跟谁走。只可惜令狐近知失踪十三年,回来仍然是光杆司令。踏着黄昏进村,是碰巧,也很有可能是他特意挑选的时辰。他心怦怦跳,再走上几百米就是他家的盐场了。只是他看见盐场黑灯瞎火,完全废弃,盐池里积满沙子,几间矮房门窗敞开,一些准备归巢休息的野鸟正飞出飞进。
紧接着他进了村子,村口的暗影里蹲着几个人,有人端着碗吃饭,谁都没认出他,他说:“我是令狐近知。”人们神情冰冷,态度极为敷衍。
又走几步,到了家门口。
他推门进去,咳嗽一声,没人回应。
“爸爸——妈妈——”
娘老子粉莲揭起白色门帘,探头向外张望。
“妈,是我,你儿子近知。”
“你是人还是鬼?”
“我是你大儿子令狐近知,离家整十三年了。”
娘老子急忙迎了出来。
“妈,你看,是不是我?”
娘老子看清真是大儿子,但还是不敢信,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自己的手都打麻了,还觉得假假的,于是反过来,用手背又打了一耳光。
“妈,再打再打,舒服。”
娘老子拧着他的耳朵进了堂屋。
他进了屋,看见炕上坐着个小姑娘。娘老子说:“你妹妹,琴琴。”他问:“我爸爸呢?九珍呢?近仁近勇呢?”娘老子恶狠狠地说:“都死了!”坐在炕后面的令狐琴急忙说:“大哥,妈妈骗你呢,就三哥死了,别人都在,二哥搬到东巴兔了,大嫂嫁人了,爸爸在敦煌放羊呢。”娘老子朝女儿怒吼:“死丫头谁让你多嘴的,还不快下去给大哥擀面。”令狐琴一吐舌头,给自己扮了个鬼脸,急忙下炕,要去厨房。他说:“妹妹,等等。”他打开自己的包袱疙瘩,找到一盒指甲花油给妹妹,又找出一个玉石手镯给娘老子,娘老子拿在手上,说:“留着,等我死了给我戴上!”令狐琴跑向厨房,接着又回来,问:“大哥想吃啥?”令狐近知说:“十三年了,口寡得很,啥都想吃。”令狐琴笑着问:“说清楚嘛,到底想吃啥?”令狐近知说:“想吃豌豆凉粉,泼上辣椒油,能吃醉人的那种!”令狐琴说:“大冷天,没凉粉,再说。”令狐近知故意逗妹妹:“苜蓿鸡蛋饺子有没有?韭菜鸡蛋饺子靠边站,我想吃苜蓿鸡蛋饺子!”令狐琴说:“有鸡蛋没苜蓿。”令狐近知问:“那臊子面总有吧?”“臊子面有。”令狐琴说。令狐琴去厨房做饭的这段时间里,娘老子几句话就把家里的事情说清了,轮到令狐近知告诉娘老子:自己十三年没消息,到底死哪儿去了。
令狐近知也尽可能长话短说:
出门十三年其实只打过一次仗,头一次仗就打输了,几百人做了突厥人的俘虏,突厥人把俘虏全部送到了天山西边一个叫怛罗斯的地方,怛罗斯南边十几里,有一个汉人村庄,叫小孤城,城中住着三百户人,主要是汉人,穿着突厥的衣服,说着汉话。一部分俘虏后来都和当地女人结婚了,他也和一个突厥寡妇结婚了,和寡妇有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加上寡妇原来的两个孩子,共六个孩子。最近西突厥和唐王朝关系转好,重新向唐称臣,唐朝皇帝用绢十万匹茶三万斤赎回八万汉人,他是其中一个。
娘老子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没把婆娘娃娃带上?”儿子愣了愣才说:“我先回来,婆娘娃娃以后再说。”娘老子说:“过几天就回去,把我的儿媳妇和孙子孙女给我领回来。”儿子苦笑着说:“好我的妈呀,你以为回来再回去,比眨眼睛还容易呀?”娘老子问:“能回来,怎么就回不去?”儿子笑了笑,张了张嘴,很难说清的样子。娘老子问:“到底有多远?”儿子说:“去的时候,从冬天走到春天,回的时候,从春天走到冬天,你说远不远?”娘老子没声音了。儿子有苦难言,下下决心,还是说了:“去的时候,出玉门关,过猩猩峡,然后过高昌,过阿耆尼,过屈支,过跋禄迦,然后穿越三百里大沙漠,到了凌山,然后再翻越天山的冰大坂,在山里面走四百里就到了大清池畔,从大清池畔向西北再走五百里,就是碎叶,从碎叶往西又要走四百里,是千泉,从千泉往西走二百里,就到了怛罗斯城,汉人村子小孤城在怛罗斯城南十里。过天山冰大坂的时候,一多半人掉进冰窟窿死掉了。所以,回来的时候不敢原路返回,宁愿走远路,从怛罗斯继续向南,再向东,翻过乌孜别里山口,过喀什,过于阗,过且末,过婼羌,再从婼羌穿过大沙漠。”
令狐琴做好了饭,羊肉臊子面,发了木耳、黄花,擀的长面,汤上面浮着一层辣椒油。令狐近知喝一口汤,眼泪就下来了,说:“这碗面,想了十三年。”急忙又吃一口面,眼泪流在汤里面,说:“赛过娘老子的手艺呀。”令狐琴说:“妈妈教我的。”令狐近知很快吃完了一大碗面。令狐琴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时手上竟然端着一碟抖抖的豌豆凉粉,表面虽然没有葱花和芫荽,但有一层油油的辣椒,还有芝麻,还是刮成丝的,令狐近知睁大眼睛问:“你不是说冬天没有凉粉吗?”令狐琴说:“从街上买的。”令狐近知这才想起马营是一个大集市,官道两边开着很多铺子,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啥都能买到。令狐近知口水流下来了,急忙低头吃起来,几下子又把一碟凉粉咥掉一半。
娘老子让令狐琴快去给大哥烧炕。
“过汗腾格里峰的时候,三百人中的二百人,掉进冰窟窿里,一眨眼就不见了。冰窟窿上面盖着厚厚的积雪,不知道底下埋着冰窟窿。”
“吃吧,吃完再说。”
“我命大,走在最后面,躲过一死。”
“吃吧吃吧,吃完再说。”
“怛罗斯的汉人把咱们瓜州敦煌也叫中原。”
“咱们这儿也是中原?”
“近勇是个瓜娃子,虎毒不食子,我爸,他难道中邪了吗?”
“你爸是谁?是有名的二天爷嘛!”
“刚才我觉得近勇就在旁边,看着我吃饭,笑眯眯的。”
“我也看见了,笑得像花似的。”
令狐近知放下碗,蹲在地上又哭起来,怕声音大了,被外人听见,夹着嗓子哭,哭声怪怪的。娘老子倒是冷冰冰的,没一点眼泪。
哭完了,令狐近知才想起忘了一件事,没给先人磕头行礼。他先把手伸进羊皮袄,费了很大劲才摸出一样东西,用烂布子包了好几层,一层层剥开烂布子,露出一疙瘩金灿灿的东西,小心地放在桌子中央,一声闷响后,顺势跪在方桌前,朝着方桌后面立成一排的先人牌位连磕三个响头,哀声说:“各位列祖列宗,托天老爷的福,托先人们的福,令狐近知今天回来了,是人,不是鬼,十三年没沾家,实在是身不由己,今天总算生还了玉门关。这块狗头金,我千辛万苦把它带回来,献给列祖列宗。”
娘老子问:“儿子,真是金子吗?”
令狐近知说:“妈,真是金子,怛罗斯盛产金子。”
娘老子说:“妈不信。”
令狐近知把金疙瘩捧过来,要递给娘老子。
娘老子向后缩着身子,不敢接。
“妈,你试试看嘛,有几斤重?”
娘老子还是不伸手,就像有人要给她怀里塞蛇蝎。
“你怕个啥嘛,金子又不咬人。”
娘老子这才将双手在两侧擦了擦,小心地捧住狗头金,就着羊油灯仔细看了看,又轻轻贴在右脸上,觉得自己的半个脸变成金脸了。
“在怛罗斯,这么大的一块狗头金,可能要死一层人的。”
“你偷的?还是抢的?”
