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的母亲江慕莲生于1921年,她与生于1893年的费教授,竟然是俄语速成班的同学。天井的父亲民有,则是那个俄语速成班的老师,他的年龄比江慕莲要小。民有生于1926年,比江慕莲小五岁,比李择佳小三岁。
天井曾听民有说过,说他母亲江慕莲是带着找个男人的目的,报名参加了当时的俄语速成班。民有的语气非常不屑,他说你那个妈根本不是什么读书人,说起来也算是大学生,天知道那大学是怎么念的,是怎么让她毕业的。天井很少听民有说起母亲,在他的成长岁月中,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江慕莲对于天井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天井甚至也从没有见过母亲的照片。
这是1952年年底,干部学院的俄语速成班开始上课,也就二十多个学生,年纪最大的是费教授,他是干部学院的老师,眼见着就六十周岁。年纪最轻的是一个叫小计的女孩子,才十七岁,高中刚毕业,是干部学院的打字员。其他学生来自各行各业,有中学老师,有大学老师,还有机关干部,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在这些学生中,江慕莲的成绩可能最差,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最深,她是公认的大美人,大家都觉得她漂亮,非常漂亮。
费教授在自己日记中,写下了他的第一印象:
下午2—5时,俄语速成班开课,全体学员先至大礼堂聆听(一)李怀中副院长讲学习马林科夫报告及马列主义之必要与目的方法。(二)张诚讲爱国储蓄。余与众学员坐后排,有名江慕莲者,坐余前排之右,美艳绝伦,全校之盛饰华服之太太小姐皆为之减色。
俄语速成班正式开课了,就在第一天,费教授多少有些为老不尊,课间休息时,他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对江慕莲的仰慕,先自报身份,宣布了他的教授头衔,紧接着又问她姓甚名谁。江慕莲很吃惊,没想到速成班还有年龄这么大的老学生,不过一听说老人家是教授,而且是很有名的教授,立刻开始刮目相看。
很快,江慕莲对费教授的底牌,基本上摸清楚了,老先生居然是部聘的二级教授,每个月工资高达旧币两百万。当时的旧币,一万块等于一块钱,在1953年,两百万块钱的工资,基本上也是天文数字,一般人听了,都可能会惊叹不已。费教授本名叫费怀瑾,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是金陵大学初创时期的学生。最早的金陵大学只设有文科,这个文科是一种广义文科,数理化等都包含在其中,毕业以后,都是授文学士学位。学校是美国人办的,美国佬承认它的学历,只要是金陵大学的毕业生,可以同时接受纽约大学的学位文凭。金陵大学还和美国康奈尔大学结为姊妹大学,它的毕业文凭由纽约大学的校董会签发。毕业生凭着这张文凭,不需要经过考试,直接升入国外有关大学研究院深造,并获得相应的学位。
费教授一度对化学很感兴趣,拿到毕业文凭后,没有去美国深造,去了欧洲的德国。在德国,也没有攻读自己喜欢的化学,而是改读当时更热闹的经济学,获得了柏林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这个头衔足以让他回到国内吃香喝辣,当时的中国人,对什么是经济学,什么是税率,以及为什么要废银圆实行纸币制,还是一无所知。留学德国期间,费教授不只是攻读经济学,同时也兼修西方历史和哲学,并对西方的戏剧史抱有浓厚兴趣。
反正从德国回来的费教授,春风得意,给人的基本印象,就是来头很大,一肚子学问,精通了好几国外语。他正经八百地结过一次婚,妻子也是名门闺秀,家里很有钱,陪嫁丰厚。婚后多年没有生产,后来总算好不容易怀上了,没想到临了会难产送命。这以后,为了怀念亡妻,在费教授床头,除了一张自己的博士照片,始终还挂着与亡妻的结婚照。前来说媒的人络绎不绝,费教授要求又特别高,总觉得别人嫁他的动机不纯粹,不是图他的名,就是想他的利。结果挑三拣四七拖八拉,加上时局动荡,不停地有战乱,费教授便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国民政府时期,狠抓过一段经济,费教授也一度获得国府重用。他给很多高官大员,讲解他们从未听说过的经济学。到了抗战期间,费教授还为当局草拟过战时财政计划,提出以租税支持公债,用公债保证通货,防止通货膨胀,以利于更好地筹措战争费用。不管怎么说,在当局眼里,费教授也就是会玩弄一种空洞理论,只是一个可以借用并不实用的书生,因此也就是表面上当回事,不会真正地听取他的意见。长久以来,费教授一直在不同的大学任教,一度也是经济学方面的著名教授。
除了经济学,除了精通好几国外语,费教授对中国传统戏曲,具有非常浓厚的兴趣。他始终都是个执着的戏迷,一生都爱看戏,无论是昆曲,还是京剧,包括各种地方戏,什么越剧锡剧扬剧,什么黄梅戏花鼓戏,只要它是个戏,都喜欢看,都愿意看,都有兴趣认真研究。费教授对国内各个剧种的连台本戏,对阳腔目连戏,有着非常深入的研究。他甚至比大学里那些专门研究戏曲的人,都更加精通,了解和知道的也更多。
江慕莲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因为抗战,整个大学期间,都是在四川成都的华西坝念书。她念的是家政系,当时最崇拜的偶像,是蒋夫人宋美龄。读家政系的女生,都以嫁对好男人为荣,正如民有形容的那样,江慕莲读书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找到合适的好男人,找到一位如意郎君。解放前读金陵女子大学是这样,解放后上俄语速成班,也还是这样,只可惜红颜薄命,东挑西拣,最后还是选错人。
早在读大学期间,江慕莲就嫁给了一位出身黄埔军校的青年军官。这个人看上去很有作为,好像很有前途,人也长得英俊。结婚后,江慕莲生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甜甜,小的是儿子米米,米米是遗腹子。青年军官很少回家,抗战期间跟日本人打仗,抗战胜利后,又接着跟共产党对阵,最后在淮海战役中,被我军击毙了。江慕莲的夫家很有钱,江慕莲自己家也很有钱,刚守寡那几年,虽然拖着两个孩子,生活还不成问题。
1949年以后,江慕莲夫家的成分是地主,她娘家的成分也是地主,经过轰轰烈烈的土改,生活状态立刻改变,经济立刻窘迫。她当时唯一的出路,就是趁还年轻美貌,赶快找个能照顾自己和两个孩子的男人嫁出去。说起来,她也算有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在南京一所中学图书馆当资料员,江慕莲有个表姐是这所中学的校长。与江慕莲一样,表姐的老公也是黄埔出身,不同的是,这位表姐夫早已离开军界,而且还是南京地下党的重要领导人。表姐也是地下党,参加革命好多年。江慕莲住的是表姐家的房子,表姐夫是土生土长南京人,工作调动去了浙江,表姐也很想调过去,可是这边的工作,一时半会走不开。
江慕莲报名参加俄语速成班,动机也简单明确,就是想增加结交异性的机会。摸清了费教授的底牌以后,江慕莲把目标初步锁定在了他身上。费教授单身好多年,江慕莲相信,像他这样的黄金王老五,像他这样的老男人,身边绝对会需要一个女人,需要有个女人照顾他,而以费教授的身份,这个女人当然应该是个知识女性,是个有文化的女性。从费教授仰慕的目光中,江慕莲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吸引力,于是在下一次谈话中,她便以小女生的口吻告诉费教授,说自己在金陵女大读书时,曾聆听过他的讲座,那时候听说他要来华西坝,很多女生都很高兴,都很喜欢他,都在翘首等候。
