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传统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分为软科幻和硬科幻，硬科幻侧重于以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等自然科学为基础，描写新技术新发明给人类社会带来影响，软科幻侧重于对哲学、心理学、政治学、历史学或社会学等领域重要命题和研究成果的借鉴。以刘慈欣《三体》为代表的硬科幻为当代中国科幻文学赢得了荣耀与尊重，确立了难以超越的写作高点，王晋康、韩松则以生物学和社会寓言的方向继续拓展当代科幻写作的地平线，郝景芳、陈楸帆、飞氘等青年一代的科幻写作在科幻类型中特别侧重社会议题的表达。作为一种类型写作，当代中国科幻写作已经形成了自己成熟的类型语法、表达范式和语言修辞。
随着科技对人类生活的广泛介入，中国科幻文学的兴起和广泛传播，科幻思维已经深入人心，尤其是在青年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方式中，遍布其影响。科幻不仅仅是一种类型，有时候还是一种弥漫性的思维，对接了当代青年的日常生活。戚颖的小说很难放进严格的科幻小说类型中，但普遍借用了科幻小说的形式与语法，比如地球移民、太空旅行、人类改造计划等。与科幻小说不同的是，这两部作品几乎都是从日常生活出发设计的，在术语的外衣之下，是年轻人较为朴素的生活故事（婚恋、旅行、小红书博主、追星），像一杯科幻与年轻人小确幸的特调酒。《遗迹》来源于一则韩国新闻，一项关于人们最近不结婚的理由社会调查中，出现了一条是为了去宇宙旅行。因为结婚所需要的费用是两亿七千万，而宇宙旅行需要费用是两亿五千万。他们奇怪地并置在一个青年人的生活选择中，从而促使作者想探讨一个问题，人到底该选择哪一种生活。《我的赛博格朋友》则明显来源于新媒体中各种各样的博主发迹、衰亡史。
《遗迹》把故事空间设置在亚特兰蒂斯星球，一个人类移民离开地球之后的生活空间，那里的人们心中依然保存对地球的回忆，我们可以看作地球的遗迹。作品的核心事件——太空旅行计划，是提升公民生存幸福感指数的一项措施，同时也是一种试图重回地球家园，建立一种双向生活空间的尝试。政府宣布开启第二轮太空旅行计划的时候，榛通过分期贷款的方式报上了名，然而直到榛还完巨额债务，太空旅行计划也没有任何启动的迹象。在等待出发去太空旅行的过程中，榛先后认识了比比、拉米等人，她们在这颗星球上用各自的方式讲述着“太空”的模样。小说中弥漫着我们当代青年熟悉的《等待戈多》和《楚门的世界》的精神气质，宏大的计划有时候就是一场欺骗与演戏，已经身在其中的渺小个体，利用旧材料缝补自己的理想主义世界，实际上是借助科幻的外壳创造一个自救的尝试和剧本。《我的赛博格朋友》同样设置了两个空间，上一个人类时代自由热爱生活和尝试的博主，参加新技术实验失败，变成新人类时代无人问津的赛博格莉齐，被放置在博物馆里。探店博主哈鲁到博物馆与莉齐进行意识交流，发现了上一个时代一些有趣的素材，她把莉齐的故事编辑后上传到网站上，莉齐很快成为新人类时代的一股时尚潮流。莉齐走红后，哈鲁失去了继续收集莉齐素材的机会，于是卖掉了莉齐故事的版权，开始寻找下一个赛博格对象。在流量、素材更迭、技术介入的情势下，博主与赛博格之间产生了奇妙的情感依存关系。
两篇小说都有年轻人的生活气息，他们的代际关系，爱情与婚恋状况，他们在新媒体时代生活的各类遭遇，友谊与生存，团结与反抗，自我存在感，都被编织到科幻的外衣之下。相对于科幻类型小说的“重”，戚颖的小说是“轻”的，她甚至在宇宙移民的原因设置中，都刻意回避掉战争和灾难，把它处理成一种轻量级的交流。从小说的“行动”来看，固然也看破了世界的规则，但它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大问题上，而是处理成快步疾走，带我们走马观花一样遍览缤纷的奇幻世界。当代社会林林总总的即时细节与情感，被投射到带有科幻色彩、诡秘、忧伤但未必严格的科幻设定中，如果说戚颖的作品有什么特殊性的话，那就是贴身的思考，从中我们看到的是青年一代小确幸世界的倒影。
时代大街布满首都的地标性建筑，散落着各种研究所和政府机构，一本正经的事务性布局妨碍了街道的景观作用，复古的外貌也吸引不来更多的游客。格格不入的是街道尽头的“赛博格博物馆”，被首都居民称作可怜的失败品、人类时代的人道主义展示牌，它们也曾被称为“英雄”，可现在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英雄。人类改造计划极大地增强了新人类的身体能力，物理上飞檐走壁、五感上知觉扩展、智慧上突飞猛进……只要人们愿意，可以随时成为各个领域的新兴英雄。