“我在路边行方便,捡土坷垃擦屁股,想不到捡起了一块狗头金。”
“死一边去,别骗你娘老子!”
“真的妈妈,骗你不是人,是杂碎。”
娘老子把狗头金重新放回桌上,还是不太信的样子。
“几千里路上带回来的,要不是你儿子福大命大,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娘老子瞅瞅儿子的这一身打扮,似乎明白了。
“妈,你先帮我收起来。”
令狐近知把狗头金重新递给娘老子,娘老子用一件旧衣服把狗头金重新包起来,一时不知道往哪儿放,想来想去,塞进对面的粮食柜里。
令狐近知说:“那我去睡觉了。”
令狐近知起身去了东房。
“大哥,我给你暖炕呢。”令狐琴坐在炕中央,盖着红被子。“热了吧?”他问。令狐琴说:“有热气了。”令狐琴下了炕,说:“这被子还是你结婚时的被子,嫂子一直给你留着。”他问:“真的?”令狐琴说:“真的,红男绿女,嫂子的被子是绿的,这不。”令狐琴指了指另一床被子,绿色的,很旧了。令狐琴走了,他想起和九珍圆房那天晚上的景象。他和九珍背对背坐在炕上,他抓着九珍的长辫子,圆房人一边梳辫子,一边喊:头一梳子短,后一梳子长,张家的女儿跳过令狐家的墙,一梳子,两篦子,两口子好上一辈子。接下来是撒核桃枣儿,他和九珍互相蒙住对方的眼睛,有人边撒边喊:双双核桃双双枣,双双儿女满地跑。又有人喊:生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貌姣的,生儿子,要好的,戴顶子,穿袍子。接下来就是闹洞房,他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亲了新娘的嘴。
令狐近知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娘老子说:“我一夜没睡好。”
令狐近知问:“儿子回来了,高兴的?”
娘老子软不拉耷地说:“做了一晚上梦,梦里面全是狗,十几只土狗咬一只金狗,我怎么挡都挡不住,后来金狗躲起来,找不见了。”
令狐近知笑了,说:“我捡到狗头金的时候,整整笑了三天三夜。”
“儿子,你的狗头金准备怎么用?”
“我没打算用,光看,光摸,看一辈子,摸一辈子。”
娘老子突然涨红了脸,说:“我给你娃指个好用处,你看行不行?”
令狐近知说:“妈,你说。”
娘老子像个小姑娘,犹犹豫豫,羞于开口。
令狐琴插话说:“那块狗头金,像猪屙的一泡屎。”
令狐近知问:“你看了?”
娘老子把令狐琴搂在怀里,说:“我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把狗头金拿出来让琴琴看了。金子到底是金子,一柜子粮食变得热乎乎的。”
令狐近知咧了咧嘴。
娘老子和令狐琴都在笑。
令狐琴问:“一块狗头金够不够给全马营的人换一口金牙?”
这次轮到娘老子和令狐近知笑了。
笑完,令狐近知点点令狐琴的脑门说:“十个马营村的人都够了。”
令狐琴说:“我梦见全马营的人都是金牙。”
娘老子把令狐琴的嘴捂住了。
令狐近知问:“妈,你刚才说啥?”
娘老子说:“我说啥——我说,我给你娃指个好用处。”
“那你还不快点说。”
“你爹老子想在敦煌开个窟。”
“开个啥?”
“在敦煌的千佛岩上,开一个咱们家的小佛窟。”
“我爸他脑筋没坏吧?”
“别这么说你爹老子!”
“他也真是敢想,咱们家凭啥开窟造佛。”
“开窟造佛不是好事吗?”
“好我的妈呀,开窟造佛是一桩大事情,和赌咒许愿不一样。”
“大事情?有多大?”
“比造一座瓜州城还要大。”
“我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
“你爹老子不小心把人的路走断了,神的路还在呢。”
“妈,你说说啥叫神的路?”
“混账儿,你走了十三年,十三年没捎来一句话,没托来一个梦,现在鬼一样回来了,带着一块大大的狗头金,你走的路不就是神的路吗?”
“哎哟,你还是原来我那个娘老子吗?”
“金疙瘩是你的,你自己定,我不强求。我想说几句话你娃听着:天老爷不说话,天老爷肯定在呢。没有天老爷的功劳,你碰不到金疙瘩,你有金疙瘩也带不回来,几千里路上,死了几百人,你没死。你好好想一想,啥原因。”
“妈呀妈呀,你别吓唬我!”
“我早就看透了,人世是虚的,摸得着看得见的,都是虚的!”
“那,你说说啥是实的?”
“虚的都是实的,供养呀,情义呀,孝心呀。”
“妈,这些话你跟谁学的?”
“妈自己想的不行吗?妈自己没长脑子吗?”
“变了变了,十三年,啥都变了!”
“这么大一块狗头金为啥偏偏叫你碰上了?皇上为啥偏巧这时候把你们赎回来?一个巧两个巧是巧,好几巧碰到一起,还是巧吗?”
“妈呀,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事情明摆着,天老爷不急不慌,天老爷有自己的盘算呢。”
“我的妈呀,你快饶了我吧!”
“人家是千里送鹅毛,你令狐近知不得了,你是一块大大的金疙瘩。”
“说实话,没有这块狗头金,我可能永世不回来。”
“为啥永世不回来?”
“失踪十三年,时间太长,两手空空,咋好意思回来。”
“令狐家人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一个出门当兵的人,不能不爱面子,要么成为军爷,要么死在外面。”
“对呀,我刚才咋说的?虚的才是实的。”
“不和你说了,我怕你这个老妖婆了。”
“咋了?不允许妈开窍吗?一窍开,窍窍开,虚的才是实的,我再说一遍。”
“好吧好吧,你真是开窍了,开大窍了!”
“那你不能不听妈的话。”
饭后,令狐近知笑眯眯走出家门。
他打算去祠堂里报个到,再去半山寺烧个香。这样他就算真正回到马营村了。他还是昨天那身牧羊人的行头,娘老子让他换一身像样的衣服,他死活不换,只是解下了腰上的草绳。他是故意的,他要告诉大家,自己失踪十三年,回来还是孽障人,但自己不是一般的孽障人,自己是当今皇上赎回来的,他要把这些话说给祠堂里那些族长和耆老们听。他们知道,全村人也就知道了。官道里聚着好几堆人,槐树底下,戏楼门口,十字路口,祠堂门口各聚着一堆人,男女老少都有。马营是这方圆有名的老集市,租房子开店面的外乡人不少,所以有些人他不认识。官道中央有两条狗在交尾,一个把一个锁住了,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越拉越紧,公狗母狗都气喘吁吁。大部分人都在嗑麻籽,嘴上呸呸呸的,嘴角沾着七八个灰色的麻籽皮。明摆着,大家昨晚上就知道他回来了。他们现在很有可能正在议论他。他一眼就认出了好几个人,而且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善卿、瞎瞎、狗葬、狗剩、圈娃、四十六、五十二,其中瞎瞎、狗葬和四十六是他小时候的联手,一起干过不少坏事,偷梨摸瓜,无所不能。但他们也在装,和大家一起装,盯了半天还没认出他是谁。
他只好自己说:“你们都是瞎瞎吗?我是令狐近知。”他的声音有点哑,缺少底气。“混账你是人还是鬼?”瞎瞎问,迎过来捣他一拳。他也狠狠还了瞎瞎一拳,苦笑着说:“混账你仔细看我是人还是鬼。”瞎瞎又朝他屁股上蹬了一脚,说:“我看你混账就是鬼,日弄鬼!”狗葬和四十六这才装不下去了,围过来盯着他,狗葬问:“你混账失踪十几年,日弄了个啥?”他笑着说:“我啥都没日弄下,就日弄了一条命。”
这么一打一骂,气氛马上就活泛了。
没办法,他只好老实交代十三年里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做了很多,真的认真讲起来,几天几夜都讲不完。但他实在不愿意多讲,只能挑重要的讲一讲。他用一颗尖石子在路上边画边讲,从玉门关开始,向西,向南,再向西,再向南,再向西。总之,如何一出手就被西突厥军队抓了俘虏,如何穿过冰川、雪山、野海子,如何九死一生,终于到了怛罗斯,如何和一个突厥寡妇结了婚生了子,又如何被当今皇帝用金银丝帛赎回来,如何绕远路向南、向东,再向北,经过撒马尔罕,经过婼羌,经过楼兰,穿越罗布泊,回到玉门关。把整个过程尽可能简略地讲了一遍。最后还是那句话:“怛罗斯汉人把咱们瓜州和敦煌也叫中原。”一堆人对这话没有丝毫反应。
接下来,人们七嘴八舌,说啥屁话的人都有。反正没人认为他是从很远的远路上回来的,也没人觉得当今皇帝赎他回来有啥了不起。
有人说:“你狗日的是不是犯了法坐了十三年牢才回来的?”