江慕莲的这番话,立刻搔到了费教授的痒处,让他老人家十分得意。费教授生得很矮小,眼睛也小,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当年在四川的时候,他确实去华西坝的金陵女子大学讲过课,事实并不像江慕莲说的那样,并没有多少人去听他的讲座,女学生对枯燥的经济学不会有兴趣,江慕莲也根本没有去听。为了让费教授高兴,江慕莲继续编段子,讲故事,说费教授当时穿着西服,系着红色的领带,手中还拿着一根手杖,是直直的那种手杖,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弯头的拐杖。
当年的费教授手中确实有一根手杖,这玩意又叫文明棍,从西方留学归来的学子,手里都喜欢摆弄这么一根东西。不过费教授清楚地记得,在内地的那些年,出于对传统文化的兴趣,他从来不穿西装,到哪都是长衫,都是中式棉袄。江慕莲显然记错了,弄错了人,年代已经久远,人生和世道都在剧烈变化,有些事记不清楚可以原谅。人怎么可能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譬如他费教授,就没记住当年这个美丽的女学生,坐在课堂里听过他的课。
江慕莲本是个直来直去的人,编段子讲故事,并不是她的所长。她开始找理由让费教授请她吃饭,去那种很便宜的小馆子,非常体贴地点一两个菜,既吃得津津有味,又特别的经济实惠,让费教授觉得她是个非常会当家的女人,天生的贤妻良母。事态顺理成章地正朝着某个方向发展,江慕莲摸清了费教授的底牌,费教授对江慕莲的底细也基本了解,知道她曾经也是个富家小姐,自小娇生惯养。知道她现在是个寡妇,借住在表姐家,表姐和表姐夫都是革命干部,担任着领导职务。知道她男人是个被共产党击毙的反动军官,知道她有两个孩子,知道她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经过土改,地主是个很不好的家庭成分。
费教授同情江慕莲的遭遇,又不无担心地怀疑她的动机。他相信她对自己有好感,同时又有充分理由,怀疑她的这种好感。费教授生性喜欢安静,怕热闹,就算是已经动心,一想到江慕莲有两个孩子,如果他们真的要结合,她把女儿和儿子接过来一起住,眼前突然多出来这么多人,他脑袋立刻就疼了,立刻要打退堂鼓,想与她进一步发展的念头,顿时打消。江慕莲的美艳绝伦足以让费教授心猿意马,可是现实的各种问题,不得不让他考虑止步。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非常有原则,不明不白的事情,绝对不会做。
江慕莲开始向费教授借钱,每次也就是借个三万五万,这三万五万是旧币,相当于后来的三块五块。借了自然不会再还,对于费教授来说,这是小数目,无所谓,对于有两个孩子要养的江慕莲,这个钱花出去了,要想再找补回来,很不容易。为了不让江慕莲感到尴尬,费教授干脆明说,这钱就是给她贴补家用,不用想到还,不需要还。江慕莲因此很感激,听费教授这么说,她的眼睛便红了,眼泪像下雨似的淌下来。她诉说自己命不好,太糟糕了,说她不是个好女人,想着要省吃俭用,不知不觉,钱就用滑边了,就又超支了。
事情发展得很快,非常快,江慕莲意图越来越明显。也不过两三个月时间,俄语速成班的人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好像都已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非同寻常和不太正常。他们的关系越来越暧昧,两个人总是一起来,一起去,缠绵缱绻形影不离。
民有当时已是一所中学的英语老师,说起来也算是“南京中央大学”的学生,只是这所中央大学,必须加上一个“伪”。正牌的中央大学,在抗日战争期间,跟随国民政府迁到重庆,迁到了沙坪坝的松林坡。民有就读的中央大学,是汪伪政府的中央大学,此中央非彼中央,地点也不在四牌楼的中央大学旧址,而是选在了原来的金陵大学校址,也就是后来汉口路的南京大学校址。
伪中央大学是顶让人感到耻辱的绿帽子,压在这个学校读过书的学子头上。民有是外文系的学生,学的是英文,他和当时所有进步青年一样,喜欢的是苏俄小说。抗战胜利,伪中央大学的学生,突然成了“伪大学生”,必须被编入“临时大学补习班”,进行甄别和清算。甄别清算之后,伪中央大学被解散,原来的大学生重新分配,民有被安排去了安徽大学。在安徽大学,他遇到了一位教英文的俄国老太太,民有便跟她学习俄文,一边学,一边翻译,英文俄文相互对照,终于把一部苏联小说给翻译出来。
1949年以后,苏联小说很容易出版,大家也就很自然地相信民有的俄文不错。干部学院举办俄语速成班,找不到合适的老师,便把他给聘请来了。当时也是俄语热,会一点俄语的人很吃香,中学里都在开俄语课,一来二去,民有的俄语确实大有长进。速成班的俄语是最基础的,像费教授这样精通英文和德文的人,包括江慕莲的英文也是很好,真遇到弄不明白的地方,他们就用英语沟通,用英文语法和文法来讨论,事实上,民有也是英文水平要远远地好于俄语。
这一年,民有二十七岁,还是没老婆的单身汉。谈过几次恋爱,不是女方甩了他,就是他甩了人家。通过用英文交谈,民有发现费教授英文十分了得,不是一般的好,是好得不能再好。景行维贤高山仰止,民有是个虚心好学之人,学俄语他可以是费教授的老师,真谈到英文,他不得不拜费教授为师,遇到不懂的问题,必须向费教授请教。正是从这一年开始,民有与费教授之间,成了忘年之交,亦师亦友很多年。
费教授称呼民有璩老师,当初是这么喊了,喊了就再也不改口。民有喊费教授叫费老,这个是尊称,含有佩服和拜倒的意思。速成班每天晚上都要上课,从六点半上到九点,星期天下午还要加课。一切都是免费的,民有免费教,学员免费学,大家靠的都是热情。一开始,费教授还会提些学习上的问题,他的疑问常常能把民有给问倒,让他很为难,让他不知所措。渐渐地,费教授不再与民有为难,不再与他过不去,老先生有很强的自学能力,凭着一本厚厚的英俄文法字典,俄语水平迅速提升,很快就不比民有逊色。
有那么一天,费教授忽然拉住了民有,很认真又很神秘地对他说:
“璩老师辛苦,什么时候赏脸,请你一起吃个饭。”
民有听了,连声说:
“不敢不敢,什么时候还是我来请费老吃饭。”
结果就真的是请吃饭,当然是费教授掏钱,民有说要请,只不过客气一声。费教授有钱,有的是钱,不光是请了民有,还有江慕莲。地点是福昌饭店,吃西餐。民有十分意外,吃西餐吃大餐,对于他这个手头一直不宽裕的人来说,怎么说都有些奢侈,都不太敢想象。福昌饭店向来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才去的地方,民有没想到费教授会在这请自己吃饭。
当然,民有也没想到,费教授说是请他吃饭,会把江慕莲一起喊去。那天江慕莲的打扮很时髦,跟平时相比,妆化得有点浓,口红的颜色很鲜艳,以至于西餐端上来,她不得不掏出手绢,先小心翼翼地擦擦嘴。民有这是第一次进入福昌饭店,作为一名大学生,他自然是知道这个地方,这里离他念书的伪中央大学很近,当年班上的公子哥和富家小姐,很可能会经常来这种地方。民有不一样,民有是穷学生,能花钱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
江慕莲和费教授吃西餐的腔调,一招一式,就可以看出两位都不是第一次来。费教授在国外待过很多年,吃西餐有模有样,难免一副绅士派头。江慕莲又不一样,她只是表现得见多识广,很老到地说什么好吃,什么其实不好吃,怎么吃最经济划算。
三个人一边用刀叉吃西餐,一边有一句无一句地瞎聊,江慕莲悠悠地说着:
“想不到璩老师会这么年轻,居然比我们两位学员的岁数都还小,真是看不出来。”
民有立刻油腔滑调地来了一句:
“江女士是不是觉得我长得有些老气——”
江慕莲连忙解释: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璩老师很英俊潇洒的,费教授你说是不是?”
