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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970年,祖宗阁,天井混沌初开

1

1970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璩家花园,我们看见李择佳又一次来到民有家。名义上,她只是去帮民有父子缝补衣服。这一年,四十七岁的李择佳,因为微胖,或者说因为丰满,脸上还没有什么皱纹。若是用半老徐娘来形容,应该说也不太合适,按照古人说法,根据历史的记载,真正的徐娘不过三十出头。李择佳是五个女孩子的母亲,眼见着快五十岁,却一点都不显老,稍稍收拾打扮,说风韵犹存并不过分。李择佳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春天差不多了,天气正在变热,已经有点初夏的意思。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的民有,与儿子天井正说着什么话,突然看见门外站着的李择佳,按捺不住惊喜,一本正经地来了一句:

“哟,你怎么来了?”

这话是说给儿子天井听的,他知道她会来,他正在等她来。李择佳听了十分不乐意,我们可以看见她的脸沉了下来,不是很开心地回了民有一句:

“什么叫我怎么来了,难道不是你喊了才来,还真以为我会送上门呀!”

民有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太妥,本来就是打个马虎眼,干脆借坡下驴,调笑说:

“那也说不定,这个很难说的。”

李择佳看了天井一眼,看他傻乎乎地没任何反应,回过头来看着民有:

“把话说说清楚,说清楚好不好,难道我这人在你眼里,真的就那么那个?”

民有连忙说:“不那个,不那个。”

李择佳偏还要追着问:“什么不那个不那个,那个什么,到底什么,你给我说说清楚。”

我们可以听见民有不怀好意地一阵干笑,笑完了,看了儿子一眼,看了看完全无动于衷的天井,说:

“没什么,没什么。”

李择佳说:“你还不就是想说一声我贱吗。”

民有说:“不是不是,贱的是我,是我贱,是我贱。”

李择佳气不动,也拿他没办法,说:“你这人是真不要脸——”

民有听她这么说,乐了,很快乐,他喜气洋洋地又看了天井一眼,涎着脸说: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要脸,死不要脸。”

这一年,民有四十四岁,看上去一脸风霜。他的儿子天井十六岁,是个有点迟钝的孩子。说天井还没开窍,他已经开窍了,说他真开窍了,又好像什么都不太懂。李择佳时不时地会替民有父子做这做那,打扫卫生缝补衣服。天井一点都没觉得这不过是幌子,没觉得这是老情人相会的一个借口。天井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他那时候那岁数,对男女之事已知道一二三四,对他爹和李择佳的私情,竟然会迟钝得一点感觉都没有。在父亲民有眼里,李择佳依然还有几分姿色,在儿子天井眼里,她差不多就是个老大妈。隔一段日子,李择佳会上一次门,会到他们家来一趟。天井一直在偷偷地喜欢李择佳家的阿四,因此,心里非常欢迎她上门,看到李择佳便能想到她女儿阿四,要是她能带着阿四一起上门就更好了。

民有随手拿出了几件衣服,又拿出一个生锈的旧铁皮月饼盒,里面放着针线布头之类,弄半天才将铁皮盒打开。李择佳打量那些衣服,问这几件衣服洗过没有,干净不干净,拿起其中一件,说怎么还会有污渍。两个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说话,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天井傻乎乎在一旁听,毫无离开的意思,弄到最后,民有终于憋不住了,咽了咽嗓子,让儿子该干什么,赶快去干什么,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天不黑别回来。

最后一句“天不黑别回来”,本是句气话,他知道儿子一旦出去,自然是天不黑不会再回来。十六岁的天井,个头已大人模样,已经和成年人一般高,嘴边也有了毛茸茸的小胡子,心智仍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仍然没有完全明白事理,仍然没心没肺。民有让他出去玩,他也就不想再在这个家里继续待下去。

天井一离开,民有赶紧去把门关上,蠢蠢欲动毛手毛脚。李择佳在忙针线活,手上闪闪发光的针尖对着民有,说当心被我扎到,你着什么急,等一会好不好,别急猴猴的好不好,等人家把手上的活先忙完。又说好不容易见上一面,难道不能好好地说说话,聊聊天。虽然是大白天,门一关上,房间里顿时有些阴暗。民有胸前那枚毛主席像章是夜光的,隐隐地放出白光来,李择佳觉得奇怪,盯着看,他就跟她解释,为什么它会发光,什么叫夜光,自己是怎么拥有的,这样一枚像章又是如何珍贵。

李择佳就问:“这得花多少钱买的?”

民有很得意地说:“我告诉你,花多少钱都买不到,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事。”

李择佳让民有把门打开,房间里太暗,做不了针线活。民有说我们要说话可以,要聊天可以,针线活就别忙着做了,待一会再说行不行,待一会再缝再补行不行。李择佳说那就先说话,先聊聊天。民有翻箱倒柜,在找东西,李择佳问他找什么,他也不回答,只顾自己埋头找。李择佳问到底在找什么,为什么不回话。民有说我也不知道把它放哪了,应该在这的,怎么就没了。又说其实找不到也没关系,我是怕天井看到了不好,随手这么一放,就忘记放哪了。李择佳已知道他要找什么,民有还在嘀咕,还在叽哩呱啦啰唆,说记得明明放在这箱子背后,肯定是天井拿了,这小子就喜欢乱翻。说着,总算让他找到了要找的那个铝皮小香烟盒,献宝似的对李择佳亮了亮。

民有说:“看来是我记错了,它其实还是在老地方。”

我们看见那个铝皮小香烟盒被民有打开了,里面装着一个反复用过多次的避孕套,或许是洗得不够干净,或许是抹上了一层滑石粉,空气中立刻有了一种怪怪的味道。民有拎起那只发黄偏黑的避孕套,轻轻抖着,把附在表面的滑石粉抖掉,放在嘴边吹,很严肃地往套子里面吹气,看它漏不漏。看着一丝不苟的民有,看着他十分认真的样子,李择佳又好气又好笑。

民有说:“想不到这个天气,说热就热了。”

李择佳说:“可不是吗,前几天我还穿着棉袄,我那地方见不到太阳,阴冷阴冷的,没想到今天就这么热起来了。”

我们可以听见这两个人又开始七扯八拉,说了一会毫不相干的闲话,然后言归正传,话题又绕回来。民有的手上,一直还拎着那只避孕套:

“真要找不到这玩意也好,我们索性生个儿子,索性光明正大,就光明正大,让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什么也烦不了,烦不了那么多。”

李择佳说:“想得倒美,如今我都这岁数了,怕是没办法给你生儿子,你早干什么了,早干什么了!”

民有说现在说不定也还来得及,他们这就可以来一个明媒正娶,各自去打个报告,等双方领导批准,就去领结婚证。这个事还真得抓紧,大家年龄也都不小,没必要再拖下去,再拖就真的老了。这些年,双方的处境都不好,民有混得糟糕透顶,李择佳也好不到哪去。事到如今,可以说水到渠成,他们之间本来就那样了,你情我愿谈婚论嫁,按说也不算是什么事,真不算什么事,没想到话说着说着,焦点最后会落实在一台缝纫机上。

面对民有的求婚,李择佳叹了一口气,一肚子苦水,终于倒了出来:

“璩民有你摸着自己良心想想,过去这些年,你是怎么对我的,我是怎么对你的。我呢,真也没少给你占便宜,你我这样,我们这样的身份,确实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说才好呢,不谈什么明媒正娶,我早就是残花败柳,不过不能太便宜了你,太让你不把我当回事,不能让你总是占便宜,我呢,也没有别的要求,你能送我一台缝纫机就行。”

李择佳也不是一定真要什么缝纫机,她只是觉得不能太便宜眼前的这个男人。该讲价的时候,还是要讲一下,该搭搭架子,还是要搭搭架子。真要是没有一台缝纫机,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她才不会太逼民有,她内心其实很愿意嫁给他,看民有的现实状况,他也买不起什么缝纫机。一台新的缝纫机可不便宜,民有真要是有能耐,心里真是有她李择佳,哪怕去旧货店弄一台旧的缝纫机也行。

民有说:“不就是买一台缝纫机吗,没问题。”

“又吹牛了,你真没问题?”

“没——没问题!”

民有的语气并不怎么肯定,眼睛都不敢再看着李择佳。

李择佳很熟悉他的这种眼神,笑了:

“我就知道你又是吹牛,什么时候,你如果能不再吹牛就好了。”

民有不服气,说:

“吹什么牛,不就是一台缝纫机吗,我说没问题,就应该没问题。”

“弄台旧的就行。”

“这什么话,要买就买新的,新的多少钱?”

李择佳知道这玩意多少钱,她太知道了,每次去百货公司,都会忍不住去看一眼缝纫机,摸一摸作为样品摆放在那的缝纫机。一台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大约一百五十元,还要凭票才能供应。如果说那年头李择佳最想添置什么,毫无疑问,也就是一台缝纫机。

李择佳并不是很相信地又问了民有一句:

“真的没问题?”

民有最初也就是随口一说,听说要一百五十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心里免不了咯噔一下,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时信心百倍:

“没问题——”

民有扬了扬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一台新缝纫机,没问题,我的李园长。”

李择佳依然不是很相信,或者说根本就不相信,听他喊自己“李园长”,撇了撇嘴说:

“又要发神经病了是不是,你喊什么李园长呀,我不当那个什么园长,都多少年了。”

2

三天以后,我们看见李择佳正迎面走过来,她这是准备去费教授处帮他打扫卫生。前一天送晚饭,她与年老的费教授,曾有过一场模棱两可的对话,对话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说者有心,听者有意,让李择佳多少感到一点不痛快,很不痛快。她的工作很像后来的钟点工,或者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就是费教授不住家的用人。每月虽然只有十五块工钱,对于没有正式工作的家庭妇女来说,这是一份还不错的差事。费教授此时已七十七岁高龄,走路有点蹒跚,头脑也是一会清醒,一会糊涂。

每天上午九点钟,费教授必定准时出门,散步去附近小公园,打一套很不规范的太极拳。因为住得不太远,李择佳每天照例要去费教授处好几次,上午先去一次,帮他收拾房间,洗洗换下来的衣服,扫地,倒马桶,然后在吃中饭时,为他送午餐,到吃晚饭,再为他送晚餐。费教授会另外交付十块钱伙食费,除了一天一个水煮鸡蛋,对吃什么没有特别要求,李择佳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费教授与李择佳之间的对话,发生在昨天晚上,费教授一边吃着她送去的晚餐,一边问李择佳是否看见有人进过他的房间,是否有人翻过了他的写字桌抽屉。

费教授这一番问话,加上不太友好的语气,显然是表示他发现自己少了什么,在怀疑有人拿了他的东西,或者干脆说对李择佳有所怀疑。既然他这么问了,李择佳不得不反问一句:

“怎么了,费先生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费教授迟疑了一下,想说,又不说了,继续吃饭。在费教授的目光中,李择佳看到一种不信任,因为不信任,所以欲言又止,把准备要说的话藏着掖着。她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伤害,尽管李择佳与费教授之间是雇佣关系,是主与仆,是东家和用人。在人民群众当家做主的时代,经历了1949年以来的一次次思想改造,特别是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洗礼,大家的关系应该是平等和友好。他们这是属于互相提携,互相帮助,费教授应该不用这种态度对她。几个月前,为了写字桌上的一把铜尺,他们之间产生过一次不愉快。费先生非要说是李择佳拿走了铜尺,说他明明是放在写字桌上,早晨还看到它在那儿,李择佳一离开就没了,不是她拿走了还能有谁。

李择佳为此感到十分委屈,好在那把铜尺不久又在书堆里找到了,为此费教授还专门向她道歉。事实上,铜尺夹在一本书里,就在他看过的那一页上,费教授终于想起来,当时是为了便于再次翻阅,他特地把铜尺夹在那一页上,万万没想到,转眼把这事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今天显然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费教授大约又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又找不到了,然后呢,就怀疑到了李择佳头上。

李择佳说:“是不是又少了什么东西。”

费教授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

李择佳又说:“写字桌的抽屉是上了锁的,怎么有人会动过呢?”

这话的潜台词就是,既然费教授你都上了锁,谁又能动得了那张写字桌的抽屉呢。

那年头,好像也没什么贼,各家各户的房门,通常都是不上锁。历经过一次次战乱,璩家花园这一片地区,早就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小杂院。每一道大门进去,都会有好多户人家,邻里之间大都不会见外,都是熟人。费教授住在二楼,这地方位置优越,居高临下,原来是璩家花园的藏书楼。根据传说,此处离钱谦益的“绛云楼”旧址不远,当年的绛云楼名冠东南,图书收藏丰富,与清廷内务府藏书可以一比,是南京历史上最有名的藏书楼之一。可惜后来毁于一场大火,天井的高祖建筑璩家花园,仰慕前贤,追求风雅,也在此处盖了个藏书楼。

璩家花园的藏书楼,与绛云楼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它取名为“鹍游阁”,语出千字文的“游鹍独运,凌摩绛霄”。在鹍游阁前,本来还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有个用太湖石堆砌起来的假山,还有个小山洞。费教授刚搬来时,那个太湖石假山还在,还有小孩子爬来爬去,钻进钻出。后来修仙鹤桥,急需石料,就把这些太湖石移了过去,砸碎了,当作建筑材料。原来的假山处,另起了一排民房,就竖在费教授窗前,黑乎乎的房顶,有碍观瞻,很难看的。

严格说费教授所在的位置,只能是当年藏书楼的一角。东边的二楼,大部分早已坍塌,房管所的人前来维修危楼,干脆把坍塌部分锯开拆除,于是费教授所住的这个地方,就显得非常奇怪,特别单薄,窄窄的,孤零零的,竖立在一片杂乱的矮房子当中,好像是个很突兀的炮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也是改造过的,很窄很陡,笔直,有了楼梯的支撑,看上去摇摇欲坠的二楼,从此安然无恙。

费教授与李择佳前一天的对话,最后不了了之。第二天,李择佳去得略迟了些,一路上,还在回想当时对话,心里仍然有残存的不痛快。这时候,费教授肯定去公园打太极拳了,过去的一段时间,他老人家记忆力正在变坏,常常会忘记事。老年人记性就是这样,越是记不住,越是要表现出自己能记住,越是要表现出自己不糊涂。李择佳明知道没必要太计较,犯不着跟老先生生气,心里那点不痛快,却一直堵塞在那里,排解不了。她不知道费教授发现自己少了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他那写字桌抽屉里究竟有什么,费教授从来都不会当着李择佳的面打开抽屉。

二楼上似乎有动静,好像是关拉抽屉的声音。李择佳正准备上楼,楼上的响声让她感到疑惑。难道费教授没出门,难道他还在楼上,李择佳带着疑惑准备上楼,又停了下来,心里在想,如果费教授还在,如果是他,不妨等他关好了抽屉再上去,等他把抽屉锁好了再上去。

李择佳对楼上喊了一声:“费先生你还在家呀?”

