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令狐昌的窟子里,令狐昌用少见的大手给雪祁添满茶。粗陕青加上晒干的柳叶,穷人家的茶,很耐煮,但苦极了。雪祁先用调羹舀了一勺熟面,打在舌头上。脖子一扬,手一翻,熟面就等在舌头上了。然后再喝茶,用茶把熟面冲下嗓子,茶的苦味和涩味大大减少。“你看你这双大手哟,天生是要人命的。”雪祁说。
胜觉补了一句:“要亲骨肉命的。”
令狐昌不吱声,给自制的土炉子里加上两根木柴,让火尽可能大一些。因为,这个瞬间他眼前又浮现出令狐近勇的那种笑,好真切。
胜觉说:“我俗姓令狐,我和他是一祖之后,他是我堂哥,刚出五服,还算亲着呢。我看他可怜,猪嫌狗不爱的,就给他出了主意,让他来三界寺劈柴扫地,下半辈子啥也别干,一门心思拜佛赎罪,劈柴扫地之余天天给佛菩萨烧香磕头。我的意思其实是找个借口,把他从马营村带出来,要不然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
“杀了亲儿子,怎么没判刑?”
胜觉说:“民不告官不纠。爹老子杀了亲儿子,谁管。不过,村里人有村里人的办法,从此没人再买他的盐巴,他的盐巴再好也没人吃,盐场开不下去,只好停工。欠他盐钱的人,也都不还了,就当没那回事。人人都不进他的家门,婚丧嫁娶跟村里人没一碗水的关系。二儿子令狐近仁结婚,村里人没一个人进来随礼。”
“二儿子果真没去当兵?”
“二丁抽一,三儿子死了,二丁剩一丁了!”
“到底是梦游还是早有谋算?”
令狐昌先笑笑,再低下头认真想了想,才说:“狗日的那个梦太真了,到现在我都分不清是真是假,有时候我觉得三儿子还活着。”
雪祁和胜觉对视了一眼。
令狐昌又说:“其实前一天的下午我带着一把菜刀去过村正家。我打算死在村正家里,不是我死,就是村正死。后来忍住了。又隔了一晚上,早上起来才知道一夜操白了头,一头黑发变成了一头白发。事情出在第三个晚上。”
雪祁看了看令狐昌的一头白发。
胜觉说:“他这个人呀,这辈子不是能人就是罪人。人人都会捞盐,他捞出的盐巴比别人香,人人都会放羊,他圈里的羊比别人肥。”
雪祁说:“你看他的手大嘛,真的能遮住天,一手遮天。”
随后雪祁也看看自己的手,小了一半。
胜觉说:“你看啥呢你看啥呢,你细皮嫩肉的,躺着就能数钱。”
雪祁盯着胜觉的手问:“那你呢?”
胜觉说:“我嘛,我有胆量做贼,没勇气扛锅,我就是吃斋念佛的命。”
雪祁问:“吃斋念佛不好吗?”
胜觉嘘出一口长气,说:“吃斋念佛,不过有些小利益罢了,夜梦正直,心无恐怖,刀箭牢狱悉皆不受,临命终时得见阿弥陀佛。”
胜觉的话让两个人全都愣在那里,愣过又一笑,愣和笑都有点尴尬。雪祁还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雪祁并不知道这寒战是怎么来的。
随后雪祁问令狐昌:“你怎么就有了打窟的想法?”
令狐昌说:“在三危山鸣沙山一带放了几年羊,天天看见千佛洞,不知不觉就有了这么个——非分之想。”令狐昌轻轻剜了胜觉一眼。
雪祁问:“怎么就是非分之想?”
胜觉说:“非分之想,是我骂他的话。”
雪祁用眼神问胜觉为什么?
胜觉不回答,狠狠盯住令狐昌,故作冰冷,其实透着亲昵。
“我想听,你为什么骂他?”
“叫令狐昌说,叫他自己说。”
令狐昌说:“我要了亲儿子的命,断了自己回家的路,天天住在千佛岩吃在千佛岩,不知不觉就有了这么一个念头,非分不非分我不管。”胜觉说:“把你还有理啦!”令狐昌说:“我当然没理,我早就想死,死是最容易的,四蹄一蹬,赴了黄泉,我死上十回八回有用吗?我转世成猪狗再来有用吗?”另外两人并没有注意到令狐昌的眼神虚了一下,三儿子的笑其时就在令狐昌对面。胜觉叹口气,仰视窟顶,说:“佛主最不缺的就是罪人!”令狐昌咬着牙说:“比我罪大的人多的是。”胜觉说:“嫌罪小了,再杀嘛,再杀几个嘛。”令狐昌硬忍着不生气,却像个被惹怒的蛤蟆,肚子一鼓一鼓。胜觉说:“这千佛岩是一道沙梁子,素面朝天,无人问津,是人是鬼可以随便出入,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开窟造像的。别看大部分窟子是历朝历代有钱有势的人开下的,可是绝不是只要有钱有势,就敢生出在千佛岩上开个窟子的想法,这千佛岩前厚厚的沙子里,藏着一道高门槛呢,看不见,肯定在,把很多心虚的人挡在了外面,唯独把他挡不住,他心狠手辣杀了自己的亲儿子,哼哼,也想开个窟,求个心安。”令狐昌捏破手中的陶罐,茶叶、柳叶和水从指缝里渐次流出。雪祁插不上话,旁观兄弟二人你来我往,语含机锋,倒也满有意思。
等冷够了场,胜觉继续说:“这千佛岩不过两三里长,开不了几个窟的。所有干过亏心事的人都来开窟造佛,十万个千佛岩都不够。”
令狐昌手一松,丢下黑色的陶罐碎片,声音软了下来:“我不是有你这个兄弟在三界寺吗?没你这个靠山我也不敢想。我的罪有多深我自己知道,你帮忙帮到底,帮我打个窟,至于能不能讨一份宽恕,由佛祖和菩萨说了算。”雪祁盯着胜觉,期待听他的回答。胜觉说:“刚才不是说了吗?千佛岩没有把门的,用不着谁同意谁不同意,只要你有钱,只要你心不虚,你就开,想开多大开多大。”令狐昌说:“我有自知之明,我开不了大窟,开个小窟不行吗?”雪祁仔细看了看身在其中的这个窟,问:“窟子已经有了,塑像画像花不了多少钱吧?”胜觉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先要请匠人,画匠塑匠泥匠木匠缺一不可,还要礼佛开光,没百十两黄金拿不下来。”令狐昌说:“钱不用愁,我攒够了。”雪祁吃惊地看看令狐昌,不相信一个羊倌仅仅靠放羊能挣够开窟子的钱。胜觉说:“他发了横财,有一块狗头金。”雪祁问:“什么是狗头金?”胜觉说:“直接从山里面挖出来的金疙瘩,天然块金,长得像狗头,所以叫狗头金。”
令狐昌说:“大儿子带回来的。”
雪祁问:“大儿子回来了?”
