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按下媒体播放器,一个正在旋转的立体球形出现在教室上方,那是第一代亚特兰蒂斯星人迁离地球时保存下来的影像资料。地球在新一代亚特兰蒂斯星人的心里,只是一颗会转动的、上面浮满了蓝色颗粒的小球。榛像往常一样向学生们解释:“地球,是我们从前最美丽的家园。在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不仅有像我们亚特兰蒂斯星一样的植物,还有许多我们没有见过的地球人类所拥有的风景,比如这些蓝色线条,是会波动的大海,这颗星球表面有70%左右是蔚蓝色的大海……宇宙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飞行实验所的研究员也不敢说自己知道。许多同学关心的舰队和大战也可能并没有发生过,根据现有的历史资料记载,我们只是正常迁离了那颗星球,来到了一个崭新的绿色的家园。”
起源课在学生们的“科学猜想”中结束,榛带领学生们到温室附近的菜地,为下一节生物课做准备。拉米仍然沉浸在课堂里,“榛老师,我们来自地球,为什么亚特兰蒂斯不叫地球,而叫亚特兰蒂斯呢。”榛讲述了蕾伊命名的旧事:“亚特兰蒂斯是一颗只有植物与山地的星球,这里到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只在最边缘有着平缓的草地。第一代移居到这里的人类中,有一个叫蕾伊的人,在居住了几年以后提议把这里命名为亚特兰蒂斯星球,希望这里终有一天可以成为拥有海洋的地方。”
拉米点点头,从榛身边穿过,跑到学生队伍的第一排,加入玩游戏的行列。榛一边清点着人数,一边做好离开的准备。这所学校的“授课”工作,只是榛众多兼职里的其中一项,她接下来要去一户人家里疏通下水道,顺便传授培育植物的方法。拉米再次凑到她身边说:“我们刚刚正在聊梦想。榛老师,你的梦想是什么?”榛说:“我想要去太空旅行。”
“太空旅行?!”孩子们一齐叫了起来,交头接耳中,充满了第一次听闻这件事的好奇感。也许到今天晚上,他们就会在各种引擎上搜索“太空旅行”相关的事情,最后榛会被家长打电话投诉,指证她引起学生心灵躁动,破坏了来之不易的家庭和谐。最后她的这个兼职也会被取缔,不过还好,榛看了看自己的余额,末尾的两位数正跳到89,还差最后一笔资金,她就不用再急着赚钱了。
“榛老师,再见——”“再见!”
榛跳上往返城区与学校的通勤车。她每学期只上这一节起源课,比起种种恐怖的起源图景和复杂的猜想,更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学生们很快就会忘了她,像以前的无数学生一样。至于太空旅行,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就是过眼云烟的事情。
榛赶到航空事务局的时候,“返航”欢迎会已经开始了。超大屏幕悬浮在事务局的正对面,里面正播放着“太空旅行”第一舰队的实时画面。满目的黑暗中,一艘发射着绿色射线的飞船缓缓行驶着出现,飞船两侧闪着银色的光亮,如同两枚鱼鳍在太空中浮动。榛知道,飞船已经逼近亚特兰蒂斯星,正在连接亚特兰蒂斯与宇宙的黑暗隧道中穿行。画面开始闪烁,经过不断的信号接收和调试,最后停留在一只开合的眼珠上。眼珠移开后,一个女人的面孔出现在画面中。
