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夏天,天井初中毕业了。没有上山下乡去当知青,进工厂当了工人。这一年的毕业生运气不错,一片红,全部可以留城,全都可以留在南京。这一年天井十七岁,他跟李择佳家的阿四和阿五,都是同一届毕业生,都在同一天成了青年工人。阿五分配到紧挨着璩家花园的永红服装厂,天井和阿四则去了金陵标准件厂。金陵标准件厂离他们的住处还有点距离,要骑自行车去。天井很高兴,感到非常庆幸,没想到运气会这么好,竟然能和自己暗恋的阿四,分配在同一家工厂上班。
到金陵标准件厂报到已好多天,天天都是老一套的政治学习,老一套的军训。政治学习主要是读报纸,学习当地报纸上转载的《人民日报》社论。青年徒工轮流读报纸,你读一段,我读一段。带队的政工干部小宗发现天井总是在走神,心不在焉,很快就又一次点名要他读报。天井今天已读过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又要让他读。社论快到结尾部分,中间有几个字不认识,还有两个字眼熟,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会读,不敢大声读出来。好在没人认真听,怎么读都无所谓,想怎么读就怎么读。
天井一边读报,一边偷眼瞄着身边的阿四。坐在身边的阿四让他坐立不安,心中不断地起着波澜。从刚知道阿四跟他是一个厂时就这样,就激动和坐立不安,直到现在仍然还是这样。天井也说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暗恋李择佳家的阿四,他从小就喜欢她,渐渐地不只是喜欢,比喜欢更进了一步。每个男孩子到了一定岁数,都会不知不觉爱上一个女孩子,毫无疑问,阿四就是天井心目中日思夜想的那个女孩子。虽然他们早就认识了,小时候在一起玩,小学是一个班,中学在隔壁班。自从小学四年级,男女之间开始有了界限,再也没说过话。现在进了同一家工厂,在一起上班,却还继续装着不认识,还是不说话。
政工小宗也在不停地偷眼看阿四,阿四显然在新进厂的青年工人中最引人注目,不只是天井和政工小宗在偷看她,一起进厂的那些男徒工,甚至包括那些女徒工,也忍不住要偷眼看阿四。大家都在看她,弄得阿四都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错,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那天的阿四确实很出众,她穿了件桃红色的确良长袖衬衫,在当时,的确良还是稀罕之物,非常时髦,不是谁都能穿的。除了这件显眼的长袖衬衫,阿四手腕上还戴着一块“钟山牌”手表,那年头,刚工作的年轻人就能戴手表,也是很不容易。
金陵标准件厂的规模,与永红服装厂差不多,都属于那种集体所有制的街道小厂。从小作坊起步,慢慢发展壮大,现在已有二百多号人。女工的人数要比男的多,而且还都是年纪大的老阿姨,原来都曾经是家庭妇女。所谓标准件,其实就是最简单常见的金属螺丝和螺帽。标准件粗细不同,规格大小不一,天井下到车间,听老师傅介绍这个厂的历史,说我们厂发展到现在,才能叫标准的标准件厂,为什么呢,因为今天生产的这个螺丝和螺帽,同一规格都是标准的,都是可以互换的,过去不行,过去是安分守己的一夫一妻制,虽然同一规格,一个螺丝只能配一个螺帽,互相换不了的。老师傅说完哈哈大笑,天井听不太明白,不知道为什么好笑,不知道这一夫一妻安分守己的玄机在哪。后来弄明白它与性有关,突然感觉确实很搞笑,很生动。
这一年同时进厂的年轻人特别多,差不多有三十个人。分配下车间前,照例要政治学习,原计划只是半个月,没想到突然来了政治任务,说是有个友好国家的领导人要来参观,新进厂的这批青年工人,要准备好接待工作。在1971年的夏天,“文革”正处于僵持阶段,林副主席还没外逃,外宾很少见,尤其是元首级的领导人。省里因此把这事很当回事,省里当事了,市里便不敢马虎,到了街道工厂这一级,那就是绝对加绝对的重视。具体怎样绝对重视,也不好说,大家都没有外事经验,反正是先要把态度给端正。
这一个月,上午政治学习,读报纸,再读报纸,思想汇报,再思想汇报。下午军训,练习立正和稍息,向右看齐,齐步走,反反复复。到最后,政工小宗不能没完没了地让人再读那篇社论,便开始换花样,让大家批评和自我批评,写思想汇报,在思想汇报上消磨时间。不管什么人不管怎么说,提高思想觉悟总是对的,批判错误思想总是对的。要狠斗私字一闪念,要斗私批修,要批判自己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立场。政工小宗当过造反派,文化程度也就小学毕业,很多事自己也没想明白,甚至想都没有想。让他带新来的青年徒工学习,他勉为其难,只能沿着大批判思路,装腔作势,把正确的词儿都挂在嘴上。
思想汇报这玩意其实也有套路,像天井这样刚踏入社会的青年徒工,还不太会玩,只好把它当作学校的作文来写。当时中学生作文,无非两个思路,要么批判别人的反动,要么批判自己的错误,随便找出一个不太正确,把它当作活靶子,上纲上线,不痛不痒批判一番完事。在学校上课,写作文经常要批判的对象,是读书做官和读书无用。反正话怎么说都对,都有理,或者怎么都不对,都是错。读书不是为了做官,学而优则仕的封建思想必须批判,也不能说读书无用,没有知识,就不能为党和人民服务,就不可能解放全人类。在思想汇报中,天井说自己两种错误思想都有,通过政治学习,认识提高了,终于明白读书做官和读书无用,都是封建残余,都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短视。天井没想到自己都当了工人,都成了工人阶级,还要把学校写作文的胡言乱语,又一次硬着头皮,写到思想汇报中。
更让天井没想到的,阿四突然开口跟他说话了,这个真是太让人感到意外。不敢想,也想不到,绝对是想不到,不可能想到。阿四大大咧咧地对天井喂了一声,说你这家伙怎么写了那么多字,对不起,拿来给我看看,让人家抄一段。虽然进了工厂,虽然当了工人,大家坐得那么近,在一起政治学习,却仍然和在学校时一样,继续保持着男女界限,男女之间还是相互不来往。依然男的和男的在一起说话,女的和女的在一起聊天。现在阿四竟然带头打破男女界限,主动开始和天井说话,天井很吃惊,天井非常吃惊,其他的男男女女都有些目瞪口呆,没想到十分森严的男女界限,就这么轻易被打破。
阿四一把将天井的思想汇报夺过去,抓在手上,看了一会,摇了摇头,很不屑地说:
“你这写的是什么呀,还可以这样写?”