令狐昌说:“大儿子——狗日的说回来就回来了。”
雪祁问:“真的回来了?”
令狐昌说:“失踪十三年,贞观八年冬天,鬼一样回来了。”
雪祁问:“十三年里,人在哪儿?”
胜觉替令狐昌说:“还没学会齐步走,就匆匆上了战场,打第一仗的时候就做了西突厥的俘虏,叫突厥人带到天山以西的怛罗斯,怛罗斯有一个汉人村庄,和村子里一个突厥寡妇结了婚,生了子,学会了骟牲口。近几年西突厥和大唐成功议和,关系转好,当今皇上用金银财宝赎回来八万汉人,令狐近知是其中一个。”
雪祁说:“这事倒是听说过。”
胜觉说:“咱们的当今皇上,还真是了不起。”
雪祁说:“今上,今上是了不起。”
“今上”一词让胜觉和令狐昌微微一怔。
雪祁急忙转回刚才的话题,问令狐昌:“请好匠人了吗?”
令狐昌说:“一般匠人我还看不上。”
胜觉说:“我就明说吧,他看上你了!”
雪祁说:“我不行我不行,我初来乍到,还是个生手。”
令狐昌说:“我们看过你的画。”
雪祁问:“怎么样?”
令狐昌说:“我是狗看星星,看不出名堂,就是觉得好。”
胜觉说:“他说你是敦煌第一笔。”
雪祁心想敦煌是小地方,敦煌老大没啥用,嘴上却说:“纸上和洞里毕竟是两回事。”
胜觉说:“哎呀,你就别谦虚了。”
雪祁说:“我还真不是谦虚。”
胜觉说:“你的游丝描和铁线描天下无双,很了不起。”
雪祁拱了拱脊背,说:“哇,行家呀!”
令狐昌说:“先生如果同意,咱们马上就开工。”
胜觉说:“放屁添不了多大的风,不过我也打算出点血,颜料的钱算在我账上。敦煌最好的红颜料,是湖南货。产自吐火罗的青金石比金子还贵。祁连山出产的石绿和云母最便宜。咱们敦煌制作颜料的水平很高,市面上有配好的各种颜料。有些颜料用不着掏钱,自己可以配。宕泉河底的细泥加上胶水就是土黄色。刷墙用的红土加上胶水就是红色。另外还有我们当地的鬼子蓝鬼子绿,是不错的蓝色和绿色。”
雪祁问:“有树胶吗?”
胜觉说:“桃胶梨胶,要多少有多少。”
雪祁说:“看来是万事俱备呀。”
胜觉说:“说干就干,先得在三界寺诵几天经,请个日子。”
令狐昌说:“你出个价吧。”
雪祁说:“我是个新手嘛,你看着给。”
胜觉说:“他有钱,让他花。”
令狐昌说:“不够了我回家卖院子。”
三个人碰完茶,走出窟子,才发现外面在下雨,这是雪祁在敦煌见到的第一场雨,霏霏细雨,很难把沙漠打湿。胜觉看着令狐昌说:“今年第一场雨,真是好兆头啊。”令狐昌说:“你看菩萨发话了,同意我打窟。”雪祁站在雨中,伸长双臂,仰起头,张大嘴,饮着雨水,心想,看来只需要一场小雨,凡俗就会成为大美。
他们移步来到前方的三界寺,来到方丈室,仔细求教方丈,和方丈一同敲定了诵经、吉日、形制、内涵、开销、材料、帮工等问题。
雪祁骑着马冒雨回到沙州城,经过霍去病街,拐进李广街,看见前面有个挑担子的人,走路的样子很像贼疙瘩,走近一看,果然是他。
雪祁问:“贼疙瘩,挑着啥好东西?”
贼疙瘩说:“不是好东西,是白土,给你垫马圈的。”
“好我的贼疙瘩,不是吧?”
“进城的时候顺便挑了一担土,反正担子也是空的。”
“哎哟,那就太劳驾你了。”
雪祁跃下马来,瞪大眼睛看着浑身湿透的贼疙瘩。他不敢相信,如此雨天,这个小伙子挑着一担土要去给一个刚刚认识的人垫马圈?
他陪着贼疙瘩走到家门口。
他打开门,让贼疙瘩先进。
贼疙瘩熟门熟路,尽可能从边上绕过去,大概不忍心踩烂雨后的院子,放下担子后,再急忙回来从他手中接过缰绳,解下马鞍和笼头。
他进屋后,立即准备熬罐罐茶。火着起来之后他来到偏院,看见马圈地上已经铺了一层细土,平平展展,蚂蚁走过去都能留下脚印。
他笑着问:“你在绣花呀?”
贼疙瘩说:“毕竟是阿尔金长行马。”
他说:“阿尔金长行马,还不是一匹马吗?”
贼疙瘩说:“我说个实话,你老人家根本就不会养马嘛。”
他一愣,笑着问:“何以见得?”
贼疙瘩说:“它是马,不是产婆子,你竟然顿顿给它喂小麦。”
他心虚了,问:“小麦不好吗?”
贼疙瘩说:“马是牲口,牲口天生要吃草的,小麦不错,代替不了草。”
他脸红了,说:“这样呀?”
贼疙瘩说:“粮食和草料要搭着吃,对马来说,最好的粮食也不是小麦。”
他问:“不是小麦,是什么?”
贼疙瘩说:“是豌豆。俗话说,牛吃豌豆没劲,问马,马不信。牛吃豌豆就不好,马呢,不能没有豌豆。另外还要看时辰,马的晚料最好是豌豆。一晚上,刚好可以长膘,可以蓄力。马的性子凉,刚干完活,出了一身汗,不能直接饮水,最好把麦草用水喷湿,加上麦麸,搅拌均匀,等肚子吃饱后,再饮水。最好的草料一是苜蓿,二是谷秆,三是青稞秆,四是麦草。一年四季都少不了苜蓿。冬天要喂干苜蓿。把青苜蓿割倒再阴干,就是干苜蓿。马光吃嫩草不行,还要吃硬饲料,吃了硬饲料才有劲,才不容易饿,才跑得动。尤其是阿尔金长行马。豌豆是细饲料里面最硬的,每天最少要吃一顿。”
他问:“养马也有这么多学问?”