“奇怪,这应该就是他们说的媒体转接器了吧?嗨——”女人挥起了右手,“爸爸,妈妈!你们能听到吗!”女人后退几步,飞船内部的座舱区域呈现在人们眼前。正中央的人们朝着这边挥起了双手,角落里的几个人各自举起涂满了图案的画纸,纸张遮挡在脸部下方,只有一双眼睛笑成了狭窄的线条。榛试图看清画纸上面的内容,又因距离太远放弃。不过那是可以想象的东西,参与“太空旅行”计划的乘客无法携带电子设备,画纸上应该就是他们记录下来的宇宙图景。画面切回隧道,飞船离亚特兰蒂斯星越来越近了。榛从广场上的人群中挤出来,又挤进事务局大厅,她决定立刻去排队参加第二批“太空旅行”。
政府宣布启动“太空旅行”计划的时候,榛二十岁,正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仿佛整个亚特兰蒂斯都在参与其中。大街上悬挂着美术生涂画的“星球”,餐馆装修成太空飞船或者宇宙空间的模样(尽管并没有人知道宇宙是什么样子),商场前的屏幕填满了浮夸的大字,交通工具的到站播报后跟随着“太空旅行”的介绍,关于太空和地球的各种幻想类小说纷纷出版……榛也接到了太空旅行宣传稿的任务。当局宣称,这是一项用于提高亚特兰蒂斯星公民生存幸福感指数的措施,同时也是一种试图重回地球家园,建立一种双向生活空间的尝试。榛从地球的相关资料查起,历史资料一般是这样说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从地球出发前往太空旅行的人们,无意中发现了亚特兰蒂斯星,人们被这里的气候所吸引,最终决定在这里定居。没有星际大战,也没有地球毁灭,亚特兰蒂斯星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这种传统说法一般被称为“应许之地论”。严格说起来,“太空旅行”计划脱胎于地球,前后几代的亚特兰蒂斯星人耗费了许多力气,才让人们能够重新飞行在宇宙之中。榛一边写着大同小异的稿子,一边关注太空旅行计划的报名信息。报名参加“太空旅行”,需要先填写一张问卷,从姓名身高体重等个人信息,到“如果让你来设计太空旅行,你会怎么做”的人格测试,各种问题一应俱全。榛洋洋洒洒填满了128道选择题,3道简答题,还有1道论述题。在长达两小时的回答中,榛想象着无尽头的飞行,穿梭在一颗又一颗外貌各不相同的星球之中。榛不出意外地落榜了,她似乎早有预料。在她围观了一天的太空旅行论坛之后——其他人已经考虑到如何造福全亚特兰蒂斯星人,而榛还停留在个人旅行上。至于通过报名资格筛查后,要不要花钱,花多少钱,榛从来没考虑过这些。
站在航空事务局的服务柜台前,榛数着柜员展示出来的那串数字,从右手数到左手,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依次压进掌心。柜员和她面面相觑,会谈时间还剩下最后三分钟,广场上实时追踪着返航画面,看样子第一舰队一时半会是飞不回来了。政府最新出台的“太空旅行”2.0计划正在信息面板上滚动,一行又一行的白色荧光字体从榛眼前划过,上面写着:“第二批‘太空旅行’计划将于今日(18日)18∶00正式开启报名,本次计划采取预付款模式,将根据候选人的付款顺序制定梯队名单……由于飞船维护需要,本次旅行计划将择期进行。”滚动到末尾,是一行小字,“请谨慎付款”。