费教授不太习惯这种对话,不喜欢这种敷衍,干脆不接江慕莲递过来的台词。
民有倒是天生擅于这种对话,说:
“江女士看上去才年轻呢,你要是不说出来,我真不敢相信你会比我大,会比我大了那么多岁。”
江慕莲笑着说:“人家本来就比你大。”
民有也笑,说:“我是说你看上去没有我大。”
“怎么啦,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
“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真不是这意思。”
吃西餐的时候,无论是费教授,还是江慕莲,都充分表现出了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民有完全错误地领会费教授的用心,以为对方花钱请自己吃饭,只是想对他公开他们的那层关系。费教授与江慕莲年龄相差悬殊,在见多识广的民有看来,并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天要落雨娘要嫁,真要结婚过日子,也许就是挺合适的,两人可以各取所需,可以各有所得,费教授收获了美色,江慕莲在经济上获得保障。
如果真的是像民有设想的那样,那么费教授的这顿西餐,就完全算是白请了。两天以后,费教授约民有单独谈话,谈话前,先对着他审视了好一会,然后神秘兮兮地提问,问他对江慕莲的印象怎么样,感觉如何。民有大大咧咧地说,很好呀,我觉得她人很好,真的挺不错。
费教授很认真地说:“你真是这么认为?”
民有也很认真:“是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
民有笑了,眉开眼笑,说:
“这个难道还能假,再说了,我也没必要说谎呀。”
费教授点点头,依然是很认真,非常认真地说:
“璩老师能这么想,那真是太好不过。”
民有觉得这一番对话,很荒唐很无聊,他没想到更荒唐的更无聊的,还会藏在后面,费教授还没有说出来,还没有来得及说。民有只想到费教授是在虚心征求自己的意见,在问费教授与江慕莲若在一起合适不合适,没想到老先生竟然是在打别的主意,他的葫芦里卖的竟然是别的药。民有不可能想到,费教授这是想为民有做媒,是想把江慕莲介绍给民有。天底下再也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多少年以后,民有跟儿子天井说起这段往事,仍然还是想不通,想不明白,觉得有些滑稽,同时又有些愤怒。他说儿子你想想,这老家伙干的是他妈人事吗。
大家都在想费教授与江慕莲会怎么怎么,费教授却突然一本正经地当起了媒人,力主民有可以与江慕莲结婚,说他们两个很般配,说他们天作地合,真应该在一起。费教授说了一大堆江慕莲的优点,也附带说了她的某些缺点,又接着说人还能没有缺点吗,这些缺点要说改,也都是能改的,改了就是更好的同志。民有觉得一个人只有脑子有了毛病,神经不正常,才可能像费教授那样思考,才能像费教授那样说话。
民有百思不得其解,眉头紧皱地说:
“费老觉得江女士有那么多优点,为什么你不和她结婚,为什么你不就娶了她呢?”
费教授十分耐心地跟民有解释,又说了一大堆自己为什么不能与江慕莲结婚的理由。他的态度很诚恳,很认真,推心置腹。费教授说多少年来,自己一直都抱着独身主义态度,自从妻子死了,他就再也没有过娶妻的念头。人世间有许多憾事无法弥补,费教授说他怎么都忘不了亡妻,怎么都不会忘记,说亡妻临死前,他曾对她起过誓,绝不会再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如果费教授真想要再婚,过去几十年里,有太多的机会,有太多的合适人选,要续弦早就续弦,要结婚早就结婚。
独身主义之外,费教授还特别强调了为什么不娶江慕莲的第二个原因,这就是出于对她的尊重,出于对一个美丽女子的爱惜。为了尊重和爱惜,他就应该处处考虑到怎么才能让这个女人幸福。费教授说自己太老了,确实也配不上江慕莲。老人有老人的处世方法,老人有老人的生活态度,他说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依然年轻依然貌美的江慕莲,能够幸福,能够找到一个让她重新获得新生的丈夫。自古美人多薄命,费教授说江慕莲的第一次婚姻很不幸,嫁给了一个反动军人,嫁给了一个与人民为敌的反动军官,好在这个家伙被打死了,人民当家做主了,现在我们难道还有什么理由,不帮着她脱离人生苦海,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她获得新生,让她从苦海里逃脱出来。
费教授说了一大堆在民有看来,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有些话或者说很多话,都不像是应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他大夸民有这个人如何如何,不停地给他戴高帽子,说自己是如何看重民有,如何觉得他会前途无量。年轻人喜欢读书,能够多读书,永远都是正确的。读书使人进步,费教授他就喜欢有上进心的年轻人,这也是他为什么乐意成为民有老师的初衷。现在,既然民有表示自己为费教授的学问所折服,想做他的学生,想当费教授的入门弟子,民有就应该听老师的话,服从先生的安排。
让民有感到震惊的是,费教授语重心长,不仅对他说了许多虚头巴脑的空话,还有不少非常实在的干货。费教授让民有不用太担心,担心江慕莲的两个孩子会是拖累,会是一种负担,他告诉民有,他向民有郑重许诺,如果民有与江慕莲结婚,费教授愿意承担这两个孩子的生活费用,愿意每个月都拿出一些钱来贴补他们,帮民有彻底解决后顾之忧,帮他解决那些经济上的问题。也就是说,以后江慕莲的这两个孩子需要花的钱,这应该是笔不小的数目,都可以由费教授来负责,他可以一直负责到他们长大成人。