贼疙瘩说:“你写字画画厉害,养马嘛,可能不如我。”
他说:“那我雇你养马好不好?”
贼疙瘩问:“说话算数?”
他说:“如果你愿意,从明天就开始。”
贼疙瘩说:“一言为定!”
第三天早晨,雨还在下。春雨贵如油,整个敦煌都是蒙恩的样子。甘泉水开了,河水带着祁连山顶的清寒和静气,成为人人能感受到的一份赏赐,让敦煌成为真正意义的伽蓝之地。雪祁的院子里同样生机盎然,杏花半开,梨花含苞,墙缝里挤出绿绿的草尖,麻雀的叽喳声像吃了糖似的,燕子的数量好像比平常多了几倍,几十只大燕子飞来飞去,故意在雨中闹着玩,声音清亮,透着喜悦,窗格上站着一排还没学会飞的小燕子,雪祁仔细数了一下,共有十三只,全都探头探脑的,想飞又没胆量飞。
雪祁想,这样的雨连续下了几天,纸应该变润了。敦煌太干燥,纸时常也是干干的,笔墨落在纸面上就缺少滋润感,手感也欠一点。所以雪祁一时很想铺开纸试试,喝过茶吃过干粮,准备临几遍褚摹《兰亭序》,再去千佛洞。一遍还没临完,有人敲门。雪祁不去理会,敲门声变得更大了。打开门,看见两个人,贼疙瘩和汜丑儿。汜丑儿作揖说:“雪祁先生,下雨天,把你打扰了。”雪祁抱拳还揖,心里在想,汜丑儿这个人身上有种无形的气度,眼睛里似乎有大城府,开羊肉店真是委屈了。
进了堂屋,雪祁还是请二人上炕喝茶,汜丑儿没有推辞,脱了鞋,缓缓上炕,坐在靠近窗户的那一面,用手使了很大劲才让双腿盘起来,样子明显有些别扭。贼疙瘩从雪祁手中抢过铜火盆,已经有些家里人的味道。雪祁也便依了他,自己上了炕,坐在汜丑儿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小炕桌。汜丑儿做出不敢和雪祁平起平坐的样子,指着敦煌人所说的上岗子,说:“你坐这儿,你坐这儿。”雪祁坚持不挪窝,说:“一样一样。”有汜丑儿在,贼疙瘩乖得很,除了给炕上的两个人炖茶斟茶,低眉顺眼,一句话都不说。汜丑儿和雪祁随便拉着家常,说了几句就提到了雪祁想请贼疙瘩养马的事,汜丑儿说:“我看你这儿缺个跑腿的,干脆把贼疙瘩给你留下。”雪祁说:“哎哟,那就有点夺人之美了。”汜丑儿说:“贼疙瘩这娃手脚勤快,脑子也灵活,嘴乖得很,也紧得很,不乱说话,是个好帮手。”汜丑儿特别看了贼疙瘩一眼,贼疙瘩抿嘴一笑。雪祁心里在犹豫,一方面认为贼疙瘩这个人挺不错的,自己也的确需要一个帮手,一方面又觉得对方过于主动,似乎有点蹊跷。汜丑儿说:“我问过贼疙瘩,他本人也愿意。”雪祁说:“那我就沾光了。”贼疙瘩摸一把脑门说:“这话贼疙瘩可当不起,我本来是个要饭的,多亏两位先生看得起,以后只有好好当牛做马。”汜丑儿看着雪祁说:“贼疙瘩到你这边,以后咱们算是儿女亲家。”雪祁笑着说:“儿女亲家,那多好啊。”汜丑儿问:“要不要立个契约?”雪祁说:“契约就免了吧,你说呢贼疙瘩?”贼疙瘩抬头看看汜丑儿,红着脸说:“还是立一个吧。”
汜丑儿从衣兜里摸出写好的契约。
雪祁细细看了看,内容如下:
有昔年价买家人贼疙瘩,服侍善勤,甚为效力,虽有不忍,仍依本人之愿,割爱卖与沙州雪祁,价银五十两,恐后争竞无凭,立此存照。
雪祁说:“好啊好啊,就这么定了。”
之后,雪祁和汜丑儿都签了字。一式两份,各持一份。雪祁下炕,去了趟厢房,回来时手上提着一布袋银子,轻轻放在汜丑儿面前。
“你数数吧。”
“不必了不必了。”
又聊了几句,汜丑儿告辞。
雪祁和贼疙瘩把汜丑儿送到门外,看着大个子的汜丑儿渐渐走远。雪祁和贼疙瘩默默回到院里,贼疙瘩立即跪下来,说:“先生在上,受小人一拜!”雪祁问:“贼疙瘩,汜丑儿为什么愿意把你卖给我?”贼疙瘩说:“我也不知道,我只说帮你养马,没说别的。”雪祁问:“他不想要你了吗?”贼疙瘩说:“应该不是,我是吃舍饭的人,只知道埋头干活,人家对我也不错,从来没伤过脸。”雪祁问:“那你愿意来我这儿吗?”贼疙瘩说:“愿意,一百个愿意。”雪祁说:“那好吧,你就好好跟着我干,我这儿也需要一个帮忙的。”贼疙瘩说:“只是我这么个人,值不了五十两银子。”雪祁说:“五十两银子有啥了不得的?”贼疙瘩说:“我这么个人,不值那么多钱。”雪祁说:“没事没事,芝麻小钱,一张画的钱。”贼疙瘩说:“我打死也想不到,汜大人要五十两银子。”雪祁说:“起来吧起来吧,才五十两银子,我赚了。”贼疙瘩一直跪着不起来,说:“牙行也没这个价嘛,我这么个人,最多十两银子。”雪祁进过敦煌的牙行,倒是了解行情,贼疙瘩说得没错,十两银子可以随便挑选,男男女女都有,但他还是喜欢贼娃子,所以说:“快起来吧,以后好好跟着我干就行。”贼疙瘩仍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雪祁问:“贼疙瘩,你想住厢房还是高房子?”贼疙瘩说:“我还是住草棚吧。”雪祁说:“那不行,住草棚肯定不行,又不是没房子住,那就住高房子,你快去打扫一下。”贼疙瘩就起身跑步去了高房子。
随后又回来,把铜火盆端出去,蹲在院拐角,准备把铜火盆擦亮,他早就看出它有点脏了。红铜的火盆应该红亮红亮的,应该能当镜子用才对。上上下下都擦亮后,红铜的本色就露出来,照得他心里热热的,再端回去,说:
“先生你看,这才是铜火盆嘛。”
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下,两口大铁锅迅速被支起来,灶洞里是胡杨木的老桩枯枝,火力猛,很耐烧,烟也不大。一锅是羊肉,一锅是猪肉,胡杨木的硬火连续催上几次,两种肉香合成一种陌生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树上有两个大大的喜鹊窝,十几只喜鹊最先闻到了肉香,叽叽喳喳,叫得很欢,把枝子压得晃晃悠悠。
村里有个年轻人,躺在自家炕上,据说瘫痪了很多年,屎尿都要人帮忙。吐谷浑人并没有忘记他,打算最后再处理他。意外的是,那个年轻人自己走过来了。闻到肉味,他不由自主下了炕,双脚一挨地,竟然站住了,甚至能走了,他摇摇晃晃走出院子,顺手捡起院门外的一根棍子,拄着棍子走出村庄,走向悬湖。
所有还活着的村民们都惊呆了。
慕容豆迎过去,问:“喂,你不是瘫了吗?”