左右的柜台有条不紊地办理着报名手续,榛正准备说些什么,隔壁柜台声音盖过她,“可以分期吧,反正一时半会也飞不成”,那个声音问。
柜员像是打了个电话,回复说,“没问题”。那个声音跟着柜员走进去。榛没有想太多,模仿着对方的语气说,“可以分期吧,反正一时半会也飞不成。”
在榛看来,一时半会只是一个短暂的形容词,就像天长地久只是个表示时间限度的词语一样,它们没办法被精确到分秒,但也不会超出人们想象中的长度。榛没有想到一时半会后来会变成一年半载,政府所说的“飞船维护”远比想象中漫长。榛的稿子从“太空旅行大发现”演变成“太空旅行维权会”,丰富的行星资料变成了枯燥的法条,榛每天熬着夜加班,在繁重的工作任务与维权小组的声讨中夹缝生存。当初报名参加“太空旅行”2.0计划的人们自发形成了各种维权组织,有人要求政府马上退款并补偿一定的精神损失费,也有人主张政府需要做出退款赔偿但保留所有人的旅行资格。榛很少在维权论坛里说话,到现在也没还完分期贷款,讲起话来总是心虚,并且比起钱,她还是更想要去太空旅行。第一批太空旅行者偶尔会在论坛上发布一些旅行攻略,榛每一条都做了标记,每天睡前翻出来看看,如果不出意外,她现在应该已经在Z星球放羊了,下一站将会去往天空星,那里的人都有一双翅膀,居住在由千米大树建造成的树屋上。然而现在她只能躺在自己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电子屏幕发出黄色的微光,榛侧头望出去,小小的方形窗户外什么也没有,亚特兰蒂斯是个看不到月亮的星球,但榛知道,在地球上的夜晚,是能看见月亮的。
“请谨慎付款”,那个声音说。榛站在地下卖场的入口前,那里有一扇小小的弧形窗户,隐蔽在周围的树丛中。榛翻出钱包,检阅自己的账户存款;又打开工资条,查看最近接下的工作。
“太空旅行”2.0计划推迟后的第二年,政府出台了新的政策,榛读完了14528个字,有用的话却只有两句。第一,现在结婚的人们可以提前进入排队系统,费用全免。第二,太空旅行计划也许马上就要回归。已经有恋爱对象的旅行者们相继幸福地步入婚姻殿堂,没有恋爱对象的开始发展起人生的另外一半。榛频繁地收到各种邮件,邮箱里堆满了邀请她组队结婚的询问,一开始榛会客气地拒绝,后来便不再回复,并且学会了定期清理垃圾邮件,她不想结婚,何况结婚费用已经快赶上太空旅行费用。榛只能付得起一项费用,无法承受再加一种选项的人生——无论找人结婚共度余生,还是支付一笔高昂费用这种事。即使这样,榛还是注意到一些邮件,它们通常一周收到三次,应该是定时投送到固定人群的邮箱,上面写着“假结婚”“真排队”的太空旅行方法。榛反复删除这些邮件,把发送账号标记拉黑,下一周照旧会收到类似的消息。
存款达到八十五万星球币的这一天,榛按照邮件上的地址来到了这个地方,心里抱着若有若无的期望。附近全是类似的弧形窗户,里面偶尔闪过一两缕亮光,置身其中,就如同被包围在充满眼睛的密林中。榛正准备交钱进入,一双挂满钥匙串的手把她拉了过去。榛回过头,身后已站满了几排人,她们很快越过榛,窗口里的声音还来不及阻拦,她们已熟练地打开门走了下去。钥匙丁零零撞响,最后一丝亮光就快被掩藏在门后,榛握紧了没有递出去的钱币,跟着走了下去。女人们往下一阶一阶走着,豆子般的灯火在墙上投下一串剪影,那个挂着钥匙串的女人走在榛的前面。
“喂,”女人回头看着榛,“你很想结婚吗?”
