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敦煌县大安乡天水村的所有人都聚集在此处,共一百多口子,被八十三个全副武装的吐谷浑人围堵起来,不知要做什么。
吐谷浑人有一个可怕的计划:
把超过十岁的男人统统杀掉,留下所有的女人,无论老少;留下所有十岁以下的孩子,无论男女。杀人并成为杀掉的那个人,以死者的身份生活在天水村,拥有死者生前的一切,母亲、妻室、儿女、田地、牲畜、债务等等。
这个计划连吐谷浑人自己都觉得很紧张,胜算不大。但他们只能铤而走险。他们别无良策。当务之急是杀人,自己挑出一个男人——打算冒名顶替的那个男人。双方年纪尽可能相当,身高相貌尽可能相似,最好足以乱真。
说白了,从此刻开始,这伙吐谷浑人打算隐身在天水村,伪装成汉人,里里外外都像一个汉人,不再迷恋马背和草原,不再信马由缰,不再游牧狩猎,生老病死都不离开这么一方巴掌大的地方,住房子而不是住毡包,关心四季变化,熟稔谷物收成,吃的喝的用的都用汗水换,向土地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至少隐身五年,甚至十年。
隐身到下一次战火再起。
身为吐谷浑莫贺延部落的千户长,尤其是王族后裔和本次行动的策划者,慕容豆当然应该身先士卒。他身长八尺,气度不凡,刚刚过完三十八岁生日。他把所有的被俘者看了又看,终于选定了其中一个,名叫汜丑儿的汉子。没人发现他其实先选中了汜丑儿的老婆——那个有一张月亮脸的女人。而她的丈夫汜丑儿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浓眉大眼,和他倒是真的有几分相似,只是比他矮了一头。事实上,所有的天水村人和标准的汉人都有些差距,面部特征普遍缺乏汉人——尤其是中土汉人常有的那种秀美柔和。这不奇怪,河西一带的汉人大抵如此,往往不是纯种汉人,正如他们这些吐谷浑人,几度迁徙,二三百年之后,早已不再是血统纯正的鲜卑人了,鲜卑的血管里早就不知不觉掺进了匈奴、吐蕃、突厥、回纥、党项、高昌、粟特、羌人、汉人甚至波斯人的血液。
头开得很好,非常顺利,慕容豆和汜丑儿一问一答,问什么答什么,慕容豆边听边记,《天水村人户录》的首条内容便这样产生了:
伏允三十九年夏五月。
贞观九年五月初八日。
汜丑儿,年卅七岁。父汜义深,年六十岁。母翟庭秀,年五十七岁。妹汜端端,年卅三岁,僧名智忍花,三界寺尼。弟汜文胜,年十九岁,姑臧府卫士。妻翟足娘,年卅二岁,怀身三月。母与妻均为敦煌县康定乡白土村人,母姑妻侄。女再再,年十二岁,男屯屯,年七岁,男龙龙,年五岁,女殿殿,年三岁半。
有田肆拾亩半,地段四至如下:东至邓恩子,西至高黑子,地壹畦二十亩。东至吴什得,西至悬湖,北至宋太平,南至令狐德,地壹畦十八亩。又,唐家渠下尾地壹畦两亩半。酒三瓮,粟八斗,麦五斗。牛二,马二,羊十五。
贞观六年以来连年大旱,去岁颗粒无收,人多饥乏,借三界寺麦六石,限至今秋八月卅日,如违限不还,麦价请倍,任其掣夺家资牛畜。
此事无契,一仰寺尼智忍花。
想不到汜丑儿没一点汉子气,听话极了,老老实实交代了所有东西。而慕容豆虽然蛮壮,却识文断字,详细记下了该记的内容。为了训练儿子慕容风的血性,事先说好由慕容风动刀。慕容豆看看儿子,意思是,小子,看你的了!
站在父亲身后的慕容风,手上有一把白光闪闪的弯刀,一刀抡过去就削掉了汜丑儿的脑袋。汜丑儿对自己的死毫无思想准备,肯定没料到自己平白无故会被砍头,所以眼神里满是惊愕和疑问。他的身体紧随其后仆倒在坡地上,就像要去揪住自己的头发,但为时已晚。
慕容豆父子把汜丑儿的首级和尸体转移到一丛芨芨草后面。慕容豆把自己头顶的黑色毡帽摘下来,遮住汜丑儿的脸。吐谷浑人的丧葬习惯是人死后要快速遮住脸。慕容豆在汜丑儿身边闭上眼睛悄静片刻,用微微变调的声音说:“兄弟,对不起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汜丑儿!”慕容风平淡地说:“咱们走吧。”
父子二人回到坡顶,没事人一样走出矮墙中央的圆形豁口。外面有明显不同的两群人:八十几名莫贺延部落的青壮兵丁和一百四十多名天水村汉人。绿色的一群和灰色的一群,站立的一群和坐着的一群,凶猛的一群和疲弱的一群,区别十分明显。一部分兵丁仍然骑在马上,马脸和人脸都蒙在厚厚的灰尘里。他们刚从唐将李大亮和侯君集的南北夹击中侥幸逃脱,穿越当金山,不敢继续北上,只好沿祁连山北麓委蛇而行,在此处停留下来。背靠巍巍祁连,面向茫茫戈壁。甘泉水把一块小绿洲一分为二,这边是天水村,那边是粟特村,两个村子隔河而望,相距大约一顿饭的工夫。小绿洲的北边是戈壁,戈壁北边便是曾经被吐谷浑占领过的敦煌绿洲。不过敦煌绿洲远在视野外,现在是看不见的。吐谷浑人喜欢这个地方,既靠近敦煌,又远离敦煌,是一个很理想的隐身处。
他们一致同意留在天水村,就地消失,从此不再烧杀掠抢,真的像慕容豆设计的那样,消失在汉人中间,像一株草消失在草原上。几年后唐吐如若再战,他们瞬间复活,就是一支奇兵了。一支暗插在汉人心脏部位的奇兵。慕容豆认为,这一次唐国的六路大军(五支唐军加一支突厥军队)西向而来,声势之盛、决心之大超过以往任何一次,不像前一次段志玄那样追奔八百里便宣告自己取胜。段志玄显然不了解吐谷浑人的秉性——马上民族可以骑着马四处跑,只要人在马上,家和国就在马上,我们就永远不会输,我们没输,你们当然就没赢,等你们撤退了我们再返回去。但是本次的六路人马大有用牛刀杀鸡的味道,显然要顺便向整个西域展示国威,穷追两三千里还不罢休,打算全歼吐谷浑,同时也令西域各国知道大唐的厉害。身为王族后裔——哪怕不是皇家正脉,慕容豆也有义务有责任比别人想得更多看得更远,他命令部下放火烧掉莫贺延部落的大片草地,也烧掉所有的存粮,做出视死如归的架势,先向昆仑山方向跑,想不到李大亮已经提前阻断了他们的后路,只好逃向西北方向,好不容易逃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却发现进入沙漠的路也被堵死,侯君集率领的一支唐军同样早早就埋伏在那儿。在无路可逃的紧急关头,他带着一小股人马拼死突围,杀出一条血路,深入虎穴,继续北上,进入已经被唐军占领的祁连山南麓,攻陷进入当金山的边隅哨卡,穿越当金山,出山后又端掉了两个土匪窝、洗劫了两个汉人村庄,收获颇丰,多了几峰骆驼、几匹骡子,驮着几十袋粮食,另有两只刚刚宰倒的猪和羊,以及许多油饼、花馍馍、肉干、杏干、秫秫酒等等。
当镶嵌在戈壁大滩间的这块小绿洲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慕容豆千户长徐徐勒住马头,停下来裹足不前,正是为了这么一个天才又大胆的想法:就地隐没在汉人村庄,静观其变。慕容豆进一步对大家解释,咱们吐谷浑人平日散居,战时集中,只要有草原,处处都是家,需要打仗了,聚起来就是不败之师,咱们和历代汉人打过太多的仗,有胜有负,但咱们的地盘越来越多,咱们吐谷浑人也越来越多,长期以来吐谷浑正是在战与和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只要人还在,哪怕还剩一个人,就可以从头再来。
“义存活国之想”,当时他脑子里跳出这样一句话。现在,他们这伙吐谷浑人不费吹灰之力,很容易就把远多于自己的天水村汉人从村里赶过来,围在悬湖南面的这块空地上,即将实施他的“活国”计划。好在这些汉人全是“饥乏”如羊的样子,个个破衣烂衫,瘦成皮包骨,毫不反抗,全都软绵绵地坐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汉人真是够仁义的,宁愿饿肚子,哪怕饿死,也不杀人不抢人。吐谷浑人一声令下,全村老少战战兢兢走出家门,来到指定地点,屁都不敢放一个。而他们吐谷浑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视仁义道德为粪土,会主动把自己的草原烧掉,去寻找新的草原,会主动烧掉自家的粮仓,去抢劫别人家的粮食。掠夺,对他们来说是天经地义,和狩猎游牧同等重要。
“汜义深,你出来。”慕容豆说。汜义深从人群中站起来,带着一屁股蹚土。慕容豆向汜义深招招手,汜义深面无表情,默默跟过来。三个人很快消失在白色矮墙内。墙是半圆形的防洪墙,从南面看过去只有半人高,墙头被孩子们磨得光溜溜,墙内一下子矮下去,再矮下去,便是悬湖。先是甘泉水故道,甘泉水后来改道了,此处就成为湖,因为地势比周围还高,故名悬湖。最近二三年整个河西雨雪稀少,湖水明显萎缩,露出大片龟裂的湖床,连续不断的网格状泥板,四个角翘起来,个别裂缝里还有水,挤满蝌蚪,中央的好像还活着,仍然在喘息,挤不进去的,头朝下,翘在外面的尾巴已经发干。湖心的一汪水面上则芦苇丛生,显得异常茂盛,有一种加倍生长的势头。大大小小的白鸟、黑鸟和红鸟在其中相互游戏,翻飞不止。再远处,便是白雪压顶的祁连山了。
突然,几匹马一同嘶鸣起来。吐谷浑人知道,马嗅到了血腥味儿。天水村人明显不懂这个,他们全都木木呆呆,等着看事态发展。
慕容豆父子重新露面了。
汜义深和汜丑儿父子哪儿去了?这令天水村人开始紧张起来。
有人想起了那首流传已久的歌谣:
黄山绿水
佛国沙场
地邻蕃服
家接浑乡
昔年寇盗
禾麦调伤
四人扰扰
百姓遑遑
……
一个矮个的年轻人突然向村子那边疯跑。两个吐谷浑人策马追过去,其中一个一弯腰就把他从衣领上提起来,回到人群边,丢在地上。
那人喊叫:“我不是天水村人,我是叫花子,我是叫花子,饶了我,饶了我。”慕容豆走过去,柔声问那人:“喂,你叫啥名字?”那人说:“我叫——贼疙瘩。”慕容豆从衣袋里摸出几个麻钱,丢在贼疙瘩面前,说:“好吧贼疙瘩,以后别要饭,别偷人,听我使唤如何?”吐谷浑贵族历来有雇用汉奴昆仑奴的习惯,慕容豆自己家就有两个汉奴,三个昆仑奴,和牛、羊、马一样,汉奴昆仑奴也是重要家产之一。贼疙瘩捡起地上的几个麻钱,捏在手中,用整个身体护在下面,说:“我只要饭,不偷人,贼疙瘩从来不偷人。”慕容豆忍住笑,问:“你家在哪儿?”贼疙瘩说:“我家在高昌。”慕容豆说:“高昌不远,我去过。”贼疙瘩说:“让我每天吃饱肚子,我就听你使唤。”慕容豆说:“吃饱肚子算个屁,以后呀,咱们天天肥馍馍大饭。”贼疙瘩说:“一言为定?”