多少年以后,民有对儿子回忆这段往事,仍然还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他向天井描述的费教授,显然是一个太奇怪的老先生,这个人的某些想法,这个人的处世态度,与正常人完全不一样。一般人想不太明白费先生为什么会那样,民有不是一个很容易就被别人说服的人,事实上,他也并没有被费教授完全说服。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被说服的,民有告诉天井,说当年的费教授,就仿佛是历史上的柳下惠,这是个非常了不得的人物,又好像皇宫中被阉过的太监,身边有无数漂亮的宫女,却干不成那件事,白白地失去了太多好机会。
柳下惠和后宫里的太监,两个完全不同性质的故事,放在一起说,让天井有些犯迷糊。天井第一次听民有说起柳下惠的故事,这个故事让天井耿耿于怀。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柳下惠夜宿于城门之下,有个无家女人也来投宿,柳下惠恐她冻死,让她坐在自己怀里,解开外衣把她裹紧,就这样同坐了一夜,没有发生非礼行为。民有让天井设想一下,一个女人都坐在自己怀里,在自己怀里坐了一夜,却能丝毫不动心,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境界。民有告诉儿子,费教授在男女这方面,就是不折不扣的柳下惠,就像个完美的圣人。他为了能够说服民有,为了能让民有死心塌地地娶江慕莲,说了无数废话,浪费了太多口舌。
幸好在遗留的费教授的日记中,还能找到他与江慕莲交往的原始记录。通过日记中的这些文字,通过这些看上去很真实,又难免虚构的蛛丝马迹,我们能够探寻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发现一些真正的干货。我们可以发现,费教授并不完全像民有对儿子描述的那样柏拉图,他也不完全是个圣人,更不是柳下惠。
下面这些文字,是二十多年以后,民有在整理费教授日记时,随手摘录的。为什么要把这些与江慕莲有关的文字摘录出来,说起来有点荒唐,可能只是觉得很好玩,只是当时太无聊。记录的时间是1953年,江慕莲开始向费教授发动了攻击:
六月十七日
星期三,阴,小雨。
晨粥。莲独来,容颜憔悴,明确表示爱慕之意,求嫁余为婚姻。余立即告以自亡妻后,已决定不再恋爱,不再结婚,余生只望与亡妻保其旧情而已。莲之爱余实为不当,指明莲之愚,而望其仍以师友长者视余。云云。莲沮丧自伤。
八月九日
星期日,晴。
上午莲来,告以所在中学已通知准备离校,欲遣返回乡,其理由为莲非正式职工,又有反动家属之名。其解脱之法,惟嫁余。余若娶莲,则救莲于水火。余实不愿如此,而莲涕泪交流,长跪不起,状至堪怜。余知以莲之身世家难,又乏才识,实走投无路也……
余思之再三,请以一星期考虑,谋求解决之策。
八月十二日
星期三,多云。
晚饭后莲来,仍劝余婚莲。余抱定不婚,谓不可逼婚,余随时可投环而死,无所恐惧,不能违心云云。今深知莲之聪明与权术,远在诸人之上。今千方百计,自甘献媚,而故意广播于众,笼络包围,必欲得余以遂莲愿。
八月十三日
星期四,雨。
读柳思编译《俄文文法》。
下午寝息,大雨骤至,风吹入窗,案上书籍笔记等悉污湿。过顷莲至,在余室中流连杂谈。
已而雨止,余偕莲步行至安乐园晚餐,5300元,购六豆沙包子归。途次莲忽称头晕,欲倒地,携归余住处。余劝其自决行止:欲归,余可送达。若欲住宿此处,则可(一)住余室,而余往邻居张先生室中之单床。(二)莲亦可宿张宅,与张太太协商。云云。余不留莲同室度此一宵,且有烦躁不耐之表示。莲心甚伤,决自归。余送出璩家花园,与莲别,莲踉跄缓步低头行去。
莲今晚之行动,为有意住宿余室。
夜中大风大雨。
八月十四日
星期五,阴,晨大雨。
上下午均寝息。读《吴梅村编年诗集》。晚,写信给莲,表明莲虽爱余之心,但此断断不可。盖余年长莲近三十岁,况又决志单身,必须为亡妻守贞,故对任何女子亦不能有恋爱婚姻之事。前已一再郑重警告,莲仍执迷不悟,徒增自己之痛苦,而自毁灭世间难得之师友,愿速省悟悔改,努力前途,云云。
晚七点访莲,莲憔悴哭泣,谈至九点告辞。莲送出门,立树影墙边中,痴病复发,坚握余手,又挽余臂,似悲似怒,久久不放余行。余深知其意,但坚持不乱,从容再三,谕莲勿再痴愚,只应省记(一)余年六十岁,已大半截入土。(二)余亦为圣人,守信之徒,必严守戒律云云。耐心坚持至半小时,始得脱手而急归。
抵宅已10∶30寝时矣。
八月二十五日
星期二,大热。
晚八点,莲来,谓此次又有十万元急债须还,求必特赐资助云云。余坚持仍照约定办理,此次决不通融。莲不擅自理,此债须莲自了,俾得一痛切之教训云云。
其时住处之电灯忽然保险丝熄灭,黑暗中莲自陈未能遵行教训,甚感激愧悔,但事亦如此,只能求余再次通融。时月光入户,莲痴病复作,坚欲拥抱余,余强脱之。
九月十五日
星期二,天阴。
莲求给(一)儿女服装费十五万元。(二)十月七日代还莲所借璩民有十万元。(三)莲又欲添置秋衣若干元。余嫌其有挟制求爱之意,训斥之,兰如此不自重,未免自卑,可谓愚而自贱矣。
莲谓伊最爱余而不获报,宁愿远离以自疏自慰云云。遂掷钱案上,供余取回,同时哭泣不止。余以莲如此撒娇逞性,必欲余向莲赔礼祈求,方肯仍收用余之款……余何辜而对莲如此卑屈,莲又何德何能,而对余如此骄横冷傲。斯皆由莲爱余之一念作祟,固未尝以正常态度待余也。
于是莲哭泣愈甚,而余愈怒,厌恶恼恨莲之心已愈深,虽曾责斥莲,仍以礼貌自持。莲卒收取余之款而去。去时亦作怒容,余仅送至室门。夫余遇莲甚厚,而不免凶终隙末,其咎乃在莲之痴愚,将两人纯粹理想之关系轻轻破坏,不尊余为师友,必欲视余为情郎,一再进攻,不听劝告,岂知爱反成仇。爱深则恨亦深,余厌避莲不许其再来余处,而莲以失恋报复之心,偏欲来此见面争闹。莲所行不自知其愚,余则厌离此类事已久,而无奈莲何,哀哉!