楼上没有回答,却有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李择佳也没多想,这自然是表明费教授还在。她扶着楼梯把手开始上楼,一边上楼,心里还在嘀咕,老人家为什么今天不出门呢。楼梯走到一半,楼上似乎又有了动静,又是什么东西在碰撞。楼梯走完了,李择佳站在楼梯尽头,她发现房间里没有人,费教授并不在房间里。这真是很奇怪,明明听见有声音,明明是有动静,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为什么。难道自己听错了,难道只是错觉,李择佳站在那发怔,突然,她发现墙角那蹲着一个人,没错,确实是一个人,抱着脑袋蹲在墙角,背对着她。

李择佳喝道:“你是谁,你在这干什么?”

那个人双手抱着脑袋,背对着李择佳不动弹。

李择佳又喊了一声:“喂,喂,怎么回事。”

那个人突然回过身来,李择佳这时看清了他的脸了,竟然是天井,是民有的儿子天井。她想不明白天井为什么在这,为什么会在费教授的房间。天井一脸恐怖,惊慌失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李择佳。让李择佳感到疑惑的,不仅是天井这么傻傻地站在自己面前,更让她吃惊的,是费教授写字桌的抽屉竟然被拉开了,敞开在那,拉到了一半的位置上,显然还没来得及拉好,还没来得及关上。满脸惊恐的天井突然朝着她冲过来,李择佳想拉住他,想问个明白,没想到他一把没能甩开她,竟然用力一拉,结果李择佳被他拉了个后仰,从高高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3

故事说到这里,我们必须打打岔,说点别的什么,整理整理头绪,简单交代一下人物关系。

先说一说李择佳,不妨把这个女人的身世粗略地介绍一番。李择佳生于1923年,二十岁时,也就是在1943年春天,嫁给了住在璩家花园的侯晋如。侯家当时也算是城南的大户人家,李择佳刚嫁过来的时候,从鼓楼二条巷的家里出来,坐上豪华马车,到中华门走钓鱼台,绕了一大圈,在锣鼓声中,终于到了侯家门口。进大门前,把马拴在门口系牲口的石桩子上,再被人搀扶着下车。

那年头南京的结婚风俗,新娘子不能脚踩地上,于是就在地面铺上装了米的布袋。李择佳走在米袋上,有人不断地把后面的米袋往前挪移,然后就这样小心翼翼,一步又一步,一直移到拜堂的地方。尽管已经开始破败,侯家那时候还很有钱,还有点钱。他家的宅子有好几进,新房安排在第三进的楼上,红纸也一直追贴到楼上,连楼梯上都贴满了红纸。婚礼十分隆重,应该说办得非常风光,非常有面子,燃放了好多爆竹。

李择佳丈夫侯晋如生于1920年,正经的大学毕业生。家里有钱,人也很体面,却谈不上多能干,有点书呆子气。他的一生好像都是在走下坡路,李择佳嫁过来以后,接连生了五个女儿。1952年的“三反五反”运动,已成为祖传皮货店老板的侯晋如犯了错误,罪名是偷税漏税和偷工减料,也就是犯了“五毒”中的两毒,被关押拘留,最后又被罚款,从此一蹶不振。接下来“社会主义运动”一化三改,公私合营,成了一家皮鞋厂的副厂长,很快又降为车间主任。然后在1957年夏天,生了一场病,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侯晋如是侯家的长房长孙,李择佳没为他生儿子,丈夫又是那样的结局,可没少挨婆婆的白眼。婆婆嘴很毒,说李择佳没有旺夫相,说她如果再嫁人,也还是克夫,命里就不应该有男人。

李择佳自己初中肄业,嫁到侯家,开口闭口,大家都管她叫侯太太。时间长了,大家都这么称呼,她也差不多忘了自己姓什么。1958年“大跃进”,同一条巷子的几位家庭妇女,组织起来,合办了一个缝纫小组。一共是七个人,有缝纫机的搬出缝纫机,会裁剪的裁剪,能缝纫的缝纫。在街道居委会支持下,正赶上大炼钢铁,劳保手套和护脚布套紧俏,缝纫小组的订单源源不断。于是招兵买马扩大队伍,歇人不歇机,没日没夜地干活,很快初具规模。李择佳是缝纫小组的重要成员,几乎可以算是发起人,最初唯一的缝纫机,就是她家的。

当时报纸上以“告别家庭妇女”为题,报道过这件事。一年过后,缝纫小组发展成一家服装厂,专门生产劳保服装,规模变大了,最初只有“七仙女”的小组,竟然变成了两百多人,而且还有了一个正式的名称“永红服装厂”。服装厂里女同志多,几乎全是不愿再做家庭妇女的妇女,孩子也多,为解决后顾之忧,李择佳接受了新任务,担任厂幼儿园园长。民有嘴里的李园长称呼,就是这么来的。以李择佳的能力,凭她的资格,完全可以担当服装厂厂长、副厂长,可是组织上这么安排,她也就只能乖乖接受,老老实实地服从。

接受了任务就得好好干,李择佳是位能干实事的女人,在她领导下,幼儿园办得像模像样。民有的儿子天井就进过这个幼儿园,幼儿园只接受本厂职工的孩子,天井没有母亲,他母亲早死了,民有从江宁镇劳动改造回来,把天井从高淳的外婆家接回来,没办法照顾他,便向李园长求救。结果李择佳破例收下了天井,民有因此对她十分感激。那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李择佳对天井这个没妈的孩子也是特别照顾,有时候民有忙得忘了去接儿子,她便把天井带回自己家。在天井记忆中,李择佳家有一张很大的红木床,床架上雕着花,床架上有两个小抽屉,他依稀还能记得,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自己在那张床上玩过,与侯家的阿四阿五姐妹打闹过。

天井上小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民有没见过李择佳。再次见面,已经是1966年的“文革”初期。这时候,头上有了一顶右派帽子的民有,一改往日习惯性的认错认罪,突然变得神气活现。有一天,他带着儿子去剃头,从理发店里出来,看见李择佳正迎面走过来。这一次的见面纯属偶然,结果却令人意外,不同寻常。街上乱哄哄的,你来我往,有队伍在游行,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在喊口号,被批斗的人在游街。

民有看着李择佳,李择佳也看着他。两人先都装着不认识对方,想不看对方,又忍不住还要看对方。李择佳的态度还算坦然,民有便有些鬼鬼祟祟,带着一点暧昧的笑。

民有明知故问了一句:“这不是李园长吗?”

天井不知道李园长是谁,他已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毕竟幼儿园的记忆很模糊。

李择佳说:“还什么李园长,我现在早就不在幼儿园上班了。”

民有父子住的地方,与李择佳住的地方,并不太远,大家都在一条街上,也就隔着几个门牌号码。过去的这些年,大家虽然不曾见面,各自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点。民有知道李择佳丈夫不在了,知道她的状况并不是太好。李择佳捋了捋天井的头,说有几年不见,天井都长这么大了,现在几年级了,在哪个小学读书。问完了这些,也不在乎天井是否回答,又接着不无关心地问民有,问他近来怎么样,言下之意,无非现在形势乱成这个样子,他的日子还好不好过。

没想到民有很得意地说:“我现在是革命群众。”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上面印着黄字,写着某某造反队字样。李择佳看了非常意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是把红袖章揣在口袋里,而不是套在胳膊上。

民有反问李择佳:“你呢,你现在怎么样?”

“我——”李择佳迟疑了下,说,“我现在也是人民群众,普普通通的群众。”

这话不仅说的人说得别扭,听的人听着也别扭,什么才叫普普通通的群众呢。

李择佳只好再补充一句:

“我现在是家庭妇女。”

不过她心里却在嘀咕,眼前这个历史背景复杂,名声又不太好,还戴着右派帽子的民有,怎么就风水轮流转,突然也成了革命群众,而且还是造反派,口袋里还揣着红袖章。街上的人在呼喊口号,在喊打倒谁打倒谁,李择佳往呼喊口号的方向看了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我现在是家庭妇女。”

说完,她再重复了一句:

“我就是家庭妇女。”

李择佳没有说错,她现在确实就是一名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一名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家庭妇女。随着职工子女的减少,附属幼儿园说没就没了,从家庭妇女到七仙女组成的缝纫小组,从缝纫小组到大集体性质的永红服装厂,再到厂办幼儿园园长,最后又变成家庭妇女,李择佳回忆起自己走过的路,充满了悔恨,充满了不甘心。不管怎么说,她是七仙女之一,可以说是这个服装厂的创始人,是功臣,真正的元老级人物,幼儿园停办后,再想回到服装厂去,得到的答复是暂时还不让正式进入,要先享受一阵临时工的待遇,还要经过上级分管部门的正式批准才行。

李择佳一赌气就不干了,她本来就是家庭妇女,再回家做家庭妇女也没什么了不得。“告别家庭妇女”代表着一种时代进步,大不了她不进步就是了。李择佳的丈夫虽然死了,毕竟还是曾经的资方老板,按照国家对资本家实行的赎买政策,李择佳可以吃股份的定息,她不上班,靠着定息也不至于饿死。明知道这定息也是有期限的,说没有就会没有。说好支付七年,后来又增加了三年,为了赌气,李择佳没有去想那么多“真正期满以后怎么办”,也就图个一时痛快,做家庭妇女就家庭妇女吧。

结果当然是严重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李择佳尝到了没有一份正式工作的苦头。不上班是自由了,可是没有经济收入,自由也就变得不自由。李择佳开始为别人带孩子,在家糊纸盒子,最后不得不做用人,当保姆。1966年“文革”开始,也是李择佳感到最不好过的时期,这一段日子,除了刚出嫁的大女儿有份工作,其他四个女儿都在读书,阿二上大学,阿三是初中,阿四和阿五是小学,老婆婆还在,全家老老小小六个人,六个女的,都要靠李择佳一个人支撑,都要靠她一个人养活。因此,李择佳在街头与民有又一次偶遇,神气活现的民有竟然还招呼她是“李园长”,让她难免百感交集,差一点把眼泪给引出来。

街头偶遇的一个月后,垂头丧气的民有带着天井,突然来到了李择佳家。他们父子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李择佳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会这样,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民有父子是由几个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押送过来,天井手里还抱着一个黄书包,里面放着他的替换衣服。李择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民有看了看造反派的脸色,十分沉重地与李择佳商量:

“天井这孩子,恐怕要给李园长添麻烦了,我只能麻烦你帮着照料一下,给他一口饭吃,我这是又犯了错误,一时也顾不上这孩子了。”

李择佳仍然还是不太清楚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民有会被戴着红袖章的人押着过来,为什么他要把儿子托付给她,为什么要让天井在她这里搭伙吃饭。

戴着红袖标的造反派很严肃地对李择佳说:

“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璩民有,经过我们革命组织的研究,必须立刻隔离审查,我们决定暂时由你负责他儿子的伙食,我们的兵团会从璩民有的薪水里,扣钱给你。”

民有结结巴巴还想说什么,还想解释,造反派一声断喝,让他闭嘴。于是李择佳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拒绝,稀里糊涂地,莫名其妙地,天井就这么被留了下来,就这么被强行留在了李择佳家。这时候,天井十二岁,正准备要升初一,就要上中学。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民有被戴红袖章的造反派带走了,临走前,父子俩你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你一眼,大家又都看了李择佳一眼,然后就这样,稀里糊涂加上莫名其妙,天井便留在了李择佳家。

时间还是夏天,天井穿着短裤汗衫,黄书包里放着替换衣服,衣服里还包着一个金边饭碗。李择佳看了,摇了摇头,说你这孩子还带着一个讨饭碗来,怕我们家没有吃饭的碗不成。天井也不知道她这么说,是心里不高兴,不欢迎他,还是在开玩笑,说笑话,怯生生地说了一句:

“我爸说这碗很值钱,很值钱,缺钱的时候,你可以把它卖了。”

李择佳听了一怔,拿起那金边饭碗,看了又看,似信非信地说:

“你爸说的?”

天井点了点头。

李择佳又追问了一句:

“你爸真这么说的?”