年轻人说:“是呀,瘫了五年了。”
“怎么突然就能走了?”
年轻人咽了口唾沫,笑着说:“可能是闻着肉味了吧!”
慕容豆也笑笑,问:“你叫啥名字?”
“我呀,我叫汜耕旺。”
“汜耕旺,你没说假话吧?瘫痪几年的人突然会走路了?”
“死到临头,说假话有啥用。”
“你怎么知道死到临头了?”
“很奇怪,我闻到肉味里有我后半生的味道。”
慕容豆一愣,问:“真的吗?”
汜耕旺说:“真的,骗你不是人,是杂碎。”
“那你怎么不偷偷跑掉?”
“我知道滚石拦不住,阎王挡不住。”
“那你想不想死?”
“想不想死,由得了我吗?”
“假如让你自己选择呢?”
“让我自己选择,我就选择活着,看看你们这些土匪到底要耍啥花样。”
“你弄错了,我们不是土匪。”
“北有马鬃山南有祁连山,都是土匪窝。”
“马鬃山祁连山的土匪都是你们汉人,我们不是,我们是吐谷浑人。”
“吐浑吐浑,不是土匪,胜似土匪。”
“你是念书人?”
“我瘫在炕上几年没事干,看过几本书。”
“好啊,我喜欢念书人。”
“那,能不能赏给我半碗肉吃?”
“刚煮上,还没烂。”
“我牙口好,咬得动。”
“先给你一碗肉汤吧。”
“肉汤也好啊。”
马上就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端给汜耕旺,奶白色的肉汤里飘着诱人的葱花和芫荽,所有人的喉咙都在动,连吐谷浑人都咽着唾沫。汜耕旺拄着棍子缓缓坐在地上,然后放倒棍子,端上碗,先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声音很响,喝完第三口,就把碗放在地上,擦擦嘴,仰头看着慕容豆,整个脸色由白变红。
“怎么,不香吗?”
“我一个人喝,不好意思。”
“好吧,你的面子大,给大家一人来一碗。”
“那就谢谢啦。”
慕容豆派儿子慕容风带着几个吐谷浑人回村里取碗。有两个天水村男人站起来也要回村子,被吐谷浑人挡住了。其中一个人死命抗拒,和两个吐谷浑人扭打一番,竟然成功逃脱,但没跑几步,就中箭了。一箭射中他的胸部,踉跄着向前倒去,一动不动。几个女人娃娃立即吓得号啕大哭,一个老人甚至昏死了过去。
接下来气氛变得有点不可收拾了,喜鹊和青蛙全都发出怪异的叫声,蜻蜓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沙扑扑也一下子变多了,沙枣花即将败掉的香味随着从祁连山那边刮来的夏风起起伏伏,天气突然很燥热,好像此刻才刚刚热起来。热得人们都没口水可咽了。村民们原本安安静静,默默无语,相互不看对方的眼睛,此刻却明显骚动起来,有人在抬头祈求苍天,嘴里念念有词,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群起反抗的迹象。吐谷浑人的神经立即绷紧了,人人手中的刀箭梭镖都准备好对付突发的混乱。
汜耕旺看清自己的父母、老婆和孩子都还在,一个不少,孩子手上还捏着半块油饼,他快速考虑自己接下来能做些什么?一时没有主意,只好硬着头皮用平常语气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呀,有油饼吃,有肉汤喝,等一等还有肉,大家能不能高兴一点?”汜耕旺的镇定的确有些示范作用,人们重新安定下来,寄期望于汜耕旺——既然他瘫痪几年,突然能走路了,那么他很可能也有办法把大家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为了以势压人,吐谷浑人把那个中箭的死者拖过来,从脖子上拴了绳子,挂在核桃树后面一棵老榆树的树枝上,像一个吊死的人,在风里摇摇摆摆。不过箭仍然留在那人身上,后背射进去,前胸露出来,血从两边缓缓流下来。
不久,吐谷浑人抬来了两大筐碗。
吐谷浑人要求村民原地等候。
一碗一碗肉汤由吐谷浑人用盘子端过来,递到村民手上。
大部分村民立即焦急地喝起来。
也有个别人不喝,把碗放在地上,只是咽着唾沫。
汜丑儿的老婆足娘就是不喝的一个。
没人知道慕容豆一直用余光注意观察着足娘,她没喝肉汤,先前也没吃油饼和馍馍。不过她并没有干涉她的几个孩子吃东西喝肉汤。
村民们开始端起碗喝肉汤的时候,那种饥民才有的吃相让慕容豆心里很难受,不忍多看,他便带上两个手下去检查各处的岗哨。村子的所有出入口都安排了哨兵,只许进,不许出。进来的人,不管是不是天水村人,超过十岁的男人,要求当即砍头。绳从细处断,他担心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尤其是靠近粟特村的那个出入口。如果天水村这边的事情惊动了河那边的粟特村,事情就不好收拾了。还好,没出意外。只有一个货郎,脑袋已经搬家了,担子里的针头线脑、糖糖果果显出孤单无依的味道。
这么转了一圈,慕容豆脑子里有了个新想法:他原本打算让杀人过程尽可能隐蔽,尽可能不着痕迹,像汉人做事那样,但是刚才那个一边杀人一边记录的办法还是太麻烦,太费时间,再加上事情已经不可掩饰,汉人已经看清了一切。另外也要防止被粟特村察觉,所以接下来只好不再讲究了,得赶在天黑前结束任务。
这时候两锅肉也差不多能吃了。
慕容豆下令,给每一个汉人舀半碗肉。
趁汉人吃肉的时间,他带上十个吐谷浑人去悬湖东侧的沙地里挖坑。他给大家解释,挖一个大坑,然后把剩下的男人一齐埋进坑里。
悬湖那边的工作很顺利,女人和孩子也都回了家,家家户户还按人口分到了数量不等的粮食,麦子、糜子、谷子、青稞,样样分到一些。
悬湖边燃起了一大堆胡杨木的篝火,照亮了半个夜空。南边的祁连山突然变近了,也变高了,山顶的积雪就像被看不见的大手托在半空中,静止不动。火的亮红色和那一抹飘浮的缟素相呼应,令夜色中幻象丛生,鬼影幢幢。
事先说好所有的吐谷浑人前三个晚上不许睡觉,必须待在外面,随时处在警戒状态。吃饱肚子的贼疙瘩领到一个任务,和两个吐谷浑人守在附近的山洞里,照顾几十匹马。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把刀箭梭镖藏进村子东头一口深井里,再用石盖盖住,三五年后可能才用得着。不过,暂时还得留在手上,以备不测。