“我想去太空旅行。”
“那你被骗了,这里什么也干不了。不能真结婚,也不能假结婚,更不可能去太空,”女人笑着说,“不过你可以选择干掉他们。”
女人叫比比。“太空旅行”2.0计划新政策出台后,比比聚集起了一群“不是想要结婚,只是单纯想要去太空旅行”的人。她们对政府强行将“结婚”与“太空旅行”捆绑在一起而不满,更对太空旅行模棱两可的延期感到怀疑。女人们被比比召集在一块,如同学术论坛交流会。她们主要负责研究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政府维修飞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这是托词还是事实,太空旅行计划本身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为什么之前一致要求退款和保留报名资格的人,现在迅速相信了政府的新政策并乐此不疲地开始谈恋爱和结婚?过去了半年,她们对这两个问题仍然一无所知,亚特兰蒂斯星上打着“太空旅行”旗帜的犯罪团伙却不断壮大,以“假结婚”为宣传噱头的团队就是其中一种。比比干掉了他们的同时,也干掉了榛心里最后的期望。榛收起账户卡,决定回家重新储蓄耐心等待的能力。
“你难道不想成为下一批登上太空的人吗?”想又怎么样?交了钱又怎么样?反正第二批太空旅行永远在走流程。榛没有说话。
“好啦,反正我是很想。所以这样的狗屎规定就应该被骂、被抵制、被撤回!”榛还是没有说话。
“你快回家吧,等我们的好消息。”女人们重新背上了背包,推着榛向外走去。密林中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只剩下最后几缕悬浮的光影,比比的钥匙串反射出了一瞬的亮光。
按照政府的通知,结婚的人们已经被录入了太空旅行者系统,体检、培训一个不落,一年过去,还是没有任何要出发去太空的迹象。榛没有等来那群女人的好消息,结婚的人们也没有等来政府的好消息,过去的“一时半会”仿佛又重新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这片大地上仍然充满了温暖欢乐的新气象,每天都有红色的玫瑰花瓣从天空洒落,榛在上班的路上途经一辆又一辆婚车,偶尔也收过几个被人硬塞进怀里的红包,甚至都不是小数目。榛切身分享过他们的快乐,看起来都不是假的。所有人都站在天平的两端,结婚或者不结婚,付费或者不付费,谁也没有在太空旅行的队伍里往前再走一步。
空闲的时候,榛追随着女人们上街游行、发传单、做快闪。比比带领着她们零星地穿行在人群中,表演着观众越来越少的剧目,周五是《行星大发现》,周六是《宇宙大爆炸》,周日是《不结婚舞会》。这颗星球上从来不缺乏商机,许多“太空旅行”诈骗团队已经改行做起了“婚礼摄影”。只有她们还驻留在街道上,相约每个周日夜晚起舞,在聚会上分享没什么用的情报,偶尔有当年飞速结婚又公开离婚的人,她们也只当是件买菜一样的小事听过便算了。“太空旅行”逐渐淡化成一件不那么社会化的事情,毕竟传说中的地球还是照转,亚特兰蒂斯的日子也还是照过。
榛在打工的同时开始学习外语,地球语、Z星语、天空星语,它们都是榛一直想要去旅行的地方。榛是同盟里为数不多没有退出“太空旅行”2.0计划的人。不久前,政府秘密开启了“太空旅行”2.0计划的退款通道,仍然密切关注着“太空计划”的人们大多数选择了立刻退款,榛只犹豫了一顿饭的时间,后来便没有再点进过退款通道。
无论如何,榛都要去太空旅行一次看看。
比比听说后,不客气地表示:“与其等着政府重启太空旅行计划,不如你自己造一架飞船,黑进政府系统,拿到隧道地址偷渡出去。”
每周有两到三天的时间,榛会定时去健身房,她甚至定制了一扇翅膀,下定决心要在到达天空星的时候,感受一下飞起来的滋味。榛的身体越来越年轻,力量越来越平衡,她也越来越了解各种星球,榛已经在自己的大脑里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太空旅行。从亚特兰蒂斯出发,穿越漫长的隧道,经过半个月的休眠后,她们将会抵达第一个星球,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每个星球都全不相同,这是一个超越边界和想象的世界,比亚特兰蒂斯星的植物种类还要丰富,河流、星星、人类和非人类的身体,全都流淌在一起。榛不止一次在例会中流露出自己对于太空的喜爱,比比开玩笑说,“榛已经独自写完了一整部幻想小说,并且是长篇。”
比比同样没有退出“太空旅行”2.0计划,不同于榛,比比认为这是自己应有的权利,必须捍卫而不是拿钱忍让,偶尔路过遗留的太空旅行广告,比比总会发出残忍的嘲笑:“不知道那些已经不关注‘太空旅行’2.0计划的糊涂蛋,随手‘捐’了多少钱出去。”
同盟成立的第五年,过去满大街的“婚礼摄影”团队已经被其他店铺覆盖,她们沿着市区往外一直走。灯光越稀少,比比的家就越近,在巴士车也无法直达的郊外,比比用这颗圆形建筑模拟出了一个微型宇宙。进入建筑之前,比比亮出了一直挂在手上的钥匙串:“这串树叶,是天空星;这只小羊,是Z星球;这片海浪,是地球……总之,欢迎来到这个宇宙!”