天井又点了点头,民有确实就是这么说的,他匆匆忙忙地把这只碗用衣服裹了,塞在了儿子书包里,悄悄告诉他,说儿子你一定要记住,要告诉李园长,这碗是璩家祖上留下来的,可值钱了。这个碗到底值不值钱,天井自然是不知道的,那时候他对值钱两个字甚至都没什么概念,不过是把父亲说过的话,重新对李择佳再复述一遍。李择佳倒是有些相信,璩家的祖上很阔,很有钱,会留些老玩意下来,有点值钱的东西不足为奇。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择佳家的阿四和阿五都在场,她们看着璩天井,觉得他十分可笑。阿四和阿五与天井年龄差不多,大家在同一所小学同一年级读书。阿四只比阿五大一岁,与天井是同班同学,阿五在隔壁班。那年头男生和女生都不说话,见了面就像仇人似的,天井自然是认识阿四阿五,可是碰在一起,还是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在李择佳家的女孩子中,阿四最漂亮,皮肤也最白,她白了天井一眼,很不屑地说了一句:

“什么破碗,不就是个讨饭碗吗,就是到我们家来讨饭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看上去好看一点,什么碗不是一样吃饭。”

阿五对天井的态度也不友好,同样是不屑,同样看不入眼,说:

“这碗,一看就知道是剥削阶级用过的,一看到它,就能让我们想到万恶的旧社会,想到地主对贫下中农的压迫。”

这个不起眼的金边饭碗,这个当初被阿四看作是到她们家来讨饭的碗,在二十年后,一位收藏古董的贩子,以一万元的价格,从阿四手中将它买了去。又过了十多年,在一本印刷精美的古董拍卖手册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与它十分相像的金边饭碗,品相还远不如它,拍卖的价格已经是高达三十万。

4

现在,还是把故事拉回到费教授的二楼上,我们看到李择佳发现了天井,看到她非常吃惊地看着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费教授房间。我们看到天井冲着她跑过去,他只是想逃跑,李择佳挡住了去路,伸出手想拉他,想拦住他,可是已拉不住了,他甩开了她,不,他是用力拉了一下,确实是用了力。天井太慌张了,不计后果地用力一拉,李择佳向后一仰,直接从楼道上摔了下去。

从二楼这么仰着脑袋摔下去,李择佳还没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便昏死过去。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感到害怕,没来得及感到疼痛,一切就已经发生了,一切就已经结束了。她的身体腾空飞了起来,向后飘移了一段距离,然后坠落了,坠落在陡峭的楼道上,沿着楼道往下滑,一直滑到楼下的地面上,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择佳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遭遇,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她可以说是看着天井这孩子长大,自己当幼儿园园长时,民有跑来求她收下他,那时候天井也就七八岁。“文革”刚开始那阵,民有和造反派又送他过来搭伙。再以后,因为与民有有了那层不清不白的关系,李择佳经常能看到天井,看着他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现在的天井已十六岁,与当初在她家搭伙的那个小毛孩相比,完全不是一回事。那时候的天井还没发育,比阿四阿五要矮一个头。他胆子很小,吃在李择佳家,她家全是女性,地方又小,没地方安排他睡觉,到晚上,天黑了,不得不把他送回自己家,为此李择佳还曾感到非常歉意。

好在两家住得不太远,都在一条街上。夏日里有人乘凉,红卫兵还在走街串巷游行,喊口号,高唱革命歌曲,宣传毛泽东思想。吃完晚饭,洗了澡,留下换洗衣服,李择佳坚持要送天井回家。十二岁的天井将不得不一个人住在自己家,问他害怕不害怕,没有人陪行不行,天井说不害怕,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就在前几天,璩家花园一老太太自杀了,尸体搁在门板上,天井与其他孩子还去看过热闹。对于孩子们来说,大白天看热闹,什么都不会感到害怕,真变成了一个人,到了夜晚,房间里剩下一个人,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心里便变得有些异样,多少还是有点恐慌。

那时候的天井又瘦又小,总会被别的孩子欺负。在李择佳家搭伙,阿四和阿五也会欺负他,笑他人不大,个子不高,饭量比谁都大。也就是在那一年,他与阿四和阿五一起升入中学,原来小学的班级重新调整,进了中学,天井不再与阿四一个班,而是和她妹妹阿五在一个班。很快,天井开始发育了,男孩子要么不长个子,要么不长身体,真长起来十分快,过了没多久,他突然就比阿四阿五姐妹高出了一个脑袋。

李择佳从二楼摔下去的那一刻之前,天井根本没时间去想后果有多严重。那时候,只是想赶快离开,赶快离开费教授房间,赶快从费教授的房间里冲出去。当时不可能考虑到有什么后果,顾不上有什么后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最简单的念头,那就是赶快跑,赶快逃之夭夭。看着李择佳跌下楼,天井突然想到了害怕,突然感到了害怕。他意识到事情很不妙,后果可能很严重,她这么直挺挺地摔下去,很可能就摔死了,很可能。

天井站在楼梯口往楼下看,看着重重摔在地上的李择佳,看着她不动弹,看着她昏死过去。一时间,他完全给吓傻了,吓晕了,站在那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楼下。如果李择佳这么一摔,摔死了,咽气了,那么天井就是不折不扣的罪犯,就是杀人犯,是他杀死了她。天井一想到李择佳的两个女儿,也就是阿四和阿五那两个丫头,想到她们哭着喊着和他拼命,冲过来骂他打他,心里就一阵阵发毛。这个祸闯大了,闯得太大了,谁也饶不了他,谁也不会放过他。警察肯定会过来抓他,肯定会抓到他,杀人偿命,天井本来只是个小偷,只是偷了费教授的钱,只是个贼,现在他已经是杀人犯了。

天井小心翼翼地下楼,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蹑手蹑脚往下走。他走到李择佳身边,看到她嘴边有血在流出来。这时候的李择佳一动不动,眼睛似睁非睁,又好像是翻着白眼。天井不敢对她细看,不敢看她的脸,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看了看四周,除了能听见外面知了聒噪的叫声,并没有其他的动静。世界仿佛是静止了,天井伸出脚,用脚尖碰了碰她僵硬的脚,踢了踢她的膝盖,李择佳没有任何反应,她没有一点知觉,就跟死过去一样,跟真的死了一样。

不知道是从哪一部电影上学来的,天井俯下身,把手放在李择佳鼻子下试探。他想试试她还有没有呼吸,因为紧张,因为恐慌,天井的额头上全是汗,他把手缩了回来,捋了捋自己头上的汗珠,甩了甩手,把汗水甩掉,然后再把手伸到李择佳的鼻子底下。他感觉不到有任何呼吸,什么感觉都没有,看来她是真的咽了气,她显然已经死了。就在这时候,远处有了人声,是说话的声音。天井好像得到某种暗示,好像是有人在对他说话,在撺掇他快跑,让他赶快逃离犯罪现场。毫无疑问,李择佳死了,天井相信李择佳已死了,认定她肯定死了。杀人要偿命,天井杀死了李择佳,李择佳被天井杀死了,他罪大恶极,他罪不可赦,难逃一命抵一命的惩罚。

天井拔腿就跑,不知道该往哪逃,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赶快跑。转眼来到了外面的巷子里,巷子里有行人,行人不太多,天井也不敢看行人,似乎他不看行人,不对着行人看,行人也不会看他。不一会,天井到了自家门口,到了家门口,却又不敢进去,觉得警察很可能已在他家等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警察抓到他会怎么样呢,当然会审问,然后会怎么样呢,然后应该就是枪毙了,小伙伴在一起议论枪毙,怎么枪毙反革命,对着脑袋开一枪,法医过来检验,如果人还没死,就用一根指头粗细的铁钎子,从被枪毙的人太阳穴里伸进去,铁钎子头上有个小钩子,从太阳穴里伸进去以后,再用力一搅,没死的罪犯就死透了。想到这些,天井觉得自己的脑袋瓜,猛地疼了一下。

说起来,天井会落到今天这一步,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要怪就要怪他爹民有。是民有让他去费教授那里偷钱的,偷钱就偷钱吧,偷了,还嫌多,又非要叫儿子再去还掉一部分。这个事情实在是太荒唐,上梁不正下梁歪,做父亲的竟然要儿子去当贼,要儿子去偷窃。都说父命不可违,天井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谁的话都会听,都能听进去,现在是他爹要他去偷钱,怎么会有不接受的道理。

民有为什么要让儿子去偷钱,为什么要让儿子做小偷,他解释得头头是道,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好像根本就不是去偷,只是让天井去拿回本应该属于民有的东西。事情的由头并不复杂,就在前几天,费教授一下子补发了一大笔钱,这笔钱数额巨大,一般人听了都会吓一大跳。具体的数额是差不多七千块钱,在1970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毕竟那时候一个鸡蛋只要几分钱,一斤猪肉也才几毛钱。按照民有的解释,如果不是他帮着老先生出主意,不是他出谋划策,不是他设计好了缜密的讨要方案,费教授根本不可能得到这笔扣发的工资。

费教授是教育部评定的二级教授,每个月工资有二百四十八元。从1966年的“文革”运动初期,他的工资就开始被扣,或者说是他主动要求降薪,降到了每月只拿最基本的生活费。有那么一段日子,费教授的钱实在太少了,连应该给李择佳的保姆工钱,都付不出来。他确实不是党员,不是共产党,他的身份是民主人士,九三学社成员,属于民主党派。到了1970年,“文革”的运动气氛已不像刚开始时那么激烈,民有得到了要落实政策的消息,便为费教授出主意,让他打报告申请恢复工资,同时要求补发被扣的薪水。费教授觉得补发不太可能,他告诉民有,自己明确向政府表过态,这些年来被扣发的工资,作为党费上缴,缴给党缴给人民缴给国家,现在,如果能恢复原来的工资,只要能恢复他原来的工资,就心满意足。

民有为费教授找到了一大套合理的说辞,首先他并不是党员,他的工资作为党费上缴,从情理上来说不通,不仅说不通,还有僭越之疑。共产党怎么会接受一个非本党身份的人缴纳的党费呢,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不差这个钱。落实政策是中央的决定,费教授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接受,必须毫不客气地拿下这笔钱。费教授年岁已高,很多事情搞不明白,对当前的形势和政策,也始终弄不清楚,民有说得煞有介事,对文件的精神似乎吃得很透,他自告奋勇,表示可以为他出面,为老先生出力,帮费教授写申请打报告。

费教授对民有的话将信将疑,知道这个人喜欢满嘴跑火车,喜欢胡说八道,反正既然这么说了,又愿意出面出力,愿意帮写申请帮打报告,费教授也就烦不了那么多,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民有说到做到,鞍前马后为费教授奔走,为费教授打草稿,代写申请报告。当然,他也不可能白忙,事前对费教授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一旦这个事真成功了,费教授拿到钱,拿到了补发的工资,必须付给民有辛苦费。辛苦费是多少,并没有一个明确数目。费教授在一开始,根本没想到这事可能会成,只想到自己应该增加薪水,最好是能恢复原来的工资,做梦都没想到,还会一下子补发那么多钱,那么一大笔人民币。

费教授在民有陪同下,去他所在的学院会计室,拿回这笔钱,拿回这笔巨款。那年月还没有一百元的钞票,最大面额就是十元,七千多元的人民币,竟然是装了满满一书包。费教授和民有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多钱,眼睛里充满了不相信,感觉就跟梦游一样。这么多钱拿回家,搁在哪呢,就搁在费教授写字桌的抽屉里。只有写字桌的抽屉可以上锁,里面放的全是费教授多年来的日记,现在为了放钱,放人民币,不得不把这些日记本统统拿出来,转移到旅行包中另放。

民有让儿子天井去偷费教授的钱,确实不可思议。这个偷,很有些赌气成分,说到底,也和李择佳有关,与她提出的要一台缝纫机有关。民有与李择佳的纠葛也不是一天两天,他们之间的关系,断断续续,用民有很难听的话来形容,就是乱世中的一对狗男女,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打发一个寂寞。民有一直都单身,李择佳死了丈夫也好多年,没有成为夫妻的真正原因,是内心深处都看不上对方,都觉得并不是真的合适。民有嫌对方负担太重,娶了她就要养她一家子,太吃亏。李择佳的孩子有个资本家的不好成分,如果再加上民有的右派帽子,真所谓祸不单行,坏事成双。此一时彼一时,你愿意了我不乐意,我愿意了你又改主意,始终都是有缘无分,结不成婚。

只有在1970年,只有到了这一年,也就是在这一段时间,经过多年磨合,双方都有些心死,哀莫大于心死,对自己都有了新的认识。他们真的差一点,差一点就去领结婚证,李择佳提出的条件也不高,确实不算高。只要一台缝纫机,哪怕是台旧的二手缝纫机也行。民有的回答则是斩钉截铁,许诺说立刻就为你买台缝纫机,一台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如果只是吹吹牛,也没什么大不了,真没有那台缝纫机,李择佳一样会嫁给民有。她不是那种为一台缝纫机就愿意出嫁的女人,说到底,李择佳内心还是喜欢民有,她知道他这家伙就喜欢吹牛,在她面前,说话不算数也不是一次两次。

民有答应买台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敢开这个口,敢许这个诺,跟他与费教授的约定有关系。民有曾与费教授说好,如果帮他争取到了补发的工资,必须要有一笔辛苦费,这笔辛苦费一定是要的。现在费教授钱已经拿到手了,民有也就毫不含糊地开出自己的酬金价格,不多当然也不能太少,他觉得费教授拿出的钱,不应该少于两百块。

“两百块,”费教授觉得这数目好像大了一些,不能接受,“两百块钱太多了。”

民有很认真,觉得大家应该说话算话:

“我觉得呢,起码不能少于两百块。”

“太多了,太多。”

“不多。”

民有觉得自己立了大功,论功行赏理所当然。要不是他及时提醒,要不他帮着费教授出主意,要不是他不辞辛劳地奔忙,到处打听消息,费教授未必就能拿到这些钱。民有以功臣自居是有道理的,他一次次向费教授暗示,有时已接近赤裸裸的勒索,希望能兑现酬金,弄得费教授心里很不痛快。事实并不完全像民有说的那样,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是那样,如果没有民有提醒,费教授的确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文件,不会想到补发工资一事。天上确实突然掉了馅饼下来,但是,正如单位会计在帮费教授数钱时所说的那样,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感谢国家,感谢政府,要不是落实政策,要不是上面有红头文件,费教授也不可能平白无故补发这么一大笔钱,绝对不可能。

换一句话说,有没有民有这个人,有没有他的热心帮助,一点都不重要。费教授心里不太痛快,既然有没有民有,结局都一样,他的居功自傲,便显得毫无道理。况且,就算民有热心地出头露面了,就算他立下汗马功劳,费教授也觉得自己不欠他什么。民有前前后后,从费教授身上得到不少好处,他不止一次借钱不还,虽然每次只是几块钱,最多也就三块五块,可是集腋成裘,加在一起,也是笔不小的数目。譬如帮费教授买两支毛笔,拿了五块钱去,买了就不会再找零,多下来的钱,自作主张便当作了跑腿费。

结果双方讨论了好几次,费尽口舌,这个辛苦费究竟怎么说,还是没有最后敲定。数额基本定下来,就算是两百块,付钱方式却各持己见。民有希望是一次付清,长痛不如短痛,反正是要给的,不要像挤牙膏那样拖拖拉拉,免得大家一次次尴尬。费教授坚持按月支付,每个月十块钱,直到完全付完,理由是他把这钱看作是对民有的资助,也就是说可以给,也可能不给,如果民有有让费教授不乐意的地方,又玩了什么新花样,他老人家不高兴了,随时可以取消。

谁有钱谁狠,人民币在谁手上,谁就狠,民有不得不让步接受费教授的方案。生姜还是老的辣,民有心有不甘,不想接受也得接受,只能这么去接受。本来这事定了就定了,结了就结了,分期付款就分期付款,没想到李择佳提出要一台缝纫机做嫁妆。在她提出这个要求的第二天,民有自觉找到一个好的借口,胸有成竹地去见费教授,把准备买缝纫机的事,说给老先生听,希望他能成全自己的婚事,一下子付清一百五十块钱。没想到费教授会不答应,不管民有怎么解释,无论他怎么协商,苦苦哀求,费教授就是一个不答应,不答应。

5

天井自小没有妈,印象中没有母亲的记忆。他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除了民有刚被打成右派的那段日子,还有“文革”初期的进牛棚,被造反派强行抓走隔离,天井从未与民有分开过。民有用商量的语气告诉儿子,要为他找个后妈,准备与李择佳结婚,天井只是有点意外,感到有点突兀有点好奇,并没有真心地觉得有什么太大的不好。他从小就听父亲的话,他从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民有说什么就是什么,天井不会也不可能反对父亲娶谁。

民有说:“这个事,你觉得怎么样?”