晚食张太太供银耳一碗。寝后,中夜梦里犹怒斥莲不休。
从以上摘抄的日记中,我们不难看出已六十岁的费教授,对江慕莲十分复杂的心态。他处在非常困惑和苦恼的矛盾之中,老人家既贪恋江慕莲的美艳绝伦,又害怕她的纠缠和打扰。可以说费教授好色而不淫,坐怀不乱,也可以说费教授做男人没有担当,没有男子汉气概。他总是临阵脱逃,惊惶万状。有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当然,看似糊涂的费教授并不糊涂,从头至尾,他也知道江慕莲是在利用自己,她的目的很明确,简单而且明了,自己只是她的猎物,只是她想要攫取的目标。
日记中最难免的就是自恋,费教授在日记中,虽然看上去很纪实,反复强调的只是江慕莲如何爱他,对方如何主动投怀送抱,如何有“挟制求爱之意”。日记中的纪实从来就不一定真实,事实上,江慕莲把费教授弄得神魂颠倒,把他弄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这一点谁都能一眼就看出来。俄语速成班的同学都看得一清二楚,上课时,费教授眼镜片后面的那双放大的小眼睛,常常就是直直地看着江慕莲。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看她,很失态,特别失态,别人看了都想笑,都忍不住要笑。
江慕莲入不敷出,有两个孩子要养,只能靠四处借钱过日子。她跟俄语速成班的许多人借过钱,不仅跟班上的学员借,也跟上课的老师民有借。每次借的钱都不会多,三万五万,有时候只是一万两万,借的都会还,除了是跟费教授借。费教授钱多,也容易得手,借了还不用还。费教授之外,江慕莲借钱最多的是民有。随借随还,常常是这次借了,下次见面一定会还钱。借了还,还了又借,来来往往,不停地打交道。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熟悉,民有被费教授说媒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此感到尴尬,感到窘迫和别扭,反而是干脆大大方方地交往。
民有是有个女朋友的,有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他觉得自己等于有了保护伞,有了这层保护,与江慕莲有一些暧昧,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只要擦枪不走火就行了。与费教授的笨拙不一样,民有风流潇洒,很擅于和女人打交道。在这方面他可以说无师自通,是个天才,拈花惹草的一把好手。民有喜欢讨好女人,也容易被讨好的女人喜欢。他女朋友的母亲是干部学院一位中层领导,那段时间,民有正千方百计地想调入这个学院。与在中学教学相比,他当然更愿意进入大学,更愿意当大学老师。不过女朋友的母亲,并不太赞成女儿的婚事,这位负责人事档案的女干部,对民有的个人历史了然于心,对他的各方面都不是很满意,尤其是对他在男女之间的不检点。
民有与有夫之妇曾有过不明不白,他喜欢比自己大一点的女人,喜欢生活中来点小插曲,喜欢女人罩着他。民有现在的女朋友要比他小五岁,与民有是同事,也在中学里教书,教语文,人长得还算漂亮,也算是中等姿色偏上。两个人交往差不多有半年,如果不是女朋友母亲反对,他们可能已登记结婚。民有说不清他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女朋友,反正就是觉得自己到岁数了,应该有个合适的结婚人选。大家都觉得还算合适,他们自己也觉得能够凑合,马马虎虎说得过去。民有此时二十七岁,女朋友要小几岁,在当年也算是十足的大龄青年,那时候年轻人结婚都早。
男人最容易犯的错误,是吃了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怎么解释都没用,从一开始,民有对江慕莲确实抱着儿戏心态,说白了,无非想占点便宜,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他可不是什么柳下惠,一点都不正人君子,与江慕莲说玩暧昧,就真的暧昧起来。有一天下了课,两人借钱还钱,单独面对面,正随意地聊天,民有忽然单刀直入,笑着对江慕莲说:
“费老真的是很有意思,竟然还要为我们做媒,你知道不知道。”
江慕莲笑而不语,不说话,民有很吃惊地又问:
“怎么,这事你不知道?”
江慕莲说:“我当然知道。”
民有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知道怎么了,不知道又怎么了?”
“知道是一回事,不知道,又是一回事,这可不一样。”
江慕莲说怎么不一样,我觉得知道不知道都一样。她让民有放心,说自己绝对不会嫁给他的。民有便说为什么说得这么绝对,不要这么绝对好不好,难道就因为知道我已经有了女朋友。江慕莲说我才不管你有没有女朋友呢,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再说了,你有没有女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觉得自己的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全是废话。民有有女朋友做挡箭牌,多少有点有恃无恐,说有女朋友和没有女朋友,毕竟还是不一样,江女士你说是不是。他的意思,无非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大家玩玩可以,调调情也不妨,千万不要玩真的。
民有与江慕莲的第一次约会,在东方饭店。这家饭店其实是家旅馆,虽然也有饭吃,饭菜也还不错,主要还是住宿。用当时大家都明白的话说,他们这就是去“开旅馆”。开旅馆在那年头有特殊含义,说这两个人开过旅馆,意思就是说两人已经那个过了。民有的胆子很大,江慕莲胆子也不小。民有过去曾在东方饭店开过几次旅馆,那还是在1947年,他大学还没毕业。花钱的是一位接收大员的外室,姓崔,大家都叫她崔太太。崔太太那时候也在璩家花园租房子住,过着金丝雀一样的生活,闲极无聊,知道民有是个大学生,知道他不是很有钱,看中他长得白白净净,而且还懂英文,便找上门去,让他翻译一份英文资料。再然后,一来二去三番五番,最后便悄悄地带着他去开了旅馆,去的就是这家东方饭店。时隔多年,又是隔着一个解放前和解放后,这家饭店并没有太大变化,连跑堂的伙计似乎还是过去那位。
江慕莲去东方饭店时,民有已在门口等她。江慕莲本来准备在饭店门口交代几句话,说几句话就走。民有说房间都开好了,她要是不进去,有点说不过去,也实在是让他太没面子。再说了,一男一女这么站在饭店门口说话,让人看见了更不好。反正都是说不清楚,都已经不明不白,还不如进房间说说话。于是就赶快进去,进了房间,江慕莲说我们把话先挑明了,你虽然开好房间,不管你有没有贼心,不管你是不是有那个贼心,那种事情我们是不能做的。民有便笑,说你也想多了,想太多了,我也就是喊你过来随便说说话,聊聊天。江慕莲说,什么话非要跑到饭店里来说,这种地方,你大概是经常来吧。民有说江女士千万不要这么想,我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哪能经常来呢,再说了,就是想来,就是有钱,也没人愿意跟我来,你说是不是。
江慕莲说:“你可以带你女朋友来呀!”
民有听了不吭声,觉得江慕莲这话很傻。
江慕莲说:“怎么不说话啦?”
民有说:“我女朋友很那个的,不结婚不让碰。”
江慕莲听了,忍不住笑了。
民有说:“你不要笑,我说的是真话。”
江慕莲说:“没觉得你说的是假话,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是真话又能怎么样。我告诉你,你女朋友这么做是对的,可不能让男人轻易地就占了便宜,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民有说:“你的意思就是说,我这样的男人是靠不住了,是不是这意思?”
“你要这么问,我就告诉你,就是这个意思。”
民有说:“你这不是把我想成坏人了吗?”
“男人都不是好人。”
“费教授也不是好人?”
