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的母亲江慕莲投河以后,民有感到非常的悲伤,有一种说不尽的惆怅。江慕莲希望他能照顾好几个孩子,把孩子委托给了他。民有的父亲和继母,建议民有只留下天井,把甜甜和米米送去江慕莲的娘家。民有坚决不同意,他把几个孩子都留在了身边。可能是出于内疚,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江慕莲,良心上有点痛。也许民有若是表现得稍稍有点男人的样子,能够把这个家撑下来,江慕莲也不会走到那一步。除了天井,江慕莲还留下了一个九岁的女儿甜甜,一个五岁的儿子米米,民有把三个孩子正式领回了自己家,交给他的父亲和继母。
民有征求过甜甜和米米的意见,米米太小,他的意见有没有不重要。甜甜连想都没想,就说爸爸我们要跟你在一起。这两个孩子跟民有特别亲,特别有缘,江慕莲可能心情总是不太好的缘故,一直都把跟前夫生的两个孩子看成负担,她对这两个孩子真的说不上太好,骂是经常,还不止一次打过他们。反倒是民有像个大孩子,很愿意陪他们玩,陪他们一起放风筝,陪他们看儿童电影。他喜欢他们,甚至超过了喜欢自己的亲儿子天井,天井还不懂事,一点都不好玩,很招人烦。甜甜和米米却是两个非常懂事,又惹人喜爱的孩子,他们在母亲死了以后,都把民有当作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民有的父亲和继母自然是不会,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帮民有照顾这几个孩子。好在这几个孩子都很乖巧,两个老的虽有怨言,也还能接受。毕竟把这么可爱的孩子送到乡下,看着他们去受罪,多少也有些于心不忍。民有请了保姆照看天井,天井太小,他还只有一岁,没人专门照顾不行。好在花钱请个保姆不是很难,花钱也不是特别多,璩家虽然败落,当时还有些老房子,住几个人进来不是问题。况且费教授也郑重许诺,不时地还会有些贴补,老先生一言九鼎,对江慕莲的离世十分伤心,早在她还在世时,就许诺可以帮她抚养小孩,现在江慕莲真不在了,他每月都会主动付一笔钱给民有。
民有依然还是经常在外面住,还是很少回家,他只要负责往家里拿钱就行。有钱就能太平,有钱才能养老和养小,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都说养儿防老,天井的爷爷好不容易培养儿子念了大学,让民有养他的老,也是天经地义。老爷子天生的享乐主义,天天都要吃好的,好像人活这一辈子,最讲究的就只剩下一个吃。天天早晨都要去饭馆吃碗面条,小酒一天两次,也不多喝,一天一斤黄酒,中午半斤,晚上半斤。民有的继母大户人家出生,与天井的爷爷一样,家境虽然败落了,手头总是缺钱,派头还在,也是要吃好穿好。她嫁到璩家来,最喜欢说的话,是没想到我们娘家不行了,你们璩家会更糟糕。
民有的这位继母年轻时,据说还抽过大烟,正经八百地抽过。那时候家里有钱,不在乎,老爷宠太太,太太宠女儿,老爷抽,太太抽,女儿跟着抽,然后到了民国的国民政府,搞新生活运动,都不让抽,绝对不让抽,只能乖乖地戒了。这继母说起昔日辉煌,说起昔日的败落,一套又一套。民有自从老爷子娶了这位继母,基本上就不怎么在这个家住,现在他还是不想回家住,却送了三个孩子回来,老爷子不说话,继母难免叽里咕噜,话越说越难听,越说越不像话。当初江慕莲挺着大肚子到璩家来闹过,民有又耍赖说过她肚子里的孩子,未必真是他民有的,老太太因此觉得有了把柄,三个孩子中有两个已经肯定跟璩家无关,而有关的这一个天井,按照民有自己说的话,很可能也不是的:
“你这儿子可真是好样的,放着正正经经的媳妇不娶,倒是很喜欢替别人养孩子。”
老爷子也有点心存疑虑,成天有个女人在耳边吹风,说风凉话,私下忍不住也问民有,这个叫天井的小子,究竟是不是他儿子。民有无可奈何,知道是继母在捣蛋,叹着气,咬着牙,说:
“爸,你要是觉得我还是你亲儿子,那天井就是你百分之百的亲孙子,你说过,你不是说过吗,他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老爷子说:“是有点一模一样。”
“哪还有什么可怀疑呢?”