天井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回应,干脆红着脸不说话,不作声。阿四嘴上说天井的思想汇报写得不好,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为了完成思想汇报的任务,埋头就抄起来,一边大大咧咧地抄写,一边继续不屑。
一起进厂的李学东悄悄地问天井,说这女的是什么人,你们难道认识,你们好像很熟悉嘛,是不是。天井此时心口咚咚乱跳,无数匹野马在胸中乱跑。回答说是我们家门口的,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和阿四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同学并不是男女可以讲话的理由,说住在家门口,大家都是邻居,这样也就能够蒙混过去。跟家门口的邻居说话,这个比较正常,也说得通,李学东听了深信不疑,点了点头,看着正在抄写天井思想汇报的阿四,想说什么,话到嘴边,也不说了。
天井他们要准备接待的外宾,是罗马尼亚的国家领导人齐奥塞斯库,在当时,这位外国元首,被称之为来自东欧的“反修斗士”。外国人人名通常都很难记,外事工作无大小,错了可是国际影响,绝对不能出什么差错,再难记也得记住,必须要记住。李学东自作聪明,说大家可以这么来记忆,用阿拉伯数字来代替,念成71345,把“1”念成“幺”,这样就大差不差。大家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政工小宗摇头反对,说这个太不严肃,就像是在念电话号码。于是七嘴八舌,群策群力,最后还是阿四说出来的一个词,大家都觉得最形象最生动,朗朗上口,女徒工一致赞同,男徒工也都说好。
阿四说的是:“齐腰赛似裤。”
阿四一边说,一边做手势解释,演示给大家看。她用的是裁剪裙子的行话,“齐腰”是指高度,以肚脐眼为界,在肚脐眼之上,叫高腰,肚脐之下,叫低腰,正好与肚脐眼一般高,就叫“齐腰”。齐腰怎么就赛似裤了,说起来好像也不太通,不过大家都觉得这样顺溜,容易记,容易喊出口,政工小宗拍手称赞,说就这么定下来,于是最后齐奥塞斯库真来了,天井他们走到街上,列队欢迎,口号就变成了:
热烈欢迎,齐腰赛似裤
热烈欢迎,齐腰赛似裤
终于下车间,终于到了生产第一线。天井仍然是很幸运,与阿四又分配到同一个车间。都是在机修车间,天井是钳工,阿四则是操作618车床的车工。天井的师傅姓伍,是个男的,已快到退休年龄。阿四的师傅姓邢,是女的,是个中年妇女。天井做梦都不会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好事,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对阿四念念不忘,开始朝思暮想。天井不知道这叫暗恋,只是心里老是在惦记她,这种感觉很奇怪,这种感觉很奇妙。
李学东母亲在市机械局上班,是位中层干部。金陵标准件厂归机械局管,他母亲托人打过招呼,李学东便成了电工。电工是最好的工种,俗话说,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当电工最快活,平常电路也不怎么会出现问题,没事就闲着荡着,东游西逛。除了电工,另一份公认的好工种是钳工,是机修钳工。机修钳工有技术,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会,不用老是固定做单一的活。
天井是伍师傅亲自挑中,伍师傅在厂里身份很特殊,地位绝对高。主要是他有技术,伍师傅曾经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车工,早在汪伪时期,就在一家兵工厂干活。他刚当车工时,机床少,车工非常吃香。后来跳槽去了一家私营老板的工厂,公私合营,私人老板去了香港,本来说好要带他去的,伍师傅因为自己的家庭问题,最终也没有去成。结果这样那样,最后不得不大材派小用,沦落到了金陵标准件厂。在标准件这样的小工厂,伍师傅的技术鹤立鸡群,颇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名师出高徒,他的一个徒弟是现任标准件厂厂长,伍师傅仗着自己有技术,又有个当厂长的徒弟,在厂里十分有身份,为人处世特立独行。
伍师傅给当厂长的徒弟发话,要给他老人家派徒弟,一定要选个学习成绩好的。他不知道“文革”期间的中学生,学习成绩都好不到哪去,结果就是矮子里挑将军,在天井的档案中,老师随手写下了一句“该生学习用功认真”,结果用功认真,便成了天井入选的理由。天井就这么成了机修钳工,成了厂里最有技术的伍师傅的徒弟。与伍师傅初次见面时,天井也没看出自己的这个师傅有什么特别之处,伍师傅个子不高,头发往后梳,油光锃亮。见了天井,架子十足地对他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很不入眼的样子。
政工小宗领着天井去见伍师傅,他给天井介绍,竖起了大拇指:
“这就是你家师傅,伍师傅,我们厂技术最牛,本事最大的老师傅。”
天井毕恭毕敬地喊了声伍师傅,伍师傅就跟没听见一样,仍然是不屑地看着天井,转过头去,问政工小宗这新来的小伙子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政工小宗看了看天井,那意思是你回答呀,天井却在想,既然是问你政工小宗,当然应该是你来回答。政工小宗见天井没反应,不懂事,只好又提醒他,让他赶快告诉伍师傅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天井只好说我姓璩,叫璩天井。伍师傅点点头,还是不说话。天井有些尴尬,感觉这位伍师傅太傲慢,并且不是很喜欢自己。这时候,政工小宗完成任务,把天井交给了伍师傅,转身离去了。他一走,剩下天井与伍师傅单独面对,感到更尴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要不要说话,要说,又说什么。
好在是伍师傅先开了口,他说:“你多大了?”
天井赶快回答:“我十七了,十七岁。”
天井正式成为伍师傅的入门弟子,伍师傅收下他这个徒弟,一本正经给他定规矩,让他锻炼基本功。他说我这人呢,说退休就要退休,也教不了你几天,不过你既然做了我的徒弟,既然是跟我学,就要好好学,就要老老实实地跟我学,要认真,我呢多多少少,好歹都要教点东西给你。
正式学徒第一天,伍师傅找了一截八公分粗的废圆钢,把它夹在台钳上,夹紧了,又递给天井一把钢锯,几根新锯条,让他把这圆钢锯断。圆钢俗称洋圆,就是那种截面为圆形的实心钢材,伍师傅说有理无理,废话也少说,先把这玩意给我锯断了再说。他说钳工这活,就是要慢慢来,钳工就是个慢性子的活,慢工出细活,什么事儿都不能太着急,你给我好好地记住一个字,慢,要慢,慢就对了。用钢锯锯断一截很粗的圆钢,看似很简单,来回拉拉钢锯就行,真要干起来,才知道它非常不容易,才知道要花很长时间。这不仅是技术活,更是一种耐心和耐力的训练。天井前后差不多锯了一个星期,刚开始还不断地换新锯条,很快发现换了新锯条,也没用,换不换都一样,不能锯得太快,太快太急,锯条上的牙齿立刻就没有了,立刻就磨掉了,要悠着点锯,要用力推出去,再轻轻收回来,必须要用巧劲,要锯一下是一下。
一个星期锯下来,伍师傅又安排天井使用钢锉,还是那截圆钢,还是夹在台钳上。使用钢锉是钳工很重要的手艺,会不会用,怎么使用,锉得平整不平整,老师傅一眼就能看出你水平如何。道理与用钢锯有点相似,不过要求更高,更讲究,钢锉一定要端平,端稳,人要坐直,腰部必须用上劲,不能乱晃,不能上下摆动。反正伍师傅怎么说,怎么关照,天井就老老实实照着怎么做。天井不是很聪明,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这一点倒是让伍师傅很满意。
天井的胳膊开始酸痛,手掌心也磨出一个很大的血泡。伍师傅说血泡算什么东西,我们当钳工的,手心里必须要有厚厚的老茧才行。想当年日本人来的时候,怀疑我是当兵的,我师傅就告诉日本鬼子,说我是干活的工人,让日本鬼子看我手心的老茧,让他摸,你知道怎么样,小鬼子立刻就相信了,他一看,一摸我的手心,摸到了那层老茧,就知道我不是当兵的,要不然,弄不好就被拖走给毙了。
阿四的师傅邢师傅长得有点像郝银花,具体是什么地方像,天井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某个角度看上去特别相似。可能是都戴着一副差不多的眼镜,眼镜的框架几乎是一样的,也可能是个头差不多,留着一样的发型。那年头戴眼镜的女人不常见,尤其是中年妇女,很少有戴眼镜的。有一天,邢师傅跑了过来,找伍师傅报修,说她的那台车床,最近车出来的零件,尺寸方面总是会有点问题,大小头测不准,也不知道是车床出了毛病,还是卡尺坏了。
伍师傅听了,不急不慢地说了一句:
“说清楚了,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到底是车床有问题,还是卡尺有问题?”