有人说:“要是我,我宁可死在外面。”
有人说:“狼群里跑不出羊羔羔,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爹老子杀了亲儿子,当儿子的把老婆娃娃扔下不管,自己回来了,一路货色。”
有人说:“哪搭的鬼害哪搭的人,死了总归要回来的。”
有人说:“十三年,一张人皮都没混下。”
一堆目光都看向他那身行头,瞎瞎还走过来,从他的烂皮袄上揪起一个大虱子,捏在指尖让大家看,说:“你们看看这虱子,牛一样大。”
令狐近知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眯眯的。穿这件烂皮袄,他是故意的。这件烂皮袄的功劳太大了,帮他把一块狗头金带回来了。身上有几个虱子,有啥了不起呢。他站起来,冲着瞎瞎说:“十三年,哥哥我也练就了一副好脾气。”
他朝祠堂那边走去时仍然面带笑容。一种见过世面的人才有的那种笑容,不像装出来的。这似乎令乡亲们有些不舒服,乡亲们更希望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像他爹老子二天爷和他兄弟令狐近仁一样,脑子只会拐直弯的那种死样子。
他能感觉到目光像马蜂一样跟着他。所以他要求自己,走路一定要走得像条汉子,壳子要硬,要满不在乎,要刀子来棉花挡,要对得起失踪十三年。可是,这样一想反而不会走路了,在祠堂门口差点摔了一跤,他也就临时决定不进祠堂了,不去自找没趣了,今天已经挨够骂了,进了祠堂无非还是挨骂,亲爱的耆老们全都是门风端正、素孚众望的乡绅贤达,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评定短长、裁决是非,他们人人都有一颗久经考验的公正心,会用浮面上的那些大道理把他说死,再把他说活,直到他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他们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是软刀子,比路边的粗话脏话有更强的杀伤力。
他心虚了,没勇气再装大尾巴狼了。
他明白他实际上还是原来那个令狐近知。
他也不想去半山寺了。从祠堂旁边的巷子里左上,爬几百米坡,再向东几百米就到了半山寺。寺里供着观音娘娘,都说灵得很,方圆几十里内的百姓都来烧香求子,马营村人丁兴旺,便是拜观音娘娘所赐。半山寺里的主事者和跑腿的,都是马营村人。他想见观音,但怕见马营村人。今天他有理由说,马营村人是天底下最不饶人的人,马营村人人都是鸭子一身嘴。整整一个冬天没事干,男男女女站在南墙底下练嘴皮子,个个都是嘴尖舌利。所以他也不可能顺原路返回,他打死也不想从那些闲人堆里走过去。他就继续朝远处走,到了村西头,向南,朝盐场方向走去。他打算绕过半山寺,再从一条下山的蛇形小路上回家去。在半山寺身后的一块阳坡上,他先坐下来,打算好好看看十三年念念不忘的马营村。马营村里并没有一户姓马的,多数人姓令狐,一祖之后,杂以个别杨姓张姓李姓。据推测,马营最早可能是一所军营,或者是养马场。后来成为令狐家的祖居地。有传说,令狐家是汉朝末年从河南上蔡搬迁到西域的,当时,天下再一次陷入长久的争战和纷乱,河西四郡倒成了相对安稳的地方,大量中土人士拖家带口持经抱籍向西逃亡,定居在四郡两关一线。上蔡令狐在汉朝末年搬迁至瓜州马营应该是可信的,平时说起事来,很多陈芝麻烂谷子总能牵扯到几百年前,擒刘备降孙权败袁绍什么的。目前已经由一个村子变成四个村子,那些另选地方的村子历史更清楚,最短的也有二百年了。各村都以马营村的令狐祠堂为祖祠,马营村也就有了一种老村子的老气象,而且成为附近数一数二的大集市。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令狐近知想起了这句话。他发现刚才被村里人骂了一通,难受过了之后倒还觉得挺舒服的。好像这一通毫不客气的咒骂,才证明自己回来了,从怛罗斯回来了。其实他离开之前马营村人就是这样,一方面,人人都会讲理,人人都是讲理的高手,舌头就像开过光,可以耐心细致地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让你心服口服,痛哭流涕。另一方面,人人都有一张刀子嘴,能把一个活人骂死,还能把一个死人骂活。有时甚至用骂人来治病。有一种怪病叫骨头疼,又叫换骨病,得了这种病,医生治不好,得由家人故意偷村子里的鸡给病人吃,引得失主当街咒骂,左邻右舍也要帮忙骂人,声音越大越好。这边骂声不断,那边传来鸡肉的香味。吃过鸡,挨过骂,病就好了。骂人的人吃不到鸡肉,但全身舒坦,也像是把身上的什么病治好了。身为马营村人,从小就要学会骂人,更要学会挨骂。当你做了错事被人知道,就少不了要挨骂。你如果计较,那就输了。你能够刀子来棉花接,那才是本事。爹老子要了亲儿子的命,自然要挨挨骂的,但忍过去熬过去就好了。爹老子和老二令狐近仁都没有忍过去熬过去。这就是他家的人性,好面子,脸皮薄。他也一样,也是好面子的人,如果没有那块狗头金,他肯定不会回来的。
后来他哭了,哭的原因就一条:失踪十三年,从几千里路上回来,受尽磨难,九死一生,马营村竟没一个人欢迎他。他想象过很多种可能的场面,没有一种是今天这样的。几只麻雀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好像在说,我们欢迎你我们欢迎你。他向麻雀们招手,把它们吓远了,他还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接下来,他想念在莫高窟放羊的爹老子了,想念已经嫁人的九珍了,想念搬到东巴兔的二弟令狐近仁了,他准备尽快去看望这几个人。
他下山回到家里时看见九珍在家里等他。是娘老子打发妹妹去把九珍叫过来的。好在并不远,在邻村,相距四五里路,名叫北面村,是最早从马营村分出去的一族人,男人也姓令狐,论起来比令狐近知小一辈。平常也常走动。
看见他,九珍先笑了。
“你的事情,妈妈都给我讲了。”
“怎么还叫妈妈?”
“跟你没关系,是我和妈妈的情分。”
“你男人对你还好吧?”
“老实人,也是当兵回来的,断了一条腿子。”
他没话了,好像断腿的是自己。
“他让你写个休妻书。”
“写个啥?”
“休妻书,他说,你没回来就罢了,你回来了,就得补个休妻书,免得——”
“明明是你休我的,要写你写,你写休夫书。”
“我不能写。”
“你怎么不能写?”
“只听说有休妻的,没听说有休夫的。”
“不要紧,我愿意,你写。”
“真的?”
“真的,你写,你休夫,把原因写清楚。”
“好,那我明天再来。”
他找出给她带来的礼物,一盒波斯寸金胭脂膏和一盒天竺九色粉。都是从撒马尔罕买的。撒马尔罕街上能买到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东西。
九珍看了看,说:“咱们不是有野樱桃吗?”
他说:“野樱桃是增白的,这是胭脂,能把脸上的褶子和雀斑盖住。”
九珍说:“是呀是呀,我忘了,我都老了。”
他笑着说:“我可没那个意思。”
九珍看见,他在笑,其实眼里有泪花。九珍也忍不住,眼睛湿了。她就去找娘老子,和娘老子又躲在屋里说了很多话,天黑前才回去。次日中午,九珍又回来,带着写好的“休书”,用心良苦,文中故意避开“休夫”的词句:
盖说夫妻之缘,恰似鸳鸯,双飞并膝,白头偕老。惜我过门,未满一年,良人从军,有去无还,久候不得,郁思已极。俗云凡为夫妇,前生必有怨,今世方来相对。良人与我,共枕十月,别恨何长,无儿无女,可知前生恩爱远胜仇怨,故已心安,今则改嫁,他日若归,愿莫相憎。恐后无信,勒此为凭。
九珍已经签好字,摁好了指印。她甚至带来了印泥。时间是贞观七年八月一日。那是她改嫁的日子。令狐近知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你自己写的?”