一轮上弦月刚好停在这伙人的头顶,照着身后的悬湖和前方的天水村,照着无边无际的戈壁大滩,白天的喧嚣已经寂灭,替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紧张和不安。不知别人是否感觉到了,身为头目的慕容豆,心里其实很不踏实。
“酒还有吗?”慕容豆问。
有人端来秫秫酒,满满一碗酒,慕容豆一仰头,一口气喝光,又要了一碗。他需要用酒壮壮胆。实际上从傍晚开始他就开始怕了,看来他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他怕很多东西,除了怕事情败露,更怕他们这伙吐谷浑人过不惯汉人的生活。在祁连山南麓,他们过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数百年来,他们幕天席地,横行天下,来无踪去无影,实在到了紧要三关的时刻,瞅准机会劫一次挖矿的金客子,就算劫到一疙瘩狗头金,也比汉人辛辛苦苦种几年地强,即使杀人如麻,也没啥了不起,缰绳一抖,纵马千里,一切都能在一瞬间抛在脑后。而现在,他们却要下决心成为汉人,过汉人的生活,守着头顶这么一方小天空,面朝黄土,精耕细作,嘴里念叨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崇尚读书,讲究礼义,求神拜佛,随遇而安,好不容易才熬出一两个读书人,美其名曰:耕读人家。
慕容豆久久地盯着南边那些东倒西歪的老房子,继续想象着汉人的生活。祁连山南麓也有不少汉人,他们只要有那么几间土房子,只要有几十亩薄地,就可以安安生生过上一辈子。他们有一整套过日子的方法,比如“长三月,寡四月,不紧不慢的五六月”——每年的三月四月五月六月,这几个月是一年中最青黄不接的时候,旧粮越来越少,新粮刚结上穗,可望而不可即,而且这个阶段正好昼长夜短,于是农民们的日子就难熬了,所谓生活,就真的是“过日子”。会过日子,是一种本事,首先是女人需要掌握的本事。“男人是耙耙儿,女人是匣匣儿,不怕耙耙儿没齿子,就怕匣匣儿没底子”,说的就是女人的重要性,会过日子的女人像匣匣儿,经管着家里的箱箱柜柜,有粮的日子当无粮的日子过,无粮的时候一样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算野菜杂粮,要保证顿顿都有,每一张嘴要有饭吃,长流水,不断炊。“宁可天天挨饿,不叫一日断炊”,能做到这一点,就算是会持家会过日子的女人。女人的最大本事是会持家,会过日子,女人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就表现在这儿。汉人也许一辈子都出不了一趟远门,但他们安分守己,听天由命,不杀人,不抢人,还要时不时地赎罪悔过。汉人建个驴圈猪圈,都要请阴阳先生看日子。只要“动土”,就要看日子。每年夏秋之交,用碌碡、卧碌碡,都要杀羊祭一祭。碌碡用完,该休息了,所以叫“卧碌碡”。村村有神庙,家家有祠堂,这还不够,还要建一座千佛洞在旁边,不出一分钱,已是供养人。慕容豆接着想:可是,汉人,你的确又不能轻视他们。孔子老子庄子是汉人。王羲之王献之张芝索靖是汉人。张芝索靖还是敦煌人。“四书”“五经”《诗经》《楚辞》是汉人写的。大汉大隋大唐是汉人建的。吐谷浑的官制和文化是向汉人学来的。别看汉人平时松松垮垮腰来腿不来的,一旦成为军队就不得了,非常善于利用严密组织和完备体系来克敌制胜。
这时村庄那边传来了哭声。一个极其苍老的女人的哭声,哀伤多于仇怨,拖得很长很长,很像葬礼上常见的那种哭,带着惯有的腔调,来自村东头偏北的地方,汜丑儿家就在那一带。随即村西头的一个女人也哭起来。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她可能一直想哭,但只好憋着,因为有人带头哭,自己才敢哭。这是更揪心更令人不安的一种哭。一老一少,两个哭声相互有所干扰,这个哭,那个就停一停,那个哭,这个就停一停,有时两个声音又会缠绕在一起,各自的节奏都有点乱,便不约而同地降低了声音。
这样的哭声也令慕容豆心里发慌。
不过他的心事仍在继续:其实吐谷浑人这一次的行动,就有向汉人学习的决心。首先要学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话是汉人孙武说出来的,这事只有汉人才能做得出来。其次是学习汉人使用时间,他认为汉人是一个最知道时间奥秘的民族,他们深藏不露,运筹帷幄,有时宁愿等待,宁愿忍耐,宁愿牺牲,最后取胜的还是他们。时间帮了汉人很多忙,时间好像是汉人的私有产品,总是不声不响地站在汉人一边。这一次他们也想试试,消失在汉人村庄,看看五年后十年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再次是学习汉人的仁义,汉人土匪有三不杀原则:女人不杀,僧人不杀,娃娃不杀,眼下他们就是这么做的。最后是学习汉人的精打细算,这次行动到目前为止都是以精打细算为原则的。
不久两个哭声渐渐变小,终于停了。
天亮后听说有两个女人服毒自尽。其中一个正是半夜最先哭泣的女人,汜丑儿的娘老子。吐谷浑人有预计,大部分娘老子念及孩子,会选择活下去。女人是为孩子活的。娘老子还活着,娃娃们就有靠山。这样的例子他们见得多了。
慕容豆迟迟没有正式成为汜丑儿。他明白,这事说不难,也很难,不可草率。首先,汜丑儿的老婆足娘怀着孕,已经略略出怀了,肚皮上的事肯定不能做;其次,足娘显然是一个心里有数的女人,温和的目光里暗藏着一股子烈气,虽然没寻短见,但已经连续绝食两天,挺着大肚子不吃不喝。慕容豆亲自炒了一大锅羊肉臊子,面也是他亲手扯的,然后派儿子慕容风端过去,跪在她面前,她眼皮都不抬一下。她的几个儿女,再再、屯屯和龙龙跪在她面前劝她也没用。小儿子龙龙说,全村人一起吃肉的那天妈妈也是没吃一口东西。这说明,足娘肯定是会过日子的女人,平时没怎么挨过饿。她家条件肯定也是村里最好的,有汜文胜在姑臧做事,又有三界寺的智忍花从庙里借粮食。
连续几天,慕容豆和儿子慕容风都睡在院门外搭起的临时帐篷里。这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谦虚的方法。其实吐谷浑人更喜欢睡帐篷,他们觉得再好的宫殿也比不上一顶毡房。但一直住在帐篷里,慕容豆就没办法成为汜丑儿。