邢师傅说:“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了,也不会来找你了,你帮我去看看行不行?”
伍师傅看着她,不说话,不搭理她。
邢师傅说:“请你了,伍师傅,请你帮我去看一看。”
“用了一个请字,这还差不多,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过来。”
伍师傅让天井拿上几样工具,带着他一起去邢师傅的车床那里。邢师傅的徒弟是阿四,去邢师傅那里,意味着就能见到阿四,就能和阿四在一起待一会。他们虽然在一个厂里,又在一个车间,上班时并没有多少机会在一起。机修钳工平时都待在车间顶头的一小屋里,不从小屋里出来,就看不到阿四。
阿四看到天井,跟他眨了眨眼睛,天井心头立刻激动得咚咚乱跳。伍师傅到了现场,很严肃地先四处扫一眼,拿起加工好的零件,用卡尺测量,反复测量,然后开始校正卡尺。车工使用的卡尺,又叫“游标卡尺”,专门用来测量加工件的长度,测量它的内径和外径,包括它的深度。校正过卡尺,伍师傅很有把握地说了一句,卡尺肯定没问题,肯定是操作上有问题。邢师傅急了,说能有什么问题,肯定没问题,我天天不就是这么干的吗,难道见了鬼了,突然就有问题了。伍师傅也不多说话,拿起一个报废零件,让邢师傅再试一试。邢师傅说试什么试呀,你问我家徒弟,我都试过好几遍了。伍师傅说废什么话,叫你试就试,赶快试就是了。邢师傅摇摇头,启动车床,重新加工,车了一刀。车完了,用卡尺去测量,结果还是那样。
邢师傅得理不饶人,眼睛瞪着伍师傅,说:“你不相信,非要试,试,你看吧,还是有大小头。”
所谓大小头,就是车床加工出来的零部件,两头的尺寸不一样。伍师傅接过那零件,用卡尺测量,一边测量,一边琢磨。接下来,他开始研究车床,研究加工的刀具,前面看到后面,左边看到右边,从天井带来的工具中,拿了一把铁榔头,走到车床床尾那里,对着抬高车床底座的垫铁,连敲了好几下,然后让邢师傅再试,这一试,零部件大小头问题,立刻解决,真的很神奇,太神奇了。邢师傅不能不佩服,不服不行,不服也得服。不仅邢师傅佩服,天井和阿四也感到不可思议,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震动。人家伍师傅靠一把铁榔头,找准了地方,看好了位置,用劲敲打几下,便什么事都没了,什么疑难问题都解决了。什么叫技术过硬,这就叫技术过硬,什么叫牛,这就是牛。天井与阿四相互看了一眼,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都是伍师傅真了不起。
下班的时候,天井常常与阿四一起走,一起骑自行车回家。他们住得近,住在同一条街上,上班不会一起来,下班一起走很正常,因为同时下班,又同在一个车间,想不同时出厂门都困难。那段时间,能下了班和阿四一起走,是天井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同行的还有李学东,李学东住的地方,与天井他们并不在一个方向,可是他宁愿天天绕一点路,也要与天井一起走。醉翁之意不在酒,天井知道,李学东的真实目的,不是要陪他,是更想陪着阿四走一段,与天井一样,他显然也在暗恋她。
那天回家的路上,阿四对天井随口说道:
“伍师傅真厉害,你以后要像他一样,要有真本事,有了真本事,在哪都有饭吃,都吃香。”
阿四不过随口一说,天井还真当回事,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向师傅学技术,做个有本事的人。他去了新街口新华书店,用刚发的薪水,买了一本《钳工手册》。这本手册上,对于应该怎么当好一名钳工,说得头头是道,譬如在维修机床这一章,如何调整车床加工时会遇到的常见问题,很清楚地作了解释。办法很简单,不是用铁榔头去敲击垫铁,而是旋转垫铁上的定位螺栓,顺时针或反时针地调节转动。这以后,上班没有活干,他就抱着那本《钳工手册》看。伍师傅也不怎么管他,他爱看就看吧,年轻人喜欢看书总是对的。伍师傅只是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一本专门谈当钳工的书。很快,天井发现手册上的某些说法,介绍的某些操作程序,与伍师傅做的并不相同,有时候竟然大相径庭。伍师傅因此很生气,不允许天井再看那本手册,说你要想当我徒弟,就老老实实跟我学,这狗屁的钳工手册尽他妈胡扯,搞得跟真的一样。
钳工工作比较轻闲,机修工和电工一样,只要机器不出现故障,就可以坐在那里安心休息,理直气壮地喝茶聊天。很快,天井发现伍师傅虽然有本事,上班时基本上不用干活,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换上了工作服,也常常是一尘不染,非常清洁。要干活,他必定是先套上护袖,再戴上手套,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干活是要讲派头的,做事要讲究,你只有小心翼翼爱干净,一点一滴都不马虎,最后才能把自己的活给做好,一个满身油污的人,浑身脏兮兮的,做不出什么精细活。
时间在悄悄地过去,那个年代,天井每个月工资是十四块钱,大家都一样,青年徒工都拿这么多。学徒工要三年,第一年十四块,第二年十六块,到第三年再增加一点。等到满师以后,就是三十多块,再以后,基本上一直这个数目。厂里的老工人,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不管什么工种,拿的都是这个钱。即便是非常有技术的伍师傅,拿的差不多也是这份薪水,也就多个几块钱。
钳工的技术说起来神乎其神,真干起来,有个一年时间,该会的,也都能学会。伍师傅有句名言,手艺活不过百日,随便你哪一门手艺,认真去学,天天苦练,有个一百天,肯定就会了。手艺活毕竟是死的,照着去做,没什么不能做到。所谓手艺,有时候只是会玩工具,会借助和利用工具,譬如伍师傅就有门绝活,他能用老式的普通卡尺,就是那种最原始的卡钳,测量得像游标卡尺一样的精准。作为吹牛资本这可能很有趣,很能唬弄人,实际意义并不大,有了游标卡尺,卡钳便变得可有可无。游标卡尺可以完全替代卡钳,这就好像医生看病,你可以用最普通的听诊器,听出患者心脏上的问题,但是如果直接拍片子,做心电图,做心脏造影,诊断疾病就会变得非常容易,更加精确,普通听诊器用得再好,也不如更现代化的仪器。
伍师傅是金陵标准件厂的一个神话,刚进厂的时候,天井耳朵里能听到的,都是你家师傅技术怎么样怎么样,怎么厉害怎么神奇。渐渐地,便可以听到一些别的声音,这声音就是伍师傅拥有的那些所谓技术,有好多其实已经过时了,已经被淘汰了。技术总是不断发展的,不断地会有新的更实用的工具诞生,有时候技术不再仅仅是个手艺问题,不再仅仅是有没有经验,更重要的还是你有没有、会不会、能不能掌握和使用新的工具。
有一天,李学东过来找天井聊天,一看就知道他有什么话想说。电工是为全厂服务,所以他可以随地乱跑,到处巡游,不像天井,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小屋里,要干活,要维修机床,也只能是去外面的车间。李学东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小屋里还有别的人,天井的师傅还在那里,终于小屋里的人都走了,伍师傅也出去了,只剩下天井和李学东。
李学东有点神秘地问天井:“你家师傅有两个老婆,你知道不知道?”