天井不知道如何回答,不回答。

民有说:“是不是觉得突然要为你找个后妈,这不太好,这不太合适?”

天井确实也没觉得不太好,也没觉得太不合适。

民有又试探地问了一句:“是不是觉得最好不要这样,你是不是不太愿意,不想要那个姓李的女人,做你的后妈?”

天井不假思索点了点头,好像在表示自己不愿意,不同意父亲的婚事,最好不要那样,最好不要再结婚。当然,这并不是天井的真实想法,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只不过是在顺着民有的话,随意表个态。没有一个孩子会真心地想要后妈,不过李择佳来当后妈又不一样,首先,她要成为后妈,未必是件坏事。多少年来,李择佳对天井一直不错。她没有儿子,常拿他当自己儿子看。其次,天井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喜欢李择佳家的两个女儿,喜欢阿四和阿五。民有如果与李择佳结婚,成了阿四阿五的后爹,李择佳成了天井的后妈,大家成为一家人,和睦相处,又有什么不好。最后一点,民有不会在乎儿子是否同意这桩婚事,他不过通知儿子一声,连商量都谈不上。天井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不会起任何作用。

如果费教授痛痛快快把钱付给民有,事情会变得非常简单。有了这两百块钱,民有就可以买缝纫机,就可以与李择佳成亲完婚。费教授坚决拒绝,显然不想成全他的婚事。不仅不想成全,费教授压根就在反对这桩婚事。当他知道民有的用途后,知道是为了要和李择佳结婚,才急猴猴地需要这两百块人民币,反而变得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费教授甚至表示,考虑到李择佳这些年来一直都在照顾自己,问寒问暖忠心耿耿,她要是跟费教授开口,她要是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他愿意送她一台缝纫机。

民有脱口而出,略带讥讽地来了一句:“费先生不会也对她有什么想法吧?”

费教授听了,勃然大怒,脸都红了,怒斥道:

“你说什么,我一个马上就八十岁的人了,你说我有什么想法?”

民有不吭声,费教授还在追着问,声音有些颤抖:

“你给我说说清楚,我有什么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

民有心里在嘀咕,你老人家心里有什么想法,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李择佳照顾费教授,已不是一天两天,他们一个是有钱的主人,一个是漂亮的用人,过去这些年,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有没有什么不能见人,民有怎么可能知道。人不应该什么事都往坏处想,自然也不能什么事都往好处想。费教授有什么理由要不赞成民有和李择佳的婚事,他又有什么理由反对。费教授为什么不赞成,为什么要反对。民有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火,事情到了这一步,费教授可以不仁,也就不能怪民有不义。

让天井去费教授那里偷钱,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民有知道写字桌抽屉的钥匙藏在哪,也知道老人家什么时候肯定不在,还知道李择佳大概什么时候会去收拾房间。民有为儿子设计的行窃计划,本来是天衣无缝,可以说万无一失,没想到最后会让天井给搞砸了,弄得不可收拾。事实上,民有并不觉得是让儿子去偷钱,只不过是让儿子去把属于他应得的酬劳,去拿回来。

最初的行动相当顺利,按照民有设计的方案,根据他的叮嘱,天井很容易就完成任务,很轻松地拿到了钱。费教授的写字桌抽屉被打开了,打开那一瞬间,天井有点发蒙。没想到抽屉会有那么多钱,一沓一沓又一沓,五块的人民币,十块的人民币,还有绿色的两块人民币。民有只让他取一百五十块钱,关照他不要光拿一种票面,十块的五块的都要拿上一点。或许因为慌张,或许是想表现得不慌张,天井脑子里开始混乱,有些算不清楚账,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加法,他拿了十张十块的人民币,他拿了十张五块的人民币,他又拿了十张两块的人民币。临走前,还不死心,干脆又随手再拿了好几张。

结果就是这随手的好几张,使得总数额变成三百二十多,超过了一倍都不止。民有觉得这样不对,觉得这样不好,很不好,违背了他的本意。他好歹也是个讲原则的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在这场交易中,他只要一百五十块钱,只要属于他的一百五十块。这一百五十块是民有应得,拿了这一百五十块,合情合理,合理合法。一百五十块之外都属于不义之财,超过一百五十块钱,问题性质便改变了,这样,如果真是这样,就是确凿无疑的行窃,就是真正的小偷。

天井对民有说的那一套无法理解,他完全被父亲说糊涂了,现在,钱都已拿了,钱已经到手了,难道还要再退还回去。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能退还回去?”

民有看上去有些兴奋,很兴奋,仿佛突然得到了什么启示,目光炯炯看着儿子,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很值得一试。他仔细询问天井,检查细节,让儿子好好地回忆整个过程,钥匙是不是归还到了原处,打开的抽屉是不是按照原样关好,有没有遇到过其他什么人,会不会有什么人对他的行动有所怀疑。毕竟费教授年纪大了,多少有些老糊涂,他肯定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钱少了,即使打开了抽屉,只要看到那些钱还在,他也未必会去认真地再数一数,要把这么多的人民币,重新数上一遍并不容易。

于是,在民有唆使下,天井又一次去了费教授那里,这次不是去偷钱,而是去还人民币,把多出来的一百七十多块钱,再放回去。没想到拿出来容易放回去难,民有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他没想到在节骨眼上,李择佳会突然出现,更没想到,天井会把她弄得摔下楼去。

6

天井已经逃之夭夭,李择佳还昏死在地上。她究竟昏死过去多少时间,根本没人知道。天井吓得逃走了,早就跑了,跑得无影无踪。一直等到费教授回来,李择佳还是没苏醒,还躺着,还仰天躺在那里。费教授终于从外面回来了,看见地上睡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李择佳。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吓了一大跳,也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显然是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摔得还不轻,平时走这楼梯,费教授都非常谨慎,抓紧了扶手,小心翼翼,他知道这楼梯很陡,从上面摔下来不是闹着玩的。

费教授认定李择佳只是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他试图叫醒她,一连喊了好几声,没有任何反应。费教授开始害怕,他现在是真的害怕,真的有些担心,害怕她出了什么大问题,担心李择佳会就此不再醒过来。一种很不吉祥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过去的这些年,多亏了李择佳照顾,万一出什么事,以后的日子如何是好。费教授想到应该赶快喊人过来帮忙,偏偏这时候周围根本就没有人,院子里没有人,费教授不得不往外走,穿过门洞,到外面街上去喊人。到了街上,终于看到能帮忙的人,有两个女人在不远处说闲话,看见费教授在对她们招手,非常着急的样子,便朝这边走过来,跟着费教授一起往出事的地方走。

虽然都住在一条街上,大家其实并不熟悉。一年前的珍宝岛之战,考虑到要备战打仗,林副主席下达了一号命令,南京城里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规模下放,这条街上很多人下放去了农村,有公务员,也有工厂的工人,还有一些没有工作的游民。有人搬走了,就又会有人搬过来,这两个女人中,其中有一位是刚搬来的,费先生的邻居。还有一位,说起来在这条街上住了七八年,也并不认识费教授,只知道这位老先生是个人物,留着山羊胡子拄着手杖,一看就知道应该有点什么身份。

至于躺在地上的李择佳,她们都还有点认识,知道这女人很辛苦,知道她是照顾老先生的,不光照顾费教授,还同时为街上好几户人家倒马桶。在城市里,这种差事只有最底层的妇女才会干。情况看来确实有几分严重,两女人中有一位恰巧是工厂的厂医,厂医俯下身子,把手伸到了李择佳额头上,摸了摸,又把手搭在她的颈动脉上,感觉她的脉跳,示意她还活着,李择佳还没咽气,要大家不要过分紧张。

费教授想不明白地说:

“这到底怎么回事呢,怎么会这么躺在地上?”

“应该是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了。”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往楼上看,空空的楼道仿佛一张张开的大嘴,正对着他们,像黑乎乎的口腔,露出了深深的喉咙。大家忍不住都在想,如果自己从上面摔下来,又会怎么样。费教授说我上去看看,说着,他一手拿着手杖,一手抓紧了扶梯把手,一步一颤地往上走,行至半途中,还回过身来,看了看楼下。楼下两位女士连忙招呼,让老先生当心,让老先生抓紧扶手,千万不要再摔下来。

费教授上了楼,上去了,又回过头看看楼下,然后就消失在楼上。楼下两个女人还在商量,商量怎么办,怎么才能让李择佳苏醒过来,要不要再喊人过来帮忙。突然,在楼梯口消失的费教授,又神色慌张地重新出现在楼梯口,他对着楼下在叫喊,喊什么也听不清楚,显然他是真的在着急,一边叫喊,一边使劲用手杖敲打脚边的楼板。

“喊警察来,喊警察,快喊警察!”

楼下的女人猜了半天,终于听明白费教授的意思,他是让她们去报警,让她们赶快喊警察过来。在1970年,喊警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边李择佳昏睡在地上,还没醒过来,那边费教授又气急败坏地叫着“喊警察”,想不乱成一团已不可能。两个女人中的一位,先跑到街上去喊人,喊人到居委会打电话,居委会也没电话,又跑到有传呼电话的烟酒店,在那打电话报警,不料拿起电话要报警,又发现没有派出所的电话号码,真是越急越乱,越乱越急。

好在居委会不太远,派出所也不算太远,有人骑自行车去报告,很快,居委会负责人来了,派出所两名警察也骑车赶到。这时候,更让人感到欣慰的事发生了,一直昏迷不醒的李择佳,突然有了动静,她的眼皮开始一阵阵抖动,开始眨眼睛,眼睛说睁开就睁开了。她开始东张西望,人还没有完全清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嘴角不住地哆嗦,一时还说不出话来。警察到了,看了看李择佳的情况,观察了一下周围,让居委会负责人赶快派人去喊医生过来。

两名警察开始上楼,为了便于区别他们,年纪大的这位,我们可以叫他警察老张,年纪轻的这位,是警察小方。除了这两位警察,费教授把守在楼上,守着楼梯口,坚决不让别的人上去。有人想趁机上楼看热闹,他便大声呵斥,用手杖拦住了,挥着手杖让他们赶快离开。居委会负责人想上来,费教授也不同意,也不让她上楼。

“去,去,走开,走开。”

警察老张和警察小方上了楼,扫了一眼,就看明白怎么回事。费教授写字桌抽屉还打开着,还没来得及关上,抽屉里全是钱。说老实话,两位警察同志也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民币,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钱,警察小方忍不住说了一声:

“妈的,怎么藏了这么多钱在这?”

警察老张对警察小方挥了挥手,四处看看,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费教授,看了一会,说:

“这些钱,都是你的?”

费教授点点头。

“这么多钱,都是?”

费教授看着警察老张,不说话了,不愿意再说什么,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他已经对他们点过头了,已经对这两位警察同志表示过这些钱是他的。现在费教授没必要再跟他们讨论这钱是谁的,没必要交代这钱是怎么来的。

“有人偷了钱,看来情况就是这样,起码看起来是这样,”警察老张做出了初步判断,“有人上楼,准备偷你的钱,可是被人发现了,结果呢,就把人推下了楼——”

警察小方附和说:“这是要杀人灭口。”

警察老张点了点头,说:“偷东西是一回事,杀人就是另外一回事,出了人命,这个事情就更严重了。”

警察老张让费教授清点一下,点一点钱有没有少,如果是少了,又少了多少。费教授让警察小方把守住楼道口,不让下面的人上来,他开始一五一十地点钞票。先数十块的,再数五块的,然后是两块的,把数字用钢笔一笔笔都写在白纸上,最后相加,加完了,费教授发现不对,竟然比他出门前数过的实际数字,多了一百七十多元。

费教授觉得眼前的这事不可思议,他又重新清点一遍,一边点,一边摇头。警察老张不明白费教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清点这些钱,一边清点,还要一边嘀咕:

“怎么会多呢,多出来了,真是奇怪。”

“多出来了?”警察老张听了更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呢?”

“真是多出来了。”

警察老张觉得这事太蹊跷,有点奇怪:“钱没有少,还多了出来?”