天井从没有见过自己母亲的照片,事实上,他对父亲民有年轻时的模样,也没什么具体印象。三岁前的记忆,根本就不存在,后来稍稍开始有点记忆,民有又去劳动改造。天井印象中的父亲,最早也就是一张照片,一张民有穿着猎装照的相,很神气的样子。别人都是指着照片告诉他,这个人就是你爸爸,你爸爸姓璩,叫璩民有。
现实生活中的民有,在当年比照片上还要帅气。这张照片拍摄于1957年,正是他最春风得意,又很快要触霉头的年头。那时候,他依然改不了喜欢与有夫之妇交往的毛病,正同时与两位中年妇女打得火热,一位某报社女记者,还有一位是市团委的干部。女记者丈夫是省检察院一位干部,市团委女干部的老公在一家军工厂保卫处上班,民有汲取过去的教训,心动不行动,与这两人都有些暧昧,坚决不突破底线,大家再有好感,再有共同语言,也不越雷池一步。
民有买了一支气枪,专门用来打麻雀。当时老房子的屋顶上、屋檐下,经常有麻雀飞来飞去。他身上穿的那件猎装,感觉也是存心要与气枪配套才买的。民有不只是在璩家花园的老房子周围打麻雀,在他上班的学校里也打,常常会有一群孩子跟在后面捡麻雀。传说中他的枪法很准,几乎百发百中,打中的麻雀用一根粗铁丝穿着,一穿就是一长串,最后便烧了吃,通常是红烧,给天井爷爷下酒喝。那段日子,民有很开心,前途一片光明,上级部门正在考虑提升他为副校长。
民有是外语组的负责人,英语能教,俄语也能教,在一所中学,绝对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谁也没有想到,命运会突然发生改变,从令人欢喜的上升通道,突然转入下坡路,从此跌跌爬爬。民有仿佛突然走进一条死胡同,到处碰壁,越往里走,越黑暗,越看不到尽头。他的种种不幸与小胡的死有关,小胡本名胡学武,民有学校的地理老师,喜欢写新诗,在一次联欢会上,朗诵了一首诗,严格地说,是一首长诗中的某些片段,也就是胡风《时间开始了》中的几句。民有参加这次联欢会,对小胡的朗诵有印象,也没太往心上去,当时正是江慕莲怀孕,肚子里有了天井,民有被这件事弄得焦头烂额。
结果不久以后反胡风,把小胡当作胡风集团分子给批判了。小胡喜欢胡风的文字,又与胡风小集团成员通过几封信,按当时社会风气,把他算作胡风集团的分子也是顺理成章。小胡为这事没少作检讨,深刻检讨,承认自己在思想认识方面,确实有许多错误。本以为认识了错误就好,这也是学校领导的意见,没想到处理决定十分严重,竟然被开除了公职。失业的小胡生存立刻成为了问题,他不断地向组织上诉,向昔日同事诉说自己的糟糕境遇,加上他正好又有肺病,走投无路之际,一个想不开,便上吊自杀了,就吊在学校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
这件事与民有本来也没什么关系,小胡只是个喜欢写诗的书呆子,他心中除了领导,眼里平时没有别的同事。失业后的小胡曾与民有抱怨,他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与很多人都抱怨过。小胡自杀前后,正好是民有得意之时,江慕莲的事烟消云散,他除了打麻雀,与两位有夫之妇不断地暧昧,安心地等待提升,没有任何烦恼。
时间是1957年,穿着猎装,扛着气枪的民有,并没意识到自己即将跌入人生低谷。“大鸣大放”开始了,学校的同事纷纷开始给领导提意见。民有根本没想到要提什么意见,说老实话,他也没有什么意见。很多人都把矛头指向了学校的俞书记,轮到民有发言,他似乎不得不说几句,便自作聪明地发挥,说俞书记对他一向还是很关心的,还是很爱护的,言下之意,俞书记曾经保护过自己,他一直存着感激之心。不过在对待小胡的问题上,校方处理得有些严重,过分了,民有说他记得小胡对自己抱怨过,说当时上台朗诵胡风的诗,事先向俞书记汇报过,那时候,谁能想到胡风这家伙是个反革命分子呢。
民有的意思,小胡跑到舞台上去朗诵,在联欢会上读胡风的诗,在当时,没人会想到那么长的一首诗里藏有问题,如果有问题,你们做领导的为什么没有先看出来,为什么没有审查出来:
你微微俯着巨人的身躯
你坚定地望着前面
随着你抬起的手势
大自然底交响乐涌出了最高音
全人类底大希望发出了最强光
民有近乎卖弄地还来了几句,表现自己过目不忘的才能。一时间,他完全忘乎所以,只剩下了自以为是。那时候,他只是觉得小胡那样的书呆子,就这么在梧桐树上吊死了,实在有点可惜,太可怜了。民有一番话的目的,只是就事论事,批评了俞书记的工作方法。小胡曾经告诉过民有,俞书记当时还说这诗挺好,很不错,很有气派,民有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知道这个不能说,不能随便说,说了就是坑俞书记了。民有觉得自己很有分寸,他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要治病救人,不能一下子把人给弄死了,开除了小胡的公职,最后并没有达到救人效果,而是直接导致小胡的自杀。民有说他知道这是组织决定,然而这种决定,这剂药太重了,俞书记显然负有一定责任,他代表组织开除了小胡的公职,如果能处理得再轻一点就好了,这样,小胡也许不至于死,就活下来了。