江慕莲一怔,想了想,说:“他倒是个好人。”
民有说:“你看,男人中间还是有好人的,我告诉你,不瞒你说,我也是个好人。”
“你会是好人?”江慕莲笑了,很不屑地看着民有,说,“我从来没觉得你会是个好人,你呀,就是个小坏蛋,人不大,人还小,可已经就是有点坏了,你就是个坏人。”
民有笑着说:“好吧,我就是个坏人。”
接下来,也就没什么好说了。好也罢,坏也罢,幸福总是短暂的。伴随着短暂的幸福,人生总会有许多不如意,在这家东方饭店欢乐了没几次,江慕莲便怀孕了。
女人一怀孕,这个事情就有点麻烦,很麻烦。
首先,民有觉得这个事很可疑,不会那么简单。他并不觉得江慕莲的身孕,一定是与自己有关。怎么就会那么巧呢,为什么就那么容易呢,他怀疑自己被下了套,当了冤大头。江慕莲找到了他,要他拿出办法,问他怎么处置肚子里的孩子。民有的情绪很不好,态度十分恶劣。
民有说:“这种事你问我,我问谁呢?”
江慕莲被他这一句话“我问谁呢”,噎得无话可说,目瞪口呆。
民有又嘀咕了一句:“我能问谁呢?”
江慕莲说:“我不知道你能问谁。”
民有气鼓鼓地再来一句:“为什么要问我?”
江慕莲也有些气急败坏,悻悻地反问:“不问你,不问你问谁?”
民有憋在肚子里的话,一时还说不出口。有些话,要是真说出来,就难听了,太难听。民有觉得自己很无辜,有点亏,太亏了。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等到与费教授在一起,那些不能对江慕莲说的话,那一肚子的憋屈,那一肚子窝火,都从他嘴里喷了出来。他问费教授,几乎就是在质问,说凭什么认定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一定是他璩民有的,凭什么,这不是明摆着要吃牢他民有吗,这不是明摆着在欺负人吗。
费教授不吭声,费教授无话可说,还能说什么呢。他这不说话,一保持着沉默,民有便多了心,竟然不计后果地来了一句,谁知道那孩子是谁的,说不定还是你费老的。费教授听了不免大怒,勃然大怒,食指对着民有,直哆嗦,眼珠几乎要从眼镜片后面蹦出来。民有第一次看到老先生发这么大的火,倒也有些心虚了。费教授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这真是污人清白,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胡说八道,简直就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真是气死我了。
民有连忙说费老你不要发火,千万不要发火,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费教授说你即便是随口一说,也不可以如此胡说,如此丧心病狂。民有说我不是那意思,真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江慕莲她这女人太有心计,她太有心计了,算计不到你老人家,这不便给我下了套,便给我挖了坑。嘴上这么说着,民有的心里,突然又有点开始怨恨起费教授,事情还不明摆着,如果不是他从中做媒拉皮条,自己和江慕莲怎么会发展到那一步。民有陷入这样的困境之中,难道还不是他费教授一手造成。
事已如此,孽障已经种下,后果已经摆在面前,总得赶快想办法解决,总得想办法摆平。民有的办法就是干脆躲起来,不再跟江慕莲见面。三十六计走为上,眼不见则为净,大家都不见面,她就拿民有毫无办法。正好也快放寒假,一放了寒假,江慕莲还真没地方去找他。民有玩的这一招,与当年躲那位接收大员的崔太太如出一辙,也是玩失踪,干脆躲着不见面。他一度觉得自己是个男的,是占便宜的一方,后来才发现其实吃亏的是他,他不过是崔太太的玩物,而且一旦事情败露,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弄不好还会把小命都给丢了。
肚子里有孩子这事,男人可以躲,女人没办法藏,小腹那个地方,说鼓就要鼓起来。江慕莲只能撕破脸,民有不来俄语速成班上课,她便去他家找他,去他工作的中学找他。闹得全世界都知道,天井的爷爷那时候还在,死活不肯认这个账,不让她进门,捶着门板撵她走,让她滚蛋。民有的中学不能不接待她,让她说怎么回事,说清楚,要讲出细节,没有细节就没有证据,反正江慕莲已经丢尽了脸,受尽了羞辱。
开了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是不可收拾,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她只能破罐子破摔,只能鱼死网破,完全顾不上后果,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后果自然很严重,难以想象的严重。民有立刻声名狼藉,因为乱搞男女关系,女朋友跟他分了手,学校还说要处分他。俄语速成班不让他再教,调往干部学院的事情也顿时作罢。民有恼羞成怒,失去了理智,找到了江慕莲破口大骂,骂她真不要脸,骂她勾引自己,说她跟许多许多男人睡过。江慕莲可以承认自己不要脸,可以承认自己勾引了民有,也可以承认她确实是喜欢过他,但是说她跟许多许多男人睡过,这个绝对不能接受,绝对不能,这事不能不顶真。
江慕莲警告民有,严重警告,对他赌咒,跟他发誓,并威胁说:
“这个事,你璩民有若不给我恢复名誉,我就死给你看,你信不信?”