费教授知道这事三言两语还解释不清楚,就在前一天,他发现抽屉里的钱,少了三百多块。这也是他为什么会问李择佳,问有没有看见什么人来过,有没有什么人动过写字桌抽屉。李择佳的回答直截了当,说不知道,说她没看见,写字桌抽屉上了锁,怎么可能有人动过。当时费教授只是怀疑钱少了,只是怀疑,可是也不能说李择佳的话没道理,他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数字,毕竟他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人老了,糊涂了,真记错了也是完全可能。为核实清楚究竟补发了多少工资,费教授今天特地又去了一次单位,向会计询问准确的数字。结果是费教授并没有记错数目,确实少了三百二十多块钱。

在单位回来的一路上,费教授一直在想,一直在琢磨,少掉的三百二十多块钱,究竟怎么回事。显然是有人拿走了,谁会拿走呢,最应该被怀疑的应该就是民有,只有他才知道费教授得到了这一笔补助,只有他才知道费教授写字桌抽屉里藏着人民币。第二个应该被怀疑的对象,无疑是用人李择佳,她天天要过来帮助费教授打扫卫生,每天还要过来送中餐晚餐。现在,费教授算是彻底给弄糊涂了,原来是少了三百二十多块,现在又变成了少一百五十块,难道是他昨天数错了,费教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数了不止一遍,真是见了鬼了。

既然费教授也弄不明白究竟少了多少钱,警察老张决定不再在数字上纠缠,他招呼警察小方一起下楼,开始询问已苏醒过来的李择佳。这时候,最近的一家卫生所的苏医生,也背着一个医药箱赶到了,正在用手电筒照射李择佳的眼睛。费教授将写字桌的抽屉锁上,也跟着一起下了楼,看见李择佳已经醒了,非常急切地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都在等待李择佳的回答,都看着她,李择佳看上去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嘴角哆嗦着,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警察老张很严肃地挥了挥手,让大家散开,赶快散开,警察小方也开始撵人,让无关的看热闹群众离开,不要影响警察问话。

警察老张问李择佳:“你是被人推下来的?”

李择佳想点头,她的颈子有些僵硬,疼得厉害,不过意思还是表达出来了,她确实是被人从楼上推了下来。

警察老张又问:“你看见是谁推了你,认识这个人吗,看清楚了吗?”

李择佳在眨眼睛,不停地眨着,她在想,她在回忆,失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费教授急不可待地在一旁问着:

“到底是谁把你推下楼的?”

李择佳看了看警察老张,看了看费教授,说:

“我,我没看清楚,不知道是谁。”

7

逃之夭夭的天井并没有跑远,他像个幽灵一样,一直在附近的街上溜达,在观察动静。远远地,躲在不同的角落,躲在水泥电线杆后面,终于,他看见费教授拄着手杖回来了,看见他进院子门,然后又看见费教授神色慌张地走了出来。

十六岁的天井吓得不轻,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仿佛面对一道不会解的数学题,他不知道什么样的结果才好,一时间,脑子里乱七八糟,翻江倒海。李择佳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人命关天,没有什么比死人更可怕,没有什么比死人更严重。如果李择佳死了,天井的罪过就大了,阿四和阿五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他,都不会饶恕他。但是,如果李择佳不在了,如果她真死了,也许就没人会再知道这件事,阿四和阿五如果不知道李择佳怎么死的,她们就不会记恨天井,她们就不会一辈子都不放过他。

天井在相邻的一条街上茫然地走着,心猿意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希望什么样的结果,什么样的结果都不好,什么样的结果都逃脱不了惩罚。李择佳如果还活着,李择佳如果还能说话,李择佳已经看见他了,李择佳看见天井偷钱了,李择佳看着天井向她冲过去,李择佳说了句什么,李择佳说的话天井根本没听清楚,李择佳想拉住他,李择佳被天井用力一甩,李择佳被他带下了楼道。

天井现在溜达的这条街,叫璩家花园后街,天井家门前所在的那条街,叫璩家花园。这两条街是平行的,相隔不太远。璩家花园是条老街,还挺长,因为当年的璩家花园最有名而得街名。璩家花园后街是一条新开辟的大街,要宽敞一些。原先是条可以行船的小河,跟东北边的秦淮河连接互通,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填了,前街后河的格局,还有那种秦淮河风光的河房,从此便不复存在。根据老人的描述,当年的璩家修建璩家花园,占地面积很大,从前门到后门,正好就是两条街的距离。

这时候,天井对于费教授家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很想再跑过去看看动静,看看情况怎么样,看看李择佳是死是活,毕竟现在是隔着一条街,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消息都没有。这条街上很安静,太安静了,行人静静地来来往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天井茫然地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不知不觉便向璩家花园走过去,不知不觉地,向费教授的住处行进。转眼到了大院门口,进了第一道门,拐了一个弯,站在第二道门的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里面有很多人,天井不敢再往里走,他不能再进去了。

天井看到背着小药箱的苏医生正在往外走,苏医生走得有些匆忙,一边走,一边皱着眉头摇头。天井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摇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皱着眉头。情况看来有点不妙,很不妙,一开始,天井并没有看见警察老张和警察小方。他看见人群里有个年轻的姑娘,只能看见那个姑娘的背影,看背影很像是阿四,不是阿四也可能是阿五,这姐妹俩的背影很像,非常容易搞混。于是他扭头想走,害怕真的是阿四或者阿五,被她们看见了可不好,千万不能被她们看见。就在这时候,想走未走之时,天井突然看到了穿着制服的警察老张,警察老张正转过头来,对着天井的方向张望。

天井赶快离开了,他又一次来到了璩家花园后街,现在,他不能肯定刚刚看到的那姑娘是阿四或阿五,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警察已经在现场了。说老实话,即使警察不在,即使警察没来,即使天井看到的那个女孩不是阿四和阿五,他也不应该再待在那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显然是谁都不愿意看到,天井内心最喜欢的女孩是阿四,他太喜欢她了,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她。其次才是阿五,现在,他不再喜欢她们了,从内心深处开始有些记恨。怪就怪她们的那个妈,怪就怪她们的母亲李择佳。天井犯的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不应该把李择佳拉下楼去,但是为什么她偏要选择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呢?李择佳不应该在那个错误的时间出现,她的出现让天井别无选择。

这件事从头至尾都与李择佳有关,天井并不反对民有跟她结婚,他并不在乎李择佳做自己后妈,如果李择佳不提出要一架缝纫机,不指名道姓地提出什么“蝴蝶牌”,民有就不会让自己儿子去做贼,去偷费教授的钱。天井不去偷费教授的钱,或者不去归还一百七十多块,也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说到底,还是要怪李择佳,要怪她想要的那个蝴蝶牌缝纫机。毫无疑问,蝴蝶牌的缝纫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天井不能总是在璩家花园后街来回溜达,归罪于蝴蝶牌缝纫机,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在这条街上溜达了好几个小时,不可能这么一直闲荡下去。必须找点什么事做做,趁传达室的看门老头不注意,天井溜进了路过的永红小学。他就是从这个小学毕业,恰好是星期天,校园里空荡荡的,天井走过去玩了一会双杠,又玩了一会云梯。这两样运动,他都玩得非常好,尤其是云梯,能像猴子一样吊在上面尽情玩耍。上小学时,天井身材矮小,常会遭受别人欺负,为了显摆自己的运动天赋,为了引人注目,为了吸引女生目光,他在双杠和云梯上,特别肯下功夫。

永红小学与天井家一墙之隔,翻过这堵墙,是天井所居住的大杂院。睡在天井家床上,可以听到小学孩子们的嬉闹声。西边是永红服装厂,说起来,永红小学,永红服装厂,还有天井住的那个大杂院,包括费教授住的小楼,过去都属于璩家大院。天井听民有说起过祖上的光辉业绩,很多年前,璩家有过极度的辉煌,他们家房子有上百间,对外只敢称九十九间半,为什么呢,因为过“百”就犯忌了。璩家是做皮货生意的,官家看不上生意人,璩家虽然很有钱,非常有钱,也不敢太炫富。直到民有的曾祖父,也就是天井的高祖父参加乡试,中了举,成了举人,有了考场功名,有了文化,才开始堂而皇之大兴土木,亭台楼阁想怎么修便怎么修,璩家花园的显赫名声,也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同样是在天井的高祖父手上,璩家迅速败落,败落原因是闹长毛,太平天国杀了过来。璩家那时候真叫是一个惨,悲惨到了极致。天井的高祖父在甘肃做官,幸免于难,留在南京城的璩氏家族,本家的高堂父母,还有妻妾儿女,惨遭屠杀无一幸存。堂房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也被杀无数。等到天下再次恢复太平,天井的高祖父回到南京,璩家花园已大半被烧毁,只留下了西边的一部分,这部分就是今天的永红小学和永红服装厂,包括天井父子住的那些大小杂院。

人丁兴旺的璩氏家族,从此再没有恢复元气。只留下天井的高祖父这一支。天井的高祖母,据说是甘肃天水人氏,高祖父在甘肃为官时纳的小妾,为老太爷生了一儿一女。没想到这一个儿子,便成了独苗。这以后,接连几代都是单传,一直传到了天井。老太爷在甘肃也不过是个县令,县令虽小,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多少还会有些底子,不过要想恢复往日辉煌,重现璩家花园风光,已绝无可能。老太爷死后,照例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民有的父亲手上,也就是天井爷爷当家,拆东墙补西墙,早已是惨不忍睹。他老人聊以自慰,可以夸夸口的成绩,就是让自己儿子民有,也就是让天井的父亲念了大学。

这时候,除了传达室看大门的老头,永红小学大约只有天井一个人。他的双杠和云梯玩得好,玩得再好再潇洒,也没人欣赏。一时间,没心没肺的天井,似乎暂时忘记了烦恼,忘记了把李择佳拉下楼,忘记了她现在还生死未卜。他爬到了云梯上,坐在高高的云梯上发呆。天井的小学时代都留在这了,记忆中也没什么可以让他感到高兴的事,突然想起三年级在荡云梯时,自己正扬扬得意,同班的朱晓明突然跑过来,用力拉扯他的短裤,当时的短裤是用那种松紧带系牢的,朱晓明往下一拉,便像麻花那样一圈圈地卷起来,一直被扯到了脚面上。双手还吊在半空中,上不得,下不得,天井急得哇哇大叫,当场就号哭开了,哭得十分伤心。

永红小学的云梯,在学校最深处的围墙边上,紧挨着围墙,距离大约一米多远。坐在云梯之上,天井现在所处的高度,正好与永红小学的围墙,差不多高。围墙那边就是永红服装厂。永红小学和永红服装厂之间,有一条窄窄的防火通道,很长,差不多有七八十米。早年的璩家花园,曾经有过好几条宽窄不同的防火通道。中国传统建筑,大都土木结构,防火通道必不可少。眼下的这条通道,已是昔日璩家花园中,硕果仅存的一条。长久以来,它一直被封住了,两头都被加盖的矮房子堵死,里面堆着乱七八糟的垃圾。

小学五年级,天井与两个调皮捣蛋的同学,不止一次翻墙进入这条防火通道探险。通道里其实什么也没有,黑乎乎的,密不透风。当时学校号召同学捡废铜烂铁上缴,说是可以支援国家工业建设。在这条防火通道里,见不到什么废铜烂铁,倒是发现了很多打碎的彩色玻璃。

8

不知不觉中,天井翻过了围墙,进入围墙那边的防火通道。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进入的,脑子里也没有多想,刚有了想进去看看的念头,立刻付诸实行。反正也没人能拦着他,想进去就进去,说进去就进去了。细细的防火通道内部很黑,阴森森的,天井发现自己真的是长高了,记得他第一次进入这个通道,两只手摊开来,勉强可以碰到两边的墙壁,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不仅两只手可以撑住,而且两只脚也可以用上力,他可以像青蛙一样,手脚并用,一蹿一蹿地向上攀爬。当年他们小伙伴要进入这条通道,光是翻一道围墙就很困难,爬上爬下很费力,要相互帮助,要相互借力,费了很大的劲,才可以爬上去。现在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天井在过道里上下自如,很容易,非常容易。

天井忽然意识到,这条黑乎乎的防火通道,是个非常好的隐蔽场所。一个人要是躲在这里,别人很难找到他。天井心里就在设想,如果自己真的是隐身在此,人民警察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抓到他。设想是这么设想,现实当然又是另一番现实。不管怎么说,天井心里还是害怕,还是恐惧,他非常想忘掉今天发生的那件事,希望那件可怕的事情并不存在,根本就不存在,但是他也知道,这绝不可能,绝对没有这种可能。他知道自己忘记不了这件事,这件事还没完,还摆在那里,他躲不过去。

而且,就算是真躲在这了,躲在这个没人知道的防火通道里,就算警察真找不到他,他吃什么,天冷了,又穿什么,最后还不是会活活饿死和冻死。胡思乱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天井的脑袋瓜不是很好使,虽然人已十六岁,身高完全是个成人,小胡子也长出来了,在心智上,很多方面仍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都说他的脑袋瓜是进过水,智力受了影响,与其他孩子思维不一样。他读书成绩不算太坏,大家都觉得他有些傻有点呆。有一段时间,背后和当面都叫他“二呆子”。在璩家花园东头,确实有个呆子,真正的精神不正常,脑袋瓜很大,同学们都叫他“大呆子”。

离璩家花园最近,可以让孩子们在夏天嬉水游泳的地方,是蜿蜒流长的秦淮河。天井八岁时,仙鹤桥还没修好,那地方有个渡口,有条小木船,由奎保父子负责摆渡行人。那时候的奎保是十六岁,他的父亲老魏一条腿是瘸的,渡船的活计基本上是奎保在干。天井跟着那些比他大的孩子在河边玩水,大孩子都会游泳,天井不会游,奎保便伙同那些大孩子,将天井欺骗上船,船行驶到了河中间,把他扔到水里。不会游泳的天井在河里挣扎,喝了很多水,差一点淹死。人被救起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了,捉弄他的人吓一大跳,都以为真的出了人命。