天井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不知道竟然还会有这种事,还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怪事。在今天,在新社会,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下,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能有两个老婆。这又不是在解放前,这又不是在万恶的旧社会。
李学东想不明白地对天井说:“我听了也不相信,不过我告诉你,伍师傅真的是有两个老婆,真的,你信不信。”
“当然不相信。”
“我也是当然不相信,不过,不相信又有什么用呢,有句话怎么说的,叫事实总归会胜于雄辩,事实就是事实,这个事实就是,你家师傅他确实是有两个老婆,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婆,我们厂很多人都知道这事。”
天井这才知道,自己师傅还真的是有两个老婆。根据1950年5月1日颁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这个绝对属于违法行为。伍师傅的解释十分勉强,他承认自己是娶过两个老婆,那还是在年轻时,新的婚姻法还不存在,谈不上什么违反新婚姻法。民国的国民政府,虽然也是不允许重婚,可是你娶小老婆的这档事,一般也没人会真管,你能娶是你的能耐。伍师傅虽然一条腿是瘸的,仗着自己手艺出众,有那本事,能挣钱,又会讨女人喜欢,所以在正房之外,就又搞了一个小老婆,也就是古语说的一妻一妾。
一碗水很难端平,刚开始当然是正妻为大,她仗着自己是明媒正娶,处处都要压过一头。到后来,小老婆仗着年轻,她比大老婆年轻十多岁,也漂亮一些,又生了两个儿子,渐渐地压倒了正房,越来越不把大老婆放眼里。新婚姻法实行后,必须要离掉一个,伍师傅便采取一个折中办法,做表面文章,形式上是与大老婆离了,离婚不离家,大家依然还一起住,今天在这个老婆房里睡觉,明天又去那个老婆那里休息。都说一山容不得二虎,真要想和谐,真要想相安无事,并不容易,大老婆小老婆难免冷言冷语,口舌不断,伍师傅不得不在外面又租了一处房子,还是在同一条街上住,让大老婆搬出去。
为了端平那一碗水,在一开始,伍师傅是今天住东家,明天去西家,天天换地方。到了后来,变成一星期一换,再后来,干脆一个月一换。有了新婚姻法的支持,小老婆更占上风,如果说伍师傅对大老婆是让三分的话,对小老婆就是不得不让七分。不过三分也好,七分也好,两人都是家庭妇女,闹归闹,毕竟都是旧式女子,都离开不了伍师傅。等到了最后,孩子们一个个都成了家,娶的娶,嫁的嫁,住房越来越紧张,大小老婆又挤到了一起。反正大家也都老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天井进厂一年以后,伍师傅正式退休。众徒弟凑份子,在安乐园为他老人家办了一桌酒,把伍师傅的大老婆小老婆都请到了,大家一口一个师娘,叫得十分亲切。标准件厂的金厂长是伍师傅的徒弟,是天井的大师兄,他带头叫起了师娘,天井觉得这很有意思,也跟着一起叫大师娘小师娘,跟着一起给师傅和大小师娘敬酒。酒一喝,酒一喝多,大家开始没大没小,大师兄更是仗着厂长身份,口无遮拦,说师傅这一辈子活得是值了,真值了,这辈子可让你老人家给活到了,说师傅身体真好,如果身体不好,怎么能够对付得了两个师娘。
伍师傅笑而不语,小师娘嗔斥道:“金厂长酒喝多了,居然敢这么说你师傅。”
“喝多了,喝多了,确实喝多了,不过小师娘,你可不能叫我金厂长,你还是得叫我小金,叫小金,一定要叫小金,在师傅这里,我永远都是小金。”
小师娘对大师娘说:“这个小金当了厂长,果然就变得能说会道。”
大师娘不表态,从头到尾没吭过声,她比伍师傅要大两岁,看上去却好像要老许多,已经满头白发。吃到最后,酒足饭饱,众徒弟一起步行,送伍师傅和两位师娘回去。伍师傅家离安乐园不远,伍师傅腿不好,酒喝得也有些多,正好天井那天是骑车去的,就让伍师傅坐天井的自行车后面,由天井推着走。很快到了伍师傅家,房间不大,靠墙搁了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再放着一张吃饭的八仙桌,基本上就没什么空余的地方。几张方凳子也不够坐,大家都挤坐在床沿上,在小床的上方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穿军装接见红卫兵的彩色画报,与天井上班的那间小屋里的那张画报完全一样。
胡乱地又说了一会话,胡乱地又聊了一会天。伍师傅牢骚满腹,说这往后的日子,突然就不用上班了,想想也真没意思,天天就在家里这么耗着,就待在这间破屋子里,这他妈的叫什么事,想着都难受。大家听了连忙安慰,说不用上班了,能在家歇着多好。伍师傅说好个屁,在家歇着还不就是等死吗。热水瓶里已经没水了,小师娘要去打开煤炉,准备给大家烧开水喝,说你们来了,也没茶叶招待,本来倒是有一点的,是蛮好的茶叶末子,又便宜又好喝,可惜都让你们师傅给喝完了,刚喝完。大家都叫小师娘不要忙,用不着,不要打开煤炉,再说会话,这就走。
终于大家告辞,到了外面的大街上,临分手前,金厂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很有感慨,说自己刚跟伍师傅学徒那会,觉得师傅家还不算小,那时候小孩子虽然多,还是感觉他家蛮大的,没想到现在再看看,可能是原来的房子都让儿子结婚了,现在好像也太挤了,人待在房间里,都转不过身来。他的话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大家都觉得伍师傅是个很讲派头的人,做人很有腔调,在金陵标准件厂也能算是数一数二的角色,平时衣着整齐,永远干干净净,家里还有两个女人侍候着,没想到他家里的条件会那么差。
金厂长说:“不过今天的人呢,也着实多了一点,难怪我们会觉得拥挤。”
天井清楚地记得,伍师傅退休的时候,正好是日本总理大臣田中角荣访问中国。中国和日本正式建交,毛主席他老人家接见了田中角荣。大家在安乐园的饭桌上,还议论过这事,争得面红耳赤。都觉得这事不可思议,都想不到我们和日本鬼子竟然还能和好。另一个话题是重提一年前叛国的林副主席,都说这家伙是个玩阴谋诡计的高人,埋在伟大领袖身边的定时炸弹,幸好这个炸弹已引爆了。
接下来的运动就是批林批孔,批判林彪,批判孔夫子。政治学习顿时多了起来,工厂里的政治学习,无非是大家集中在一起读报纸学社论。天井喜欢政治学习,只要一政治学习,就意味着又有机会与阿四待在一起。还有什么能比与阿四待一起更好的事,唯一让天井感到不痛快的,总是会有人要让他读报纸,大家一坐下来,不是张三,就是李四,都会用一种不像是商量,更像是命令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对天井说:
“小璩,你来读报纸吧!”
“还是你来读报纸,小璩,还是你来!”