民有并不害怕江慕莲的威胁,大家都还在气头上,也管不了那么多,说些过头话很正常。后果已经很严重,还能怎么严重。民有冲江慕莲狠狠地发了一通火,江慕莲又冲着民有狠狠地发上一通火,大家都有些拼命豁出去的意思,都有些不顾死活。事情便僵在那里。最后还是费教授出面疏通,两边说好话,安抚双方。希望民有和江慕莲能坐下来,安安静静认认真真谈一谈。两个人却还在赌气,不肯见面,一时也坐不到一起去,费教授便只能继续与他们分头谈话,继续做和事佬。
结果还是两头都谈不拢,江慕莲开出的条件,民有要承认这个孩子,他们可以订个结婚协议,必须要有结婚这个形式,孩子一出生就离婚。这样一来,这孩子就不会被当作野孩子看。孩子可以没爹,但是必须要让人清楚地知道他爹是谁,此外还有,民有必须负担孩子的生活费。这些条件都很难让民有接受,他没有跟费教授谈什么条件,就是死活都不接受,什么都不接受,不结婚,不承认这个孩子,更谈不上要给生活费。费教授成了双方都不讲道理的出气筒,受气包,都气势汹汹地跟他发火,都对他放狠话。民有说我虽然是大学毕业,可实在是没有钱,要养爹养妈,我的钱都交给他们了。
民有再次玩起了失踪,这一次,真是谁都找不到他。江慕莲不知道他在哪,费教授也不知道他在哪。民有在外面躲了一阵,终于又跑回来,他这是不能不回来,再不回来,工作真的要丢了。没了工作,就没了吃饭的饭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民有还有父亲和继母要赡养,两位老人家都是能花钱会花钱的主。天井的爷爷曾经也是个小公务员,抗战爆发,他带着儿子民有和国民政府一起去了重庆,也是因为吃不了内地的艰苦,竟然带着民有重新返回南京。民有常说,如果他父亲不回南京,不担任伪职,在伪政府的小机关里当小职员,自己也就不会去读什么伪中央大学。父亲失业后,全靠抵卖家产过日子,民有大学一毕业,养家的重担就全落在了他身上。
民有再无赖,再流氓,现实还必须老老实实面对,还是得乖乖地坐下来跟江慕莲谈判。再次谈判,地点就在费教授的小楼上,大家都冷静了许多,都知道光吵架没有用,吵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双方都必须有所让步,都必须往后退一步,退一步山高水远,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才好商量。江慕莲的肚子越来越明显,时到如今,只能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她的脾气也越来越不正常,一会讲理,一会又蛮不讲理。与民有也是好一阵,坏一阵,好时会语重心长地对民有说,我还是死了最好,死了就不会拖累你。不好时又说,我知道你希望我消失,希望我死,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了,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江慕莲真自杀过一次,有一天,她突然想不开了,跟民有拌了几句嘴,就在自家门口的树上挂了一根绳子,把自己挂了上去。时间还是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按说她应该必死无疑,偏偏挂在树上不一会,有女人出门买菜,看见她挂在上面,拼命地喊起来,才救下江慕莲一条命,才免了她这一死。
江慕莲没死成,肚子里孩子也就活了下来。民有吓得不轻,说你若死了,这不是要害我吗。江慕莲说怎么是害你,一了百了,不正好是称了你的心吗。民有听了默默无语,有苦说不出,悔恨交加。江慕莲被救下来后,玉容寂寞泪阑干,很像是淋在风雨中的梨花,风吹雨打落了一地,却哭不出声来。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更有一种别样的美丽,让人看了很是心痛。民有不由得一声长叹,说都是这该死的孩子在害人,真是害死人了,如果没有这肚子里的孩子,你说我们好端端的,又怎么会走到这么一步。这话本应该由江慕莲说出来,没想到民有先说了,而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别有一番深意。民有说得很对,如果没有肚子里的孩子,他们两人卿卿我我,曾经是何等的快乐,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怎么又可能会走到今天这么糟糕的地步。
民有相信江慕莲是真的喜欢自己,虽然经济上很窘迫,她还要到处跟人借钱,从来都不乱花民有的钱,处处为他考虑,甚至还要抢着去支付开旅馆的钱。如果她有了钱,如果她是个阔太太,肯定是位愿意在民有身上砸钱的女人。女人往往只是在自己喜欢的男人身上,才肯花钱,才舍得花钱,否则都是花男人的钱。在花钱方面,当冤大头的通常都是男人,所以说,男人必须有钱才对,男人必须会挣钱。经此事变,江慕莲差一点送了命,民有对她也是由爱转恨,又由恨转爱,一时间,想到了江慕莲的种种好来,便动了要娶她的念头。他不光只是动了念头,很快就下定决心,真心要娶她。
爱有多深,恨可能就会有多深,接下来的日子,江慕莲与民有时好时坏,吵过闹过,也再次如胶似漆地恩爱。她越来越神经质,尤其是生了孩子以后,也就是天井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后,江慕莲变得喜怒无常,动不动歇斯底里。
两个人不止一次准备和平分手,实在是过不下去,分开了会想念,在一起就是吵就是闹,没完没了地吵闹。民有去费教授那里告状,去费教授那里哭诉,强调并不是自己硬要和江慕莲分手,这事绝对不能怨他,不是他的错,而是江慕莲根本不想和他过下去,嫌他没钱,嫌他没本事。他们真的没办法再在一起了,民有说费老你想想,你帮我评评理。江慕莲已疯狂到了什么地步,我们那儿子才多大,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她呢,高兴时心肝宝贝地乱喊,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一不高兴,就在屁股上乱打,真打,真的是打,说这孩子是讨债鬼投胎,命中注定来和娘老子捣乱的,费老你说这叫什么事,你说我到哪里讲理去,你说跟她还有什么理好讲。
民有告诉费教授,江慕莲对两个大的孩子,也是动不动就打,动不动就骂。她近来确实是有神经不正常的地方,大家都怀疑她是不是有精神病,他看着也觉得像。民有说江慕莲给儿子喂奶,也不知道回避,大大咧咧地不管当着什么人面,撩起衣服就喂,喂完了,有时候连衣服都不记得拉下来。人老是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状态,总是发呆,会没完没了地看着儿子,傻傻地看着天井,也不知道哄他玩。有时候,儿子哭了闹了,她只顾自己疯疯癫癫,披头散发,神志不清,就跟没听见没看见一样。
费教授与民有一样,想不明白江慕莲为什么会这样,她有时候又十分正常,清醒得让人都不知道让人怎么形容好。费教授专程去看她,她平心静气地告诉费教授,说自己的身体不太好,让民有为她着急了,让他为她担心了。因为拖累了民有,江慕莲说她很不安心,觉得对不住民有,说民有太不容易,又说自己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也不用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说着说着,却开始自说自话,眼睛望着别处,根本就不把费教授放在眼里。看着眼前如此美艳动人的一个女人,转眼间变成现在这个模样,费教授看了不能不感到心酸,忍不住要为她伤心落泪。
费教授向为江慕莲诊治的医生咨询,医生把对民有说过的话,再一次告诉费教授,说她这就是疯疾,也就是俗称的精神病。女人受到了强烈刺激,特别是在生了孩子以后,很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会得这个病。病人会焦虑紧张,会多疑变态,容易流泪和哭泣,会不想再活下去,总之一句话,江慕莲的症状非常典型。医生的解释让费教授十分感叹,他直截了当地问医生,还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医院,找到更好的医生,治好江慕莲的疯病。
医生叹气说:“以我所了解的情况,目前大概还是没有,你见过有真正被医治好的精神病吗,没有,这毛病好不了,只能是尽量想办法控制。”
费教授问:“怎么个控制呢?”