天井没被淹死,就此再也不敢下水,到老都没学会游泳。因为喝了很多水,大家相信水不仅进入他的肚子,也进入了他的大脑。每当天井做什么傻事,行为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人就会说不能跟这家伙太计较,他脑子里进过水,缺过氧,没变成真正的呆子就不错了。天井小时候老是会尿床,都快上中学了,还是动不动弄得床上一摊湿。他父亲民有因此有理由相信,儿子的尿床,与差点被淹死有关,显然是他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完全控制不住。加上“文革”初期造反派武斗,天井跟着别的孩子去看热闹,别人躲闪得快,他反应迟钝,脑袋被一块木板迎头砸中,血流满面,送医院去缝针,医生说起码是脑震荡,没被砸死,没被砸傻砸呆,保住一条小命,就算是幸运了。

天井在防火通道里百无聊赖,长长的过道除了垃圾,还生长着一些野草,长不高的灌木。他沿着过道往里探索,遇到过不去的灌木丛,天井便像青蛙一样四肢并用,蹬着往上升,过了灌木丛再降下来。就这样上上下下,很快到了过道的那一头,也就是过道的最北端。到了这里,两边房子都显得特别高,几乎是对称的,靠东边的上端有个窗洞,天井不知道那窗洞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在那么高的位置上,会有个八边形的窗洞。

也是闲极无聊,生性好奇的天井手脚并用,向那个高高的窗洞攀登,中途甚至都没有停顿。他越爬越高,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略微有些害怕。终于到了窗洞那里,看得出这里原来是有一扇格子窗的,由于年代久远,木头早已腐烂。在过道下面往上看,这窗洞并不大,真正到了它面前,天井发现那个窗洞还真不小,完全可以让一个人钻进去,隐隐地还能看到从南面透过来一些光亮。

既然能钻进去,为什么不冒险钻进去看看,为什么不呢。天井发现这事很容易,或者说并不是很困难。在那个窗洞口,正好还有一块没完全腐烂掉的木头,可以作为抓手,抓住了抓牢了,便可以用得上劲,使得上力。借助一股巧劲,他的头伸进了窗洞,很快,大半个身子也进去了。窗洞是意想不到的深,居然是一个细细长长的过道,像洞穴一样,顶是斜的,高不过一米多,宽也是一米多。经过仔细观察,可以看出它是一个悬在空中的阁楼,坐北向南。阁楼的东西两端,用很粗的木柱子砌在墙里固定,一侧沿着屋檐的墙壁,另一侧对外,用木板封住,木板上有裂开的细缝,有腐朽的洞眼,光线就是从这里射进来。屋顶是斜的,细长的阁楼空间很小,也很矮,人躬着身体才能在上面活动。

朦朦胧胧地,天井误入了一个神秘之境。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并不知道此时正处于自家的祖宗阁里。天井从未听说过祖宗阁,在他生长的那个年代,“文化大革命”,“破四旧”,反封建,除了骂人时有一句“操你家祖宗八代”,年轻人对什么是祖宗八代,根本就不太清楚,对于没听说过的祖宗阁,更是毫无概念。“祖宗阁”顾名思义,供奉祖宗灵位的地方。通常是在大户人家最后一进的堂屋内搭建,从下面往上看,仿佛一个悬在半空中的小阁楼。小阁楼上不住人,平时放置祖先牌位,放着用卷轴收起来的祖宗画像,还有祭祀的器皿。到了祭祀时,将祖宗牌位请下来,按长幼尊卑放置供桌上,祖宗画像也要挂起来。祖宗阁长度和堂屋一样宽,横亘在两架梁之间,讲究的祖宗阁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璩家这个祖宗阁的特殊之处,在于它在祖宗阁侧面,修了一个空中连接通道,也就是从中间的堂屋开始,穿过西屋,一直可以抵达更西边的外墙,再在外墙上修了一扇八角形的窗户。为什么要修个窗户,年代久远说法不一。天井反正是不知道,父亲民有略知道一点,也不是很靠谱。总之不外乎与避难防盗有关。事实上,在天井爷爷的手里,璩家这一片房产,已经抵押给了别人,换了新的房东。据说日本人来的时候,嚷着到处找花姑娘,房东家的女眷,老老少少,就全部躲在祖宗阁旁边的通道里。

天井并没有在祖宗阁里发现什么好东西,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到处都是缠人的蜘蛛网,除了乱七八糟的杂物,见不到一样稀奇古怪的宝贝。祖宗阁里早就没有祖宗牌位,天井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木板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亮,足以让他行动自如。说起来,这里曾经都是天井他们家的,风水轮流转,天井家败了,接手的新主人新房东,也同样跟着衰落。事实上,璩家花园这条街上,风光一时的大户人家,有钱的也好,做官的也好,结局都差不多,都好不到哪里去。

趴在祖宗阁上,透过木板上的缝隙,天井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下面是永红服装厂的仓库和宿舍。西边过道底下是间仓库,堆着成匹的布料。有祖宗阁的这间是堂屋,被拦腰隔断,一边还是仓库,另一边是间小宿舍。宿舍里放着一张很小的办公桌,一张小木床。办公桌上搁着茶杯和热水瓶,一张半摊开的报纸。小木床在悬空的祖宗阁下方,床上是条大红花被面的厚被,枕头上垫着一块有条纹的毛巾。床头墙上贴着一张很大的《毛主席去安源》画像,在当时,这是非常流行的一张画报。

很显然,这地方住着一个女人,应该是个女人。天井趴在祖宗阁上,心里在猜想,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住在这呢,正心猿意马地琢磨,只听到房门吱咔一声,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进来,把天井吓一大跳。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想尽快倒退着离开祖宗阁,一不小心便弄出了一点声音,赶紧停下来。进来的这个女人全无察觉,她随手将门带上,开始换衣服,换工作服,将身上工作服脱掉。脱掉了外面的工作服,只剩下一件又薄又旧的白汗衫,很宽大的白汗衫。

天井趴在祖宗阁上一动不动,他不敢动,怕动了以后,再一次弄出声音。下面的这个女人根本不会想到有双眼睛正看着她,嘴里还在哼样板戏中的唱词:

奶奶您听我说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虽说是

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

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这个唱词在当时大家很熟悉,嘴里都会随口跟着哼。女人一边低声唱着,一边去照镜子,在床头,就在《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像旁边,挂着一面红塑料边框的小圆镜。镜子下面放着一个木制的脸盆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非常认真地在脸上挤着什么,很显然,她脸上有一颗小痘痘,正下决心要把它挤出来。

故事说到这,我们必须又要交代一下,天井趴在祖宗阁上,目不转睛看着的这个女人是谁。她叫郝银花,生于1932年,今年三十八岁。三十八岁的郝银花中等姿色,皮肤有点黑,有点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当时的天井眼里,她这年龄已经算是很大了,完全可以当他的母亲。那时候女人结婚都早,也不太会打扮。郝银花有一儿一女,儿子十八岁,下乡插队。女儿十五岁,跟天井一样,是初中生,比他要低一届。

郝银花是永红服装厂唯一的大学生,不过她的大学并没毕业。说起来,也是有一段很值得夸耀的历史,早在1947年,当时只有十五岁的郝银花,就已经是学生运动中的积极分子。1948年考入了中央大学物理系,又成为南京地下党中的一员。1949年以后,国家急需青年人才,还没大学毕业的郝银花,调到了市团委工作。这以后,又调到了市纺织局,“文革”开始,她还是造反派的小头目,不久被下放到了永红服装厂当革委会副主任,分管工会与后勤。

总的来说,郝银花起点很高,混得并不是太好。嫁的丈夫是一名青年军官,抗美援朝立过战功,负过伤,结婚后一直分居。丈夫的驻地远在徐州,郝银花一直没得到想象中的重用,当然这也可能是个人能力就那样,她始终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位置。永红服装厂的工人文化程度不高,大多是由社会上的家庭妇女组成,“文革”前招收过一批年轻人,也就是初中毕业,还有的初中也没念完。把天井扔到秦淮河里差一点淹死的那个奎保,干脆是连小学都没毕业。

郝银花的故事,我们暂时先聊到这,有些话放到后面再说。话题还是回到阁楼上,这时候的天井,匍匐在满是灰尘的楼板上,不敢动弹。郝银花在脸上挤了好一阵,拎起热水瓶,往脸盆里倒热水,开始洗脸。热水瓶里的水,温度应该不是很烫,刚倒出来就可以洗脸。洗完脸,搓了一把毛巾,撩起汗衫,擦她的胳肢窝,擦她的前胸和后背,然后又把脸盆放在地上,褪下裤子,开始洗屁股。这一幕发生得非常快,连贯在一起,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郝银花已重新系上裤子。居高临下,天井以为自己能看到点什么,结果是什么都没看到。

再然后,郝银花坐床沿上,开始慢慢吞吞洗脚,脚放在脸盆里,半天都没拿出来。水凉了,水早就凉了。她嘴里还在哼着唱着,究竟在哼唱什么,天井也没听明白。

9

直到郝银花再次开门出去,天井才找到机会脱身。天快黑了,时不我待,好不容易等到这机会,他赶快从原路退出,重新回到防火通道中。上来容易下去难,要想从上面下去,还是很有一些难度,天井尝试了好多次,终于有了办法,办法就是和上来一样,手抓紧了,身体先出去,脚蹬住两边的墙壁,真吃上了劲,下去就变得容易。

防火通道里很黑暗,天井必须小心翼翼,才能毫发无损地走出去。从这头走到那头,爬上了围墙,骑坐在围墙上。现在的天井有两个选择,一是再回到永红小学,还有个办法,沿着下面的屋面前行,走出去一截,直接抵达天井家所住的那个大杂院。不过,要想从屋面上下去也不容易,很容易把瓦踩碎了,要顺着屋顶走,也就是踩着屋尖走,那个部位最结实。这样很小心地走到尽头,有一棵大的榉树,爬上榉树,顺着树干下来,便离家不远了。

天井不敢直接回家,在祖宗阁上窝着的时候,他完全忘记了把李择佳拉下楼这件事。到家门口,这件事引起的恐惧,又一次到达顶峰。他望着自家门口,观察着动静,想看看到底有没有警察守候在那。天完全黑了,各家的灯火也亮了,天井家还黑着,还没有点灯。是天井父亲没开灯,还是民有根本没回来,或者是被警察喊去问话了。天井很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家看看。

这时候,自家的电灯突然亮了,原来民有在家。既然他在家,天井便准备回家。当然还是要回家,天井已饿了一整天,必须回家吃点东西。进了家门,民有见了儿子,并没有任何诧异之色,只是随口问了一声:

“你怎么才回来?”

天井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说什么好呢,什么也别说,不吭声最好。天虽然黑了,时间应该也不早了,民有竟然还没有做晚饭。

民有又问:“中午怎么没有回来吃饭?”

天井答非所问,说:“我不饿。”

这个回答莫名其妙,现实是他现在很饿,非常饿,饥肠辘辘。

民有也不再多说什么,开始点煤油炉。民有父子的吃饭,一直都是比较难解决的问题,他们烧过一段时间的蜂窝煤,总是忘了换煤,一次次地导致煤炉熄灭,炉子熄灭了,做饭也就耽误了。有了煤油炉,使用成本会略高一些,可是随点随用,确实也省事不少。点着了煤油炉,民有开始烧水煮面条,煮挂面。看着天井还在那发呆,便让儿子赶快准备面汤,所谓面汤,就是猪油酱油再加点盐,用烧开的滚水冲一下。水终于开了,冲好面汤,挂面下锅,下了锅还得煮一会。这时候,天井可怜的肚子,早已是饿得咕咕乱叫,锅里挂面还有点生硬,就捞进碗里迫不及待开始吃。

吃完晚饭,民有只顾忙自己的事,看自己的书。也不问儿子今天的事是否顺利,是否把钱还了,是否放到费教授的写字桌抽屉里。他不问,天井自然也就不用回答。大家都跟没这事一样,天井心事重重,现在表面上越没事,他心里越感到不安。磨蹭到睡觉,睡到了床上,越想越害怕,一夜都在想警察会不会来抓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想的都是警察上门。天井并不怕警察上门,警察来了,说明李择佳并没有死,说明她还活着,她看到他了,知道是天井把她推下了楼,只要李择佳还活着,天井愿意接受惩罚,怎么惩罚他都可以,只要她还能活着。

这一夜显得很漫长,闭着眼睛睡不着,不想睡。睁开眼睛,窗外月光很亮,一直照射到天井的床上。直到天快亮,他才打着呼噜睡着。如果不是民有在扯着嗓子叫他,叫他起来上学,天井根本不可能醒过来。早饭做好了,天井牙也不刷,脸也不洗,胡乱吃了些稀粥,便去上学。心里还在念想,今天肯定见不到阿四和阿五,她们不可能来上学。没想到在学校大门口,天井一眼就看到了阿四,和她班上的女生并排走在一起,正迎面走过来,根本就没正眼看他。阿四与天井已不在一个班,她在隔壁的三班,上小学的时候,阿四与天井同一个班,阿五在隔壁班,现在正好颠倒过来,现在与天井一个班的,是阿五。

进教室,天井看到了阿五,阿五也看到了天井。也许是他看到阿五时的表情有点过分,有点夸张,阿五的反应也有些迷惑不解。当时的男女生都不说话,大家眉来眼去,跟不认识一样。天井是硬着头皮去上学的,心里很忐忑,阿四和阿五表现出的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天井想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没心思上课。老师在讲堂上眉飞色舞,他根本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阿五坐在后排,天井时不时会回过头去,想看看她是不是在监视自己。阿五不明白天井为什么老是偷眼看自己,她觉得这很奇怪,也忍不住会还他几眼。

李择佳究竟怎么样,天井发现自己快被这个问题折磨疯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李择佳最后竟然会没有事,没有摔死,甚至都谈不上是摔成重伤。奇迹还是会有的,从高高的楼梯上摔下去,人都摔得昏死过去,一旦她醒过来,清醒过来以后,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她不是头着地,所以就不会脑震荡。也许是半空中抓了一把扶手,力被分散了,她只是肩胛落地,身体内脏被狠狠地震动了一下,如果是有骨裂,那么一定就是锁骨那里出现了问题。多少年以后,只要是天阴,只要是用力吸气,李择佳的锁骨就会隐隐作痛,就会疼。