旁边的汉人听到“肥馍馍大饭”这句话,忍不住涎水直流,两眼放光,像待哺的羊羔。那一瞬间,慕容豆的心被打动了,他立即决定暂停屠村行动,命人把马背上的花馍馍油饼等熟食取下来,发给汉人,无论男女,人人有份。他还另外安排好两组人,一组去村里抬来两口大锅,支在悬湖东侧的树荫下,另一组提前挖好了两个大灶。一锅煮羊,一锅煮猪。肉是打算等男人们被杀尽后和女人娃娃们一起吃的。
慕容风指了指西沉的太阳,提醒父亲,时间不早了。
“让这帮饿死鬼吃饱肚子再上路。”
“别糟蹋粮食了,留给活人吃不好吗?”
“亲爱的儿子,咱们吐谷浑人有一句老话你忘了?敌人来了,我们不会把脑袋留到明天,客人来了怎么说——我们不会把酒肉留到明天。”
“他们每人有三个肚子。”
“没事没事,别那么小气。”
最初,祁希住在沙州城南的一家客栈里,先把沙州城的角角落落看了一遍。敦煌和高昌在各方面都有点像,小小绿洲被戈壁和大漠所环绕,有够用的水源和耕地,这在漫漫戈壁和淼淼沙漠中已算了不起,所以人人都有平和安详夫复何求的神态。走在阳光下的人们,有着懒散干净的表情,人人都是所求无多的样子,好像有阳光、不刮风就很不错了。况且还有别的——有佛,有道,有吃,有喝,已经好到天上了,实在不该多想。很多人的眼神让他想起羊,戈壁大滩上苦苦觅食的羊群,尤其是绵羊,个个性情温软,叫声迷离。敦煌绿洲比高昌绿洲更大一些,甘泉水、独利河、宕泉河源源不断从东边流进来,和天下所有河流相反,三条河流不约而同一律西向而行,共同圈出这么一块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美丽绿洲,让敦煌土地肥沃、出产丰富,活命的方式显然比别处更多。沙州城又是一个国际化的商业城市,城内城外多有景教、祆教、吐火罗教的教堂,很容易就能碰见各国胡人的面孔,奇异口音、花哨装束、大鼻子、白皮肤,随时随地和你擦身而过,双方都不会感到惊奇,胡人汉人混在一起,说不清谁主谁次。这两天城内外的客栈里停留着几股从西边或者东边远道而来、过境敦煌的商团,都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驼队和马队,驼粪马粪遍地,湿漉漉的,走路时得小心别踩上去。驼粪和马粪像软黄金,招人喜爱,又是烧炕取暖的好材料,当地的老人孩子提着筐子抢拾驼粪马粪的情景,几十个骆驼客蹲在街边吃羊肉臊子面的情景,惹得他嘴痒痒手也痒痒,既想和骆驼客们蹲在一起咥一碗热乎乎的羊肉臊子面,又想马上支起画案抓几幅写生,所以他打算尽快找个窝安定下来,置好家当,开始工作。
从沙州城到鸣沙山不过五十里,祁希并不急于去看千佛洞。他想先租好房子,把自己安顿妥当再说。城南边的角楼附近有一座坐北面南的院子,正在挂牌出售。中等人家的院子,红砖到顶的墙,椽檩门窗也都是祁连松木,一个堂屋带两个厢房、一个厨房,东南拐角还有一座二层的小房子,上下两个房子套在一起,下层储放粮食和杂物,上层可以住人,兼有晾晒、瞭望等功能,被称作高房子。正院之外另有偏院。厕所、马圈、柴房,都在偏院。院门面街,门顶刻着三个字:耕读第。一出门就是街道,名叫李广街,是一条不长的斜街,开满了小商铺,羊肉铺、苏杭丝绸铺、凉粉店、染房之类。甚至也有卖人的牙行,因为整个河西连续几年大旱,有些地方旱灾之外又兼风灾、蝗灾、雹灾,饿死人甚至人吃人的情况十分普遍,所以牙行的生意特别好,其中挤满待出售的孩子,三四岁的、七八岁的,男娃女娃都有。另外就是女人,有没出嫁的姑娘,也有穷人家的老婆,十两银子就可以领走一个最好的女人。女人中也有不少波斯女人、粟特女人,条件好些的,比如身材好长相好且能歌善舞的,很快会被买主带走,剩下的都是身材、长相和才艺,样样一般化的。人牙子谈价的方式和牲口牙子完全一致,也是在袖筒里“捏价”的。人牙子先和卖家捏,再和买家捏,由大到小,来回捏上几次,就搞定了。人牙子分公牙私牙,私牙叫黑牙子。牙子一般收取百分之五的佣金,卖家和买家各出一半。李广街北端一拐弯就是霍去病街,两街连接处有一座漂亮的绣楼,绣楼里出出进进的胡姬也许就是从牙行里买来的。
祁希并没意识到他愿意住在这条街上,正是因为有绣楼在。
不过他只想租,不想买。
他想起了皇帝的话,朕等你回来。
他在心里笑话自己,屁股还没坐稳,就想着回去的事情。对方坚持只卖不租,三百两银子一分不少。祁希只剩下一百五十两银子,从且末到高昌的路上遇到太多饥民,身上的钱大部分施舍出去了。出来后又看了几处,随后又原路返回,问:“能不能先付一半,另一半半年后付清?”好在对方同意分两次付款,签好合同后对方又主动把十两银子退回,说:“看你是个白面书生,就让你十两银子吧。”他不好意思,硬要把十两银子再推回去,对方说:“我们敦煌人就是这样,让人一尺,心宽三丈。”
他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雪祁。
他的想法简单直白,并不包含任何深意,把“祁”字放在后面,姓氏还在。而雪,当然是祁连山顶的雪,随时能看见的山顶积雪,像一匹扬蹄空行的俊俏白马,马头高昂,臀部下垂,腰身细长柔软,姿态十分优美。再加上那种通体的白,虽然只是简单的不变的白,每次看见都是新的,心里总会生出异样的喜悦。
甘泉水的源头是山中的冰大坂,冰消为水,积少成多,成为河流。人和山的距离忽然很远忽然又很近,没风的时候,烟雾直直上升,然后再缓缓压下来,沉在绿洲的底部,一切都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中,祁连山也就渐渐退回去了,越退越远,有时甚至完全消失。当风再度刮起来时,祁连山会突然现形,就像黄色鸡雏破壳而出,近在咫尺,能把人吓一跳,令人觉得山不是山,而是意外现身、款款走来的肉身菩萨,持续不断地送来贴心的圣水,抚育着一方民众。他又是初来乍到,新奇感还很强烈,走着坐着醒着睡着,余光里总有一抹亮光,回到屋内时仍觉得带着光,把屋内的角角落落都照亮了,有一次还梦见自己枕着雪山的细腰在睡觉,如同枕着一个女人的蜂腰,睡得香极了。
他打算立即开个字画店,挣够另一半房钱。带着这个目的,他首先看遍了全城的字画店,包括棺材铺子、中医堂、牌匾坊、抄经坊,所有用得着写字画画的行当,一家不漏看了一遍。他对自己的字和画原本信心十足,甚至暗含清傲,但他的确想知道敦煌市面上字画水平如何。他认为,看字画也是看文脉,一举两得。据他观察,沙州城有两多,一是裱字铺多,有二三十家,二是支摊卖卜者多,随处都有。字比画好像更受欢迎,写字好的人,叫写家子,河西四郡著名的写家子,人们耳熟能详,乐于一边端详某某人的字一边说长论短,欣赏有欣赏的理由,挑剔也不无道理。另有特别为开窟起庙、塑佛造像服务的店面,有些是一条龙的服务,开窟、建庙、画像、造像,看样子有专门的承包商,手上有各种匠人:石匠、箍匠、画匠、塑匠、木匠、泥匠。看过之后,他有喜有忧,喜的是,敦煌字画的总体水平还不错,大部分作品传统功底深厚,受写经体和壁画体的影响很重,工整精细,不温不火。有些作品或气象蛮犷或稚拙可爱或化繁为简,长安城里难得一见。忧的是,总体偏俗,真正的好作品并不多,写字如褚遂良、欧阳询者,画画如展子虔、阎立本者,几乎看不到。他突然不敢保证,他的字和画能否入敦煌人的法眼,但他很想试试。
正好高昌的朋友送给他一匹马,阿尔金长行马,高昌国的战马,大红色,屁股上镌有高昌国的大火印,于是顺便给字画店起名:
高昌雪祁书画。