特别动了两三天脑子,慕容豆突然想起一句话,他估计,足娘听了这句话,就一定不再绝食,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的。他信心十足地来到足娘身边,看一眼足娘还不算明显的肚子,说:“我想,你们天水村这个仇肯定是要报的,你们汉人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不是人人都能报仇的,那个能报仇的人,可能还没生下呢!”足娘马上就听懂了,给慕容豆翻去一个大大的白眼。
慕容豆想起自己是如何作弊的,他看见汜丑儿身边的女人有一张好看的圆月脸,正如多年前见过的一张女供养人的脸,比对面墙上的佛像更生动,更接近肉身,笑里面带着少量的妖气,嘴角好像含着一朵粉色莲花。他不懂画,但他当时猜想画匠画人比画神更放松,所以才显出了大手笔。另外供养人通常实有其人,是照着地上的一个大活人画上去的,所以更逼真传神。这几天慕容豆一直在暗暗观察她,他知道她虽然恨得牙根发痒,但毕竟没有走极端,没有喝药寻死什么的,她肯定想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得活下去。她那张脸,因为绝食几天而有些憔悴,土灰色越来越重,但她显然洗过脸,一丝不苟地盘过头。她把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像个佛堂。即便不是她亲自动手的,也一定是她要求娃娃们做的。
又隔了一天,足娘果然开始吃饭喝水了。“那个能报仇的人,可能还没生下呢!”慕容豆心里窃喜,知道他这句话起作用了。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把一切放在心里。他打算和她磨时间,比耐心,用汉人的办法对付汉人。
同一天,对岸的粟特村来了二三十个男人,全都光着脚,裤腿上卷,手上提着锄头、铁锹、斧头等农具,在村东头耀武扬威,气焰很盛。原来,近两天,粟特村的麦田和苞谷地里留下了很多个马蹄印,他们是来讨说法的。
天水村和粟特村,单从名字就知道各自的来历。一个来自陕西北端,一个来自葱岭西边。都是远道而来的外来户,在此处苟且偷生。东岸的天水村离甘泉水距离较远,有两三里路,西岸的粟特村则几乎紧挨着甘泉水。河这边有高大的胡杨树和柳树,人在村里几乎看不到河水,只能通过胡杨和柳树的曲折想象河水的走向。另一侧,粟特村的教堂和房屋隐约可见,村里也是树木扶疏,有很多树是百年老树,说明粟特人的祖先来得更早,从葱岭以西来到敦煌,找到这片小绿洲后就开始定居下来了。
粟特村种的粮食和天水村相似,村子西边的大片耕地里,小麦、苞谷、洋芋竞相生长。耕地的外面同样是没完没了的沙漠和戈壁。
同饮一河水的两个村子不知从哪一代开始结下了怨仇,长期不睦,代代延续,每隔几年都会发生一次冲突,甚至械斗。㞗长毛短的事情都可能引起一场大规模械斗,天水村人每次都是忍气吞声的一方,对方实在欺人太甚了才会勉强应战,如果闹到用拳头说话拿刀子讲理的地步,天水村人也不是好惹的,因为天水村多有策略家,善于合纵连横,总能后来者居上,以哀兵姿态和最低水平的一些谋略赢得先机,假如闹出几条人命,往往是对方两三条自己一两条。有人统计过,没有哪一次械斗不出一两条人命。好像出人命才是械斗的真正目的,只是从来没人把这个秘密说破。一开始总是先讲道理,双方最能说的几个人站出来,先斗嘴皮子,唾沫横飞,把辞令的作用发挥到极致,直到文的不行了,只好动武,只好拳脚相加,于是有人伤了,有人一命呜呼。死上一两个人,不管死者出自哪一方,两边的人一下子就安心了。而且长期以来有一个不约而同的习惯,死了人绝不报官,死多死少都不报官,各自抬回去私下处理。可能和双方都是远道而来寄居他乡的境况有关。有人死了之后,双方都觉得短了精神,输对方一口气,需要卧薪尝胆,安静一些日子,等下一次再择机补回来。奇怪的是,这一次期待中的下一次械斗连续三年都没有发生,这是很少见的情况,肯定因为近两年旱灾严重,两边的人都饿着肚子,朝不保夕,没气力寻衅滋事。饥饿让所有人变得何其相似,心里的仇恨早就烟消云散。灾年的天水村人和粟特村人就像一母所生,都怀着深重而沉默的感情,轻易就能做到听天由命,忍耐一切。他们的眼睛软弱而明亮,正如他们的骆驼、他们的牛和马,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等候情况好转。
吐谷浑人意识到这是取得天水村女人信任的天赐良机,个个跃跃欲试,要求拍马应战。慕容豆斜眼看了看粟特村那伙人,说:“蚂蚁穿皮鞋,装啥大牲口。用不着兴师动众,慕容风你自己挑五六个人,去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五六个蒙面的吐谷浑人对付二三十个蛮横农夫,一交手就见出高下,没打几个回合粟特村的男人就败退回去了。只是双方并没有死人。
天水村人预料事情还没结束。
隔了一天,果然来了两个粟特村男人,一老一少,年轻人一手提着一布袋豌豆,一手牵着一匹白色的母马,母马的整个尾巴用红布缠起来,再向上翘起。豌豆是敦煌人求配种的规定礼当,吐谷浑人不懂,但母马的尾巴用红布缠着,还翘起来,就不难猜出来意了。加上两个粟特村人态度谦卑,远远就能看出不是来闹事的。老者戴着尖顶窄边礼帽,肥胖的身体缓缓移动,鹰钩鼻子略略下垂,满脸胡一片花白。
老者脱下礼帽,弓腰说:
“我们今日不是来闹事的,我们想讲和,没有揉不开的疙瘩,没有解不了的冤仇,粟特村和天水村不能再水火不容了,我们建议从今日开始尽弃前嫌,和平共处,你们如果愿意,就劳驾你们的种马给我们这匹母马配个种。”
年轻人笑而不语。
两个粟特村人被带到慕容豆面前。
慕容豆心里有谱,冷冷地说:“我们没有种马。”
牵着马提着布袋的年轻人说:“前两天我们见识过你们的马了,个个膘肥体壮,神采不凡,在我们的印象中,天水村以前没什么好马。”
慕容豆马上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那个老汉也说:“这两年遇上荒年,天水村和我们一样,都吃不饱肚子,人乏马困的,可是前几天的那几匹马,怎么个个都膘肥体壮?”