话多必失,事实上,民有那天话说得确实多了一些,说得太多了。他觉得大家都同意自己的观点,觉得他的发言反响热烈,引起了群众共鸣,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于是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感觉良好,越说越放肆。民有根本没想到这番话会有什么严重后果,更没想到很快就开始反右,民有的这次发言,成了最典型的右派言论。风向说变就变,现在,该批判而不是批评的,已经是反党分子璩民有,俞书记的解释非常明确,非常冠冕堂皇,当初判定小胡是不是胡风分子,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它是教育局党委的决定。俞书记只不过是代表教育局党委,宣布了这个决定,反对俞书记宣布的这个决定,就是反对教育局党委,反对教育局党委又意味着什么呢?很简单,就是反党。
民有这样的反党分子,被打成右派,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罪有应得。大家踊跃发言,众口批判,揭露他的个人野心,无非是想赶俞书记下台,削弱党的领导,觊觎校长这个位置。有人站出来揭发,说民有曾私下夸过海口,说自己的教学水平,不要说当副校长,当正校长都绰绰有余。民有被推到风口浪尖,他成了大家口诛笔伐的靶子,问题越来越严重,弄到最后,连民有都觉得自己的罪行,的确很严重,罪不可赦。
不止思想上反动,在生活作风上,民有也是属于腐化堕落。与江慕莲的纠葛不用说了,与报社的那位女记者,与团市委的那位女干部,这些关系都是说不清道不白。民有坚决否认自己有越过红线的行为,一再声称他们不是那种男女关系,更没有那种男女关系。他说自己声名狼藉没关系,无所谓,不能随随便便地就用男女关系,毁了人家女同志的清白。民有没想到还会有比男女关系更严重的关系,那位女记者成了新闻系统的著名右派,她与民有有联系,思想上有过交流,相互之间又不止一次通过信,大家都发过共同的牢骚,因此认定他们是反党的同伙,认定他们是准备向党组织发动猖狂的进攻,可以说是铁证如山,不容抵赖。
民有就这么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好在他的态度非常端正,该揭发的就揭发,该检举的就检举,该认罪的就认罪。报社的那位女记者,问题是相当严重,被发送青海劳改,相比之下,民有所在的中学,也没有太为难他,没有给民有戴上极右的帽子,没有开除他的公职,只是让他暂时下放劳动,去南京郊区的江宁镇大炼钢铁。
天井那时候太小了,对民有发生的这一切,一无所知。父亲对于他来说,还是那一张照片,穿着猎装,很神气的模样。民有平时很少回家,基本上是不回来,三岁的天井根本就见不到他,对当时的民有并没有什么印象。不仅父亲形象是模糊的,天井甚至连祖父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能够记清楚。虽然他们共同生活了两年多,据说老爷子高兴时还抱过他,但是年岁太小,他完全不记得祖父,没有一点印象。
祖父在民有打成右派不久,便生病死了,老人家究竟生了什么病,说不清楚。民有接到父亲病逝的消息,匆匆赶回家奔丧。匆匆将老人埋葬,丧事刚结束,就准备回江宁镇继续炼他的钢铁。继母拦着民有不让走,跺了跺脚,咬着牙说,你小子不能走,不能一甩袖子就走人,你爹他是不在了,你爹是不要你养了,可我这个后妈,你还得管是不是,你还得管我的死活是不是。
不仅是这个难缠的继母,还有三个孩子怎么办。民有此时的工资,减去了一半都不止,要养活自己都够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真不知道怎么办,继母要钱,保姆要给工资,三个孩子还要吃饭,焦头烂额的民有走投无路,无路可走,干脆就耍起无赖,他说我来想办法,总会想到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总得让人活下去。结果却是不顾死活,他自己一走了之,撂下一个烂摊子,眼不见为净,心不想不烦,别人该怎么办,该怎么活下去,他管不了,顾不上了。
璩家还留下的一点老房子,就是在那期间,被民有继母能卖的都卖了,三钱不值两钱地卖了。不止卖老房子,她还让江慕莲的娘家人过来,把三个孩子全部接走。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和江家的人联系上,反正江慕莲一个弟弟赶了过来,把三个孩子接走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等到费教授闻讯,立刻赶去璩家,人都走了。他想托人打听,想知道他们的下落,结果问了几个人,最后也没有下文,没人知道这三个孩子去了哪里。