“请人写的,意思是我的。”
“唉,我如果提前一年回来,就好了。”
“少说混账话。”
“怨我怨我,对不起。”
“你应该把那边的婆娘娃娃接回来,那地方叫啥我忘了。”
“怛——罗——斯。”
“对,怛罗斯。”
“太远了,人家不回来。”
“官道上那么多驼队马队,人家是怎么走的?”
“官道上都是胡人。”
“汉人怎么啦?汉人就不出远门啦?”
“汉人是最恋家的动物。”
“是呀,要么你就回去,永远别回来,守着婆娘娃娃,要么呢,你就把他们接回来。我是女人,这是一个女人家的想法。听不听由你。”
令狐近知眼神发虚,没接话。
“我说的真心话。”
“好吧好吧,我记住了。”
九珍离开后,娘老子长叹一口气,说九珍一直相信令狐近知没死,相信他迟早会回来的。直到过了满十年,她还言之凿凿地说:“不信咱们打赌,他肯定会活着回来的。”这话说多了,倒像是疯言疯语和痴人说梦。她的理由还真是梦,她说:“我曾经三次梦见他给我托梦,梦里,他说,我没死,我没死。”九珍还学会了一种妖术:每月十五的晚上,圆月当头,她爬到东房的房顶上,用一个葫芦瓢在空中往回舀,舀他的魂,边舀边喊:“令狐近知,快回来,令狐近知,快回来!”这个办法没用,又换了个办法:把他穿过的一双烂鞋泡在盆里,每天放在炕底下,每天换一次水,坚持了整两年。时间长了,人们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疯了,有尕娃们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她“珍疯子珍疯子”。
最后,她其实输给了她的信心,到了第十二年,她终于不再敢相信他能够活着回来,于是才改嫁了。娘老子说,九珍唯一没说对的是,令狐近知并不是带着一支队伍回来的,他像一个叫花子一样回来了,破破烂烂,胡子拉碴。
“妈,其实九珍全说对了。”令狐近知嬉皮笑脸地说,“谁说我没带一支队伍回来?那块金疙瘩不就是一支黄衣黄皮的队伍吗?”
娘老子说:“好嘛好嘛,也算!”
在家里又待了一天,令狐近知就去了锁阳城,找到东巴兔,和二弟令狐近仁见了面,把自己十三年里到底做了什么,粗粗给弟弟和弟媳妇回忆了一遍,弟弟也讲了自己是怎么告别故乡马营的。令狐近仁的话并不多,最后他说:“离开的那天,在村口,我向官道上的所有人磕了头,磕了一顿饭的工夫。所有人都静悄悄,一声不吭。”在弟弟家吃了一顿饭,弟兄二人又结伴来到千佛洞,找见了爹老子令狐昌。
和前几次一样,令狐近知再一次给爸爸讲了十三年的来龙去脉,爹老子听完,问了和所有人相同的问题:“怎么不把婆娘娃娃带回来?”
沉默良久,令狐近知终于把前几次不愿说的话说出来了:“皇帝赎回来的八万人是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我们那一批俘虏只有二三百人,一部分死在去怛罗斯的路上了,一部分死在怛罗斯了。过汗腾格里峰的时候,我们本来长时间走在雪地里,不知道前面雪底下藏着一条冰川,整整二百人连人带骆驼哗啦啦掉下去,一眨眼就不见了。就像被汗腾格里峰张开大嘴吃掉了。随后是野马一样的大雪崩,从四面八方砸下去。活着的人,看见面前有一条亮闪闪的巨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地底下传来轰轰隆隆的大响声,整个汗腾格里峰都在摇摇晃晃。只看见所有人的嘴一张一合,听不见一丝声音。太阳和雪山离得很近,就像一对心术不正的亲兄弟。紧接着,天地间彻彻底底静下来,二百个人,包括几十个突厥人,还有上百头骆驼,说没就没了。汗腾格里峰变大了,人和骆驼变小了,突厥人也一样小,蚂蚁一样小。我们这些俘虏们突然不生突厥人的气了,俘虏和突厥人就像同一支军队的。剩下的一百个俘虏,加上突厥人,害怕再出事,只好回过头另找新路。
“顺利到达怛罗斯后,其中的三十人又被突厥人施了梳洗的酷刑。梳洗——可不是新娘子出嫁前的那种梳洗。到底是怎么梳怎么洗的?
“简单说,梳洗,就是把人的衣服脱干净,用绳子把双手和双脚绑在床上,一遍一遍地朝身上浇开水。开水先把肉烫烂烫熟了,再用一把铁梳子梳,一梳子下去,就是几十条深深的血印子……最后,人没一点气息了。突厥人把心和肝取出来,炒着吃,据说吃了人心和人肝的人,胆子大,不怕死,可以上刀山下火海,突厥人有吃人心和人肝的习惯。前一个梳洗完了,下一个是谁,没人知道,所有的俘虏都集中在一起,看戏一样把整个梳洗过程从头看到尾。前一个死了,后一个是谁,由突厥人临时选,不知道会选谁。其中有两个死者是我的战友,也是瓜州人,一个叫郑砚农,一个叫刘步先,郑砚农是瓜州金塔乡人红岗子村人,刘步先是瓜州安远乡水畔村人。郑砚农临死前,喊着我的名字,令狐,令狐,令狐……我不敢吱声,我心里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我活着回瓜州,帮他给他父母养老送终,他是家里的独生子。”
最后令狐近知的脸变成铁灰,又说:“这几天我说过的话,比我十三年说过的话还要多。再说最后几句:这块狗头金,是怎么捡到的?在怛罗斯,我也吃手艺饭,当了十三年的骟匠,每天走乡串户骟马骟猪骟狗。我可以一边说话一边就把牲口骟了,连牲口自己都不知道,二两肉已经在我手上了。到处的牲口见了我,都老老实实,躲在墙角一声不吭。有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去一处崖边寻方便,方便完找土坷垃擦屁股,顺手捡起一块土坷垃,沉甸甸的,仔细一看,闪着金光,是狗头金。太大了,像一座小金山,有七八斤重,想了想,不敢带回家,就埋在附近一个山洞里,藏了一两年。想不到还真有回家的机会,就带回来了。”
令狐近知看着爹老子和弟弟。爷父三人都不说话,一个比一个冷。其实是爷父四人,包括令狐近勇,他的脸笑眯眯的,一直悬在旁边。
在天水村的日子转眼已经快两个月了,吐谷浑人发现,结果并没有他们料想的那么糟,吐谷浑国勉强保留下来了,虽然元气大伤,损失惨重,但国家还在,可汗还在。老可汗伏允死了,他的儿子慕容顺当了十天可汗,又死了,慕容顺的儿子,十几岁的诺曷钵成为新可汗,名为乌地也拨勒豆可汗。可汗频频被杀,这是吐谷浑历史的一部分。可汗常在喜怒之间废杀太子,太子也往往会先下手为强,杀父自立,可汗和太子总是用比对手更快的速度杀人,成为一种历史的惯性。宁叫没娘,不叫没王,前一个王刚死,后一个王马上被拥立起来。和慕容豆同辈的慕容顺,曾经在大唐的长安做过多年宿卫,对大唐和汉文化素有好感,年富力强,可怜见的,只当了几天可汗就死了。现在想来,一部吐谷浑史,就是一部频繁换王的历史。倒是中原皇帝不得不经常语重心长地提醒吐谷浑,要讲“仁义”、识“风教”,要学会“以德为先”,要牢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夸吕在位四十年,杀掉了几任太子,新任太子嵬王诃有意执父降隋,暗中请隋朝的秦州总管、河间王弘上帮忙,后者奏请隋文帝,隋文帝认为此风不可长,压了下来。隔了几年,嵬王诃再一次打算杀掉父亲夸吕,派密使到洛阳请求隋朝派兵接应,隋文帝又压下了,说:“嵬王既有好意,欲来投朕,朕唯教嵬王为臣子之法,不可远遣兵马,助为恶事。”又过了两三年,吐谷浑将领拓跋弥合密谋率千余户人马降隋,文帝听说后,对前来请示的边臣说:“普天之下,皆曰朕臣,虽复荒遐,未识风教,朕之抚育,俱以仁孝为本。但宣慰抚,任其自拨,不须出兵马应接之。其妹夫及甥欲来,亦任其意,不劳劝诱也。”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事实证明,吐谷浑人心里压根不信服那一套“仁义道德”的说辞,从来没认真对待过。有意思的是,没多久,隋文帝杨坚被他的儿子杨广杀了,杨广替而代之,成为隋炀帝。倒回去推想,隋文帝当年说给吐谷浑的那些话,有一半可能是说给自己的大臣和儿子听的。傻瓜都能看明白,在严酷的宫廷斗争面前,所谓风教、仁义、道德,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顶不了大用的。诺曷钵目前还是个屁娃娃,他不能再死了,因为他还没有孩子。吐谷浑和汉人可能有一个重要区别,吐谷浑的王换来换去,但国家一直是吐谷浑,血脉也一直是吐谷浑的。汉人呢,新上台的人总是急于改朝换代,夏商周秦楚汉魏蜀吴,这样换来换去。隋朝看上去势头不错,有传续上百年的架势,也只传了三十几年,实际上不过两任皇帝,杨坚和杨广。慕容豆跟随伏允和杨广打过仗、议过和,杨广在甘州大宴西域数十国国君的那天,他刚好也在场,亲眼见识过杨广的大气度、大风范,后来吐谷浑恢复向隋称臣并纳贡,实在是心甘情愿。眨眼到了李唐时代,一开始心里就有点转不过弯,有点轻视李姓皇帝,才酿下了这一次的灾难。
好在大国自有大国的气量和手腕,在把你逼到悬崖边的时候,再给你留条生路,允许你的国家苟延残喘,对双方都是好事情。隋和唐总体上更在乎中原,觉得河陇之地偏远鄙陋,鞭长莫及,自己管太麻烦,需要吐谷浑国这类小国的存在,只要对唐称臣就好,于是诺曷钵成了新王,可是他们这伙人到底该怎么办?