医生说:“不要再给病人刺激,不能再刺激她。”
有一段时候,民有已准备与江慕莲结婚,生米既然煮成了熟饭,大家也就在一起凑乎着过吧。没想到江慕莲反倒不肯结婚了,她当初的条件是结了婚再离婚,现在两人不结婚,没有结婚,也就用不着有离婚这一麻烦。民有也因为江慕莲精神不正常,她不同意结婚,不结婚就不结婚吧,这样也好,不用在法律上承担责任。现在他们虽然住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也只能算是同居,而且他们都不能算是一直住在一起,民有常常会溜回璩家花园的老家。两个地方他总得选一个,否则就没地方落脚,两个地方都是家,又都不像家。回老家住并不好,民有不喜欢和老人在一起,他爹和继母的唠叨,比江慕莲的疯癫更让他受不了。与江慕莲在一起虽然不好,她喜怒无常的样子,常常让他苦不堪言,但是她清醒的时候,还是非常好,还是很像一个贤妻良母,毕竟她是真心地爱他。
费教授劝民有最好与江慕莲结婚,他觉得她的疯病,主要还是心里不踏实,觉得将来没有依靠。民有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嘴上却说,费老你倒是说得轻巧,她没有依靠,我又能依靠谁。他说你是不知道,她那精神病真发作起来有多厉害,那天跟我说着什么话,一言不合,拎起了热水瓶就往我身上砸。费老你想想,热水瓶,里面可是有开水的,拎起来就砸,你说这不是要出人命吗。我告诉你费老,你不要再劝我们结婚了,真要结婚,你跟她结,我是反正不会跟她结婚的,想也别想,我现在算是死了心了。我还告诉你,我不是没想过,不是没下过决心,我就真话告诉你,现在不是我不想结婚,是她不愿意结婚,她不愿意跟我。我也不知道她想跟谁结婚,不知道她究竟想跟谁在一起。费老我不是在瞎说,你倒是真可以试试,也许只有你才能救她,我不知道她现在是怎么想的,我让着她,是怕她再想不开,怕她再走绝路,真的是很害怕。
江慕莲曾威胁说,要带着三个孩子一起死。她把已经懂事的甜甜,把似懂非懂的米米,吓得半死。民有只好不断地哄惊恐万分的他们,用好话抚慰他们,也用好话敷衍江慕莲。那是一段焦头烂额的日子,民有不知道怎么才能解套,很想一走了之,又不忍心丢下江慕莲和三个孩子,狠不下这个心。不肯是舍不得江慕莲,也舍不得三个孩子。他本来并不是个愿意为他人负责的人,这时候,却又身不由己地想到要对他人负责。为此,他恨江慕莲,也恨自己。民有不知道怎样才能挽救江慕莲,他觉得自己是在一条漂浮的小木船上,三个孩子也在,他们在划船,江慕莲落水了,他伸出手去救她,眼看着就要抓到她了,她只要能把手伸过来就行。
为了让江慕莲有活下去的信念,不仅是民有愿意与江慕莲结婚,费教授考虑再三,也决定向江慕莲求婚。他反复衡量利弊,最后很正式地向她提了出来,表示自己愿意照顾江慕莲,愿意为她放弃独身不婚的原则。费教授悔不当初,认定江慕莲到了今天这一步,她今天所有的不幸,都与自己当初不愿意与她结婚有关,因此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是费教授造成了江慕莲的痛苦,是他害了她,他现在必须亡羊补牢,必须纠正自己的错误。他要让江慕莲意识到,只要她愿意,无论是他费教授,还是天井的父亲民有,都愿意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
那一天的江慕莲显得出奇清醒,听了费教授一番郑重其事的表白,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然后安慰费教授,说自己当初确实是千方百计地想嫁给费教授,只是没有能够得逞。现在费教授能这样想,她很感激,她真的很感激。江慕莲说,她也曾是千方百计地想嫁给民有。不过她必须承认,承认当初并不是真的爱他们,不管是对他费教授,还是对天井的父亲民有。都谈不上有多少爱,她说她对不住他们,不应该玩弄他们的感情。她只是敬仰费教授,只是喜欢他们,并不是真心地在爱他们,只是出于很自私的个人目的,为了生活,为了两个孩子,为了活得能更好一些。她当初把费教授当成了结婚对象,当成了结婚的目标,这些想法都是不对的,是很糟糕的。
费教授相信,江慕莲拒绝了他的结婚请求,理由说到底,还是舍不得放弃民有。虽然她早就对民由不抱任何希望,虽然对这个男人她早就绝望。江慕莲只是不愿让费教授感到失望,她说自己拒绝费教授的理由,恰恰是说明她现在非常地爱费教授,是发自内心的爱,是全心全意的爱。和过去已经完全不一样,这是真正的爱,这才是真正的爱。因为爱,她不能再与费教授在一起,她不配和他在一起,她要珍惜自己的这份爱。江慕莲曾经欺骗了他,欺骗了费教授,如果她现在与费教授在一起,这就等于成全了民有,让民有解脱了,她不会这么做的,江慕莲不会就这么放过民有,她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如果她和费教授结婚,不光是成全和解脱了民有,而且还糟践了她和费教授之间那种纯洁友好的关系。
江慕莲充满了深情,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泪珠,说费教授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爱你,有多喜欢你。她说现在已经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现在的爱是那么纯粹,那么美好,没有掺和一点杂质,像水晶玻璃一样透明。江慕莲说,正是为了爱,正是为了真心地喜欢你费教授,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不能,就是不能。
同样的话,江慕莲也对民有说过。很难分清她究竟是真心,还是出于哄男人的本能。当民有正式决定要和她结婚时,她断然拒绝了他。她说你不是爱我,你不会像我爱你一样爱我,你不会的,你只是委曲求全,你只是怕我会走上绝路。江慕莲情意绵绵,说璩民有啊璩民有,我是真的好喜欢你,我不会害你的,你放心,你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江慕莲说你这个人只是坏在表面,你的心是好的,不过你不是爱,你是怕。江慕莲说我死了变成鬼也会保护你,你不用怕,真的不用怕。
江慕莲的疯病越来越严重,精神越来越不正常。她常常抱着还不到一岁的天井唱歌,没有人知道她在唱什么,她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在唱什么。就是一个劲地哼,一个劲地唱。天井对自己母亲没有任何记忆,他那时候太小了,关于江慕莲的一切,都是听说,都是传闻。在天井的童年记忆中,根本没有母亲的印象,母亲根本就不存在。江慕莲的照片一张也没能留下,都被她给烧毁了。民有告诉天井,他母亲有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有很多非常好的照片,江慕莲长得漂亮,别人都愿意为她拍照。
江慕莲选择在天井一岁生日的时候,再一次自杀,从后来建造仙鹤桥的那个渡口附近,跳了下去,淹死了。她与民有度过了最后一晚,很疯狂的一个夜晚,歇斯底里的一晚,根本不怕惊醒孩子,根本不在乎孩子们会怎么想。第二天,江慕莲精心地打扮了自己,找到了一支早就用完的空口红,用火柴梗把最后的残余刮下来,非常细心地抹在自己嘴唇上。又把火柴划着,用烧焦的火柴描画眉毛,这一招还是她上大学时学会的。然后换上自己最喜欢的那套衣服,披上那件灰色丝绒大衣,先去了费教授那里,帮费教授收拾房间,帮他整理书柜,若无其事地陪他说话。在人生的最后时光,她要把最漂亮最美好的自己,深深地留在费教授的记忆中。最后临走,费教授要给她钱,他知道她经济窘迫,知道她十分需要钱,然而江慕莲笑着拒绝了,她感谢费教授的好意,说她领情了,说自己经济已经好转,说她和民有已和好了,说民有现在的收入,也非常不错,说他们不差钱用。
事实当然不完全是那样,事实是,经济上他们一直难以为继。都不是善于理财的人,都是混过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的事儿。江慕莲的表姐已定下来要去浙江,她这一走,江慕莲的日子显然更不好过,没有担任领导职务的表姐庇护,她的工作也就没有了保障。民有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异常,江慕莲给他留了一封短短的遗书,遗书中全不提两人恩怨,只说自己死了如何如何,说以后这三个孩子,全拜托民有照料。她说自己不是个好母亲,对孩子远不及民有照料得好,她相信他能照顾好他们。当然,世事难料,民有如果实在是照顾不了他们,也就只好随他们了,只好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