天井他们去了高淳,高淳现在离南京并不远,是南京的一个区,也就一百多公里路。不过在1958年,还是相当远,非常的遥远,要先坐船绕道去安徽芜湖,再从芜湖换上更小一号的船,用人工一直摇到江慕莲的娘家。路漫漫其修远兮,感觉在船上过了好多天,才最终到达目的地。一路上,都是同母异父的姐姐在照顾天井,那时候,十三岁的甜甜已很懂事,她一直都在保护弟弟天井,不让同船的孩子欺负他。
这一年,天井才四岁多一点。说起来,他人生中最初的记忆,可能就是从高淳开始,高淳方言也是天井最初能听明白的语言。几年以后,从高淳回到南京,没人能听得懂他说的那一口高淳话,高淳话的确是非常难懂,太难懂了,跟地道的南京话,完全不是一个语系。天井虽然学会了高淳话,他对高淳的记忆,仍然还是模糊的,只是一个个不太清晰的片段。所有的人,脸仿佛都是模糊的,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一直在保护他的姐姐甜甜,她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梳着辫子。甜甜始终都是在护着他,哥哥米米有些要强,会大欺小,会用小拳头捶他,甜甜总是会帮着天井。
还能记得的是在田野上放风筝,有很多孩子在奔跑,米米要跑得比别的孩子更快。风筝放得很高,放着放着线断了,孩子都叫喊着去追,然后看着风筝在远处掉了下来。放风筝的那个人,天井并不认识,只记得他戴了一顶很奇怪的帽子。大家一起唱着歌去食堂吃饭,一起打麻雀。打麻雀的记忆太深了,突然就锣鼓喧天,突然就鞭炮齐鸣,就看见彩旗在摇动,房顶上,树上,门前屋后,到处都是在吓唬麻雀的人,乒乒乓乓敲盆打鼓。
天井对当时的大饥饿,没什么太深印象。为什么要一起去食堂吃饭,为什么又突然不去了,他完全弄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反正大家都会觉得饿,是人都会觉得饿,都吃不饱。外婆和舅舅一家总是嫌弃他们,说他们姐弟三个是外姓人,在此地连一块能挖茅坑的地皮都没有,根本就不应该跑到这来。外婆总是在诅咒他们的母亲,一遍遍在骂江慕莲死得活该,说她自己死了也就算了,最后还要把祸害留给别人,还要让别人过得不安生。
然后甜甜就不在这个家了,就走了,就离开了。临走前,甜甜紧紧搂着天井这个弟弟,跟他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楚,只记得她说还会回来看他,要他听外婆的话。多少年以后,天井听民有说过,甜甜是去跟着岳师傅学了裁缝,因为没有饭吃,跟着师傅学裁缝,多少还可以吃上一口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再然后,米米也走了,也不在了,也离开外婆家。来的陌生人选择了米米,说是要去很远的北方,那个地方有饭吃,没有饥荒,从来都不会饿死人。
民有曾对天井说过,说他的运气好,说人家看不上他,如果当时来的人选择了天井,他们父子可能从此就再也不会见面。当然这样也好,天井真被人领走了,民有也可以少操不少心,省了很多事。米米应该是去了内蒙,据说当年的民政局有过档案,记载了这批被救助的孩子去了哪里,可是到了“文革”中,这些档案都被销毁,不复存在,天井也就不可能知道米米最终去了哪里。
天井只记得有一天,民有突然来了,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记得姐姐甜甜和哥哥米米,一直都在盼着民有会来,民有迟迟没有出现。现在民有突然来了,他为什么会来,怎么就来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来了,这个人终于出现了,一脸嫌弃的样子,一脸的不愿意。姐姐和哥哥已经都不在了,外婆告诉天井,来的这个人就是他父亲,就是那个不要脸的不顾儿子死活的爹。老太太从头到尾都在指责民有,民有被她骂得不敢吭声。
老太太说:“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老太太又说:“你连畜生都不如!”
民有带着天井去看甜甜,那时候,天井六岁多了,记忆已经开始清晰。他看见了甜甜,又一次看见自己太想见的姐姐。甜甜看到他就哭了,天井很高兴,非常高兴,他终于又看到了很想念的姐姐,他不知道搂着自己的甜甜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哭得那么伤心。甜甜挺着一个大肚子,她竟然是怀孕了,肚子里竟然已经有了小孩。那时候的天井当然不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姐姐哭得很厉害,他就用手帮甜甜抹眼泪。民有要带甜甜一起走,甜甜好像也有点愿意,也想,但是好像也不可能,不太可能带甜甜走,甜甜哭,民有也哭。