慕容豆召集两个村子所有的吐谷浑人商量对策。大部分人主张撤回到祁连山南麓,过他们原有的游牧生活。少数人认为不可,应该坚持下去,继续留在天水粟特二村,如果五年后十年后再有战事,他们就是吐谷浑军队的内应。如果这样,就需要派人回去,暗中告知诺曷钵,争取得到诺曷钵的支持,双方保持秘密联系。
不难推测,两种办法都行不通,第一种办法最危险,现在就丢下天水粟特二村,一走了之,事情一下子败露,账就要算在吐国身上,大唐会问罪吐国,甚至会再次兴兵,把你完全剿灭。这是不负责任的办法。第二个办法也不是最好的。诺曷钵还是个娃娃,他们完全不熟悉。他手下的大臣杀了伏允,又杀了慕容顺,还杀了拥立他们的人。慕容豆如果没有逃出来,也肯定难逃厄运。现在回去,很难说是吉是凶。
慕容豆本人则表态,虽然困难重重,疏漏百出,但还是应该坚持留在天水粟特二村,以最大的决心和耐心学习做一个汉人。当然慕容豆有私心的一面,不好讲出来。他已经有点爱上足娘了。如果马上就离开,他舍不得那个女人。那个怀孕的女人,那个看人的时候眼风有一点男人气的女人,已经让慕容豆心事重重。
他们这伙吐谷浑人,赶上了一年中最忙碌的麦黄时节。狭长的河西境内,戈壁沙漠多,绿洲也多,因为有祁连雪水灌溉,最适宜小麦生长,农民们把大部分土地留给了小麦。每年夏天,小麦从凉州、甘州、肃州一路熟过来,七月末就到了敦煌。往年有麦客子,麦客子也是从东边的凉州开始,匀速向西转移,踩着点赶到敦煌。可是,今年,天水粟特二村是断断不可以要哪怕一个麦客子的。出入村子的所有路口每天都有专人把守,麦客子们均被婉言谢绝。那么吐谷浑人就得耐住性子,亲自辛苦了。他们事先开过会,认为这次麦收和秋种是赢得村里女人信任的好机会,经过男女合作,一家老少各司其职,容易形成其乐融融的局面,把小麦收回来,颗粒归仓,再用麦地赶种秋田,就一定能驯服女人们的心。总之,他们这些杀人如麻的吐谷浑男人,一来就遇到了难题也遇到了机会,他们必须吃苦耐劳,尽显君子风范,成为每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基本分工是,男人们勇挑重担,割麦捆麦,运回来,然后立即在麦地里种绿荞花荞,刚割完的麦地是熟地,不用深耕,直接种。种下到了第五天才用磨子磨,种完立即磨会造成板结。荞五六天就出苗,所以第六天最好有雨,如果没雨,有露水也行,稍微有点水就能长。荞爱西风,西风干燥,荞花容易结果。南风有潮气,只结一疙瘩花,多是谎花,花多果少。荞的生长期短,只需要三个月,要赶在霜降前收割。荞一见霜就会倒伏。一个女人虽然好看,不能生养,被称作“谎花”。一个男人有气无力,腰来腿不来,被骂作“像霜打下的”。也有必须等等日子,让霜杀一杀的东西,比如白萝卜、黄萝卜、白菜、包菜等等,见了霜苦味减少,甜味增加。霜和露水不同,霜像雪,霜厚时白白一层,露水却是颗粒状的。吐谷浑人对这一套完全外行,幸好当初留下了一个汉族男人汜耕旺,他成为唯一的指导。吐谷浑人像小学生一样跟着他学习这些耕作技术。比如,汜耕旺还说了一些口诀:“油见油年年愁”,大豆、油菜、蓖麻这些油类作物不能年年种在同一块地里,这些作物油大,太损耗地力。种过油料作物的地,翻过年最好种别的。还有“人哄地一年,地哄人三年”“用粪犹用药”“伏里面捣一锤,胜于秋天犁三茬”“犁地的最好时机,一是入伏后,二是立冬后”等等,令吐谷浑人大为吃惊。汜耕旺还说:“种粮收粮像打仗,女人娃娃齐上阵。”不过这一点,吐谷浑人没听汜耕旺的,他们不让女人娃娃干重活脏话,想干也不让干,女人娃娃只可以干些轻活软活,做饭、烙饼、蒸馍馍,把酸酸的浆水和酽酽的茶水提过来,还有,就是夜里用身子慰劳男人。
怀孕的足娘也不例外。奇的是,开镰第一天上午,足娘戴着吐谷浑人特有的帽子来地里送吃喝。那种带着垂垂的黄色丝帘,把脸半遮在其中的帽子,吐谷浑人叫作羃离。多年前吐谷浑人曾短期占领过敦煌。敦煌人把所有不是汉人的人通称鞑子。吐谷浑人也是鞑子。在背后,人们会在前面加个字,叫骚鞑子。那是骚鞑子的天下,到处有鞑子的眼线,所有汉人必须穿吐式衣服。女人们其实挺喜欢戴羃离,能遮挡风沙和日晒,还好看,像个公主一样。那些年只有在过年祭祖的时候人们才可以偷偷穿上汉服,然后悄悄恸哭几声。后来,吐谷浑人被赶回祁连山南麓,就没人再穿吐式衣服了。
“好看!”光膀子的慕容豆说。
足娘淡淡地说:“这是你们的帽子。”
慕容豆听出了足娘的弦外之音,没接茬,坐在一把麦秆上,捧起陶罐猛喝了几口浆水,然后取下头顶的草帽说:“这是你们的帽子。”
足娘看一眼,也没接茬。
慕容豆又吃花馍馍,汗流不止,一边用草帽扇着风。
“好吃吗?”