还完当年太空旅行欠下的贷款后,榛没有辞掉各种兼职工作,反而辞去了稳定的工作岗位,开始以多线程的兼职生活为生。在这期间,她还抽空去考了一次飞行员驾驶执照,执飞过远程飞行机,也尝试过模拟的太空船。有时候榛会想,比比说的是对的,驾驶一辆太空飞行船也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情,她也试着打听过隧道所在的地址,却一无所获,只好继续等待政府每年一度的通知,过着每晚在梦里漫游太空的日子。
“欢迎光临!想要喝点什么呢?”
榛浏览着饮品菜单,被其中的“星球特调”吸引住了目光。时间还很充裕,她决定每一款都点上,手指在屏幕上左右滑动:“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没问题!”女生应下后又迟疑,“……请问你是榛吗?”
“榛老师!我是拉米,拉米,你还记得吗?”
榛记起她就是那个问自己梦想是什么的女孩。拉米告诉榛,这家咖啡馆是她父母经营的,他们也是“太空旅行”2.0计划的参与者,因此在饮品中增加了星球特调。第一杯天空星喝完,拉米讲到她听说过的关于榛的故事,榛可以想象到人们会如何谈论自己,一个充满了太空旅行幻想的“怪人”,或者说,一个到了四十岁还没有开始享受人生的“奇人”。对于大部分亚特兰蒂斯星人来说,四十岁还算年轻,但这里的人习惯了前三十年疯狂赚钱,后来的日子全都用来休息,像榛一样,四十岁仍然干着多份兼职工作的人,并不多见。第二杯Z星球特调喝完,拉米开始温故知新,主动聊起了起源课的故事。第三杯蔚蓝星球喝完,拉米讲起自己对于太空旅行的兴趣,从兴趣的萌发再到对于太空的猜想。拉米在聊天中,重复过几次,“榛老师,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面对拉米狂热的、积极的兴趣,榛并没有那么投入。榛已经很久没有在其他人的口中听到“太空旅行”四个字了。作为一种二十年前的“遗迹”,太空旅行只会出现在政府每年一度的总报里,总报是政府对于过去一年工作的总结,以及新的一年的工作安排。“太空旅行”的相关信息一般出现在最下面的灰色小字里,那里面全是待定的棘手工作,比如对于飞船的更新发展、比如对于边缘地区人群“怪病”的处理,比如对于生育率近年又开始呈下降趋势的措施……从那上面,榛知道了仍然存在没有退出“太空旅行”2.0计划的旅行者,但榛也会怀疑,是不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里面排队。对于没有选择退款的旅行者群体,政府每月会派发一定的补偿金,尽管是杯水车薪,却成功安抚了大多数人的情绪,关于“太空旅行”的讨论越来越少,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窗外空落落的夜空,榛总会想起比比最后的那句话,“欢迎来到这个宇宙”,可是宇宙到底在哪里呢?又能把她带去哪里呢?
榛思考过无数次比比离开的理由。比比是同盟的组织者,她总是用最直白的语言追问着每个人:你难道不想成为下一批登上太空的人吗?想要就直说,不公就批评,无效就战斗,比比的世界里日复一日地勾画着最基本的线条,这样的比比,怎么会因为那样的事情就离开呢?在同盟的最后调查中,她们发现当年那个奇怪的“结婚”政策出台后,最先结婚的人们不过是政府秘密聘用的演职人员,他们利用“太空计划”,全力打造出了一种人们蜂拥结婚的假象——而后来人们的确也发自真心地掀起了某种结婚潮流。宇宙带走了比比,又带来了拉米,很多人这样交替着走过了。看不到宇宙的全貌和生活的真相,也无法知晓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人们的想法,追寻宇宙的人最后也成了不可知的一部分,难道这就是宇宙吗?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拉米用力地朝榛挥着手:“等你的好消息!下次见!”