“英雄一旦超出常数，那就不叫英雄，而叫作常人。大家好，我是常人哈鲁，欢迎来到我的一日探店vlog”，哈鲁举着微型摄影机，俏皮地说完每期视频的开头语。作为复古style方向的探店博主，哈鲁的工作日常就是挖掘各种类型的旧人类时代素材，去往相关的店铺或者展览，为新人类介绍曾经的人类生活的面貌。
按照排期计划，今天她负责拍摄的是位于大街尽头的“赛博格博物馆”，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伍。风越来越大，哈鲁瑟缩着脖子，潜行在预约通道中。正门框右下方是一块电子告示牌：
爱心周交流会
时间：上午11∶30至下午13∶30
交流对象：莉齐
靠近大门的橱窗中，站立着闭着眼睛的赛博格。尽管她穿着一套别致且厚实的蓝白条纹毛衣，戴了一顶雪帽，哈鲁还是能够通过气息辨识出来，这是一个几乎全身改造失败的赛博人，她的机械肢并没有被吸收进肌肉组织，纳米溶液也没能完全替代人体血液。她的脸庞看起来非常熟悉，非常温暖，带有一种让人舒心的笑意。
据说，这批参加改造实验的赛博格为“新人类”的转化诞生做出了巨大贡献，在实验过程中，他们陷入了意识昏迷。政府修建这个博物馆正是为了帮助唤醒他们，因此命名为“爱心周交流会”。政府把改造失败的赛博格投放进新修的博物馆，对外宣称他们是新人类时代的英雄，没有他们投身参与实验，就没有现在的新人类。在博物馆里，人们被告知通过源源不断的对话可以刺激改造失败的赛博格人类，实现唤醒他们的目的。一开始，很多人出于新鲜和感激，来到博物馆和他们对话。然而过去了许多年，改造失败的赛博格依然维持着机械肢的样貌，展开的对话也变得僵硬机械、不知所云。人们怀疑这不过是一种谎言，就像夕阳下旧式游乐场的幻梦。“英雄们”成了旧时代的AI机器，没有人知道和自己对话的，到底是机器程序，还是改造的赛博格们。
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说，尽管现在比起一开始冷清了不少，但莉齐是这里最受欢迎的赛博格，只要是她的交流时间段，总会有人到这里来和她聊天，每到这个时候，博物馆的氛围也会好很多。赛博格事实上是可怜的失败品，但在失败者中间，仍然有人气之分。
交流时间还剩下半小时，哈鲁坐在一旁等待着。
“一般都能聊些什么呢？”哈鲁转头问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说：“什么都可以，只是莉齐他们不一定会有回应。你可以把他们想象成人类时代的‘植物人’？是叫植物人吧？”
“我知道这个。”
“他们睡得很沉很沉，也许只会对一些特定的词语有反应，可以实现一些日常对话。大部分人都不相信，认为他们的日常对话就是过气的AI程序。”
“还是有这么多人相信呀。”
“很多人说莉齐的眼睛很大，笑容很美，想看到她睁开眼睛的样子。”
走出意识交流机器的人们，身上笼罩着一层幸福的幻光，像疲惫的一天午睡醒来的样子，发呆地看着透过窗格散射进来的阳光，那种懒洋洋又不知所云的幸福。
最后一个人走出去后，哈鲁站起身，说，“我可以看看吗？她睁开眼睛的样子。”
每个赛博格博物馆都保存着部分改造者过去的东西，有的是单纯的物件，有的是赛博格在改造前自己拍摄的生活视频，有的是记忆片段，研究员把提取到的那部分记忆制作成了可以公开放映的视频。研究员们提示，大家可以和赛博格聊聊他们过去的事情，也许他们恢复得更快。有人说这违背了人道主义，将他人的隐私诉诸伪道德的方式公之于众，但鉴于视频里并没有多少隐私性，这部分人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新世界绚烂的洪流之中。
工作人员说：“莉齐以前好像是一个vlog博主，留下了很多有趣的视频呢。每次放映她的视频的时候，路过的人都会停下来跟着笑一笑。”莉齐的视频按年月日分门别类排列在一起，哈鲁随机点进其中一个视频，莉齐正给一只狗洗澡；点进下一个，莉齐和她的朋友们在海边沙滩挖洞，把手机放进洞坑里拍照；点进下下一个，莉齐正在尝试新食物，她的脸皱成一团，一条八爪鱼黏在她的嘴巴上……莉齐的视频与大多数旧人类时代遗留的vlog没什么差别，在拍摄技巧与视频后期与哈鲁团队配置类似。不同的是，莉齐的视频非常有感染力，这是一种自然而然舒展的人格魅力。哈鲁把莉齐定义为有魅力的自然人，这是哈鲁的视频最需要的那类人物，她们看上去平易近人，但又具有他人几乎无法模仿的个人特色，这样的人物很容易和观众建立起情感关系。