民有带着天井与甜甜告别,告别时,大家都很平静,甜甜脸上还带着点微笑。在回南京的船上,天井看见民有坐在船头哭泣,他用拳头击打自己的脑袋。这件事天井怎么也忘不了,他不知道一个大人为什么会那样暗暗地流泪,为什么要用拳头打自己的脑袋。天井当时的想法,就是这个有点陌生的男人,这个被别人指定是他父亲的民有,并不喜欢自己,他没有对天井表示出任何亲热,他好像只是没有办法,只是迫不得已,才不得不过来把天井接走,而且知道他很痛苦,为了不能带甜甜走。
很多年以后,民有才告诉天井,说甜甜是被她的裁缝师傅弄大了肚子。民有说我对不住甜甜,我对不住她。甜甜的师傅是个驼背,龅牙,很怪的长头发,非常难看的一个老男人,岁数已经很大了,有个很邪恶很不讲理的老婆,有儿也有女,儿女的岁数比甜甜都大。
甜甜与母亲江慕莲长得很像,她出生在重庆,抗战胜利后,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在南京。在费教授每天都要写的日记中,曾多次提到过甜甜,说她是个极懂事的女孩,天性善良,聪明伶俐,懂得照顾母亲和弟弟。说起来,因为没有了父亲,前面的日子过得就不算好,已经很糟糕,母亲死了,继父民有又成了右派,她带着两个弟弟到了外婆家,日子变得更糟糕。两个弟弟都还小,小了就对什么事都无所谓,歧视也好,虐待也好,都不会太往心上去。
在外婆家,甜甜什么事都要做,帮着小舅带小孩,他们的一个小表弟还没有断奶。洗全家的衣服,喂猪,烧全家的饭。外婆家成分是地主,外婆就是个很凶恶的地主婆。村上的人歧视她,歧视她家,她就歧视甜甜姐弟三人,把仇恨都转移到他们身上。几个舅舅都是老实人,尤其与外婆一起住的小舅,永远是不说话,小舅母很凶,动不动就责骂小舅。小舅与江慕莲龙凤双胞胎,大学没能念完,这个那个干过不少,没一样干出名堂。他就是个没出息的人,回到乡下养病,没想到这一养病,再也没办法进入城市,变成不折不扣的乡下人,小舅母为了这事,没完没了地数落。
甜甜和米米的外公当过汪伪时期的伪县长,没有被枪毙就算幸运了。国民党可以枪毙他,共产党也可以枪毙他,他死得早,死得及时,逃过了清算。外婆对江慕莲的怨气,是在这个女儿身上花的钱最多,供她上大学,上了中国最好的女子大学,赔了那么多真金白银,最后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反而还要给娘家添一堆麻烦。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说来就来了,大家都吃不饱,江家一下子又添了三张嘴,外婆一看到甜甜他们,就不会有好话讲,看到他们姐弟三个,就恨得咬牙切齿。
那一阵,裁缝岳师傅正好到村上来做活。乡间裁缝都是流动的,必须一个村子接一个村子自己找活干。岳师傅天生是个驼背,他小时候得过佝偻病,背上仿佛是背着半个篮球,仗着一手不错的裁缝手艺,小日子还算说得过去。他听见天井的外婆在骂甜甜,又看甜甜长得水灵,脸色又红又润,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便主动提出可以收她为徒。外婆显然从岳师傅闪烁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她看到了他的不怀好意,想到能少一张嘴吃饭,竟然就动了心。
外婆话里藏着话,看着岳师傅,说:
“我这外孙女,养这么大了,不可能就这么白送给你了,是不是这个理?”
岳师傅也话里有话,也看着外婆,说:
“跟我学徒,都不跟你要学费,我是白教她了,应该算是我便宜了你,你怎么能说是白送呢?”
两个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岳师傅给了外婆两段多下来的零头布料,又给了外婆一个自己平时常带在身边用的小铝锅,就把甜甜给带走了。这以后,岳师傅便成了甜甜的师傅,甜甜便成了岳师傅的徒弟。师徒二人开始过起了典型的乡间裁缝生活,在农闲的日子里,一个村一个村地做活,在哪家做裁缝,便吃住在哪家。到晚上,岳师傅通常都是在主人家的客堂铺上稻草,睡地铺。甜甜则是主人家有女孩子,就跟人家女孩子睡,没有就跟人家的小媳妇,或者是老太太一起睡。
这是有活干的时候,没活干的时候,甜甜便帮着岳师傅家做家务。岳师傅的大儿媳妇刚生完第二胎,头胎是个女儿,才一岁多,刚学会走路,甜甜除了做家务,还要带这个孩子,喂鸡喂鸭,比在外婆家更苦更累。终于等到春耕结束,岳师傅带着甜甜又出去找活干了,又要出门了。他们生活的那个区域,河道纵横,水路发达,坐船的机会比走路要多。上了岸,高坡上会有许多桑田,他们抬着一台缝纫机,东村走,西村串,经常要从成片的桑田里走过。
在一片桑田里,岳师傅看看四周没人,便要求停下来休息。两人歇了下来,岳师傅又看了看四周,让甜甜过去给他捶腰,说是腰部那里疼。甜甜便上前为他捶腰,捶着捶着,他转过身来,一把拉过甜甜,把她压在了身底下,解她的裤腰带。
甜甜极力挣扎,想喊,岳师傅便威胁她,说:
“喊什么,喊了让人看到,你丑不丑?”