天井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事最后不了了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李择佳没追究,为什么没说出是天井干的,是他把她拉下了楼,天井始终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她不说出来,为什么她要放过天井。过了大概半个多月,民有突然带天井上馆子,去了四川酒家,点了一份狮子头,一份麻辣豆腐,一个杂烩汤。杂烩汤多少钱天井没记住,只记得四个大肉圆的狮子头,是一块六毛钱,麻辣豆腐则是四毛钱。两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菜,民有事先做好准备,带了两个饭盒,吃不完带走。天井不能吃辣,民有就跟儿子解释,说自己小时候,比他现在还小的时候,日本人来了,他跟着天井爷爷去四川的重庆避难,四川人都吃辣,他也就跟着学会了吃辣。

民有有过这段做难民的历史,一吃到辣,难免十分得意,咂着嘴说:

“辣这玩意,刚开始你可能不能吃,不会吃,怕辣,一旦吃了,只要吃过几次,吃惯了,就会想念,就会上瘾,就会特别想吃,越吃还越想吃。”

虽然是四川酒家,民有要的这三个菜,只有麻辣豆腐是辣的。民有解释说,在四川,麻辣豆腐又叫麻婆豆腐,为什么叫麻婆,他还真说不清楚。天井尝试了几筷,是有点辣,不过真拌着米饭一起吃,也还能接受。吃完了,剩下来的菜装饭盒里,带回家。到了晚上,民有让天井去店里打了一斤仿绍酒,就着中午的剩菜,一边吃酒,一边与在吃饭的儿子,东拉西扯聊天。

聊着聊着,民有突然十分感慨地冒出了一句:

“这人他妈活着,真没意思。”

天井只顾埋头吃饭,不明白父亲说的这个真没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没意思。一斤仿绍酒下肚,民有开始有些醉意,牢骚满腹,晃着脑袋,问儿子李择佳这个女人究竟怎么样,他是怎么看她的,他喜欢不喜欢她。天井又被问糊涂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民有又说,儿子你给我说说看,她这样一个女人,当你后妈合适不合适,你要不要她当你的后妈。这时候,天井已知道李择佳并无大碍,知道她没有什么大伤。从那么高的楼梯上摔下去,竟然会没有事,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不明白。反正就是没事,没有出人命。父亲现在突然又旧话重提,提起要让李择佳当后妈的事,天井打心眼里有些不愿意,不愿意的原因很简单,自从出了那样的事,天井不想再面对她,他害怕再见到李择佳。

民有自言自语说着什么,嘀咕了几句,然后又问儿子:

“你觉得你爸这个人怎么样?”

天井停下筷子,看着民有,不再吃饭。

民有说你爸我是存心想和她结婚,她倒好,说变就变,说不想跟我结婚,就不想结婚了,这叫什么事,你说这叫什么事。我呢,说老实话,也就这么回事,结不结,全凭天意,随她,她若是不愿意,不想跟我过,我也犯不着勉强,儿子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这个道理,老爸犯不着求她对不对。在1970年,购置一台缝纫机,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有人民币,还得有票,专门的缝纫机票。能弄到这些票的,都是有能耐的人。民有有个邻居,人民商场革命委员会委员,他家老太太平时这里有病,那里不舒服,民有常去帮她扎针灸和拔火罐,老太太儿子知道民有想买缝纫机,答应为他弄张缝纫机券。

万事俱备,民有喜气洋洋去见李择佳,约她一起去商场。没想到李择佳并不高兴,完全不领情。板着脸,冷冷地看着民有,等他把话说完,一口拒绝,说不想一起去买缝纫机。民有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有点云里雾里,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突然不愿意一起去。李择佳说不想再要什么缝纫机,民有不解地问,你不是一直想要台蝴蝶牌缝纫机吗,我可告诉你,这年头弄一张缝纫机票,你不知道有多难。李择佳说难也好,容易也好,反正我是不想要了,那个蝴蝶牌的缝纫机再好,反正我也是不想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民有知道李择佳一直渴望有台缝纫机,她家里本来是有一台老式的“无敌”牌缝纫机,那是外国的老牌子,当年七仙女创办缝纫小组,李择佳便是带着这台缝纫机加入。后来的事让人窝心,她去幼儿园当园长,再后来被服装厂拒绝,她家的缝纫机成了永红服装厂的资产。随着家庭经济条件越来越差,重新购置一台缝纫机的愿望,渐渐变得遥不可及。

民有忍不住还是要问:

“总要让人明白一个为什么吧,这突然变卦,又是为什么?”

李择佳板着脸说:

“你非要我说,我就真的说了,我不想要这缝纫机,是因为你的钱不干净,你的这钱来路不正。”

民有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苦笑起来,说你这话说的,这钱怎么不干净了,真是想到哪说到哪,钱不就是钱吗,人民币就是人民币,这是在说什么呢。李择佳也不多说了,显然还有什么话,只是不准备再说出来,说出来会很难听。民有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只知道她是不想结婚了,不结就不结吧,反正他也无所谓。此前李择佳表过态,要结婚只想要一件东西,就是要台缝纫机,现在既然不想要缝纫机,明摆着就是不想和他结婚。

于是婚事不了了之,蝴蝶牌缝纫机不用买了。钱放着也放着,不用白不用,隔三岔五就带着儿子上馆子,早晨不再起早煮稀饭,天天烧饼油条,动不动一碗小馄饨。很多年以后,大家都真正地老了,人老了,心也老了,李择佳把当年拒绝的真实想法,十分坦然地告诉民有,说她这么做,是知道他的钱怎么回事,害怕他犯错误,害怕他又出什么事。民有本来就是右派,成分本来就不好,再要犯错误,问题会更严重。李择佳说她可以不在乎,她可以无所谓,可是不能不为自己两个女儿着想,她不能让她们受到影响。

李择佳晚年这番话,让民有十分伤感。他和李择佳成了儿女亲家,往事不堪回首,他和她注定了有缘无分,始乱而终弃,修不成正果。如果要真心悔过,民有知道自己这一生中,品行并不算太好,做人也不是很认真。当年对待李择佳,大多是以利用为主,说起来确实对不住她。不过在准备为她买缝纫机的那一阵,他可是真心地想娶她,真心地想娶她为妻。

10

天下万物多少都会有联系,好像蝴蝶牌的缝纫机,只是开了个头,为后面的故事推开一扇窗,打开了一道门。没有蝴蝶牌缝纫机,就没有天井偷钱这事,天井不偷钱不还钱,不会把李择佳拉下楼。一环套着一环,蝴蝶牌缝纫机产生了蝴蝶效应,李择佳不被拉下楼,天井不会东躲西藏,不会从永红小学的围墙翻过去,进入那个防火通道。不进入防火通道,天井不会想到要往高处攀登,进入黑暗的落满时间灰尘的祖宗阁。不进入祖宗阁,他不可能从祖宗阁木板的缝隙中,看到郝银花这个女人。

天井再一次见到郝银花,是这一年的放暑假前。学校让天井他们这个班去学工,所去的工厂,恰巧就是永红服装厂。在那个特殊年代,中学生不仅要学工,要学农,还要学习人民解放军,这些都是必修课。与没意思的上课相比,同学们更喜欢这些活动,这些活动更好玩,更有趣。永红服装厂不大,人也不算多,天井他们去了以后,三三两两地被拆开打散,组成新的小组,分配到不同的师傅面前。

天井他们那个小组有四名同学,两男两女,其中就有一个是阿五。跟在同一位师傅后面,男生和女生还是像陌生人,相互之间不说话。师傅是位中年妇女,看到他们这样,觉得非常有意思,就拿他们取笑,说你们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像有了仇的仇人。阿五听了这话,首先就笑起来,脸也红了,笑得很天真,笑得很好看。不过在天井看来,与阿五的姐姐阿四相比,还是阿四更好看,阿四的笑更灿烂。天井发现自己真的是很喜欢阿四,真的是打心眼里喜欢,只要看到阿五,他就会忍不住想到她的姐姐阿四。

天井他们的师傅姓鞠,负责做劳保手套,有一种裁剪机,可以很快地就把厚厚的一摞帆布,裁剪成一块块手套形状的半成品。加工完成后,再接着送往下一道工序,用缝纫机缝纫完成。这些工作简单重复,基本上没有技术含量。说起来是学工,分配给天井他们的那位鞠师傅,根本就不敢让这些学生操作裁剪机,怕伤着他们的手,一不小心,把手指给弄断了,这祸就闯大了。她只让他们在一旁看着,让他们把裁剪后的半成品送走。四个学生太多,又分成两拨,这次是两个男生送,下次便轮到两个女生。

学工的第三天,工厂召集同学们听报告。也就是在这时候,天井又一次看到了郝银花。郝银花是报告的召集人,天井并没有一下子把她给认出来,只是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郝银花说了几句开场的话,然后请一位老工人给大家作报告,说说厂史,说说万恶的旧社会。老工人是位小脚老太太,精神很好,嗓音也洪亮,说在解放前呀,在国民党反动派的领导下,老百姓主要是受地主的剥削,地主剥削贫下中农,同学们你们想一想,地主不干活,他们就能过好日子,吃得好,穿得也好。贫下中农怎么办呢,贫下中农只能逃荒要饭。老太太说她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说街上全是逃荒的难民,什么苏北的,什么安徽的,对了,还有河南的,好多好多都是外地的。逃荒的这些个难民,又没得个地方住,住哪块呢,没得办法唉,就在城墙根底下,就在墙郭郭拉搭个披子。

墙郭郭拉就是墙角,就是北方人说的墙旮旯,披子就是破草棚。老太太一口老城南话很地道,同学听了觉得很亲切,很搞笑。老太太说,那时候的这个璩家花园,我们这个地方不是叫璩家花园嘛,直不隆冬的,到了晚上黑漆马乌,乖乖隆地咚,逃荒的人怎么办呢,没得个办法啊,在农村受屌地主的剥削,好不容易到了城里头了,又日你妈的要受资本家剥削。资本家坏得不得了,比地主好不到哪块去,比日你妈的地主还坏。老太太嘴里的日你妈突然多了起来,作为召集人的郝银花,不得不站起来,打断她,让老太太多说说这个厂的光荣历史。老太太就改口说,我们这个厂呀,说起来真日你妈的不容易。郝银花说不要一口一个那个,不要这样跟同学们说话。老太太连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跟你们同学这么说,你们真不知道我们这个厂,最开始那会,只有多少人,能有多少人,根本就没得几个屌人。

这话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班主任不得不站起来提醒大家安静,要注意听,要认真听。郝银花也又一次提示,要老太太当心自己的用词,不要太那个,要文明一点。老太太又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厂一开始反正就那个……样子,同学们都笑了,大笑,好像都明白老太太是省略掉了一个字,那个字是什么,大家都知道,没有人不知道,都乐不可支,快乐得不得了。老太太继续滔滔不绝,就在这时候,天井突然想起来了,突然想起了那个召集人郝银花是谁。

天井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祖宗阁上,回到自己趴在脏兮兮的木板上,通过木板缝隙看到的情境。他当时看到的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那时候,因为是居高临下,天井没怎么看清楚她的脸,只看到了她在做什么,在哼唱革命样板戏,在挤脸上的痘痘,在洗脸和撩起衣服擦身体,还有就是褪了裤子,蹲下去洗屁股。事实上,他只看到了这些,或者换句话说,表面上是看到了,又是什么都没看到,并没有真正地看到什么,天井只知道自己是差了一点,只差了一点,就可以看到那个什么。

天井没心思听老太太在说什么,他现在的注意力,都在郝银花身上,忍不住要一次次地偷看她。她现在就坐在左前方,表情很严肃地看着同学们。表情真的是很严肃,比坐在她旁边的班主任还要严肃。天井浮想联翩,越想越不像话,想着想着,便往下流下作的方向去想了。突然间,一股臭味在空气中弥漫,不知道谁放了一个臭屁,很臭,非常的浓烈,有女生开始捂鼻子,男生也开始捂鼻子,用手在鼻子前面扇动。天井的邻座吴健生大喝一声:

“璩天井,是不是你放了个臭屁!”

同学们开始哄堂大笑,大家都对着天井看,都看着他。

天井觉得自己很无辜,辩解说:

“你不要瞎讲,我没放屁。”

“就是你,就是你,放了屁还要赖。”

“不是我。”

“就是你!”