没等慕容豆说话,老汉又问:“还有天水村男人没一个我们认识的,天水村男人哪儿去了?前天打架的那几个人,为啥全都蒙着面?”
慕容豆笑了,问:“你们啥意思?”
老汉说:“我们的意思很简单,只求配种。”
慕容豆已经清楚事情躲不过,粟特村人显然看穿了一切,接下来一定会揪住不放,大做文章,恶人还得恶人治,吐谷浑人必须豁出去。“请人配种可以,请马配种不行。”慕容豆说出这话,心里就知道更多的人头要落地了。
“那好吧,咱们走着瞧。”
两个粟特村男人昂着头傲然离开。
母马的红色尾巴仍然翘向高处,一摇一晃。
吐谷浑人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把粟特村变成第二个天水村。慕容豆本人没有出面,还是把任务交给了十五岁的儿子慕容风。当天晚上慕容风便带领半数吐谷浑男人杀进粟特村,天亮前粟特村十岁以上的男人全部人头落地。
于是又有了《粟特村人户录》。
一千四百多年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六月二十六日,道士王圆箓率人清理洞窟时,意外发现了藏经洞。洞内藏有各类文书五万余件,内容涉及佛、道、儒的经典和经书,以及大量史籍、账册、契据、状牒、信札、历书、诗词、小说、民间文学等等。除了汉文,另有藏文、梵文、于阗文、龟兹文、回鹘文、突厥文、粟特文等,数量以汉文为最,藏文次之。文献中的纪年最早为苻坚“甘露二年”(360年),最晚是南宋庆元二年(1196年),历经十六国、北魏、隋、唐、宋,延续了8个多世纪。这些文献中就有《粟特村人户录》。
2007年,本书作者陈继明曾在大英博物馆看到过它们。在所有的敦煌文书中,一份出自吐谷浑人之手的《粟特村人户录》最不起眼,也最难被破解。这部小说中的部分内容便是笔者演绎的结果。我是一个擅长虚构的作家,又是一个敦煌学和吐谷浑史的业余爱好者。我会搜集关于敦煌学和吐谷浑史的任何资料。
王圆箓偶然发现藏经洞的时间如果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对后来的“敦煌学”的形成和面貌会构成什么样的改变?我们很难推测。
事实上,光绪二十六年以及接下来的半百年时间,正是中国多灾多难国力衰微的年代,一些外国探险家在这个时候发现了敦煌,他们嗅觉灵敏,乘虚而入,把太多藏经洞珍宝据为己有:1905年,俄国人勃奥鲁切夫首先抵达敦煌,盗走了第一批文物,数目不详。1907年,英国人斯坦因在莫高窟谋划了三个月,终于成功从王圆箓手中掠去文物二十四箱,共计万余卷六朝至宋代经卷,五百多幅佛像和绢画。1908年夏天,法国人伯希和从王圆箓手上换取六千卷剩余文物,装车运离。1911年的冬天,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在敦煌盘桓了四个多月,成功从王圆箓手中骗走五百卷文书、两尊彩塑。1914年,尝到甜头的斯坦因第二次来到敦煌,从王圆箓手上又一次拿走经卷六百卷。
这些中国文物公然在伦敦、巴黎、新德里等地隆重展出,引起了巨大轰动,“敦煌学”由此产生,并成为一门经久不衰的世界性显学。
我对敦煌学的爱好仅因为我是甘肃天水人,天水有麦积山石窟,爱屋及乌,如此而已。我对吐谷浑史的爱好和一个名叫慕思明的同事有关。
1984年,我从宁夏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宁夏南部山区的泾源县中学工作。这所学校有一个年轻老师叫慕思明,我和他因为都喜欢文学而成为好朋友。或许还因为我们的名字里都有“明”这个字。慕思明是甘肃环县人,离宁夏泾源县不算远,不过二三百里。他说,慕这个姓是慕容的简称,如果叫全了,他的名字应该是慕容思明。我说,慕容这个姓好听。我后来就经常叫他慕容。他还说,他是吐谷浑后人,有族谱为证,他们以末代可汗诺曷钵为始祖,至今传了六十几辈人。他老家所在的那个乡名叫木钵乡,他认为“木钵”即“慕钵”,“慕钵”应该是“慕容诺曷钵”的缩写。现在,在木钵乡,姓慕的人不超过三千人,他们在一切方面都和汉族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实际上早就被称作汉族。总之,通过慕思明老师,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曾有吐谷浑这样一个民族和国家。
关于吐谷浑的知识主要来自慕思明:
吐谷浑是鲜卑人的一支。鲜卑人的祖先据说是黄帝的次子昌意。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昌意受封北土,昌意最小的儿子分封到更北方,那里有大山名为鲜卑山,昌意小儿子的部属从此被称作鲜卑人。鲜卑山即今天的大兴安岭。
吐谷浑是鲜卑人中迁入西北的一支。
吐谷浑本来是人名,有弟兄二人,弟弟叫若洛廆。吐谷浑是庶出。他们的父亲涉归死后,嫡子若洛廆继承大部分家产和权利。于是,吐谷浑率众离开故地,先到阴山。二十多年之后,进一步南迁,到了陇山一带。由于陇山之畔是农业区,不适合游牧生活,于是他们继续往西南方向迁徙,就到了今天的青海、西藏、甘肃、宁夏交界的狭长地带,并终于定居下来。这一带几乎是中国的半壁江山,蒙古高原以南,西藏高原以北,西至中亚,东接中原,地域十分辽阔,而且藏着一条古老的路:吐谷浑道。