来自高昌,而非来自长安,对他来说,倒是一个不错的掩护。他打算用两三个月时间先集中精力写一批字,画一批画,然后就正式挂牌营业。连续很多天,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都在埋头写字和画画,倒把此行的真正目的给忘干净了。一天的中午,他照例准备午休片刻,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后来他才发现自己睡不着另有原因:外面好安静,听不见一丝风声。平时总是在风声中睡着的,突然如此安静,就不太习惯。他不相信敦煌可以没有风,出门一看,果然,院子里只有阳光,没丝毫风,院外那棵巨大的柳树,流苏般的丝绦静静低垂,一动不动,院墙内的竹子,连细细的竹梢子都看不见哪怕一丁点摇摆。所有的鸟雀也都无声无息,好像被突如其来的极度安静镇住了。
他觉得良辰如许,不能不去看一眼千佛洞了。他急忙牵出马,直奔鸣沙山而去。离开敦煌绿洲,跨过潺潺甘泉水,便是戈壁和沙漠,有小路向南弯去,再后来到了宕泉河边,被浅浅的宕泉河一路带到了灰蒙蒙的鸣沙山下。他早早就下了马,把马拴在一棵小榆树上,踩着软软的沙子走过去。在鸣沙山对面,他选了个角度坐下来。他和千佛洞之间,仅仅隔着宕泉河。鸣沙山,不过是一座矮矮的小石山而已,从南到北,匍匐在茫茫天空下。石山的断面上排列着无数相似的洞窟,自上而下,大小不一,初看乱作一团,像一座巨大的蜂房,细看则发现,一般都有三四层,最大的洞窟两三层高,所有的洞窟都破烂不堪,有些洞窟的前台直接暴露在外面。在蔚蓝色天空的抚照下,整个千佛洞泛着一层青绿色,而所有的洞口一概黑乎乎的。是呀是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千佛洞了。
说实话,他很失望,也很难过。
他没法假装看见了大名鼎鼎的千佛洞。
他没有能力分辨朴素和寒酸。
他的眼睛,他的心,被横在眼前的情景深深刺疼了。他是从皇帝身边来的人,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在他看来,千佛洞实在太不起眼。眼前的千佛洞和它的名声完全大相径庭。他虽然事先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仍然十分震惊,十分意外。他坐在沙子上,像被打败了一样一动不动,而且闭上了眼睛。他想象着无边无际的沙漠,想象着遥远的长安,又想象着东都洛阳,想象着比长安洛阳更远的那些地方。整个华夏大地上,没有哪个地方像千佛洞这样破败寒碜。他的想象再从长安洛阳慢慢移回,越过凉州、甘州、肃州,回到敦煌,重新看见了千疮百孔的千佛洞。不过,他又想起了从且末到高昌一路上见过的那些破败村庄和那些嗷嗷待哺的饥民,心里的失望和难过也就有所减轻。
这时候突然又起了一抹微风。
他不由得站起来。风从侧面吹过来打在他脸上。他用右手摸摸额头,压住了一粒沙子,针尖一样的沙子。他的手指在额头停了一会儿。
那一粒沙子似乎成为另一个起点,认识敦煌的一个新起点。它用敦煌口音说,喂,小子,你刚才看见的,已经是天机了。所有的天机和奥义,都在这一粒沙子里。他反驳,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只看见了凡俗,从来没见过的凡俗。凡俗,其实是一个客气的说法,他心里更想用另外一些词:寒酸,破败,不堪入目。那一粒沙子静止不动,不再说话,好像生气了。他的食指还摁在额头,但那一粒沙子已经不知去向。他垂下手,再一次看向对面的千佛洞。现在,他倒是能够想象洞窟内的情景了,就像眼睛突然有了神力。每个洞窟里都有很多佛陀、很多菩萨,还有罗汉,还有伎乐天,还有供养人。他们有些是天竺模样,有些是波斯模样,有些是中国模样。整个千佛洞的深处人神云集,不声不响,带着一种用微笑、沉默、软弱、忍耐和这个世界较量到底誓不罢休的决心。
他又蹲下来,抓满一把沙子。沙子从指缝间徐徐滑下去,他干脆松开手,让沙子更快地滑下去,于是他的整个身体都麻酥酥的,有点要失禁的样子。他发现,他已经无法找到刚才那一粒沙子。他不禁心有所动,但仍然充满懊丧。他再一次重重地坐倒在沙堆上,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他有点想哭,然后就真的哭了。
他实在说不清自己的真实感受。
他对佛陀这个人和他的许多言论一向抱有好感,但他绝对算不上一个信徒,在长安街头偶尔碰见衣袂飘飘的出家人,他甚至会不由得心生厌恶,心里会暗暗嘀咕,这些人不读《论语》《孟子》《汉书》《后汉书》,只读那些故弄玄虚的经书,有什么用。此行他是来求艺的,不是来拜佛的,他不想成为信徒。不过此刻他突然想,他的厌恶里也许有敬重的成分。人可以敬重某样东西,但不一定去接近。很多令人敬重的东西,敬而远之倒是更好的办法。又或许他已经走在这条路上而不自知,他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从小习武,这是他家孩子——尤其是男孩们的必修课,只有他对棍棒和刀箭天生毫无兴趣,学了几天就死活不学了。就算在外面常被伙伴们欺负,还是不学。在外面受过任何委屈,回到家都不会向父母和三个哥哥告状。有一次脑袋被两个小伙伴压在水缸里,差点淹死,回来仍然一声没吭。他专门想过,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憎恨,隔上很久才会心生愤怒,能听到自己骨头里发出咯咯咯的细响,但也仅此而已,冷笑一声就过了。还是一种半含原谅的冷笑,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见了那些欺负过他的小伙伴,朋友还是朋友,甚至变得更加俯首帖耳,成为人家的狗腿子,任由人家支来使去,心里尽管有些沮丧,但也甘之如饴。有一次脸上挂了彩,实在瞒不下去了,才告诉了父母,父母和几个哥哥,几双眼睛用混杂着恐惧和佩服的吃惊眼神看着他,好像在怀疑他是不是一个正常孩子。“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做男子汉该做的事情!”“像个大男人的样子!”“一个男娃娃,别那么没用!”父母和三个哥哥经常这样鼓励他,言下之意是他不像个男娃娃,更像个小姑娘。他也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是他就是做不到,宁愿被男子汉们支来使去。他也拒绝参加科举,不反感读书,但反感考试。也不愿做生意,他家祖宗三代开布店,从万年县城开到了长安,生意始终红火,只要愿意,只要不傻,就可以维持下去,他同样提不起一点兴趣。幸亏命好,身有长技,早早就成为大画家阎立本的入室弟子,被阎立本推荐到秦王府的文学馆,然后在宫廷里混了个人人羡慕的好差事。
他一直坐着不动,始终在默默垂泪。当然他从小眼泪就多,经常会莫名其妙地伤起心来,一朵花开了,一片树叶落了,也有可能为之落泪。泪水并非总是悲伤冰冷的,有时也含着温暖和欣喜。他知道自己流泪并不总是因为伤心,可能恰恰相反。但别人不知道,一个男孩子动不动就流眼泪,可不算什么好事,所以家里人总是会嘲笑他,把他唤作“爱哭鬼”,把他的眼泪称作“尿尿”,他一哭,就说“你看尿尿又来了”。不过,说实话,跟随今上大杀四方后他的心已经变硬了,尿尿明显少了很多。
随后他听见某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牛叫。那牛叫和长安听到的大为不同。长安的牛叫就是单纯的牛叫,敦煌的牛叫让人想起世界之大、敦煌之远,并为之心生恐惧,就像站在高处产生的那种恐惧。是呀,世界这么大,锦绣之地那么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佛陀和菩萨们必须居住在此等荒凉、此等偏僻的一个角落呢?哪儿找不到这么一处石崖呢?大千世界,人间烟火,真的需要如此任性如此坚决地加以拒绝吗?