非常严肃的听报告,被一个不知谁放的臭屁给破坏。天井在学校总被人欺负,小时候,他个头矮小,有同学恃强凌弱,会欺负他。后来开始发育,个子长高了,身体也强壮了,别人还是喜欢欺负他。老实人永远会被别人欺负,大家并不相信,也不在乎臭屁一定就是天井放的,是不是他已经不重要,同学们现在就是想笑,就是想放开来大笑,一旦笑了再也收不住。学工比上课自由,也谈不上多有趣,像这样能哈哈大笑的机会并不多。

还是在这次学工期间,有一天,鞠师傅带着天井他们去库房领做手套的帆布。一辆小推车,由天井和另一名男生推着。到了库房,看仓库的人不在,大家就在那里等候。天井东张西望,胡思乱想。阿五指着库房大门,十分好奇地问鞠师傅,说这个地方是仓库,那个又是什么地方。她说的那个,就是郝银花所住的那间小宿舍,铁将军把着门,门上上了一把锁。鞠师傅回答说这里是有人住的,有人就住在这。

看仓库的人来了,鞠师傅领着大家进去,天井留在外面看着小推车。人都走开了,天井便伏在郝银花宿舍的玻璃窗上,往里面看,最先看到的,是贴在墙上的那张《毛主席去安源》。房间里的一切,对于天井来说,可以说已经有点熟悉了,小木床,铁壳子的热水瓶,木头的脸盆架,脸盆架上的花搪瓷脸盆。只是观看角度有所不同,从祖宗阁上往下俯视,多少有一点虚幻,有那么一点不真实。相比较起来,通过窗玻璃看进去,因为是平视,感觉更实在,更有质感。直到鞠师傅他们出来了,大声地呼唤天井,他还伏在玻璃窗上,全神贯注地往里看。天井看得非常投入,其他几位同学,也都挤了过来,伸长脖子,挨个往屋里看。都觉得没什么好看的,看不出什么名堂,不知道天井为什么要看得那么起劲,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看得那么认真。

学工结束,很快就是放暑假。暑假里无事可做,闲着也闲着,没什么书可看,也没什么事可做。天井不想找书看,干脆找点事做做。他又一次进入了那个防火通道,还是从永红小学进去,仍然是趁门房传达室老头不留神。先进入校园,玩了一会双杠和云梯,然后爬上围墙。这一切发生都很自然,没费任何周折,天井想他为什么不再去祖宗阁看看,脑子里这么想,也就立刻这么做了。这一次进入已不是探险,是旧地重游。时间过去得并不太久,通道里生长的灌木,与之前相比,好像更茂盛了。天井捡了块称手的砖头,开始劈砍灌木上影响行走的枝桠,把新生长出来的树枝,全部砍断砸烂。

本来很难行走的防火通道,被天井一阵不讲理地乱砍乱砸,生生开出了一条小路来。有了这样一条小路,天井在防火通道里的行走,可以畅通无阻。对自己取得的这个成绩,他非常满意,来回试走了几次,颇有些踌躇满志。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天井并没有完全想好,不过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到目前为止,只有他才知道这个地方,只有他才可以独享,这里现在是属于他的领地。十六岁的天井觉得这里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搅,想干什么都可以,他可以痛痛快快撒个尿,把家伙掏出来,一边尿,一边慢慢地往前走。

最后当然是要去祖宗阁看看,他不知道自己能看到什么,只是隐隐地有些希望,希望能看到一点什么。进入祖宗阁同样是熟门熟路,双脚蹬墙上升,攀登到了一定高度,再侧身钻进八角形窗洞,沿着细细长长的通道匍匐前进,很快就到达祖宗阁。幸好天井留了个心眼,没有冒冒失失,没有弄出任何响动,而是轻手轻脚地前行,悄悄地进入,悄悄地到达目的地。祖宗阁底下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天井以为下面没人,以为郝银花不在房间里,没想到往下一看,他看到的情景,吓了他一跳,吓了他一大跳。

祖宗阁底下不仅有人,而且是两个人,一个是郝银花,还有一个是男人。郝银花仰天躺在那,四仰八叉地躺在小木床上。天井感到震惊,感到非常震惊,从未有过的震惊。她竟然是赤条条地躺着,什么衣服也没穿。这是天井第一次面对女人的身体,第一次看见裸体女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受到的冲击,天井潜意识里,希望能偷窥到一些什么,然而现在大大超出预期,他做梦也不可能想到会这样,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第一次大开眼界,竟然是这样一幅有着强烈震撼的画面,冲击力实在是太强烈,太强烈了。

在郝银花身边,还半躺着一个年轻男人。从上面看下去,看不清他的脸,与郝银花一样,这男人也是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他们也不说话,都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不动弹。天井完全看傻了,目不转睛,他傻傻地看着下面,看着郝银花,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地方。他不敢动,他也动弹不得,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时空已经完全错乱。天井被自己看到的这一幕吓呆了,过了很长时间,才真正缓过神,才真正喘过气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竟然会遇到这样的画面。郝银花十分坦然地展示着自己,她当然不会知道,不知道在上方有一双眼睛,一个十六岁男孩的目光,正诚惶诚恐地在偷窥她的身体。

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天井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很下流很下作,十分丢人非常流氓。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不能这么堕落,不能这么不要脸,又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接下来的一幕,更是不堪入目,更加恐怖,天井将看到一场真枪真刀的实战。郝银花突然一个转身,爬到那个男的身上,骑坐在上面,像骑马一样颠簸。这时候,那个年轻男人的脸,也可以看清楚了。天井又一次大吃一惊,这个男人天井竟然认识,这个男人就是奎保。当年就是他将天井骗到了渡船上,到了河中间,把不会游泳的天井推下河,差一点把天井淹死。

为什么那个男人会是奎保,这让性知识方面刚刚有点开窍的天井想不明白,怎么想也不明白。天井太知道奎保这个人,太了解他的所作所为。为什么会是这个人呢,为什么偏偏会是他。奎保一直都是个有问题的年轻人,在社会上游荡好多年,终于进了永红服装厂当工人。自从仙鹤桥建成,他就处在没有工作的待业状态,不只是他不干活,他那个瘸腿的爹老魏也没有工作。没人知道他们父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好像什么活都干过,什么活都干不好。璩家花园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奎保这家伙就是个不学好的二流子,就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小痞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流氓。

在祖宗阁里,在不长的时间里,天井经历了太多的人生第一次,第一次看见女人身体,第一次看见男欢女爱,第一次见识颠鸾倒凤。对男女之事,对于性的知识,他朦朦胧胧知道一些,听无知的小伙伴吹牛瞎说。在学农时,看见过给猪配种,看见过公狗和母狗屁股对屁股连在了一起,调皮捣蛋的男孩子找了根木棍,在一旁噼啪乱打,怎么打也分不开。

那个年代的性教育,是干脆没有性教育。说是封建,说是保守,或者说是压抑,都不完全。反正就是一片天然的空白,天井自懂事,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他的日常生活中,基本上没有女人,对异性完全处于无知状态。在当时,男孩子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就不会再跟女生说话搭腔,谁要是和女生说话,谁要是和女生搭腔,就是不要脸,就是想耍流氓。那年头男孩子都是彻底的革命者,都不怕打仗,都不怕帝国主义。天井生性柔弱,可也跟别的男同学一样,就是希望长大以后,加入伟大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为解放全人类去作战,英勇牺牲在所不惜。

祖宗阁下的男女缠绵了很久,天井觉得自己不该看,不应该看,又忍不住好奇要看,想看。不止要看想看,还同时有了强烈的生理反应。他终于决定要退出,要离开祖宗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强烈的生理反应,让天井不知所措,他开始匍匐前行,行动也变得有几分困难,变得很笨拙,自己的那个玩意有点碍事,尤其是从八角窗洞下去的时候,差一点就摔下去。在防火通道中,天井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他已经有过梦遗,那是在睡梦中,自己去上厕所,无意中走进了女厕所,一群女生正躲在里面等他,这里面有阿五,有别的女生,没有阿四,天井还在想为什么会没有阿四,突然阿四站了出来,对着天井就是一顿嘲笑,所有的女生都在笑,天井转身想逃,可是根本动弹不了,两条腿像生了根的大树一样,天井想逃逃不了,想喊喊不出,就在这时候开始井喷了,仿佛高压的水管炸开一样,仿佛火山爆发,他甚至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就从梦中醒了过来。天井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同时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陷于心乱迷糊之中,既完全知道应该是怎么一回事,又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会水到渠成,可以无师自通。在防火通道中,天井亮出了自己的家伙,它实在是太碍事了。他抓住了那个不听话的淘气玩意,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它,怎么惩罚它。天井的脑子开始不听使唤,想的和正在做的,都不是一回事。他紧紧地捏住了它,就好像抓着一条想要游走的蛇,抓着一条想跳入河中的鱼。一会是抓紧,一会是放松,完全就是在戏弄它。天井的心里还在回想,在回想自己看到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他想到了奎保那张变了形的脸,想到了奎保拱起的背影,当然也想到了郝银花,想到了她赤裸火热的身体,想到了她那个让人想入非非的奇妙之境。

从此以后,天井开始他的罪恶之旅,他为此感到羞耻,感到痛苦和不安。没有人能给他什么正确的提示,没有人会把这种不光彩的行为说出来。天井并不知道很多男孩子和他一样,都在做错事,都在感到羞耻,都在痛苦和不安。天井陷入了真正的青春期苦恼之中,周而复始,想改也改不了,要拒绝也拒绝不掉。改邪归正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十六岁的天井发了无数次毒誓,无数次地诅咒,可还是阻止不住他要去那个防火通道探险。

为了更方便地进入防火通道,天井找到了一条更方便的途径。这就是不再从永红小学大门进入,免得传达室老大爷看见了阻挡和驱逐。通过自家大杂院的那棵榉树,爬上大榉树,从树枝上荡下来,落到下面的屋面上,不是往西走,而是往东去,沿着一段更结实的平顶水泥坡面,走到顶头的围墙那里,下到围墙上,再顺着围墙往回走,然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防火通道。与走在有瓦片的屋顶上相比,这样不只是简便,也更安全。

一旦进入了防火通道,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一次又一次再进入祖宗阁。在祖宗阁里,天井再也没有遇到过奎保和郝银花在做那事,这种事可遇不可求,也不可能总是被他撞到。事实上,在郝银花房间里,天井只再见到过一次奎保,他看到他在那里说笑,在那里和郝银花一起吃西瓜,吃完了西瓜,两人有说有笑一起出了门。现实与天井设想得完全不一样,他发现自己总是在白忙活,在瞎折腾,在胡乱花工夫。造化有时候也很会捉弄人,在那个令人难忘的炎热夏天,防火通道里密不透风,不仅极度闷热,还有很多蚊子。可怜天井的身上,被蚊子咬得斑斑点点,到处都是肿块。他坚持不懈的努力,最后注定都是徒劳,最多也不过是偷窥到几次郝银花在房间里洗澡。

天井想象中的郝银花洗完澡,会赤裸裸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会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就像他曾经见过的那样。当然,这一切并没有真实地发生过,这一切都是天井的一厢情愿。居高临下,从祖宗阁上看下去,郝银花洗澡的地方,恰恰是怎么都看不真切,模模糊糊能看到一些身影,反正就是看不清楚,若有若无。洗澡的时间又都是在晚饭后,灯光也暗淡,看了也跟没看一样。为了便于在夜间行动,天井还专门准备了一个手电筒,有了手电筒,在防火通道里便不会磕磕绊绊,便不会被树枝戳伤。

或许正是这个手电筒的灯光,引起了郝银花的注意。在这之前,她发现从祖宗阁上有灰尘落下来,小床的草席子上,动不动就是几撮灰。不只是落灰,有时候还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一开始,郝银花也没有多想,她认定只是有老鼠,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有那么几只老鼠在活动,再正常也不过。不要说是有老鼠,就是有黄鼠狼也完全可能。但是如果有亮光闪烁,就是另外一回事,就必须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正好隔壁仓库里就有竹梯,郝银花便向看库房的人借了一架竹梯,又借了一盏停电时用的点煤油风灯。竹梯很轻的,她将竹梯扛进自己屋里,搭到了祖宗阁上,点亮的风灯,爬上去看个究竟。

祖宗阁面对堂屋这边,有一扇可以开启的小门,打开它,人就可以上去,把放在里面的祭祀物品拿下来。如今祭祀物品早就没了,那扇可开启的小门还在,只是从外面用插销给闩住了,拔掉插销,小门轻轻一拉就开。年代已久,插销有点锈死,要用很大劲才能拔出。拉开小门,郝银花把脑袋探了进去,看了看,发现祖宗阁的西边墙竟然是空的,竟然还有一个通道。出于十分的好奇,她爬上了祖宗阁,进入了通道,弯下腰来,提着风灯,一路行进到了八角窗洞那里,从上面探出脑袋,俯瞰下面长长的防火通道,没看出任何问题。

按照她的想法,这么高的位置,不可能会有人爬上来,爬不上来。再说了,即使是有能耐爬上来,穿过了通道,到了祖宗阁这里,小门插销是从外面闩住的,从里面根本打不开,就算是打开了,祖宗阁悬在半空中,没有竹梯,人也下不来。因此郝银花也觉得不会有什么事,不会有什么安全隐患。巡视完毕,把小门重新闩上,她也不着急把竹梯归还,而是把竹梯搬开,靠在旁边的墙上。

结果就在那天晚上出现了意外,吃完了晚饭,郝银花洗完澡,正在用毛巾擦身体,这时候,她听到了祖宗阁上好像有动静,抬头看,没有声音了,低下头,似乎又有了声音。于是穿上衣服,找到火柴,点亮了风灯,把竹梯往祖宗阁上一靠,拎着风灯就上去了。天井做梦也不可能想到她会说上来就上来,一时间没了主意,趴在那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很快,郝银花沿着竹梯一级一级爬了上来,她毫不犹豫地拔掉小门上的插销,将小门拉开了。

天井与郝银花都吓了一大跳,都差一点没被对方吓死。双方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郝银花差一点被吓得从竹梯上摔下来,她没想到一拉开小门,里面竟然会有一个人,竟然会有一个大活人躲在那里。

郝银花大声质问,气势汹汹:

“你,你是谁?”

天井完全没想到她会上来,更没想到自己面前会有一扇小木门,这扇小木门还可以打开。

郝银花继续大声追问:

“你怎么会在这?你这家伙到底是谁?”

天井吓得开不了口,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许李择佳从楼梯上摔下去的阴影还在,他不敢再贸然推开面前的竹梯。他已经没有这个胆量,他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郝银花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她胆子一向很大,很英勇,眼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孩子被吓成那样,自己的英雄气概被激发了出来。毕竟她在早年就参加过学生运动,当过地下党,自己丈夫又是打过仗的军人,而且她还是造反派的小头目,厂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郝银花绝对是那种敢做敢当的女人。

虽然敢做敢当,她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和奎保之间的秘密,郝银花比奎保足足大了十四岁,这种事非同寻常,传出去影响非常不好,她自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现在,不知道躲在祖宗阁上的这个男孩,究竟知道多少秘密,知道不知道她和奎保之间的事。郝银花让天井乖乖地跟自己下去,让他到下面去说话,让他老实交代,她一定要问问清楚,要问清楚天井究竟还知道什么,看到了什么。 XPuYWPyAU9isHKKP5ri0sxCc/3Ptf0Bmfj35V7SVydnMfB0DFE1zSb1aTtjUeR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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