“对,就是你小璩,你来读。”
天井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让他读报纸,有时候,习惯莫名其妙成为自然,成为天经地义。年长的可能觉得天井年轻,与他一起进厂的青年工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学徒,他们凭什么也要对着天井指手画脚。最后是阿四看不下去,站出来打抱不平,气鼓鼓地对那些人说:
“不要老欺负人家小璩老实好不好,你们干吗不读报纸。”
“怎么是欺负小璩,让他读报纸,这怎么就是欺负他老实了。”
阿四便指着其中一个人说:“好吧,不要废话,你这不算是欺负他,那就废话少说,这报纸今天你来读,你读吧。”
“凭什么?”
“不凭什么,我就是想问你,你凭什么又要人家小璩读呢?”
阿四咄咄逼人的样子,让对方哑口无言。天井在厂里确实是出了名的老实人,阿四可不是,她心直口快,什么都敢说,什么都不在乎。在阿四的干涉下,那天终于换了一个人读报纸,天井心里感激,很感谢阿四为他出头说话。别人在读报纸的时候,天井发现阿四是在看书,在看一本外国小说,看得津津有味,聚精会神。天井很想问她看的是什么书,看她那么专注,看她那么投入,没好意思当众问。
不过还是有人问了,阿四看的是托尔斯泰的《复活》,这本小说是技术员章明借给她的。章明是标准件厂唯一的技术员,技校的毕业生,分配到了标准件厂,厂里特别重视,专门为他安排设置了一个“生产技术科”。其实从技校毕业,章明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进学校的第二年,“文革”就开始了。他所在技校的造反派,在武斗中倒是赫赫有名,属于那种最能打最能闹的。不过章明并没有能参与其中,他的亲生父亲去了台湾,章明跟母亲和继父一起长大,继父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在“文革”初期也是被批斗对象,造反派组织根本看不上章明。
在标准件厂这样不起眼的小工厂,大家都知道有两个人来头不小,都有点家庭背景。一个是与天井一起进厂的电工李学东,还有一个就是技术员章明。李学东的母亲是机械局干部,虽然只是一名普通干部,正好是标准件厂的上级单位,管着天井他们厂。章明的继父是恢复领导工作的省物资局革委会副主任,比李学东母亲级别要大得多。标准件厂的人都知道,除了父亲是高干,章明还有个漂亮女朋友,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他曾带着女朋友到厂里来招摇过,女朋友穿着一件绿色军大衣,给大家留下了非常深刻印象。
章明那时候为什么要借托尔斯泰的《复活》给阿四,或者说阿四为什么会跟章明借这本书,这两个人究竟谁更主动,天井永远也没搞清楚。曾经问过阿四,很认真地问过她,偏偏阿四自己也说不清楚。谁主动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这部俄国长篇小说,改变了阿四与章明的关系。天井只记得当时他也跟阿四借过这本《复活》,看到阿四那么认真地看它,便跟她提出,希望在还这本书之前,让他也看一看。天井记得自己花了整整一夜,把这本书给看完了。
结果是全厂的年轻人,差不多都看了一遍《复活》。天井并不是个喜欢看小说的人,真正看过的小说也没有多少,不过托尔斯泰的《复活》,却让他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深有触动。显然有很多人传阅过这本书,已经有了缺页,有了破损,某些段落还被画上重点符号。有一段文字旁边,居然有手写的“精彩”二字。天井不知道这两个字是谁写的,从阿四那里转借过来的,他有理由怀疑,怀疑这两个字是出自阿四之手。毫无疑问,这一段文字可以让人深思:
坏事没有做,但有过一种比坏事更坏得多的东西,即有过可以产生一切坏行为的思想。坏的行为可以改正,可以悔过。而坏的思想却会产生一切坏的行为。
读了《复活》,天井开始非常认真地回忆自己的坏思想,开始反思自己的坏行为,思考自己到底有没有罪。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有罪就要赎罪,谁还能没有罪恶之感呢,批林批孔运动正在不断深入,除了每周半天政治学习,机械局系统还专门组织了一个学习小组,请大学老师给小组成员讲解,讲解儒家和法家的斗争历史,然后再让小组成员到下属各个工厂去宣讲。来标准件厂宣讲的这位女同志,与郝银花长得非常像,太像了,一刹那间,天井真以为她就是郝银花。如果说戴着同款眼镜的邢师傅,看上去只是有点像郝银花,那么现在来作报告的这位女同志,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同一个人。
天井感受到了冲击,受到的惊吓,一点也不亚于第一次见到郝银花的裸体。他感到非常震惊,极其恐怖,当时的想法就是,这女人怎么会跑到他们厂来了。讲台上的这个女人肯定会认出他是谁,她要是认出了他怎么办,她要是把过去的事情都说出来怎么办。天井不敢往看台上看,又忍不住要偷眼看她。一起听报告的李学东注意到了他的不安,低声问天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突然那么紧张。
天井掩饰说:“没事,没什么事。”
李学东说:“你脸色都变了,还说没事?”
宣讲是在厂的食堂进行,食堂也是礼堂,也是大会堂。天井很快缓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意识到在上面宣讲的那个女人,并不是让他担惊受怕的郝银花。虽然像,非常像,太像了,显然还不是同一个人。这种感觉很奇怪,经过一阵惊吓,他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天井甚至笑了,脸色也开始恢复正常。李学东被弄糊涂了,看着他的脸,摇了摇头,想不明白天井为什么一会脸色苍白,一会又红润起来。
那天究竟宣讲了什么,天井能记住的就是孔夫子孔老二,杀了一个叫少正卯的人,孔子宣扬仁义道德,都是十分虚伪的,都是一种伪善。事实上,整个宣讲过程中,天井一直在开小差,在回想往事,在回想两年前的郝银花。他在回想自己从祖宗阁上看到的一幕幕情景,他看到了太多不该看的画面,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情,其根源就是,有了小说《复活》上说的“可以产生一切坏行为的思想”。坏思想是个非常可恶的东西,它总是不可阻挡地让你去干坏事,是世上一切罪恶的源头。时间在倒退,天井回想起自己如何被郝银花发现,又如何被她从祖宗阁上揪下去教训。
郝银花气势汹汹看着天井,她厉声问道:
“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叫什么名字?”