悬挂在屋檐上的风铃撞在被榛推开的门上,发出叮当的声响。
拉米从地球的人文地理谈起,在邮件里不厌其烦地描述着大海和冰川的风貌,榛回复以其他星球的地貌信息,从前标记过的旅行攻略早已失效,但榛的大脑把这一切记得很清楚。她会在邮件里附上自己的手绘地图,一个微观宇宙就这样出现在拉米和榛的世界里。
后来拉米会谈起地球的日常生活,榛却没办法继续介绍其他星球的生活情形,只能凭借着对于地球的熟悉,配合拉米延续关于地球生活的讨论。她们在邮件里重新讲述地球的历史,地球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岁,如同榛这样的人,已经算是步入老年的行列。地球人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而在不知名的边角料里,有说法称朝九晚五是一种谎言,地球上的人们分别过着“996”“007”的工作生活。拉米和榛试图破译这两个奇怪的数字,却没有门路。除此之外,她们发现地球上的人类社会体系架构,同亚特兰蒂斯星的社会体系架构,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人们的生活也同样围绕着学习、工作展开。越了解地球,她们就越了解亚特兰蒂斯星。有一天写邮件,榛在末尾加上了一句,“也许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地球”,然而看着屏幕上的光标上下游移,榛摁下一次又一次按键,删除了这句话。榛无比确认,亚特兰蒂斯星的生活和地球并没有不同。
在拉米的家里,榛见到了曾经同为“太空旅行”2.0计划的旅行者兰女士和她的丈夫K先生。聊起这件事的时候,榛正在享用K先生做的蛋糕。结婚后,K先生回归家庭,负责起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煮饭、清洁、维修、打理草坪,榛每次来到拉米的家,都会被这里的气息打动,草坪上每个季节都开满了鲜花,看得出来,K先生成功打造出了一个美丽又干净的家,就连外墙上的瓷砖和窗户,都干净得发出跳动的光亮。兰女士与K先生在政府出台结婚政策后不久,便结了婚,也顺理成章地登进了太空旅行系统,做过三次体检,签过五类合同,然而就在他们都以为快要登上太空旅行的时候,政府却又推迟了出发日期。榛坐在餐桌上,和兰女士与K先生面对面,K先生制作的星球蛋糕摆放在餐桌中央,旁边还放了一个透明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榛叫不出名字的花。谈起被无限推迟的“太空旅行”,一种沉默就不由自主地包裹住了他们。
榛吃下一口星球蛋糕,说:“那后来呢?”
“后来嘛……”兰女士摘下星球蛋糕最顶端的树叶。K先生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介绍说,“这是以天空星为模型的星球蛋糕,”他腼腆地笑起来,“因为不知道天空星都生长着什么树木,所以随便拿了一片树叶做象征。”
他们都是看过同一篇旅行攻略的人,榛说,“我知道,那是一种高达千米的树,名叫利德树。”兰女士把树叶放到一边,继续说,“后来嘛,其实没有后来了,这么多年都搞不起来,我们拿了退款就没有再关心过了。”兰女士在亚特兰蒂斯星用咖啡调制行星,K先生每个月开发不同的星球蛋糕,他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宇宙”。
餐桌上,拉米提起自己对于太空旅行的兴趣,兰女士一口回绝,在她和K先生看来,这早已是个没有希望的计划,陷进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但他们并不会对榛的举动有任何质疑,反而很乐于榛的到来,兰女士和K先生把自己的“宇宙”延展成一场怀旧的派对,在这场派对中,拉米被隔绝在外,只有兰女士、K先生、榛才是主角。
那天,拉米在切割星球蛋糕的时候,划分出“地球”的领域,她把太平洋分给榛,大西洋分给兰女士,北冰洋和南冰洋分给K先生,自己独占所有陆地。然后向他们宣布,自己已经找到工作。
K先生问:“在哪里?是什么工作?”兰女士没有说话,微笑着咬了一口大西洋蛋糕。拉米看看兰女士,又看看榛,“我进入了航空事务局的选拔。”K先生表情松弛,“哦,那很好啊。需要什么帮助吗?”