再后来听见自己的阿尔金长行马在叫。他站起来,向千佛岩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他打算另找时间再进窟子里细看造像和壁画。
回到沙州城时,太阳刚刚落山。
进了家门,回想起千佛洞,又认为那种凡俗是必要的。千佛洞就应该是那个样子,藏在一个遥远、偏僻、荒凉的地方,远离繁华,可有可无。他无法从理性上说清自己的感受,但是,他跃跃欲试,急于把下午看见的千佛洞画下来。把那种刺眼的盛大的凡俗画下来。把凡俗之上的蔚蓝天空画下来。把凡俗之下的佛世界画下来。他从小就喜欢凭记忆画画,看过一眼之后,在另一个时间把记忆中的东西画下来。他的记忆力特别好,可以轻松记住一篇文章,甚至一本书,看上两三遍,就能够不换气地背下来。尤其容易记住有形貌的东西,比如一张脸、一座山、一匹马。一篇文章,在他眼里也是有形貌的,像一张脸、一座山、一匹马。小时候他经常给大家表演这个绝技,有时甚至一笔画出一张脸,个别时候还会闭上眼睛画出一匹马。好像他是为了炫耀才这样画画的,其实他是不能不如此。对他来说这样画画既不是炫耀,也不是偷懒,更不是秘诀,的确是一个天赋异禀,或者是一个缺陷。和一个对象面对面时他反而会不知所措,对象越是完整,越是充分地展示在他面前,他就越是无从下手。那些多余的东西好像扰乱了他的眼神。他画画,只需要转瞬即逝的一个瞬间。他画下来的东西通常是那一瞬间看见并记住的东西。是很短很短的一个瞬间。是最闪光最生动的一个瞬间。有时候,他还会预先看见即将出现的一个瞬间,那一个瞬间里同时包含着他眼中的幻象。好像他身上另有一双眼睛,魔鬼的眼睛。凭着记忆和幻象画出的东西会更真切,也更传神,是刚才看见过的东西又不完全是。现在他就想画出记忆中的凡俗。不是千佛洞,不是鸣沙山,而是在蔚蓝天空弹压之下的刀子般尖锐的凡俗。一下笔果然就感受到了一点不同,那一粒沙子现在像个人一样悄悄藏在他的笔墨里,令他的线条和笔墨发出沙沙沙的清响。呵呵,没有学佛,已然成佛。他很满意,很有成就感。然后他闻见了从附近羊肉泡馍店飘来的香味。他突然想吃长安的羊肉泡馍了。他打算买来羊肉自己做。他不相信沙州城的羊肉泡馍抵得过长安的。他放下笔,信步来到斜对面的汜丑儿羊肉店。
汜丑儿,那个挥刀砍肉的汉子,一看就是好把式,他的动作游刃有余,真是绝了,准确,利索,好看。你只要说出要几斤羊肉,偏肥还是偏瘦,肋条还是后腿,他马上就能挑出一块合适的肉,快快给你一亮,你一点头,他就割肉,然后上秤,秤砣先放在你要的斤两上,肉落在秤盘上,刚好把秤杆压起来,喜鹊尾巴一样一翘一翘。他拨算盘也快得出奇,像羊屙粪,羊粪蛋蛋哗啦啦滚下来,有时他还故意表演盲打,把算盘举在头顶,打出来的数字同样又快又准。他的徒弟名叫贼疙瘩,也是一个好把式。汜丑儿累了,会蹲在斜对面抽几口莫合烟,贼疙瘩就成了掌柜的。但是,贼疙瘩塌鼻子小嘴,天生一副贼娃子模样,人们总觉得过了贼疙瘩的手,羊肉立即逊色了许多。很多顾客,看见贼疙瘩在掌刀,就会急忙退出来,等汜丑儿回到店里再进去。但雪祁不挑,他心里也想挑的,走到门口就不好意思退回来。这让贼疙瘩有些感动,会多给些羊油或者骨头给他,还会偷偷给他使个眼色。一来二往他和贼疙瘩似乎成了朋友。有一天他请贼疙瘩抽空来家里喝茶。
贼疙瘩真的来了,给他拎着一副洗得干干净净的羊下水。他收下羊下水,说:“可以好好吃几顿羊杂碎了。”贼疙瘩一进门就看着他墙上和桌上的字画,眼神肃静下来,也是行家的样子。雪祁招呼贼疙瘩快快脱鞋上炕。这是敦煌习惯,客人来,上炕为安,请人上炕是首先要说的话。贼疙瘩站着不动,羞答答地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改天再来。”雪祁以为贼疙瘩在谦虚——他知道这也是敦煌习惯,多半客人都觉得没资格上炕或者不打算磨蹭到天黑就不上炕,斜在炕边坐坐就行。雪祁端来大大的铜火盆,放在炕边,再去取熟面、油瓶、茶叶、红枣、葡萄、冰糖、柴火之类。这些东西都是模仿敦煌人喝茶的路数从街上买回来的,样样不缺。最好的熟面用梨干、杏干、麦面、燕麦面、核桃仁、灰条籽杂拌而成。最好的茶叶是他老家的陕西青茶和陕西龙井。客人来了不能只动嘴不动手,要不然就有点虚情假意。贼疙瘩受宠若惊,打架一样扑过去,用力抓住雪祁的手,说:“不麻烦了,不麻烦了。”雪祁吓了一跳,以为对方要加害他,稍后才知道人家是真心不喝茶,于是也就不客气。贼疙瘩手足无措斜倚在炕边。雪祁坐在对面的官帽椅上。
“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敦煌人。”
“不是,我是高昌人,来敦煌讨一口饭吃。”
“你的口音也不像高昌人。”
“真的不像吗?”
“不像不像,像中土口音。”
“高昌国的国王是汉人,和中土交往频繁,我爷爷从陕西来到高昌,后来就留在了高昌,一家人的口音一直没变过来,还是关中口音。”
“那咱们还是老乡嘛。”
“真的?你也是——高昌人?”
“我早就出来了。”贼疙瘩说完话,突然用右手食指轻轻挤了挤自己的右眼袋,就像挤破了一个大水泡,一串亮晶晶的泪珠连番落下来。
雪祁睁大眼睛,问:“你怎么了?”
贼疙瘩淡淡一笑,说:“我从小没爹没娘,四处浪荡,落下这么个毛病。”
“风吹的吧?听说敦煌风眼多。”
“有一次遇上龙卷风,让龙卷风卷上天,在天上飞了十里地,掉下来,落在沙堆里,人没死,也没伤筋动骨,唯独多了这么个小毛病。”
“飞了十里地?”
“可能比十里地还多。”
“真的吗?我不信。”
“骗你不是人,是杂碎。”
“兄弟,你的眼睛如果不这么挤呢?”
“你试试看,看能挤出眼泪吗?”贼疙瘩似乎有些被冒犯了。雪祁只好也挤挤自己的眼袋,什么也没挤出来。贼疙瘩笑了,声音很大。
“贼疙瘩不是你的真名吧?”
“我从小没名字,人人都叫我贼疙瘩,在高昌贼疙瘩是骂人的话,也是夸人的话,一个娃娃聪明懂事,没法子夸了,就说你个贼疙瘩。”
“好呀,你个贼疙瘩!”