往事不堪回首,两年前的惊险一幕,天井最难忘的,当然还是自己如何被郝银花抓了现行,如何被她像训贼一样地训斥。他如实地作了回答,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今年多少岁了,在哪上学,住在哪,怎么就在无意之中,碰巧爬到了祖宗阁上。至于他在这个祖宗阁上,看到了什么,有没有看到不该看的,天井矢口否认,坚持说他什么也没看到,真的是什么也没看到,说自己只是刚爬上祖宗阁,刚爬上去,就被郝银花发现了。
天井像个没出息的小孩子,当着郝银花的面,流下了悔恨和害怕的眼泪。虽然多少有点装腔作势,不得不做出可怜的样子,眼泪显然还是帮了忙,他竟然越哭泣越伤心,越伤心越哭泣。郝银花被打动了,她选择了相信,她愿意相信天井,她相信天井说的可能都是真话,当然,不是真话也没办法。郝银花对天井进行了威胁,她威胁说,如果她要是去告诉警察,去告诉他学校的老师,去告诉他的父母,就会怎么样,就会怎么样怎么样,而让她放过他的唯一条件,就是再也不能,再也不允许发生同样的事。
天井就这么轻易地给放过了,被放生了,郝银花并没有进一步为难他,她点亮了煤油风灯,让他把竹梯重新架好,重新架到祖宗阁上,让他爬上去,爬到祖宗阁上,然后她也跟着爬了上去,亲眼看着天井怎么从原路退回,怎么从那个八角窗里钻出去,怎么落入下面的防火通道。幸好有手电筒和风灯,天井将手电筒揣在腰间,郝银花在上面用风灯给天井照明,看着他在下面打开手电筒,看着他穿过黑乎乎的防火通道,消失在通道那一头,她自己拎着那盏风灯,小心翼翼再从祖宗阁上下来,把竹梯搬开放好。
接下来,郝银花在第一时间里,便让奎保爬上祖宗阁,用木板将通往防火通道的八角窗钉死。她这么做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天井早已被她吓破了胆,他再也不会,再也不敢进入防火通道冒险。郝银花给天井留下了太多值得回味的记忆,留下了太多坏的思想,留下了太多坏的后果。就像《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那样,天井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罪大而且恶极。
天井庆幸他的丑事没有彻底败露,没有身败名裂。他相信这是因为自己的忏悔,因为自己的知错就改,所以能够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在这件事被郝银花发现之前,天井一直处于茫然状态,心猿意马,他隐隐地预感到,自己的偷窥迟早都会出事,迟早都会引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什么时候会爆炸。这以后,除了不断地还有些遐想之外,他再也没有想过重新进入那个防火通道。遐想代替了实际行动,祖宗阁在他的大脑里终于不复存在。
事实上,关于郝银花,天井有太多的事,根本就不知道。相比之下,天井更熟悉的是奎保。尽管对奎保的确切年龄,始终没有搞明白,但是自从懂事,天井就一直遭受他的欺负。奎保比天井起码要大个七八岁,他是璩家花园一带有名的坏孩子,很少有孩子没被他欺负过。青年时代的奎保恶名在外,进了永红服装厂,仍然还是个不好惹的刺头。“文革”开始,他自立门派,号称独立兵团总司令。永红服装厂大都是年岁不小的老阿姨,他这个总司令几乎就是光杆司令。能打敢打,他出过一阵风头,其他厂造反派被围困的时候,会派人过来找他帮忙。他怎么就和郝银花搞到一起去了,这个谜团始终都没被人揭开过。奎保后来成为“五一六分子”,关押了很长时间,郝银花也一度被认定是这个反党集团的成员,在这期间,她还生了一个孩子。
没人知道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肯定不是郝银花丈夫的,她丈夫远在徐州,整整一年没有来过南京。也不会是奎保的,尽管他们有过一段欢快放纵的日子,具体的时间对不上,他们被分别关押在两个不同的地方。郝银花的解释有点牵强,说自己在关押期间,被看守她的人员在黑夜中强奸了,这个指控有点严重,具体是谁干的,她也说不清楚,原因是看守她的一共是三个人,三个男人都可能有嫌疑,都可能做了坏事。反正是不了了之,孩子也生了,郝银花后来也离开了永红服装厂,重新回到市轻工局,最后在轻工局离休,她丈夫转业回了南京,也没有跟她离婚。
天井只是在后来,才听阿五说过郝银花有孩子这事,这事在永红服装厂传得沸沸扬扬,可以说人所皆知。然而,早在听说有孩子之前,早在这事还没传开之时,天井非常无聊地臆想过,幻想过一个又一个故事,这就是自己与郝银花曾发生过什么,他们这样那样,最后竟然还有了孩子。这个虚幻中的想象情节,这个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传奇构思,有过好多个不同版本,一度甚至让天井信以为真,好像真的就发生过。
故事之一,在奎保的胁迫下,在奎保的注视下,天井不得不乖乖地服从,被迫与郝银花发生了那种事。奎保天生了恶魔一样的性格,早在天井还只有八岁的时候,那时候天井还不会游泳,他就把他扔到了深水里,差一点把天井给淹死。在璩家花园,奎保想打谁就打谁,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天井曾经在他的逼迫下,在他的恐吓下,还不止一次偷过家里的粮票。有一段时间,粮票很紧张,比钞票还值钱,璩家花园的孩子,几乎都为奎保偷过家里的粮票。
故事之二,奎保并不在场,现场只有天井与郝银花两个人,郝银花为了让天井封口,逼迫他与她做那种事。她先是像哄孩子一样地哄他,用尽了甜言蜜语,天井不从,郝银花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如果他不顺从,如果他还敢拒绝,她就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公布于众,让大家都知道他做过的丑事,让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下流的男孩子,多么的不要脸。
故事之三,天井与郝银花竟然相爱了,这个故事有着不可言喻的美好,他们忘记了年龄差距,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空间,居然肆无忌惮地跑到了祖宗阁上,在悬空的祖宗阁上做那种事,弄得浮灰到处乱飘扬。天井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跑到祖宗阁上去。难道只是为了在那上面不会被人看到,那上面更安定更隐蔽,还是故意要高高在上,为了让芸芸众生,让天底下所有还活着的人,让已经往生的祖宗和先人,都看见,都看见他们的表演,让大家看个痛快,让大家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故事之四,还有故事之五,这样荒诞不经的故事,可能还有好多好多。
正如伟大的托尔斯泰在《复活》中说的那样,坏的行为总是源于坏的思想,因此铲除坏思想,斗私批修,变得尤其重要。检讨自己的坏思想,反思自己的坏行为,天井觉得他千错万错,天底下最对不住的人,就是自己的初恋对象阿四。事实上,除了为人所不齿的偷窥,除了想象与郝银花有过那种行为,天井也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坏事,但是他总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觉得自己下流,觉得自己下作,对不起他所爱的阿四。爱必须要无私,爱必须要纯洁,爱必须要高尚,天井觉得他根本就不配爱阿四。
天井所有的忏悔,所有的检讨和反思,都是源于对阿四的暗恋,源于对阿四的单相思。爱是无法解释的,小时候,天井经常会被别人欺负,一是个子矮小,二是性格柔弱,好在他习惯了各种被欺负。如果是被阿四欺负,则是非常地心甘情愿,很愿意很享受。与阿四在一起会让他感到无比高兴,能够被阿四嘲笑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小时候,阿四拎他的耳朵,揪他的鼻子,怎么拎怎么揪,他都不会生气。到后来,到了小学高年级,大约从四年级开始,突然开始了变化,男女生有了界限,不再相互说话,不再一起开玩笑,天井心里对阿四的那种感觉,那种萌动的初恋,那种痴迷的单相思,不但没有渐渐减弱,反而越来越浓,越来越强烈。