“好吃,我喜欢茴香味儿。”
“没人不喜欢。”
慕容豆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心跳。
“不怕晒吗?”足娘盯着慕容豆微黑的膀子问。
“太热了,稍微干点活就出汗。”
“有你皮疼的时候。”
“管他呢,先图一时舒服,等皮疼了再说。”
足娘想说话又没吱声。
慕容豆低下头,继续吃东西。
“我走了。”
足娘屁股一扭一扭走向村子那边。慕容豆目送足娘的背影,满目金光中,麦浪滚滚,把足娘的背影送向远方,令慕容豆一时欲壑难填。
慕容豆突然便吼起了酸曲:
荞面皮皮架墙墙飞
看见谁都不如个你
高山上修庙还嫌低
面对面坐下我还想你
另一块地里,不知哪个男人也接着吼了起来:
上山里打了只梅花鹿
下山里打了只野狐
甜不过冰糖辣不过酒
香不过尕花儿的舌头
吐谷浑人都爱吼几嗓子,更远处有人又接上了:
大豌豆开花麦出穗
羊羔儿咂奶双膝跪
羊羔儿咂奶跪下了
哎哟哟,你不是黄蜡累下了
一时间,乾坤翻转,波涛骤起,一群群雀鸟的飞翔也带上了几分妖娆,地上的沙窝窝,人们的心坎坎,全都被唱活了。祁连山南边的汉人和吐谷浑人都喜欢边干活边唱酸曲,你唱完他接着唱,没完没了的对唱会让干活的人不再乏不再困,精神倍增。天地之间的秘密心事被再三地挑逗起来,随着热风和麦浪来回传递。
当晚,足娘允许慕容豆睡在同一张炕上。此前,慕容豆一直睡在自己搭的天蓝色帐篷里,有时还睡在一棵梨树和一棵枣树之间的吊床上。梨树和枣树都是老树,树干很粗,梨树树根裂了口,估计树龄有七八十岁了,这可能也是村子的年龄。两边的顶上都是硕果累累,枝子被压弯了,枣子尤其结得密,一根枝子一直弯向堂屋那边。堂屋一直空着,堂屋原来是汜丑儿父母居住的地方,吐谷浑人进村后就一直空着。足娘也总是把几个孩子带在身边,一堆人一起挤在侧屋里,明显有拒绝慕容豆的意思。吃完晚饭,慕容豆大着胆子在足娘耳边说:“今晚我能不能睡炕上?”这话很像下午那些酸曲中的某一句。这个瞬间,他才知道他是有些怕她的,他从来没怕过女人,但是,近来他的确在怕她。足娘静静地看了看他,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但眼神里的男人气突然弱了几分。孩子们都在旁边,她能说什么呢。吃饱了饭的孩子们在院里屋里跑来跑去,欢笑不已。孩子们忘性大,已经把可怕的事情忘干净了。再说,吐谷浑人来了之后,一下子变得有吃有喝了,天天都能吃饱肚子,甚至还时不时有肉吃。慕容豆在吊床上晃了很久,他知道足娘把孩子们安排到了堂屋里,她大声说:“今晚你们睡堂屋去。”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推开门进了侧屋。窗台上,油灯闪烁。慕容豆发现,炕上有两床被子,足娘已经睡在靠近窗户的被子里。足娘说:“那是汜丑儿的被子。”慕容豆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这时足娘支起身子吹灭了油灯。慕容豆还是上炕了,钻进汜丑儿的被子里。他突然没有了一点唱花儿时的鲁莽劲儿和调皮劲儿,全身发冷,很想回吊床上,终究还是忍住了。两人都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睡吧,累死了,浑身酸疼!”他说。没听见足娘回答,慕容豆转过身真的要睡了。那句用了很大决心说出的话看样子白说了。他第一次看清,他永远也做不了汜丑儿,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吐谷浑人和汉人,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动物,一种是云做成的,骑在马上,忽东忽西,四海为家,一种是泥做成的,趴在地上,像今天这样收割、耕种,永远不离开自己的几亩薄地、几间破屋。像粮食一样安安静静,习惯过不死不活的日子。他们就是土地,土地就是他们。每一颗粮食都来之不易,从下种到收割,到打场扬场,到吃进肚子,真是太不容易。这也造就了他们的性格。他们平和、仁慈、柔韧、软弱,相信汗水和土地,精耕细作,听天由命,他们除了种粮食,还种仁义道德——那是他们的另一种粮食。这些天在天水村常听到一些有趣的话:“少说打不出粮食的话。”空话,大话,没用的话,被称作“打不出粮食的话”;“别给我灌米汤了!”意思是,别糊弄我了,别自以为是了,别唱高调了。由此可见,粮食对汉人来说有多么重要。他们中的读书人像种粮食一样写书,把一切都写成书,《诗经》《汉书》《孙子兵法》《文心雕龙》都是粮食一样的书。汉人的世界是一个精致到极致的世界。他们有时候也走向自己的反面,也嗜血成性,也喜欢杀人。他们比吐谷浑人更深厚,更完整,也更矛盾,更分裂。他们是谜一样的人。做他们的女人真是可怜。足娘真是可怜。她肯定想杀了他,但又不敢,她要替自己的孩子们着想,她要忍耐,她要从长计议。汉人需要时间,需要在时间里深思熟虑,见机行事,只要给他们足够多的时间,他们肯定是赢家。吐谷浑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吐蕃不是他们的对手。高昌不是他们的对手。匈奴不是他们的对手。东西突厥同样不是他们的对手。谁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突然一点也不想碰她,只想好好睡一觉,睡死过去。他是吐谷浑王族后裔,又是千户长,从来没干过这么多活,身子快要散架了。
慕容豆真的睡着了。后半夜他先醒了,想下炕撒尿,还没动作,听见足娘坐起来,轻手轻脚下炕,把尿壶端到离炕最远的地方,蹲下来,半天没声音,后来终于有了,粗一阵,细一阵,让他心里毛酥酥的,他知道自己和睡着前不同了,他很想像土匪那样做事情,他要疯狂地抱紧她、爱她。但足娘回到炕上时他仍然装作睡得很熟,还轻轻扯着呼。足娘侧身看了看他的脸,似乎有一声叹息,然后又睡下了。
“喂,别装了。”
“你知道我在装呀?”
“我又不聋。”
他毫不犹豫地钻进她的被子,手脚并用,把她上上下下完全拥抱在自己怀里,双手抱住她的脖子和头,一只腿伸出去勾住她的下半身。听他唱酸曲的时候,她幻想过他结实、魁梧的拥抱,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他很快找到了她的嘴巴,向她伸出他生机勃勃的舌头。她一下子咬住他大大的舌头,就像咬住他藏在和蔼表情之下的狂野气质。村里的女人们议论过吐谷浑男人,都说他们像牲口,可以一直要一直要,吃不饱。好几个女人的脸的确黄蜡蜡的。她相信她家里的这个男人做起那个事肯定也不差。现在他把她上上下下都控制住了。其实,他只想和她睡在一起,抱抱她爱爱她,不一定做那事,虽然他也想过,怀孕前几个月是可以做的,只需要小心点而已。
他一直在吻她。他们静静地交换着舌头。就好像两人各派出一个使者在谈心。不过,她突然咬疼了他。是那种恶毒的咬,几乎咬掉了他半个舌头。他急忙抽出自己的舌头,顺势把她推远。她又扑过来,咬住他的肩膀,不啃下一块肉不罢休。他忍了片刻才用拳头捶击她的脑门,直到她松开嘴。他说:“看老子不日死你!”他气昂昂的,又含着几分柔情。真是有效,她享受得很,她的呻吟丝丝入耳。他也很快发现了她的好,是从来没有尝过的味道,清新芬芳的气息肯定是汉族女人特有的。
笔者的朋友慕思明一直自称是最后一位吐谷浑人。当他一再这样讲的时候,事情好像真是如此。他说话时声音柔和深沉,无论说什么都是深情回忆的语气。那种语气有无限的魅力,令人沉醉。他身体修长,眉毛很浓,有时会双眉紧锁,眉头好像含上了浓浓的雾气。他烟瘾很大,烟不离手,我喜欢看他抽烟的样子,很轻,很慢,很秀气,牙也从来不黑,身上没明显的烟味。他没有朋友,总是独来独往。我算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他大概也瞧不上我,嫌我稚嫩、胆小。他居然很喜欢海明威,对海明威爱得要死,熟悉海明威的每一个短篇。当我也开始好好阅读海明威的作品后,再听他说话,就觉得他的语风口气极像是直接从海明威的著作中流淌出来的。虽然他是长句多于短句。