“你猜我和汜丑儿是啥关系?”贼疙瘩小声问。
“像主仆,又像父子。”
贼疙瘩嘴角一歪,微微一笑。
雪祁心里其实有答案,只是不想明说。
贼疙瘩说:“我们是主仆关系。”
雪祁故作惊讶,说:“那就是像父子的主仆关系。”
贼疙瘩又是那么浅浅一笑。
雪祁没话说了,又做出要生火备茶的架势,贼疙瘩起身就跑,边跑边向后招手,说:“有空再来,有空再来。”雪祁有洁癖,贼疙瘩走了后立即找来一团废纸,低头找见地上被一串眼泪打湿的地方,弯腰吸干后才觉得舒服了。
接下来,他意识到“高昌人”这个谎把自己套进去了,可真是撒一个谎,得用一百个甚至一千个谎来圆。他计划明年春天请老婆虞月来敦煌,帮自己打理字画店,虞月其实是才女一个,颇有些诗才,偶尔写写诗,常能技惊四座,也会写字会画画,比自己略差一点,但放在敦煌,肯定是高手。他打算好,在字画铺里加一个项目:开窟、塑像、画壁画,这些活虞月也能干的。只是,虞月也得跟着自己撒谎了。
贞观十年立春这一天,阳光很好,风不大,天气半冷半热,有人穿着棉袄,有人已经换上了单衣。高昌雪祁书画正式开业。五十幅字五十幅画,大部分已装裱过,少量仍是软片。字的内容多是温柔敦厚有彩头的古人诗句,加上他本人的一些作品。画则更明显地迁就了敦煌地面上的流行风貌,以花开富贵、喜鹊登枝、丹凤朝阳和骏马肥牛为主。但也充分显示了他原有的特点,主要用墨和线,比如墨牡丹、墨菊花,线牛线马。墨分五色,墨用好了,墨牡丹仍然有争奇斗艳的效果,线能传神,单纯用线勾出的牛和马,充分展现了无出其右的游丝描和铁线描功夫,能逸能静,可仙可佛。
清明之前,所有的作品,包括软片,全都卖出去了。不过多半由几个波斯商人和粟特商人买走了,他们都是从长安返程过境敦煌的骆驼客,准备先拿这些东方字画回国试试,如果销路好,以后有可能专门贩卖字画。一部分钱是罗马金币、拜占庭金币和波斯银币。这些钱币在敦煌是可以流通的,甚至更受欢迎。另外,院子主人提出,用三幅画顶替剩余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他欣然同意。不费吹灰之力,雪祁在沙州,在敦煌,甚至在整个河西,一举成名,还有人愿意掏钱预订他的作品,也有几个人问他,是否愿意屈尊给千佛洞的家窟画像?看样子开窟造像的施主总是敦煌和周边各县的达官贵族,手里有钱,唯独缺好匠人,他们的眼窝子已经很高,有一种特有的敦煌眼光,想找到百年一遇的好匠人——能和前朝匠人相媲美,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可以推断,历代开窟造像者,已经不再是和尚,而是有钱有势者,他们或真心实意表达对佛教的崇爱之情和供养之心,或主要是为了显示世家大族的身份,炫耀显摆的意图很明显。开窟造像,早就成为河西的一大时尚。有些家族早有家窟,接下来会代代传递,持久加以供养、维护和修补。相当一部分窟主是家里的女人,丈夫在外做官,女人在家里给自己找个事干,于是打窟画像,其中极具吸引力的部分,是可以把自己的像也画在洞中,旁边注上姓名,供养人和菩萨们同处一室,凡圣相望,让自己永生永世站在佛对面,沐浴佛云慈雨,并且代代相传,既表达了足够的诚意和敬爱,又顺便满足了虚荣,尤其是女人们的那种小虚荣。打窟画像的很多具体事宜都是由女人出面负责的,她们是主事人,也是具体实施者,她们热衷此事和求贤若渴的模样显而易见,这让雪祁一下子看懂了千佛岩上的洞窟渐渐形成并发扬光大的原因,让他莫名兴奋,雄心大增。他已经观摩过无数次千佛洞,对各朝画像造像有了足够了解,也有过如何表达大唐之盛,至少不输给前朝的想法。他来自当今皇帝身边,哪怕仅为今上想也应该有所作为。
很多时候雪祁也倍感孤单,大大的一座院子,除了他,就是马,那匹高昌国的阿尔金长行马。他随便给它起了一个名字,赤兔。他并没有让赤兔受委屈,给它买好了足够多的草料和精饲料。马无夜草不肥,他每夜至少要给赤兔添两次草,但切碎的麦草、干苜蓿味道很大,他有洁廦,闻不惯那种味道,后来就只喂精饲料,麦子和糜子。赤兔还挑三拣四的,他说:“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每隔两天他都会温好水,给赤兔洗澡。用刷子蘸上温水,左左右右清洗它长长的鬃毛。沙州城风沙大,出去一趟再回来,马圈里就有一层沙子。他的洁癖令他不把马洗干净心里就很难受,好像自己有满身沙子,睡不好觉。他对它说:“我对女人都没有这么好过。”他还给马鬃编辫子,就像给自家的女儿编辫子。有时候,他也会枕在赤兔臀部睡一觉。赤兔的臀部宽宽的,几乎像一面炕,把头枕上去,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赤兔睡着了,他也睡着了,像两个人,又像两匹马。
他每天都会骑马出去兜兜风,围着沙州城跑几圈,每隔两三天匹马单人来一趟千佛岩。很多时候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有一次对面来了一个骑驴的老人,他勒住马,等老人先过,想不到老人也停下不动,两人静静对望了好一会儿,他只好策马缓缓前行,和老人擦身而过时,老人下驴,向他躬身作揖,他也急忙在马上低头还礼。后来他知道,敦煌有这样的习惯,两个行人在路上偶然相遇,相互之间要行个礼的。
他还没有着手摹习洞窟里的壁画。一开始,他并不认为自己超不过那些前代杰作。再说,有几个窟子里的作品,的确画工粗糙,一无足观。在画上他真的有点傲慢,有点挑剔,目空一切。不过,多跑过几趟后,如今他无论如何不敢再轻看千佛洞了,他觉得千佛洞——尤其是其中有代表性的那些窟子,绝对是看不够的,其水平,其境界,的确令他五体投地。他甚至认为,沙漠中的千佛洞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偏远,破败,凡俗,另辟蹊径,大含深意,有一种令人心惊的枯寂之美。甚至还有一种对称之美——和那些繁华世界、人间烟火相对称。如果说那是凡俗,那就是世界上最不凡的凡俗,最富有的凡俗,最别具意味的凡俗。可以说,凡俗本身,也是千佛洞这本大书中的重要一页。
马粪越攒越多,他想起路面上人们抢拾马粪驼粪的情景,打算把马粪赠给谁,换个人情。他想到了汜丑儿和贼疙瘩,估计他们会喜欢。
他叫来贼疙瘩,把他带到偏院。
看见马,贼疙瘩惊喜异常,说:“阿尔金的长行马。”雪祁说:“眼力不凡呀。”贼疙瘩说:“我在山丹马场要过几年饭。”雪祁说:“你要过饭?”贼疙瘩说:“我十岁出门要饭,跑遍了整个河西。”雪祁重新打量着贼疙瘩。贼疙瘩爱惜地抚摸着马鬃,说:“长行马和驿马不一样的地方是,驿马每到一个驿站都要换马,长行马不用,长行马可以连续跑几千里。”雪祁说:“看样子要饭也能长见识。”贼疙瘩摸摸自己的脑门,有羞涩也有得意。雪祁说:“这些马粪我留着没用,你能不能帮我处理一下?”贼疙瘩说:“马粪可以烧炕呀。”雪祁说:“马粪味道太重,早晨起来有一身味道。我喜欢用祁连山红松烧的木炭烧炕,没烟,也没味,火力不大不小,炕一直能热到天亮。”贼疙瘩笑出了声音,说:“没听说有人用木炭烧炕的,还是祁连山红松的木炭。”没等雪祁吱声,又说:“到底是有钱人嘛!”雪祁说:“不是有钱没钱的事,我这人有一副狗鼻子。”
过了很久,他才第一次走进绣楼。
他已经知道绣楼是粟特人开的。长安的酒楼、绣楼、青楼,多半是中国人开的,但其中的招牌多是波斯女人或粟特女人,生意很火,几乎成为长安时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达官显贵、文人雅士、平头百姓,只要掏得起钱,都可以无所顾忌、大方出入。有人甚至养着自家专用的声伎和舞女,以此显示自己的身份。东市附近的平康里是最有名的风月场,充当招牌的往往是胡旋女。高档酒楼里都有专门压酒的胡旋女,酒好重要,没有胡旋女漂亮重要。长安把压酒称作“当垆”。有胡旋女当垆的酒家,生意明显好很多。声伎舞女更是清一色的胡女,她们皮肤白皙,眼深鼻高,性格豪放,是汉家女远不可比拟的。汉家女约束多,很少出来凑这个热闹。如果有,多是苏杭一带的女子,往往也是艳压群芳,以一当十。他当然是常客,给皇帝画长安风俗画就不能不常跑这种地方,来来往往,又有一技之长,又是外表俊朗举止风流的白面书生,很受青睐。
他一进门,七八个蓝色眼睛栗色头发的胡旋女立即围过来,有几个还认识他,能叫出他的名字——雪祁先生。坐下后,他发现,这些胡旋女比长安见过的更有胡气,个个都是好身材,高大,苗条,乳房丰满,手指纤细,都有长长的睫毛和长长的眉毛。产自高昌的葡萄酒,盛在琥珀色的夜光杯里,由一个气质忧郁不算漂亮的胡旋女端过来,递在他手上。酒过三巡后,腰鼓敲起来,击鼓者是一个胡须浓密的年轻胡人,他不说话,用鼓点指挥着一支小型乐队,于是琵琶、竖笛、觱篥全都弹奏起来,所有的胡旋女开始翩翩起舞,正是近些年风靡长安的胡旋舞,节奏极快,动作连绵,身体不断旋转,快的时候,面部和背部混淆起来,几乎脱离了地面,这让他想起千佛洞壁画上的那些伎乐天。先前给他递酒的那个女子前来邀请他起来跳舞。他多少也学过一点胡旋舞的舞步,所以他极为大方地站起来,用相似的舞步加入舞者的行列。后来他找到她,两人稍稍独立了出来,在边缘对舞,立即找到了感觉,全身大幅度扭动,亦进亦退,忽东忽西,左旋右转,向对方展示着最直白最放肆的身体挑逗。再后来,他和她旋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两个人坐下来喝酒聊天,她说她名叫三娘子,老家在撒马尔罕。绣楼老板和所有女人都来自撒马尔罕。