初恋就是你傻傻地爱着一个人,你悄悄地爱着一个人,无怨无悔,说不清道不白。你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人,那个人很可能根本心里就没有你。很显然,阿四对天井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当然不会喜欢他,她那么漂亮,那么心高气傲,怎么会可能喜欢傻傻的天井,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缺心眼的天井。天井从来也没指望阿四会喜欢自己,他觉得自己对阿四的那份情感,就像手电筒里射出去的光芒,直直地照射出去,只能照亮别人,只是照到了阿四身上,永远也照射不到自己。
阿四完全被天井理想化了,完全被天井神圣化了。现实中,她根本不是天井想象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模样。想象和现实从来就不是一回事,想象与现实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万水千山。天井只是在想象中,意识到自己的堕落,只是想象中,觉得自己罪不可赦。然而在别人眼里,天井心目中的偶像阿四,心目中的女神阿四,才是货真价实的堕落,才是真正的放荡,才是罪不可赦。天井只是在默默地喜欢阿四,在偷偷地暗恋。他对阿四并没有多少真实的了解,或者干脆换一句话说,天井根本不了解阿四。他对阿四的很多事,不管是真做过,还是没做过,都不知道,都不清楚。
事实上,早在读初中,因为长得漂亮,阿四已成为社会上一些小纰漏的觊觎对象。小纰漏在方言中的解释,是“不务正业的小青年”,实际上也就是所谓的小流氓,街头的小混混。小流氓想“钓鱼”,钓鱼是勾引年轻女性的专有语汇,有点像当时北京流行的“拍婆子”,上海话流行的“戳拉三”,向谁钓鱼,准备钓谁,都是勾引某个女孩的意思。人言可畏,早在初中还没毕业,就已经有人在偷偷地散布,说阿四是璩家花园最有名的“女纰漏”,也就是说早在那时候,她差不多就是女流氓了。传说中的阿四,被当时从五中毕业的一位知青看中,成了这个人的女朋友,跟这家伙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与璩家花园的男孩一样,阿四对“五中”的学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看好。当时南京最能打也是名头最响的中学生造反派组织,是“五中八八”和“南无八一二”,前者是普通中学,后者是中专技校,大学生经常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工厂和机关的造反派更不是他们的对手。“五中八八”和“南无八一二”都死过人,不是在战斗中阵亡,而是无意中被自己误伤。“南无八一二”的一个学生,不知怎么弄到了一把手枪,可能也是个干部子弟,平民老百姓哪有弄到枪的机会,就在宿舍里玩,结果走了火,子弹穿过墙壁,把隔壁的一个学生当场打死。那墙壁也太薄了,子弹是从腋下进去的,穿过胸膛从另一侧飞过,稀里糊涂地就死了。
“五中八八”闹的那事更大,是手榴弹爆炸。没人知道手榴弹哪来的,搁在桌子下的书包里。大家在开会,商量怎么出去武斗,有个老师的熊孩子钻桌肚里去玩,看见这铁家伙上有个环,还有一根线,用劲拉,结果就炸了。一位姓李的教工反应快,跑得最远,大约事先知道桌子下面有手榴弹,没想到唯一被炸死的偏偏是他。专家解释手榴弹爆炸有个角度,沿地面十五度至三十度夹角散开,近处的人只是下肢受伤,跑得快的那位,反倒被弹片击中要害。真是死得比窦娥还冤,他原本是名工人,平时管后勤,出身好,顺理成章地被“三结合”,成了革命委员会小领导,动不动开这会那会。学生们整日打打杀杀,没出什么事,他窝在学校开个会,把小命给送了。这事在当时很轰动,省市革命委员会立刻下发通知,开始收缴散落在造反派手中的枪支弹药。
阿四的那个男友,就是“五中八八”中的一条好汉。打打闹闹出过一阵风头,很快就上山下乡,成为知青。知青什么样的人都有,有老老实实在农村干活的,扎根落户;也有户口下去了,名义上下了乡,人却赖在南京城里不走。阿四男友属于那种赖着不走的,是个干部子弟,父亲的官不大不小,平时也不说南京话,住在山西路一带,说一种在干部子弟中流行的普通话。阿四与他的关系,究竟到了哪一步,各种说法都有,什么样的传闻都有人相信。唯一可以肯定的,他应该是阿四人生中的第一个男友,风流而且潇洒,显然还同时拥有好几个女朋友。阿四男友还有个姓任的同学,写过一首《知青之歌》,因为这首歌,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判了死刑,好在没立即执行,逃过了一劫。这首歌在知青中很流行,阿四的姐姐阿三就会唱,阿三是知青,当时的敌台“莫斯科人民广播电台”还播放过这首歌。
在天井心目中,在他的认知中,阿四第一个正式男友,第一个眼见为实的对象,是一起进厂的李学东。前面的那个只是传说,不能算。李学东几乎是在天井眼皮底下,一步步接近阿四,一步步讨好和追求,终于把她给弄到手。这一切都是在天井的注视下发生,从不可能发展到可能,从可能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功夫不负有心人,从最初的对阿四流露出好感,到在背后暗地里,偷偷向天井坦露自己的心迹,再到放开手脚公开追求,李学东迈出的每一步,他耍过的每一个小花招,玩过的每一种小伎俩,天井都一清二楚地看在眼里。
李学东终于向天井宣布了自己的胜利,宣布恋爱成功,他终于收获了阿四的芳心。看着李学东和阿四成双出对,一起来上班,下了班一起走,天井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多余。他为李学东感到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甚至都没感到一点点悲伤,天井从未想过能和阿四会有什么结局。天井从来就不是一个好高骛远的人,只是默默地在喜欢阿四,像曾经的李学东一样,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暗恋。天井相信阿四不会属于自己,也不应该属于自己。唯一的遗憾是感到他变得多余了,过去李学东为了能接近阿四,常常会拉着他一起去见阿四,现在根本就不再需要天井。
关于阿四的许多事,都是李学东亲口告诉的,真也好,假也好,出自李学东之口,天井不能不震惊。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刚进厂进行政治学习,政工小宗很严肃地对新来的徒工宣布,三年学徒,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特别要强调一条,这期间不许谈恋爱。为什么不许恋爱,也没有说,反正就是一个简单粗暴,不允许。年轻人嘛,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同一批进厂的学徒中,李学东与阿四属于最早公布恋爱关系的,这种事拦不住,根本不可能拦住。
李学东和阿四成为了一对,这让大家羡慕,也让年轻人开始效仿。除了他们这一对,新的组合开始不断出现,分分合合的事情,也就经常发生。有一段时候,沉浸在热恋中的李学东,根本没时间找天井聊天,好像忘了当初曾跟天井的私下谈话,他对天井无话不说,毫无保留。渐渐地,情况又一次发生变化,天井再次成为了李学东的倾诉对象。一旦发生了什么矛盾,李学东与阿四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他便会跑到天井这里,向天井抱怨,跟天井控诉。
李学东并不需要让天井帮他评理,只需要一个抱怨的机会,只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他并不在乎天井怎么想,天井怎么想一点都不重要。李学东需要的是发泄,他开始埋怨,开始控诉,开始说阿四的种种不是,说她的种种坏话。尺度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思议,从李学东的嘴里说出来的阿四,形象越来越崩塌,从完美无瑕的女神,逐渐过渡到不完美,过渡到有着各种毛病的坏女孩坏女人。