拉米想象中的家庭伦理战并没有爆发,兰女士和K先生虽然不同意她陷入“太空旅行”,却对她的新工作没有任何成见。兰女士和K先生开始思考拉米的未来,比如上班的通勤时间,要不要在航空事务局附近给拉米买套房子;又开始打听航空事务局的待遇,和拉米同一批入职的新人中有没有可以相看的对象;然后是打电话告知拉米的其他家人,商量着要不要办一个拉米入职派对……榛在餐桌上听完了全程,笑着吃完了一整块太平洋蛋糕,喝下两杯玫瑰茶,最后礼貌道别,走出了拉米一家的房子。
天已经黑下去了,沿路走去,一间间房子的窗帘全都拉了下来,白天窗户反射出来的跳动着的光亮,变成了明黄色的光影中影影绰绰的花朵,每户人家的窗帘都是不一样的图案,偶尔会有人影从窗边一闪而过,只有榛走在没有影子的路上。这时候她会想起比比的话,人们蜂拥结婚的假象,已经成为世界的真相,即使人们的日子是谎言造成的结局,谎言不是也变成了一种幸福吗?拉米一家有一种神奇的陷落的柔软力量,一旦走进去,就会让人想要永远停留在那里。但榛不想要停下来。她又开始数起不同的星球,地球、月球、Z星球、天空星、翡翠星……想象着这些星球,榛走出了这条到处是房子的、漫长的大街。
那天之后,拉米又邀请过榛几次,榛全都拒绝了,理由是最近多了几个兼职,拉米表示理解,叮嘱榛保重身体。只有榛知道,她只是不想再陷进那种光影重重的美好场景,那会消耗她的意志力,她已经抵抗了它们二十年,朝着太空前进了二十年,即使比不上飞向太空的距离。
拉米搬去航空事务局附近居住,拉米一家的“宇宙”派对结束。榛去拉米新家拜访过几次,从客厅宽敞干净的窗户望出去,依然能看见伫立了几十年的超大屏幕。每次站到那里,榛都能听到几十年前的欢呼声,黑暗的大屏幕中,一艘发射着绿色射线的飞船缓缓出现。拉米家的百叶窗,把大屏幕切割成一条一条的长方形。拉米偶尔会邀请榛来家里看电影,内容仍然是星际大战、星球灾难、外星生物,这些电影和拉米小时候的课堂没什么两样。除了第一批太空旅行者以外,没有人再亲眼见过宇宙,而他们受限于各种条约,能够公开的信息寥寥无几。榛和拉米有时候会继续讨论宇宙和太空旅行,利用旅行攻略上留下的片段信息去创造一个又一个星球。
拉米入职一年半后,榛辞掉所有工作,开始了一场独自游历亚特兰蒂斯星的旅行。榛从腹部山地一直旅行到边境草原,收集了路上遇到的每一种植物。榛把制作好的植物标本发给拉米,拉米一开始以为榛的兴趣发生了转移,后来才知道榛是要把这些植物标本带去宇宙,作为太空旅行的时候,面对其他星球生物的交换礼物。拉米写给榛的邮件里,则是各种航空事务局的消息,像个情报贩子一样,拉米搜寻着一切和太空旅行相关的信息,然后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发给榛。有时候拉米也会讲起兰女士与K先生带给她的烦恼,拉米已经买下航空事务局附近的那套房子,还购入了一辆大型越野车,拉米看中了它的宽敞和实用,她要驾着车,带着兰女士、K先生,还有榛一起去旅行。
拉米一家的神奇力量无处不在,榛却不再像最初那样恐惧它。越了解亚特兰蒂斯星,榛发现自己似乎越了解宇宙,如果连这样一颗海水无法覆盖的行星都无法深入了解,了解宇宙又有什么用呢?既然宇宙就在脚下,那拉米一家的神奇力量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榛拖着绿色的行李箱,从通勤车下来,广场上会集了人群,拉米站在人群之中,好像有约而来。一年一度的“总报”工作大会已经开始了,去年的信息早已播报结束,今年的安排正播报到尾声。“太空旅行”的信息如同往常一样,出现在了待处理的灰色小字里。