三娘子有杏仁绿的眼睛,头发并非栗色,而是黑的,又黑又浓又直,披在肩上。她虽然丑丑的,却令他怦然心动。在长安,假如人们说一个人丑丑的,反而指的是漂亮。只说一个丑字,就真是丑。他一向偏爱丑丑的女人,他喜欢过的女人,总是含有一定瑕疵。他觉得一个女人如果美到不可挑剔,反倒不真实、不可爱,甚至有一点点令人恐怖。太美的东西反而缺少亲切感,甚至迹近妖伪。比如鲜花、圆月、英名、美貌、骏马——所有美到极致的东西,都让他觉得像刀子,令他身体禁不住发毛。
可能也与画师的眼光有关,换成画师的眼光看,三娘子的美的确是一种大美,美得有限,丑得大方,令他有立刻就展纸画画的冲动。
她说着别扭的敦煌话,眼睛、鼻子、屁股、乳房,样样都大,大到无法无天,但又不显得累赘,还有一种来自森林和旷野的忧郁感,哪怕笑的时候也是。他已经略略有些醉意,把她揽进怀里,浪笑着说:“你个小妖精,这鼻子,这嘴巴,这乳房,像一座大房子,我好想一个人住进去。”她捏捏他的嘴巴,说:“你看你的小嘴巴,像女人的。”他说:“我的嘴巴小,那就多吃你几口。”他就用自己的小嘴巴啃她的脖子,啃了几下,他说:“这脖子好白哟,能不能在你脖子上画画?”三娘子竟然一件一件脱光了衣服,亮出她整个上半身。她的胸脯更白,像最上等的楮皮纸。“快拿你的胭脂来。”他说。三娘子找来一个贝壳状的口红盒子,打开,里面是石榴色的口红。他让三娘子面向自己,说:“来,坐好,我要画了。”三娘子端端坐在他对面,他左手拿着盒子,用右手食指蘸上石榴红,左一下右一下地画起来。三娘子先是笑个不停,但他很严肃,不理她,不受她的影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冷静,专一。她受到他的威慑,渐渐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一个侧立的石榴红的三娘子很快就出现了,面朝外,头微微低垂,眼睛半睁,微微发光,头发是黑色,项链是白色的,左手握着一束玫瑰,右手轻抚花蕊。通体都是石榴红,只通过石榴红的深和浅表达着丰富的变化和区别,头发和鲜花最深,面部次之,乳房和胳膊又次之,造型极其典雅,一个陷入沉思的三娘子呼之欲出,被空气、流光和梦境所缠绕,分不清是真实之物还是虚幻之物。不过,他也从她身上闻见了一种类似于狐臭的怪味儿,在长安时就听说胡姬多狐臭,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他的鼻子并不比任何人大,但一向很灵,隔老远都能闻出一个人身上的味道,尤其是女人身上的味道,香味自不必说,更搞笑的是,连一个女人是否有胞宫之寒,寒到什么程度,他的鼻子都能轻松闻见并准确做出判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对他的狗鼻子来说那是一种冷飕飕的气味,在狗鼻子面前,气味可没那么简单,气味的世界极为丰富,区别很大,和这个世界一样万万千千,一言难尽。他的鼻子甚至能嗅出一个病人还有多少寿命,一个看上去很健壮的男人是不是阳痿,一个大肚子女人肚子里怀着男孩还是女孩。小时候经常有年轻的孕妇来找他闻肚子,他常常会把整个脸都伏在肚子上面,不是用鼻子而是用嘴去闻,搞得自己透不出气来。当然也有闻错的时候,但是,人们更愿意神化他,把他说得比实际上厉害多了,说他从来没闻错过。总之鼻子灵是他的三绝之一,画好,爱哭,鼻子灵,被称作“祁希三绝”。这话最早是由他母亲说出口的,在亲朋邻里之间流传了很久,直到他成为堂堂宫廷画师,才没人敢明说了。实际上,应该是四绝才对,另一绝是饶舌,要么不说话,要么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对着人倒罢了,更多的时候是对着墙角喃喃自语,没完没了地唠叨。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就会关上门窗冲着墙角嘀咕半天,只是很少有人看见。饶舌的习惯后来入了宫,成为宫廷画师后,就好了很多。
目下的这个三娘子肯定有狐臭,似乎还激活了他饶舌的老毛病,让他一时舌根发痒。他用力把她推了出去,让她回到伙伴中去。
随后就传来一片女人们的尖叫声,她们纷纷跑过来,就像是直接从大森林和大峡谷中跑出来,全都亮出雪一样白的大肚皮要他画画。
他敷衍说:“下次再画下次再画。”
他是从绣楼里逃出来的。
回到家,他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点了根莫合烟。一根烟还没吸完就急匆匆地锁好院门,骑上马,从南城门出了城,向千佛洞的方向狂奔而去。他突然很有兴趣钻进洞窟,摹习那些前代壁画了。用石榴红画三娘子的时候,他认识到了颜色的伟大、颜色的潜力。仅仅一个石榴红就够了。一种颜色可以表达万千种颜色。
在一个洞窟里,他跪下来。他一向有点轻视颜色,现在他要向颜色请罪。请颜色原谅他的无知和轻狂。他虽然学过一点彩绘彩塑,但他向来更信任笔和墨。墨分五色,他曾经顽固地认为,能否用好墨,能否单单用墨就能表达出丰富的色彩变化,是一个画家必备的基本功。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在历代中国,颜色是分等级的,不可随便僭越,黄色由皇帝和皇亲国戚专用,紫色则属于五品以上的达官贵族,六品以下的官员可用红绿两色,小吏青色,平民白色,屠夫和商人黑色。无形中画匠们也就缩手缩脚,不敢大胆使用颜色。现在,他第一次被石榴红征服了,被千佛洞里的颜色征服了。千佛洞是颜色的世界,千佛洞里的颜色是最自由奔放的,这里有全中国最完整最精彩的颜色。
他这才下决心先好好做一个学徒。
他在心里对自己嘀咕:
“马上开始。如实摹习。”
“百分之百地摹习。”
“先把整个敦煌吃进自己的肚子里。”
“抛弃凭记忆画画的恶习。”
“从做学徒开始。”
他估计把所有的壁画和造像摹习一遍,至少需要三到五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把其中一个洞窟里的壁画和造像摹习一遍,大概也需要三五个月。他还远远没有做好准备。比如,他没有合适的颜料。除了笔和墨,他什么都没有。
看来他需要自己动手做颜料了。沙州城的颜料店里有最上等的产自湖南的红颜料,还有来自安息那边的石绿,也有本地的土红色、绿青色和各种颜色。大部分都很贵。他相信千佛洞里的颜料主要是用当地的材料制成的。他打算自己制作颜料。他走出洞窟,去寻找可以做颜色的泥料。他很快就从南侧山崖上找到了一种土红色的土块,用石头把土块研磨成细粉,再加上水,就是不错的红颜料。他回到一个小佛龛,和佛像上的红色相对照,极为接近。但是,颜料里不能没有胶,于是他再出去想办法寻找胶。附近有几棵桃树、梨树,他马上想起树胶是可以用的。他来到那棵梨树旁,看见树上有一层黑色的硬壳,正是树胶,但掰不下来。等天气再热一点,就很容易采到树胶了。
他只好先来简单的,用笔和墨,以线描摹习,暂时不考虑着色和晕染。他给自己定了条纪律,一律打格对临,丝毫不能走样,绝不加入自己的意图。这才发现,难度之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以前有些轻看佛像,认为佛像多呆板、简单,其实恰好相反。那种润物细无声的仪容仪态实际上更难表达,需要最细小的尺度,真的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的眼神原来的确是天才的,但也是自以为是言不由衷的,所以他得迫使自己先练好眼神,想办法把眼神练毒、练刁,一抬头就能看到原作的精细微妙之处,再交给手,用手画下来,直到眼睛里好像长着手,或者手上好像长着眼睛,真正做到眼手如一,眼到手到。手上的功夫也要练,原有的笔力腕力现在看来还不够,得重新练。
他这样试了试,真的很有感受。那些冰冷的几百年前的人物,当你一旦投入感情,便立即复活,两者之间马上有了无以名状的亲切感,仿佛双方暌违多年,如今又重逢了,几乎可以把他们请下来,推杯换盏,聊聊家常。即使在大白天,洞窟里的光线仍然昏暗,他开始震惊,当时的画师是如何创造出如此辉煌的神佛世界的?那些透明的纱裙又是怎么画出来的?各种造型要多丰富有多丰富,无数组合变化多端,又完美统一。一条线往往一米多长,或直或曲,全都一气呵成,韵味十足。尤其是藻井部分,得充分仰起头才能工作,胳膊没有任何支撑,当年的画师们是怎么做到的?窟底部分离地不过一两尺,躺在地上或者趴在地上画画应该更难一些,当年的画师又是如何完成的?