那时候年轻男女谈对象,初次去见对方父母,都会找其他人陪同,有同性的伙伴,也有异性的伙伴。天井去过李学东家,也去了阿四家。他第一次见识了城北的干部家庭,李学东家与另一家合住一栋小楼,他家住楼上,有个小卫生间在楼下,很小,就在楼梯肚里。天井对此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天正好憋足了一泡小便,说好一会就走,偏偏时间有些长,他便悄悄地问附近有没有厕所,要去方便一下。李学东一怔,问他要来大的还是小的。天井说要小便,李学东说这容易,楼下就有,就在下面。说完亲自带天井下楼,那楼梯并不宽敞,天井进了卫生间,这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面对抽水马桶,尿完了,不知道怎么弄,研究半天,发现旁边还放着铁皮水桶,又看见还有个龙头,就放了点水,倒进马桶冲了一下。
陪李学东去阿四家就更那个了,从一开始,天井便在寻找各种理由推托,害怕见到李择佳。自从把李择佳从费教授家的楼上推下去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天井很害怕面对李择佳,想到要见她就怵,就六神无主。又实在找不到什么能站得住脚的理由拒绝,阿四说我妈一直惦记你,知道你跟我在一个厂里上班,好几次都提到你,你应该去见见我妈。阿四的话让天井更加忐忑,他好像已忘了李择佳是阿四的母亲,他一直希望能把阿四她妈是李择佳这件事给忘了。
找不到一个正当的借口,天井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陪李学东去李择佳家。心里七上八下,一千个不是,一万个害怕,在想万一李择佳真要问起当年的事,又怎么办,应该如何应对,如何回答,是矢口否认,还是老老实实承认,向李择佳赔礼道歉,请求她的原谅。到了真正见面的时候,没有想到李择佳对天井十分客气,对他甚至比对李学东更友好、更关心,说有几年没见到他,他看上去像个大人了,又问他爹民有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在原来的那学校上班。
天井感动得想哭,真的想哭,他知道李择佳这是故意放过她。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不想让他难堪。从李择佳的眼神里,天井看到了她对他的宽恕,看到了她对他的原谅,一刹那间,天井真想大哭一场。他从小就没有母亲,记忆中,只有这个女人曾给过他像母亲一样的关心,给过他母亲一样的温暖。他太后悔自己当年不小心做过的那事,他闯了一个太大的祸,差一点就造成了李择佳的死亡。李择佳现在什么也没说,她显然不是不知道当时是谁干的,她显然知道是天井干的,她只不过是不说,故意不说出来。
李学东和阿四双方的家庭,似乎都不是很中意自己孩子选择的对象,都对对方不满意。李学东母亲的态度很坚决,门不当户不对,李学东家是革命干部家庭,根红苗正,阿四家呢,是资本家,成分不好,徒有资本家的虚名,还穷,父亲不在世了,母亲是家庭妇女,子女多负担重。阿四的母亲李择佳好像知道对方看法,知道对方会看不上自己家,语重心长地告诉阿四,说她若是真嫁到这种人家,注定要受气,那个未来的婆婆肯定会看不起她,会没完没了给她脸色看,会给她罪受。
李择佳的意思很简单,也很直截了当:
“不是一家人,莫进一家门。”
在阿四还没有声名狼藉之前,大家都觉得她和李学东是天作地合的一对。阿四人长得漂亮,在标准件厂绝对出众,李学东也挺帅气,家庭出身无可挑剔。郎才配上了女貌,想让人不羡慕都不行,想让人不眼红都不行。结果却出乎大家意外,见了双方父母,阿四和李学东的关系,没有更上一层楼,反倒是出现了严重分歧,出现了深深的裂痕。两人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口舌之争,你觉得我不对,我觉得你有问题,好好坏坏分分合合,不为什么事就大动干戈。
没想到这两个人最终会分手,他们争吵的时候,并不需要天井去调解,既轮不到他去说什么,这两个人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不止一次当着天井的面,就吵起来,刚开始,还有些担心他们会分手,按照天井的想法,这两个人在一起,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两个人如果分开,不准备再在一起,同样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渐渐地,天井开始习惯了他们的争吵,习惯了他们的打情骂俏,没想到他们真的就分手,真的就恩断义绝。
有一天,到中午吃饭时间,天井去食堂取饭盒。那时候工人都自己带菜,自己带米,早晨来上班,第一件事是先淘米蒸饭,将淘干净的米放铝饭盒里,搁到大蒸架上去蒸熟。天井看见阿四与技术科的章明取了饭盒,很亲热地走在一起,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异样。当时他还不知道李学东与阿四分手了,就是凭直觉,觉得现在这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样子,有那么点不对劲,怎么看都有点别扭。
章明就是借托尔斯泰的《复活》给阿四看的那位技术员,大家都知道这家伙有女朋友,都知道他女朋友很漂亮,文工团跳舞的女演员。在同一个工厂上班,一起走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阿四与李学东谈了对象后,一直都是他们两个走在一起,表现得很亲热,别人习惯了他们这样,怎么现在阿四身边突然就换了一个人,而且还是一样的亲热。阿四和章明有说有笑,好像是故意在做给别人看的,别人怎么看,他们根本不在乎。
然后就是消息传开,迅速传开了,大家都知道这件事,都知道阿四与李学东已分手。不止分手,更夸张的还是,阿四和章明这两个人,竟然还真的弄到一起去了。这个事不是什么传闻,是货真价实,是铁板钉钉。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一时说不清楚,众说纷纭。有人说分手是章明插了手,横刀夺爱。也有人认为是阿四见异思迁,攀上了更高的枝,章明继父的官更大,家庭条件更好,比李学东家更有权势。也有人说是李学东撒手了,他抛弃了阿四,抛弃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嫌弃阿四的家庭,儿子终于听从了母亲的话,接受了母亲的教诲。二是接受不了阿四的历史,他发现她以前谈过恋爱,与别的男人有过往来,而且好像还不止一次。
不在乎哪条传闻更靠谱,也不管真相究竟是什么,阿四立刻声名狼藉。大家都当笑话讲,大家都当丑闻看。反正现在再跟章明搞到一起,在众人眼里,这与跟李学东谈恋爱的性质,已经完全不一样。阿四可以不在乎,章明也可以不在乎,但是这个厂里的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两个人做得不对,都会觉得他们做得不道德,尤其是章明的前女友找上门,也就是文工团漂亮的女演员,泪眼婆娑地前来告状以后。
要告状自然是要去找厂领导,据说这位漂亮的女演员前女友事先找过阿四,与阿四有过一番激烈谈话。她求阿四与章明分开,前女友告诉阿四,自己与章明的关系早已非同一般,女演员早就是他的人了,为他已不止堕过一次胎。谈话没有任何结果,阿四先是不吭声,最后说这些话跟我说了没用,真要想说你就去跟章明说,你跟他说,章明想跟谁在一起,这是他的自由,章明喜欢谁,这也是他的自由。
谈到最后,前女友便哭着开骂,说:“你真的是不要脸!”
阿四冷笑,不屑地说:“你要是真还要那张脸,就不应该跑来跟我说话。”
“章明他可以玩弄我,他也一样可以玩弄你。”
“我乐意,我乐意被他玩弄。”
“你不要脸。”
“我就不要脸了。”
“你神气什么,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好吧,我就等着这一天。”
“你哭的日子在后面——”
“我哭不哭,跟你没关系,你现在不哭就行了。”
“你等着!”
“我等着。”
章明的前女友把她们的谈话,原封不动复述给标准件厂领导听。她咬牙切齿,眼睛里喷着火,嗓子里冒着烟,对章明没有多少怨言,仇恨全集中在了阿四身上。厂领导听了直叹气,直摇头,哭笑不得。很快,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传遍了全厂,全厂的职工都知道了,大家都是在看热闹,背后都当笑话讲。天井当然也会听说,不止一次地听说。他不太敢相信,不太愿意相信,不相信阿四会这么说,会那么做,然而不相信,不愿意相信,又能有什么用。阿四成了大家眼里的堕落女孩,成了《复活》中那个被坏男人引诱后,变得放荡的玛丝洛娃,变得无可救药的恶之花,而章明也难逃指责,毫无疑问地就是那位罪不可赦的花花公子聂赫留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