甜甜不敢喊,可能也是怕,不敢喊,不好意思喊。岳师傅那只非常肮脏的手,伸到了她的裤子里,一阵乱摸,又强行把她裤子脱去一条腿,霸王硬上弓地就乱来。无奈有点力不从心,甜甜太小了,不肯配合,也不可能配合,草草就让他鸣金收兵结束了。这只是开了个头,事后甜甜哭得很伤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岳师傅板着脸,没好气地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我又没有把你怎么样,你早晚都会是我的人,早晚都是我碗里的菜。以后只要是有机会,只要是没有人,他就会故伎重演,他就会老调重弹,对甜甜一次又一次地猥亵,一次又一次蹂躏,一次又一次,没有一次能够真正成功。
眼见着农忙又要开始,岳师傅脸上显得有些沮丧,有些烦躁,做活时,动不动就骂甜甜,各种各样找碴,总是说这里不对,那里不好。甜甜作为徒弟,挨骂是经常的,一时也学不到什么,无非帮着做些手工,缝缝纽扣之类,或者师傅画好了线条,按着线条用剪刀剪。岳师傅的心情很不好,这个不好当然与自己不能最后得逞有关。在有人的时候不能做,在没人的野地里又做不好。有一天裁缝的活计做完了,因为紧挨着淳溪古镇,岳师傅便说此次出门,在外面待了不少日子,说回去就要回去了,既然现在都到了淳溪,我也带你去镇上看看,吃碗面条或者小馄饨。
到了淳溪镇上,街上也看不到什么人。有一家很破的小旅馆,岳师傅带着她进了小旅馆,问好了价钱,就开了一间房间。然后就进去,看了看房间,将无敌牌的缝纫机和包裹放好,再带着她走出来,到小旅馆隔壁的馆子里,要了一碗面条,要了一碗馄饨,面条是岳师傅的,馄饨是为甜甜要的。那时候进馆子,必须要付粮票,粮票比钞票还值钱,岳师傅有个女婿是城市户口,这粮票还是他给的,岳师傅一直偷偷地藏在身上。
吃完了面条馄饨,岳师傅又带着甜甜回旅馆。进旅馆的时候,那个负责开票的男人,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看,目不转睛,眼神里流露出很多种意思。好像已知道他们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既有点羡慕,羡慕岳师傅,他居然带了一个这么漂亮好看的女孩子到旅馆来,又有点同情,同情甜甜,为她感到惋惜,为她感到太不值得,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落到这么一个糟男人手里。
天井跟着父亲一起坐船回南京,先是小船,人工叽叽嘎嘎摇的那种小船,有风的时候,还可以升起白色的风帆。然后就是大船,柴油味很重的那种大船,机器声一直在轰鸣。民有一路上也不跟天井说什么,一路上都在想心思。这时候,天井开始有了比较明确的记忆,大船在长江里行走,白浪滚滚,他看见成群黑色的鸟,突然从江面上开始起飞,扑打着黑色的翅膀,沿着水面往上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南京城越来越近,经过民有下放劳动的江宁镇,再往前开,经过了板桥,经过了江心洲,前面就是此行目的地下关码头。民有在江宁镇待了将近三年,这三年,干过许多事情,大炼过钢铁。江宁镇附近的山上就有铁矿,民有他们还真炼出了铁疙瘩。除了大炼钢铁、大打麻雀的时候,民有也大出过风头,他的枪法很好,有一把别人没有的气枪,子弹不够用,便自己用铅丝加工。他还给当地的小学代过课,上算术课,当了几个月的孩子王。当然,他也跟着挨过饿,大家都吃不饱肚子,他一个到农村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不可能例外。
在下关码头下了船,天井感觉自己是被一个陌生人牵着走,民有不跟他说话,也不告诉他这是要去哪。父子俩显得很生分,更糟糕的是,天井说的高淳话,民有根本就听不明白。
“儿子,你说什么呀,能不能不这样说话?”
天井于是不再说话,不开口,像哑巴一样。民有也不想跟儿子多说话,他好像有一肚子心思,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他领着天井坐上了公共汽车,天井坐在一个靠窗口的位置上,十分好奇地看着窗外,不知道这辆公共汽车什么时候能开,为什么现在还不开。穿着工作服的司机姗姗来迟,终于上车了,车身突然一晃,公共汽车拐了一个大弯,开始驶向城区,天井听见民有对自己嘀咕了一句:
“唉,我总算把你带回来了。”
过了一会,民有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操他妈的,我们总算又回家了。”
能回南京的理由,谁也说不清楚。不同的年头,民有自己的解释也不一样。反正现在是再一次回到了南京,他离开了自己劳动改造的江宁镇,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原来的那份公职,已经不复存在,他成了临时工,要自己找活干。回到南京以后,初步安定下来,民有便带着儿子去见费教授,费教授见是民有父子,想到逝去的江慕莲,不胜唏嘘,摸着天井的小脑袋瓜,对民有说:
“你能把这孩子接回来,这很好。”
民有说自己能回南京,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高淳乡下,把儿子接回来。他说天井已经认不出他了,见了民有,连一声父亲都不肯喊。天井这孩子现在是一口高淳土话,说什么谁也听不懂,就跟说外国话一样。民有显得有些兴奋,费教授却十分紧张,毕竟民有是个右派,虽然是劳动改造回来了,总是适当保持距离为好。应该划清的界线,还是应该划清。聊了好半天,费教授渐渐放松警惕,开始问这问那,然后便带着民有父子,到附近一家馆子饱餐一顿。费教授是有名的教授,又是政协委员,薪水高,请客吃饭不是问题,他也知道民有带儿子过来的目的,不外乎就是为了能吃点什么。