他点亮羊皮灯笼,支好架子,一门心思地画起来,忘了时间,忘了沉闷,忘了肚子饿。随后进来两个陌生人,一个中年和尚,一个白发老头。老头手里端着一碗香喷喷的东西。老头说:“饿了吧,吃点东西。”他脸色不好,觉得他们打扰了自己。和尚说:“我是三界寺的和尚,我叫胜觉,他是羊倌令狐昌,我们早就看见你了。”他点一下头,回过身继续画画。令狐昌说:“先生吃点东西再画吧。”令狐昌用双手把大碗递给他,他只好接住,但仍然拉着脸。令狐昌说:“早晨刚打来的沙鸡和三危山的蘑菇,慢火炖了大半天,香得很啊。”他先尝了一口汤,不客气地说:“哎哟,咸的,打死卖盐人了。”胜觉笑着说:“宕泉河的水是咸水。”他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嗯,还是好吃,好吃。”令狐昌说:“你来了好几天了。”他冷若冰霜,仍然不愿多说话。
胜觉和令狐昌知趣地转身离去。
他立即放下碗,重新拾起笔。
随后他知道胜觉和令狐昌是堂兄弟,家在二百里外的瓜州,骑骆驼从瓜州到敦煌需要两三天时间。胜觉是三界寺的和尚,兼任执事,负责处理寺内日常事务,是实际上的主事人。令狐昌是牧羊人,年龄不算大,不到五十岁,一张脸晒得不成样子,黑透了,加上一头白发,看上去像七十岁的老人。千佛岩南侧下方的一个小洞窟是他目前的家,自己开的窟,其实是窑洞,里面有土炕、土灶、石桌、石凳,堆着柴火,烟把窟顶熏得一塌糊涂,墙上光秃秃的,并没有任何画像。在鸣沙山一带放了几年羊,攒下卖羊的钱打算开一个家窟。据说钱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开窟的目的很明确,给自己赎罪。
因为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他有三个儿子,老大武德年间去当兵,走了十几年,一无音讯,不知死活,老二几天前刚刚订下结婚的日子,老三是个傻瓜蛋子,十四岁了还在吃奶。新一轮征兵的规定是,十四岁到四十岁的男人,二丁抽一,他刚好四十二岁,三儿子刚好十四岁。为了不让二儿子去当兵,他想出一个大损招,在一个后半夜把熟睡中的三儿子丢进自家的井里,淹死了,于是二丁变成一丁。二儿子就不用去当兵了。自古以来,村里人躲避兵役的办法有很多,剁掉几根手指,打折一条腿,花钱请人顶替,逃跑,诸如此类。像令狐昌这样爹老子亲手杀死亲儿子(哪怕是一个傻儿子),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现在他要开窟,要给自己赎罪。
雪祁听明白了,他们想请自己做画匠。他们的眼窝子还很高,一般人根本看不进眼里。他们造访过他的画廊,认定他是“敦煌第一笔”。
那个和尚,更像是一个行家里手。
雪祁更关心一个爹老子怎么可能杀死亲儿子?他也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无法想象自己亲手杀死其中任何一个。哪怕有一万个理由。
雪祁要求令狐昌讲讲那个经过。
令狐昌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梦里,梦外。一边专心致志做着梦,一边又是梦境的看客,不由自主地对梦境发出感叹:“不得了,狗日的这梦能把人伤心死,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重点不在梦境多么令人伤心,而在他对梦境的体会: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因为知道自己是梦中人,虽然伤心死了,又在竭力忍受。甚至可以说在贪婪地品尝着自己的伤心,好像伤心是一种稀世的美食,能吃到它真是万幸。
随即,令狐昌醒了。遗憾的是,一睁眼全部梦境瞬间消失,只觉得一颗心还是碎的,的确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滋味。重新闭住眼睛回忆了片刻,还是没用,隔着一层纸,就是想不起来。类似情形曾经有过,所以他并不奇怪,立即穿上衣服,打算上完厕所去盐场干活。掀起静静下垂的白布门帘,走出去,差点被满院子的月光挡了回来。的确,院子里的月光雪一样白,满满当当,院子里快要盛不下了,天上的星星也是密密麻麻,院墙边的槐树顶上,更是有一颗星星贼亮贼亮,妖里妖气。令狐昌心里极为惊讶,想不通今天这是怎么了?天老爷为什么和我令狐昌一样也是悲伤得要死?
向东北角的后院走去时,看见院中央有一团冰凉的暗蓝色,他知道那是自家的井,很旺的一口井,像一张嘴,微微向高处噘起,喋喋不休,诉说着贞观二年三月二日黎明时分的悲伤。撒完尿,重新经过院中央时,令狐昌心里怦然一动,似乎能说清刚才那个梦了,站在井边闭住眼睛静静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近极了,又远极了。黑眼仁和白眼仁那么近。生和死那么远。令狐昌突然不想去盐场了,有点怕走从家里到盐场的一段夜路。天天都是这个时辰去盐场的,从来没怕过,今天却有点七上八下。
盐场并不远,出了村子再走上几百步就到了,紧邻独利河。马营村是最容易捞盐的地方,独利河里全是现成的盐巴,捞出来,放在太阳下晒一晒就可以卖了。在马营村,令狐昌家的盐场规模最大,四五个男人每天都很忙碌。
管他妈嫁给谁呢,不如再睡一觉,睡到天亮再说,反正有我没我一个样,盐场的活停不了,令狐昌想。回到窗户底下自己的位置后,令狐昌把三儿子令狐近勇抱起来,朝老婆粉莲那边挪了挪,闻到了儿子身上的体热,酸酸甜甜,随即看见老婆粉莲的一个大奶子垂在外面,奶头上挂着半滴奶水。十四岁的令狐近勇还在吃奶,四岁的女儿令狐琴早就断奶了,十四岁的儿子令狐近勇还收不住鼻涕,还在吃妹妹的奶,这不是秘密,人人知道。令狐昌背对着老婆和儿子睡下后自言自语:天老爷啊,谁能救我?
这时三儿子令狐近勇也说了一句梦话:
“妈哎,妈哎,我要尿尿!”
令狐昌觉得三儿子的这句话好像刚刚听见过。唯一的可能是,在刚才那个梦里听见过。于是,令狐昌的身体又自动带上了梦幻的味道,禁不住又折身坐了起来。在上半身缓缓坐起的短暂过程里,全部的梦境果然在脑海里翩然浮现,完好无缺,又有一定程度的模糊。令狐昌明白,要想真正摸清梦境的来龙去脉,必须重新回到梦境,与梦同行。于是,毫不费力,令狐昌立即成为梦中人,亦步亦趋,听话极了:
令狐昌下炕,穿上鞋,再转身,看了看粉莲的脸,才揭开三儿子的被子,看见三儿子睡得很实,便伸出双手,手心朝上,捧起三儿子,转过身走了两三步,用右脚轻轻踢开右侧的门,用脑袋顶开门帘,抬脚走出去,再一次看见了满院月光,一天星斗。半是梦中人半是看客的令狐昌此刻仍有工夫开小差,“不得了,谁把天老爷惹成这样!”发完这个感叹后,令狐昌稳步走下台阶,目标明确地走向院中央,走向井,略略有些被逼无奈的架势。走了几步,令狐昌发现怀中的三儿子有点沉,像一块冰疙瘩,这和梦里有些不同,在梦里,三儿子像一片柳树叶子,毫无分量。来到井边后,令狐昌又发现了新的不同,梦里面只有井,没有辘轳,而此刻,辘轳蛮横地罩在井上方,像一个手持刺刀的士兵,要阻止令狐昌继续做梦,要求令狐昌立即悬崖勒马,到此为止。令狐昌心里真的害怕了,甚至想起了自己在马营村的好名声,自己可是马营村最受欢迎的捞盐客呀,自己有家传秘方,自己捞的盐巴没有丝毫碱气,不土,不苦,又白,又香,还便宜,几乎是白送。但是,令狐昌已经对做梦上了瘾,而且知道整个梦境只剩下一点点尾巴了,想快快把梦做完。他是马营村少有的大个子,不能不深深弯下腰,用别扭的姿势把三儿子递出去,好像把一个傻孩子从井这边递向井那边,对面有人会用同样的姿势接过去。接过去再还回来就不傻了。三儿子的瘦身子停在井口和辘轳之间一米见方的空当里,宛如悬浮在那儿,毛眼眼静悄悄的,尕心疼尕心疼,小鸡鸡翘翘的,又白又嫩,接近透明,指向星空。令狐昌不能不抬头再看一眼天空,顺便再看一眼月亮,低下头,发现三儿子正缓缓睁开双眼,冲爹老子笑了一下。三儿子平时笑起来显得很傻,傻得令人揪心。此刻的笑,和平时完全不同,大方、成熟、甜美,知道一切,只是不说出来。这一笑把令狐昌吓得不轻,令狐昌似乎正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心里一虚,全身一软,就款款松开了双手。三儿子的笑容掉下去了。扑通一声,梦就结束了。
令狐昌看见自己被狗日的梦境抛弃了,两手空空地坐在井边,右脚半搭在井内,脚上的鞋子不见了,井里的寒气把脚心吹得冷飕飕。
“快学女人,大声哭,大声叫。”
令狐昌听出这个声音像自己娘老子的声音,她过世整十年了。令狐昌还真的觉得娘老子这个主意不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哭,先闹,把全马营村的人都吵醒,让全马营村的人都看见,知道他们是如何欺负令狐昌的,把一个人逼到了绝路上,不得不亲手把儿子丢进井里,让狗日的“年满十四,四十岁以下,每户二丁抽一”的征兵条件自动失效。现在好了,现在令狐昌家里只剩下四十二岁的老男人令狐昌和十九岁的二儿子令狐近仁了,大儿子令狐近知已经去当兵了,走了好几年没个音讯,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三儿子令狐近勇死在井里了——“你们马营村人自己说,我令狐昌还活不活?”