我和他的那段友谊过去很多年了,今天,写这部书的时候,我才充分地想起他,我们之间的许多记忆才完全被激活。和我一样,他也是中学语文老师,他教学生——尤其在应试方面,很有一套,我们做同事的那几年,我总是输给他,我们曾经同带高三的课,高考成绩下来后,语文的最高分和平均成绩,他都是全年级最好的。一到假期,他就出门流浪。有一批学生崇拜和模仿他的流浪汉气质。不少学生会唱《流浪歌》和《北方的狼》这样的歌曲。他流浪的方向总是青海、甘肃、新疆、内蒙古、辽宁这些地方。毫无疑问,他一直行走在顽固的寻根途中。那个阶段国内文学界正好有一股寻根热,都是文学爱好者,我们多次谈起过这个话题,他承认他有写一部吐谷浑叙事诗的打算,他的灵感也来源于寻根文学,他阅读很广泛,但更喜欢写诗。我倒是凑过热闹,写过几篇寻根小说,他却是述而不作,天天说写,从来不动笔,关于吐谷浑,没见他写出过一行诗来。
大约在我离开泾源满十年的时候,慕思明带着一个女人来见我,一个个子和他一样高的女人,表情舒展,面带笑意,大嘴,鹰钩鼻子,不说话都能看出爽快劲儿。姓董,董丽丽。甘肃高台人,土族。自称是吐谷浑的后代。
“你们怎么认识的?”我问。
慕思明就讲了他们认识的过程:
暑假,我去河西走廊寻根。我早就听说土族可能是吐谷浑后裔,全国的土族加起来,大概只有三四万人,分布在青海甘肃的几个小地方。我的第一站是河西走廊的高台县。从兰州坐火车到了高台,在高台的几个土族村庄考察一星期之后,我回到高台站,准备再乘火车到武威。在高台买火车票的时候,才发现钱包被人偷走了,全身上下摸不出一分钱。在车站愣了几分钟后,我就出站找了家小饭馆去要饭。我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打算找剩饭吃。可是,高台人很少能剩饭,最多留下少半碗面汤。我不管,面汤我也喝。连续喝了两三个人的面汤,肚子就没那么饿了。有个方脸男人一直在观察我,他在吃一碗看上去很诱人的炒面片,面片子金黄金黄的,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可能以为我在求他剩饭,故意剩下半碗面片,朝碗里吐了三口痰,再把碗推给我,然后冷冰冰盯着我。我对他一笑,没动他的碗。他身后有个女人,就是她——董丽丽。她看见了前面的一切,要了两碗炒面片,和他的一模一样,让服务员把其中一碗端给我。我还是向她笑了笑,表示了谢意,但也没动她的面。心里想吃,表面上在装。她把自己的面吃完了,我那一碗还没动一筷子。她来到我旁边,坐在对面,小声骂我:“不识抬举!”我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是不吃。她也不离开,定定坐在我对面。我看见另有人剩了汤,端过来就喝。她眼睛一定盯着我,我问:“你盯着我干吗?”她说:“我愿意。”我说:“我把钱包丢了。”她问:“真的?”我说:“信不信由你。”她说:“你把这碗面片吃了,我帮你找个事情干,一天五块。”我问:“管饭吗?”她说:“管。”于是我就把她那碗面片吃了,我说:“这碗面片的钱算我借的。”她说:“好。”
吃完面我就跟着她离开了。
她在高台车站斜对面开着一间小卖部。一个面街的小房间,开间小,入深浅,还有炕,炕和柜台之间隔着花布帘子。柜台里摆着不多几样商品,无非是烟呀酒呀花生呀这些东西。我拿了一盒最便宜的黄兰州,说:“记我账上。”我撕开烟,递给她一支。我没猜错,她也抽烟。一根烟抽完,我大致说清了我为什么来高台。她说:“我也是土族。”我们突然就亲切了很多。都是吐谷浑人,没理由不亲切。大部分土族人认为,土族即吐谷浑。也有不少土族人说自己是蒙古人的后代。后来我们就喝酒,喝她柜台里的“互大”——互助大曲。“酒也记在我账上。”我说。她说:“我请客,吐谷浑人请吐谷浑人。”她还从柜台里拿出一袋花生米。我们就着花生米喝酒,没多久就干掉了一瓶。
“还喝吗?”她问。
我说:“还欠一点点,再来一瓶吧。”
于是又打开一瓶。
第二瓶喝得更快,她喝得不比我少。我已经晕晕乎乎,几乎站不稳。她拉上帘子,躲在柜头那边不知在干什么。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和香皂的味道,我猜她在洗澡。然后她出来了,只穿着短裤,把半脸盆浮着香皂沫的水端过来,让我也洗。我问:“再没水了吗?”她说:“车站的水站关门了,你就将就一下吧。”我借着酒劲,以她为榜样,几下子就把衣服脱光了,包括短裤。我心里想,她既然敢于只穿短裤,那我就干脆脱光,谁让我是男人。她看了我一眼,目光虚了一下。我反正醉了,装成老江湖的样子,当着她的面洗起来,用湿毛巾上上下下擦,先前面,再后面,都用不着再打香皂了。
洗完就上炕睡觉,她还是穿着短裤。我不记得我是不是穿了衣服,因为洗完澡我就变得更晕了。我们各睡一半炕,静了一会儿,她翻过来,爬到我身上。我说:“我喝多了,干不了。”她自己折腾了好半天,才发现我真的不行。
后半夜,她把我摇醒了。
她说:“你看,你可以了。”我们就开始做。好疯狂好疯狂。早晨起来一看,满炕的花生米,全都压碎了。我们连续做了两天两夜的爱。她说:“我有五年没做爱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我丈夫死了五年了。”接下来,她就给我讲她死去的丈夫。
当年她喜欢骑马,出门回家总是骑着马,她丈夫为了追求她,偷偷在她家附近的草原上挖了许多坑,能把马绊倒的那种坑,挖好后再用草遮住。有一天她纵马回家时,真的摔了一跤,一条马腿折断了,她从马上摔下来,滚在几米之外。他假装碰巧从旁边经过,把她扶起来,背回家。然后两个人就好上了,后来就结婚了。婚后没多久,两人做完爱在炕上说话,他承认,那次马腿折断是因为他,他为了追她故意挖了坑。她一腿蹬出去,刚好把炕边的他蹬到炕底下。当时是冬天,地上有个方形的铁炉子。他摔下去的时候后脑勺撞在炉子的一个角上,脑子开出一个大洞,送到医院,没救活。
我们做爱时,她总是喊一个人的名字。我这才知道,那是她丈夫的名字。我在小卖部连续待了几天,除了做爱,并不干别的活。她不许我出门,她离开时会把我锁在屋里。有一次,她忘了锁门,我就溜出来跑了。车站上刚好停下一列火车,“嗷嗷”叫了几声,又“噗噗噗”地放着汽,蒸汽消失后,看见有人从火车上下来,又有人走上火车。我看着火车离开,走向停在后面的一趟货车。我知道,这趟货车已经停了很久,车厢里都是煤,有碎煤,有块煤。我找了一节没有装满的车厢,躺在碎煤上,等货车开走。我很高兴,终于可以逃脱魔掌了。但是,货车一直停着不动,好像死掉了。天黑后有人来偷煤,把我的头当成煤块要抱起来,我尖叫一声,把偷煤的人吓坏了,一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我继续躺在车厢里,等到后半夜还没动静。我就重新回到小卖部,敲开她的门。
然后我们就成了一对恋人。
她把小卖部处理掉,跟着我离开了河西。
慕思明讲这些的时候,董丽丽一直坐在旁边,有时还会补充两句,纠正一些细节错误。看上去,两个人简直是天作之合,令人羡慕。
我冲着慕思明说:“你捡到便宜了。”
慕思明嘴一撇,说:“我好倒霉呀,我根本伺候不了她。”
董丽丽回了他一句:“说反了吧!”
我说:“你们快结婚呀!”
董丽丽看着慕思明,等他说话。
慕思明不说话,我只好转移话题,问他,也问她:
“土族是吐谷浑后裔,有证据吗?”