民有父子大快朵颐,天井印象中,这是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虽然就两三个菜,实在是太好吃了。在费教授家,民有始终没有提到甜甜和米米这两个孩子,费教授似乎也忘了问。民有很担心他会问,真要是问了,又应该如何回答。好在老先生对他能去把天井接回来,已经感到很满意。觉得民有这么做是对的,是应该的,对得起自己的承诺,对得起死去的江慕莲。费教授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问天井认不认识这个女人,他告诉天井,这个女人就是他妈,就是他的亲妈,姓江,叫江慕莲。天井感到很木然,不明白墙上这张照片,这张照片上的女人,为什么是自己亲妈。天井从小没有妈的概念,他好像天生就是没妈的。这张照片后来也没了,天井根本没能留下印象。
民有帮天井回答,苦笑着说:
“他怎么能知道她是谁,我不是跟你费老说了,他连他爹我是谁,都不知道。”
接下来,民有开始为自己的工作奔忙。想来想去,最好还是能回到原来的那所中学。他有过去干部学院的念头,想请费教授帮自己说说话,可是在费教授家,根本开不了这个口。他明白这个完全不可能,一来自己虽然在干部学院兼过课,教过俄语速成班,此一时彼一时,中苏关系正在变坏,俄语已不吃香了,人家不会需要俄语老师。二来自己的右派身份,干部学院根本看不上他,况且费教授这种迂腐的老先生,在学校里也说不上什么话,没人会把他当回事。
民有拎了一只活的大公鸡去俞书记家拜访,俞书记见到他,既感到意外,似乎又在预料之中。大家都说了些套话,俞书记说欢迎民有改造成功,欢迎他重新回到人民群众中来。民有则说他觉得劳动改造确实很有必要,通过在江宁镇这几年的劳动锻炼,自己对建设社会主义,对与劳动人民打成一片,都有了新的思想认识。
俞书记的太太季老师在学校后勤部门工作,也算是民有当年的同事,那天对民有非常客气。她希望民有能够明白,他所以会犯错误,会在思想上出现问题,并不是俞书记个人对他有什么意见,而是民有确实在思想上有问题。民有表示自己早就心服口服,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思想错误,要不然,他也不会来看望关心他的俞书记。
季老师说:“我们家老俞,对你的业务能力还是认可的,犯了错误,只要还能改,就是好同志嘛。”
民有继续为自己的工作奔忙,他户口虽然回到南京,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不仅意味生活没有保障,作为一名归居委会管辖的无业游民,他能不能继续在南京待下去,都会成为问题。当时流行着这么一句口号,“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闲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言下之意是你如果游手好闲,那么就请你下乡,民有可不想再被赶到农村去。
俞书记通过与李校长讨论协商,决定让民有先回学校临时兼课,教中学英语。学校本来有个挺好的英语老师,是从印尼回来的华侨,英文相当不错,没想到出了意外,突然病故了。学校的外语课还得上,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英语老师,于是想到了民有。民有本来就是学英语的,英语俄语都能教,他大学读的是外文系,英语才是专业,俄语并不是他的第一外语。现在遇上了这么个好机会,民有必须要抓住,当然不能轻易放弃。
民有知道自己遇到的真正贵人,是俞书记的太太季老师,如果不是她在俞书记枕头边不断吹风,民有也不可能得到这份工作。这份工作来得太及时,有了这份工作,尽管还是临时的,尽管没有正式编制,他被赶下乡的威胁,起码可以暂时解除。说起来,俞书记也是老革命,在延安读过抗大,上过前线,打过仗,以他的资历,去市级机关当个官员绰绰有余,但是他更喜欢搞教育,更喜欢在教学第一线工作。他说民有可以来学校上课,别人还真不敢反对。
季老师是民有曾经的同事,对他这个人,应该说也还是有所了解。人嘛,总难免犯点错误,季老师作为一名做学校后勤工作的女同志,对民有没有太多成见,也没有觉得他有多坏。她知道这个人是有业务能力的,大家在背后对民有的评价并不低。当然,这也与他擅于讨女人喜欢有关系,大家都觉得他挺可惜,如果不是犯了错误,民有也可以算得上一表人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白脸。事实上,就算是犯了错误,就算是个右派分子,依然还是会有人对他不错,依然还会有人喜欢他。
民有开始兢兢业业教学,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为了能把课上好、上精彩,他还经常去向费教授请教,跟费教授借牛津大词典。一转眼,大学毕业十多年了,由于不怎么使用,没有机会复习,他发现自己的英文水平正在大踏步地倒退。新教材看似简单,要想把这门课上得有趣,让同学们觉得这位老师有水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多数同学都对英语不感兴趣,很多人根本不准备考大学,他们甚至觉得这门外语课,完全可以不用开设,既然已经上了,考试时马马虎虎让大家过关就行。
季老师有个妹妹,丈夫得腰子病死了,有个与天井差不多大的儿子。她觉得民有也是有个儿子,也是单身,如果能和自己妹妹重组家庭,应该还是个挺不错的选择,便征求妹妹意见。妹妹是玻璃厂的工人,眼光很高,那时候工人很有地位,她看了民有的照片,愿意与他见面。民有听从季老师的安排,与她妹妹一起看了两场电影,又去玄武湖划过一次船,最后妹妹表态,觉得民有这人不靠谱,不太适合自己,不愿意与他继续下去。