这时令狐昌发现自己真的想大声哭大声叫了,在自己心里,自己不再是响当当的二天爷了——人们叫他“二天爷”,是因为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个子,力气大,胆子大,脾气大,说话声音大,经常把“天老爷下石头咱不害怕”“干了黄河塌了天我令狐昌不害怕,我啃墙皮子也能活人”这样的话挂在嘴上,所以头顶的天老爷是大老爷,令狐昌就是二天爷。这个绰号里有敬意,也有贬意,贬意部分相当于“二杆子”“二百五”“二货”这一类说法。但贬意里仍然含着一点敬意和爱惜,和直接骂“二百五”“二货”大不相同。看样子二天爷到底还是二天爷,很难像女人一样又哭又叫。
“上有天老爷,下有二天爷”,马营村人老老少少都是这么说他的。无论如何,有一点不能否认,马营村人家家户户一日三餐都要吃盐巴,二天爷捞的盐巴又白又细,又鲜又香,一枝独秀,马营村人嘴挑得很,只吃二天爷的盐,可是今天马营村人狗日的把这些全忘了。他们坚持让令狐昌的二儿子,刚刚订婚才十天的令狐近仁去当兵。大儿子令狐近知已经去当兵了,连续几年没有任何消息,很可能阵亡了,三儿子令狐近勇虽然年满十四,却还没有断奶,是个傻瓜蛋子,除了饭香屁臭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令狐昌听见鸡叫了,前后左右都是鸡叫。鸡叫之外是狗叫。鸡叫和狗叫的空隙里是布谷鸟的叫声,专门在鸡叫和狗叫的空隙里叫,孤单,但很有耐心,抱着以少胜多的决心叫个不停。河湾那边传来风行树中的声音,风的方向和独利河的水流相反,河水向西,风向东,车轮一样滚过河湾,接着分了叉,一部分转向东北,一部分转向东南。这是每年春天才有的风,又温暖又湿润。令狐昌心里突然一热,再一次想起了自家的盐场。春天正是捞头茬盐的好时候,四五个伙计肯定已经吃过早饭,忙起来了。
令狐昌伸手扶住井台,缓缓站起来,回头看一眼堂屋。院子里有了风,门帘在用力摆动。令狐昌突然很想进堂屋吃几口烟。令狐昌甩掉左脚上的鞋,光着两只脚,故意轻着声走进堂屋,走向更昏暗的屋后,摸着桌边的火柴,点亮灯,吹灭火柴,取来白铜烟瓶,装好烟丝,再用刚才剩下的半截火柴点来火。这个过程中令狐昌已经不知不觉恢复为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天爷了,重新有了斗志,有了勇气,有了谋略。
粉莲抬起头,看了丈夫令狐昌一眼。
令狐昌心想,狗日的到现在还不知道三儿子不在身旁了。令狐昌继续吃烟,故意使了很大的劲,让烟瓶里的水发出猛烈击打的声音。
粉莲翻了个身,接着又睡。
“你短寿的看看近勇去哪儿了?”令狐昌低声吼叫。
粉莲急忙摸一把身旁,再坐起身来茫然四顾。
“近勇近勇呢?我的近勇呢?”
令狐昌冷着脸,不吭声,吃烟的声音更大了,心里倒是有了些快意。
“你快说,近勇呢?”粉莲问。
“我提出去撇井里了!”令狐昌说。
粉莲并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淡淡地问:“撇了?撇哪儿了?”
令狐昌狠着声说:“混账,撇井里了!”
令狐昌的口气让粉莲相信丈夫没说假话,丈夫是二天爷,没有二天爷不敢说的话,没有二天爷不敢做的事,粉莲立即跳下炕,跑向院子。正是在这个瞬间,令狐昌发现自己心里突然更冷静了,自己还可以更冷静,事情会把一个人逼成畜生,逼成恶鬼,我二天爷也一样。令狐昌伸手点火,低头吃烟,静待粉莲在外面哭起来,大声吼着哭,再等大媳妇九珍、二儿子近仁、小女儿令狐琴也哭起来,大声哭起来。
果然,传来粉莲的哭喊声:
“近勇近勇,我的娃,我可怜的娃呀!”
粉莲的声音嗡嗡嗡的,说明她此刻正趴在井边,面朝下。
令狐昌更慢地吃着烟,还在等。
大媳妇九珍终于出声了:“妈妈你怎么啦?”
紧接着是小女儿令狐琴的声音。
最后才是二儿子令狐近仁的声音。
令狐昌这时才发现自己光着脚,便起来去粮柜里找新鞋,伸出一只手从粮食里摸出两只新鞋,费劲地穿上,又把衣服扣子仔细系好,紧了紧裤带,像一个演员准备好出场亮相。外面的声音已经相当杂乱了,能听见辘轳在响。
令狐昌重新坐下,把白铜烟瓶握在左手中,右手捡起小木片去灯上点火,点着了却不移开。令狐昌还在等,他嫌眼下的声音还不够大,远远不能把狗日的马营村吵醒,马营村是一个蛇形的村子,顺着山形由东向西绕过去,西边最背,加上眼下正刮着东南风,现在这么一丁点声音根本没法把狗日的整个马营村吵醒。
不过,有人在敲院门了。
没人去开门。
敲门的声音更大了。
还是没人去开门。
“开门,开门!”外面的人大声喊。
令狐昌吹灭灯,慢腾腾站起来。
令狐昌下了下决心,突然大步走出堂屋。令狐昌看见天基本亮了。
令狐昌直接走向正前方的院门。
令狐昌用很夸张的动作拉开院门。
四五个邻居一拥而进。
“怎么了怎么了?”人们喊。
令狐昌回过身,用特有的大嗓门喊:“事情是我干下的,我没办法,我把自己的亲骨肉近勇撇到井里面了,我等着天老爷来摘我的头!”
令狐昌看见九珍正急急地摇着辘轳。
令狐昌用愈加洪亮的嗓门喊:
“你们逼得我没办法,我只能把亲儿子杀了!”
又有一伙人拥进院子。这正是令狐昌心里想要的。来的人越多越好,让马营人知道,他们可以把一个人逼疯,逼到亲手杀死亲骨肉。
接下来就是各种各样的议论。这些议论让令狐昌心里的快意越来越多,他不仅没后悔,甚至觉得自己做得好,给一个村子扇了一巴掌。
粉莲扑腾着要往井里面跳,每次都被小女儿令狐琴死命抱住了。令狐琴的样子让令狐昌有些吃惊,眼里甚至有了些眼泪,不是为了小儿子的死,而是为了小女儿的烈气。他还从来没见过小女儿有如此性格。他觉得自己不能留在家里了,提上一把铁锹出门去了盐场。路上还有很多人朝西边跑,他扬着头,如同没看见。
出了村子,他蹲在路边,想哭但只是干号了几声。他想起自己只剩一个儿子了,只剩一个命根子了。所以他很可怜自己,想为自己流泪。
他只好站起来,重新向前走去。
到了自家的盐场门口,他看见三儿子蹲在门外的石头上,在向他笑,正是最后的那一笑。他大惊失色,吓出一身冷汗。一眨眼,三儿子又消失了。他双腿一软,跪下来,恶声恶气地冲三儿子喊:“儿子呀,你来世上做啥呢?”这话是喷口而出,三儿子是否听见了他不知道,但自己先把自己感动了,他几乎能哭起来了,但还是不行,只差那么一丁点,就能哭出来了。他没有进盐场,而是越过盐场继续向前方走。
“儿子啊,你来世上做啥呢?”他一边走路一边不由自主重复着这句话,原本恶狠狠的一句话,现在却是柔声细语,就像一边在说,一边疼爱地抚摸着三儿子的尕屁股。这时眼泪才不知不觉流下来,像春天刚刚开冻的独利河河水,冰变得纸一样薄,泡在化开的水里。这仍然不是他想要的,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痛哭、深哭,要死要活的哭。此刻他需要那样的哭,不单单是因为悲伤,也不单单是因为悔恨,而是因为他需要,身体需要。但是他真的做不到。他从来没有那么哭过,娘老子死的时候都没那么哭过,现在也不行。他这才知道他这个人真是没救了。人们把他叫二天爷,真是没叫错。
后来他就跟上胜觉来到敦煌。
也带来了三儿子近勇的那一笑。那一笑弯月一样随时挂在他眼前,无论白天黑夜。只是他至今还没能为三儿子的死好好哭过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