他抢在她前面,马上说:
“实际上,这是一个伪命题。任何一个民族,都不再是原先的那个民族。包括汉族。吐谷浑四世纪初从阴山之北迁移到祁连山以南,先兼并了原住民羌族——对,你们羌族,和羌族完成了第一次民族融合。有资料显示,汉代以来,祁连山以南的主要民族也是羌族。吐谷浑的地域后来渐渐扩大,成为中原西边的一个大国,西与西域、中亚,东与黄河长江流域,北与蒙古草原,南与西藏、印度接壤,和各民族都有广泛密切的交往,民族融合越来越复杂,所以,吐谷浑早就不是原来那个鲜卑吐谷浑了。
“吐谷浑立国时间之长,和国内外各民族关系之深,在中国历史上是罕见的。吐谷浑历史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和不同民族融合的迹象。和当地主要民族羌族的融合,是第一个阶段。从辽东鲜卑开始,到吐谷浑的形成,大概用了二百年时间。魏晋、南北朝、隋唐,吐谷浑和中原政府虽然一直在打打闹闹分分合合,但总体上是走向融合的,也是趋于汉化的。又因为它地处中西交通的要道上,中西贸易交往的过程中,它是必不可少的向导和中继,所以,也深受中亚、西亚、南亚各国文化的影响。这个阶段又以唐贞观九年,公元635年为明显界限,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唐朝全面征服吐谷浑后,吐谷浑开始使用唐的年号、历法,于是在文化、官制、风俗等各方面都深受唐的影响,加速了汉化的进程。第二阶段是唐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吐谷浑被吐蕃征服,又开始吐蕃化。第三个阶段是唐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吐蕃王朝灭亡之后,吐谷浑重新回到自主自立的轨道。但是,这之后的吐谷浑也后继乏力,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国家了,进入了自生自灭的过程。
“今天青海甘肃一带的土族,不见得就是吐谷浑亡国之后的直接延续。他们的祖先是吐谷浑应该没问题,但后来肯定有更复杂的民族融合过程,汉、藏、蒙、回纥、突厥、维吾尔,各民族杂居在一起,相互通婚,演变为土族。”
我问董丽丽:“你为什么姓董?”
她说:“我们原来姓朵娃,后来变成汉化的姓,朵娃读快了就是董。”
慕思明补充:“土族的姓大多是吐谷浑的姓,原本多复姓,比如我是慕容,变成单姓慕,索胡,变成单姓胡或者索,拉西,变成牛,朵娃,变成董。有些姓是皇帝赐的,有些姓是藏人的或蒙古人的,有些姓来自居住地的地名。”
我问:“土这个字来自吐谷浑的吐吧?”
慕思明说:“应该是。唐朝的中后期,吐谷浑开始被称作吐浑,浑,在蒙古语中是人的意思,吐浑就是吐人,所以在元朝蒙古人统治时期,汉人的史籍中就有了土人的说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也就有了土族的称呼。一部分吐谷浑人自称蒙古尔或蒙古尔孔,或察罕蒙古尔,基本都是蒙古人的意思,蒙古人也是这样称呼土族的。藏族称土族为霍尔。有些土族自称土昆。不同的称呼显示了不同的族源来历。”
显然,慕思明已经称得上是吐谷浑或土族的研究专家了。董丽丽不在的时候,他还给我讲了在外蒙的一段奇遇,这是少不了的话题。
慕思明津津乐道,一口气说了很多:
“内蒙和外蒙没有明显的边界,用推土机推出几个大土堆,就算边界了。边界那边的草更深,有半人高,全都东倒西歪。这边的草一尺高,羊更喜欢吃这边的草,方便吃,很快就能吃饱。我和内蒙这边的一个朋友一人骑着一匹马,去外蒙的一个村子做客。我朋友和他们认识。到了之后,住在一户人家。一对老夫妇带着一个孙女。我想在村子里多住几天,安排好后,我朋友就回去了。村子不大,就七八户人家。家家都没厕所,蒙古人喜欢在草原上随便拉屎撒尿,我不太习惯。撒尿可以,拉屎不行,在空旷的草原上拉屎,拉不出来。几个蒙古汉子就帮忙用10分钟给我盖了间厕所,其实就是一个小围子,三面是矮墙,里面一个坑,蹲在坑上,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蒙古人也喜欢野合,套马杆一竖,就没人打扰。据说成吉思汗的法典里有一条,故意偷看别人野合,是死罪。第二天,邻居家的一个汉子叫我去他家喝酒,喝多了之后他推了我一把,让我去他老婆那边,我不懂他的意思,他说,你如果承认我们是朋友,今晚就去和我老婆睡。我吓坏了,红着脸说,那怎么行?他把家里钥匙丢下,自己出去了,一晚上没回来。他老婆是大胖子,脸红润润的。她笑着说,脱衣服呗。我躺下不动,她来给我脱。我说,我喝醉了。她说,不喝醉还是男人吗?她几下子把我脱光,给我洗,上上下下洗。就算这样她也不主动,不躲我,也不招惹我。我知道我喝多了,想干也干不了。我很快就睡着了。你知道我喝醉后不说不闹,就喜欢睡大觉。天亮后他回来了,我已经穿上了衣服。他看看他老婆,她摇摇头。他很生气,从身上抽出一把小刀子剁在桌上。我听说把刀子剁在桌上,是断交的意思。他的这种态度,我完全想不到。我还是走了,回到爷爷奶奶家。下午我们在草原上碰见了,他还是不理我。
“在爷爷奶奶家,我睡在一个单独的小房子里,倒是安安静静,没人打扰。第二天,孙女问,你看见什么了?我说,什么也没看见呀。她就笑。我问,怎么了?她说,那个房间有鬼。我说,没看见。她笑着说,今晚你再试试。我开玩笑地问,男鬼还是女鬼?她说,男鬼,一个长胡子老爷爷。果然,这天晚上我就看见了老爷爷,长着很长的白胡子。他进了屋,向我招手。我一点也不怕,还很听话,跟着他离开屋子,再离开院子,向月亮下的大草原走去。虽然没一点风,但我脊背直发凉。我想追上他,但始终追不上。后来我突然怕了,我才想起他是鬼,不是人,我停下来,不敢跟他走了。
“回来时候,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村子好像消失了,眼前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原,除了白白的月光,什么都没有。再后来我听见有人在喊叫,仔细听是妹妹的声音。我冲着她的声音走去,很快就看见了她和她后面的村子。村子一眨眼又出现了,就在眼前。她问,你看见了?我说,看见了。她问,是老爷爷吧?我说,是呀,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她说,我没骗你吧?我问,他是谁?她说,可能是我爷爷的爷爷。我说,你救了我的命。她问,我怎么救了你命?我说,你刚才如果不喊我,我就回不到村子里。”
我问:“就这样,完了?”
他说:“你还想听什么?”
我说:“你和妹妹之间没故事?”
他说:“当然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要回村子,她拉着我的手,站住不动。我说,回家吧?她说,你看这草原多好。我猜到了她的意思。她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我说,别,别,我明天就要回去。她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我不管。我说,妹妹,你还小。她说,我十七了。我问,你以前有过吗?她说,有过,我下半年就结婚。我说,那就更不敢。她说,我想。我心里也很想,但还是站着不动。她脱光衣服,先滚在草地上,喊我,喂,快来呀。我们就在草原上野合了。我终于明白蒙古人为什么喜欢在草原上野合。辽阔的草原,明亮的月光,那才叫天人合一。那个瞬间我才发现,人类发明了房子,其实是一种倒退。人类原本属于草原,属于大地。但是人类住进房子后,早就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早就忘了草原和大地。那天我还明白了另一个道理,好和最好之间还差得很远,好和最好几乎是敌人。平常你以为已经好到天上了,其实什么都算不上。天老爷造人,造男人又造女人,真是用心良苦。连这些我们也忘了。天亮后我舍不得走,又待了十天。接下来,我们做爱一半在草原,一半在房间里。爷爷奶奶不仅不管,还特高兴,天天给我炖羊肉吃。每天还让我喝羊奶。我以前没喝过羊奶,不习惯,喝了就拉稀。但是就算拉稀,我也喝,不喝就觉得对不住他们,每天拉,每天喝。等我回来之后,发现痔疮好了。我以前有痔疮,现在没了。”
停了停,他又说:“现在我真正怀念的不是小姑娘,而是爷爷奶奶,怀念他们那草原般的眼神和天空般的微笑,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佛,爷爷奶奶就是佛,或者说,天空就是佛,草原就是佛,佛在大自然里,不在书本里。”
我问:“白胡子爷爷是真的吗?”
他说:“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