榛没什么多余的感受,转头对拉米笑了一下,拖着行李箱走到了广场上空闲的地方。榛把行李箱摊开,一箱子的植物标本暴露在阳光下,最上方的植物叶子有些蜷缩,这是最早制作的一批标本,榛在旁边立上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免费赠送,随意挑选”。散场的人们开始在这里挑选中意的植物标本,榛把送给拉米一家的标本礼物取出来,交到拉米的手上。人群散开后,榛合上行李箱,准备离开。
拉米右手捏着那张标本压缩纸,突然朝榛伸开左手,掌心上露出一串钥匙和钥匙底下的纸条:“你拿去。这是太空飞船的钥匙和隧道地址,你拿着它们自己去太空吧。”榛没有动。拉米又往前递了递:“这是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我不确定它们是不是真的。但不管怎么样,你走吧,榛。你已经等了够久了。”
榛接过那串钥匙和那张纸条,钥匙在阳光中反射出弹来弹去的光亮,上面挂着一片树叶,一只小羊,一片海,地址在航空事务局附近。榛提上行李箱,看着拉米的眼睛说,“我会去的。我大概知道是谁给的钥匙了。那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拉米看向榛的眼睛,举起右手的植物标本:“我不去,我并没有多在意地球或者宇宙,比起它们,我更喜欢和你还有兰女士与K先生在一起的感觉。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虽然宇宙很广阔,但是榛老师,也许它其实很危险。”
“没关系,我只是去看看。”“我知道。再见,榛老师。”
坐飞船比榛想象得要顺利。燃料充足,导航明确,上面的目标指令正是穿梭隧道。榛按照程序依次操作,感受到飞船底部传来的震动,离开星球表面,黑色隧道扑面而来。不同于大屏幕上的实时画面,隧道的黑色里夹杂着众多银色光点,如同碎掉的镜子。榛看着导航上的光标不断移动,每移动一格,榛就感觉自己离宇宙更近。
导航上的光标移动到隧道的边界处,隧道外面会是宇宙吗?按照第一批太空旅行者的旅行攻略,榛应该在驶出隧道的第一时间进入休眠舱,休眠半个月后,飞船会在自动驾驶状态下,抵达第一颗星球。光标彻底移动到尽头的时候,榛直直地看着前窗外的景象,那是一片施工中的废墟。没有羊的Z星球、树木断掉的天空星,大洲与大洋呈碎片状浮动的地球依次出现在榛的眼前,仿佛一个正在搭建中的实体场景。
那串挂着树叶、小羊、海浪的星球钥匙插在导航的下方,随着飞船左右晃动。
榛想起和比比一起散步的夜晚,比比说:“我不在意宇宙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更想知道我生活在怎样的世界中。”榛回答说:“知道了宇宙是什么样子,就更容易看到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榛在导航系统的主用户文档里发现了一份保密手册,上面写着,榛正处于多维世界的一角,而整个“太空旅行”计划,就是依托于这个多维空间展开。亚特兰蒂斯星是一颗永远也无法抵达宇宙的星球,不小心闯入亚特兰蒂斯星的第一代地球人类没有找到离开的方法,“太空计划”成为这里的人类永远的想象。榛抬起头望向驾驶舱外,那里堆满了政府尚未搭建完成的“宇宙”场景,曾经在邮件里一遍遍讲述和想象的星球离她如此之近,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哪里是不可抵达的。榛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是的,她抵达了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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