民有如释重负,卸下了一个大包袱。这事本来就很突然,因为是季老师出面,对方又是季老师的妹妹,是俞书记的小姨子,虽然长得不是很漂亮,如何应对还真不好办。不热心不行,太热心也不行,万一又得罪了谁,后果可能会有点严重。他带着季老师的妹妹到自己家做客,家里很乱,脏乱不堪,房子又不大,更关键的是在经济上还寒酸,还小气。大家肚子都很饿了,用季老师妹妹的话说,人都饿得快走不动路,经过一家小馆子,民有硬是装作没看见。
结果是女方主动提出不想继续发展下去,民有也就不算得罪人家。相反,他还可以故意做出很失落的样子,仿佛失恋了,让女方觉得很有面子,很对不起民有。季老师便是这么认为的,她让民有不要太在意,不要在意自己妹妹的态度,不要放不下她,她会再为民有介绍一个更好的,更有缘分的女人。
天井跟着父亲民有回到南京,开始过一种全新的日子,一种与以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有一点还是一样,还是没有变,不管在哪里,在高淳,在南京,总会被别人欺负。比他大的孩子要欺负他,比他小的孩子,也会欺负他,那些岁数比他小的男孩,背后常常会有自己的哥哥在撑腰。天井还没有到上小学的年龄,还差那么一点,还差个大半年,这一段时间,民有根本没精力照料他,没办法管他的一日三餐。
日子过得还是有点焦头烂额,虽然在上课了,已在教中学英语,民有毕竟还是个临时工,还是在兼职,薪水也不高,可以说是很少,随时还可能解聘。民有有时也会想到甜甜,觉得她太不幸了,她太可怜了,也有过要去把她接到南京的念头,但是这些念头一闪而过,立刻就意识到不妥,就知道很不现实。自己现在连天井这么一个儿子,都照顾不好,如果再把甜甜接过来,她又是怀了孕的,这个日子更没办法过。况且民有与甜甜没有血缘关系,真把她弄到南京来,有些事更说不清楚。事已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慕莲就算是在天有灵,也怨不到他民有,怪不着他不顾甜甜死活。
为了让天井中午有地方吃饭,民有开始与李择佳有了最初的接触。那时候,李择佳是幼儿园的园长,这个幼儿园是前些年专为永红服装厂职工办的,民有父子与永红服装厂毫无关系,人家也没有什么一定的理由要收天井。民有只能玩可怜,向李择佳诉说自己的无奈,诉说自己的悲惨故事。他也是实在没办法,大家都住在璩家花园,好歹也都是邻居,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恳求李园长能体谅他的难处。李择佳看着民有,看着他一个大男人,会难成这个样子,不由得心生同情。她问民有,天井这孩子为什么会没有母亲,他妈去哪了,怎么就人没了,是生病走的,还是夫妻离婚,分开了。民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说话。
李择佳当然只是随口一问,他回答不回答都可以,然而过了一会,民有神色忧伤,很痛苦地说:
“你既然要问,我也就不瞒你了,她是跳河走的,从仙鹤桥那边跳了下去——”
那时候仙鹤桥还没有修,不过说是已准备要修了。接下来的话不用再说,还能有什么比这更悲惨。李择佳也不想知道更多,她与民有都住在璩家花园,两人并不太熟悉。璩家花园是一大片住户,一条街也很长,既然大家都是邻居,天井母亲又遭遇了那样的不幸,民有这么为难,可怜天下父母心,李择佳决定收下天井,幼儿园不多这一个孩子。就这样,天井进了幼儿园,起码天天的一顿中饭,可以有个着落。永红服装厂附属的幼儿园,晚上一下班,孩子都接回家。民有这人稀里糊涂,常常错过下班时间,李择佳不能总是在幼儿园等他,他老是迟到,干脆就把天井带回家,她自己家的两个女儿,阿四阿五也在这个幼儿园,正好一起带走。
一来二去,民有与李择佳的关系,渐渐非同一般。天井在幼儿园时间并不长,很快就上小学。上了小学,天井跟阿四是一个班,阿五在隔壁班,正好厂办幼儿园由于各种原因,也快办不下去,民有父子干脆在李择佳家搭伙,解决吃饭问题。搭了一阵伙,外面开始有些议论,又不得不分开,其实那时候,民有和李择佳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只是在互相帮助,只是在互相照顾。民有上过大学,是个文化人,李择佳对这样的男人,天生都会有点好感。
两人真正要有事,要有那层关系,还得再过几年,还得等到“文化大革命”开始。那时候,李择佳又一次成了家庭妇女,没有了经济来源,靠典卖家里的财产,靠帮人家做保姆,勉强度日。民有教了好多个学期的英语,仍然还是临时工,还是兼职。学校还是不能解决他的正式教职,老师的编制太困难了,一直都说要考虑给他弄个工人编制,以工代干,拖了好几年,这个工人编制,最后也没有解决。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民有学校的俞书记和李校长首当其冲,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铺天盖地全是他们的大字报。民有也被卷入其中,居然也想造反,也想当造反派,还真当过几天造反派。跟着大家一起写大字报,揭露走资派的狼子野心,煞有介事地写批判文章。写着写着便忘乎所以,他没有汲取以往的教训,没有夹起尾巴做人,跳出来为自己摘帽平反,认为当年被打成右派,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迫害他的罪证。
民有的大字报墨迹未干,大批判矛头就直指过来。右派分子借尸还魂,向党猖狂进攻的大帽子,立刻朝他头上扣过去。中学的红卫兵小将特别生猛,校长和书记想打就打,要揍就揍,对民有还算客气,也就是用皮带抽他几下,扇了几个耳光,没狠狠地打他,没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毕竟右派分子是条死狗,一训斥就乖,一吆喝就老实,一拍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