吐谷浑的孙子叶延正式建立政权,为了纪念祖父,以祖父的名字“吐谷浑”为国名、族名和姓氏。中国历史上,从此便有了吐谷浑这样一个国家、民族和姓氏。吐谷浑的官制,大部分仿照了中原政权,比如官名有长史、司马、将军、仆射、尚书、郎中等等,刑律则比较简单,比如,吐谷浑人是马上民族,特别爱马,所以盗马和杀人同罪,要被处以极刑,行刑的方式是:用毡蒙住罪人的头,然后站在高处用石头猛击头部。其余的罪可以用银两、牲畜或其他物品赎罪,也可以加上数量不等的杖刑。
我还记得,慕思明用玩笑口气介绍过吐谷浑人对待性的态度。他说,吐谷浑人学了很多汉人的东西,但是汉人有两样东西,吐谷浑人拒绝学习,一是不设史官,不记录自己的历史,没有《今上实录》那样的书,他们说不清理由,用不着多想,只是觉得没必要把可汗每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二是吐谷浑人崇拜男性和生殖,同样用不着多想,用不着争论,引入了不少汉人的官制,但史官宦官除外,也没宫刑。男人从小会接受专门的生理训练,驭女术是男人的必修课。另有妻母妻嫂传统,父兄过世之后,妻室由儿子或弟弟优先继承。母亲指庶母。在吐谷浑人看来,男女交合首先是一种技术。民间流行着一本书:《退浑男女交合之道》,退浑,可能是汉人对吐谷浑的污称,在吐谷浑未被消灭之前就有了。男女交合之道,在这本书中被详细讨论和介绍,像一本科普书。也有可能受密宗影响,视男女交合为“合气”的一种途径。慕思明认为密宗是从吐蕃传到吐谷浑的。吐谷浑到了西域之后,开始信佛教。我并没有见过这本书,慕思明很神秘,我估计他可能有这本书,但秘不示人。不过,他经常会不由自主吹嘘他在那方面的能力。他说,如果他愿意,可以一次干两三个小时。他说,他可以把精子缩回去,他称之为缩精术。他只讲过一个比较容易的办法,因为很生动,我今天还记得。他说,在地里铺上麦草,铺上三层,每层之间浇上米汤,蛐蟮闻见米汤的味道,就从土里钻出来,朝麦草顶上爬,吸进米汤,吐出土,一而再,再而三,到最后就是一肚子米汤。把麦草提起来一抖,饱成一根根的蛐蟮就哗啦啦掉下来。把这样的蛐蟮放进醋里,酸上几天就可以吃了。吃上十根男人就会金枪不倒。
当时慕思明并没有结婚,却有丰富的性经历和性体验,他的很多话不像是吹牛。有一次我和他逛街,在街上碰到几个中年妇女,其中最高挑最漂亮的一个,冷美人类型,看他的时候,微微一笑,眼神飘向他,也飘向了县城以外。他们并没有说一句话,但傻瓜都能看出,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静止不动的暧昧。慕思明悄声说:“我和她好了半年了,她家住在气象站。”我知道气象站,在县城外的一个半山上。他又说:“她丈夫在甘肃平凉工作,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我说:“喂,小心怀上孩子。”他嬉皮笑脸地说:“不用担心,我不放。”我问:“不放什么?”他说:“不放就是不漏!”接下来他大略给我讲述了所谓“不漏术”,但拒绝向我讲述细节。
后来我调离泾源,回到银川,和慕思明的友谊始终断断续续,有时候我有些忌惮他,心里好像没把他当好人看。后来银川附近的灵武和同心县的韦州等地接连发现了吐谷浑墓葬,我没忍住,打电话告诉了慕思明。没多久他就来到银川,我们专程前往考察。令我们大为吃惊的是,这些墓葬中的壁画、画像砖,甚至棺板画,竟多有生动逼真的野合图。一男一女在狂放交媾,毫无遮掩,旁边还有若干围观者,男人手握阳具,女人也很像在自慰状态。这间接说明慕思明所说的“交合之道”的确存在。那么可以肯定,吐谷浑对阳物和性爱持崇拜态度。不可想象,汉族墓葬中会出现这一类画像。
对这些画像,学术界有各种解读。我和慕思明则有一个共识,我们认为,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文化是后来形成的东西。先有人,后有文化。吐谷浑人,原本也是黄帝的后代,后来到了阴山,再后来到了鲜卑山,过上了游牧生活,新的地域、新的气候和新的生活方式,包括新的文化渐渐改变了人。于是有了鲜卑人,又有了吐谷浑人。就像有些建筑,建起来难,拆除也难。所有没有被拆除的东西可能都是文化。所有的文化都包含着那些应当拆除而没有拆除的东西。所有的文化也都需要加入新的元素。
“吐谷浑的建国史大概有六七百年,也算了不起。宋代以后,吐谷浑,就从各种文献史籍中消失了。”我的话有安慰慕思明的意思。
慕思明说:“是呀是呀,汉化了。”
我说:“一种文化的消失是常态,世界上屡见不鲜。”
慕思明说:“吐谷浑人被汉族政权零零碎碎安置到东南西北的汉地之后,他们的文化就不能不消失。这个过程是十分漫长而又复杂的。”
我问:“这算不算优胜劣汰呢?”
“我不知道。”慕思明可能也在给我留面子。
我说:“我可能是羌族的后代,我们甘谷县原来叫伏羌县,有资料显示吐谷浑从阴山南下,先在陇山山脉生活过一段时间,一部分羌族迁出去了,一部分羌族和吐谷浑融合了,总之,羌族和吐谷浑肯定是相互融合的关系。”
慕思明一脸坏笑,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