为了寻找更多的制作方向，哈鲁还观看了其他赛博格的记忆片段。大部分赛博格之所以同意接受实验，都是为了改造本来带有缺陷的身体。收藏于这家博物馆里的其他赛博格，有的是为了治疗失眠症，有的是为了重新站起来，有的是为了修复听力……赛博格们被透明洁净的橱窗分割开来，整面墙壁仿佛呈现着多数新人类已经无法理解的渴望和诉求。新人类各种体征指标都非常健康，人们很少生病，即使有缺陷也可以很快得到改造，甚至缺陷反而可以变成某种才能。比起缺陷，哈鲁更加惧怕普通，普通代表着既没有可以改造的地方，也没有突出的特异之长，普通的哈鲁只能不断寻找能够吸引人们注意力的“亮点”。哈鲁拍下这面站满赛博格的橱窗壁，思考着要如何利用它们剪辑一个新颖的探店视频。
基本的场景拍摄结束后，哈鲁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来到了莉齐面前。
“这是意识交流机器，开启这台机器以后，就可以和赛博格发起对话。如果感到不适，可以随时按下红色按钮退出意识交流。”工作人员输入了一串密码，验证解锁了机器，把意识交流头盔递给了哈鲁，“你准备好了吗？”哈鲁的世界陷入了短暂的停滞，博物馆、工作人员、街道上的风声都不复存在，她只听到微弱的呼吸声。
“你好，莉齐。”
“你好，哈鲁。”
莉齐已经坐在哈鲁的对面，莉齐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淡淡微笑着的眼睛。
策划目的：
追踪最近几年的“旧人类时代复古潮流”，收集各种赛博格的故事，以赛博格朋友的身份，分享各类真实的案例，带领人们重新认识过去的人类生活。
时间周期：
一年，每月一期，共12期。
聚集对象：
时代大街 52号，赛博格博物馆，赛博格莉齐。
前期调研：
1.莉齐在成为赛博格之前是一个业务vlog博主，具备大量丰富的物料，在博物馆已经有了一定的受众基础。
2.莉齐的改造故事比较独特。莉齐一共经历过两次改造实验，第一次成功改造后，莉齐又选择了进行第二次改造，最终陷入意识昏迷。
策划&执行人：
哈鲁团队
哈鲁是被同事的电话吵醒的，“喂！你看帖子了吗，我们现在是排行榜第一啊！”
“什么帖子啊？昨天上传的那个？啊……你说《我的赛博格朋友》那篇啊，那篇不是已经上传了三个多月了吗？”哈鲁在朋友的骂声中打开手机，后台的未读红点呈秒速更新着。
“我爱上莉齐了。”“莉齐太酷了。”“虽然第二次改造失败了，不过莉齐已经是个强大的人类了呢。”“莉齐说出了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很假的故事。”“不要骗人了！”
莉齐进入了新人类的视野，各种评论在她眼前滚动着。同事激动地说：“我们火了！”
哈鲁没有发育出任何特长，成为不了任何一个领域的“天才”或者“英雄”，做探店博主两年多的时间里，哈鲁第一次获得那么多人的关注，挂断电话，她要立刻再去一次赛博格博物馆，她需要收集更多素材，她还要给莉齐分享这个好消息。哈鲁经常会向莉齐倾诉自己的心情，好像莉齐是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尽管莉齐只是她的长期素材对象。
哈鲁给博物馆打去预约电话，却被告知博物馆预约名额已满，如果需要只能到线下排队。台风中大街尽头的赛博格博物馆，队伍比想象中的更长。告示牌上写着，莉齐的交流时间已经延长到下午6点。橱窗里的莉齐换上了夏装，戴着一副墨镜，时髦地站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排队的人们互相拍照打卡、向朋友发去语音消息、在队伍里闲聊着。哈鲁欣赏着眼前的一切，她想抛下雨伞，奔到雨中跳舞，拿起扩音话筒，向这里的所有人宣告：这都是因为我。哈鲁的心里飞出去一个小人，小人在雨水中连续不停地跳着舞，一直到雨水谢幕，也没有人关注到队伍末尾的哈鲁，莉齐也没有。
如同一种新型的、亟待发现的病毒，莉齐先是火遍首都，然后迅速向外辐射。人们在网站上自动发起了关于“我的赛博格朋友”的话题，其中散落着各种莉齐的故事、人们和莉齐的故事，莉齐成为一种新型“朋友”，她不仅出现在博物馆里，还常常出现在婴幼儿的摇篮床前、外出旅行的交通工具上、购物商场的大屏幕里。
和莉齐见面变得困难，哈鲁通常要定下凌晨的闹钟，在零点反复刷新点击屏幕，直到快要戳烂键位，才能预约上莉齐的爱心周交流会。过去她每周去一次赛博格博物馆，每次和莉齐谈话半个小时，剩下一小时用来观看莉齐留下的视频。现在哈鲁每月最多只能去一次，运气不好的时候，一次也去不了。哈鲁手上还有足够的素材，《我的赛博格朋友》还在连载。
哈鲁在莉齐床前小声呼唤着：“莉齐，快起来。”
一个月前，莉齐瞒着所有人参加改造实验。结束后，昏迷的莉齐被送到了哈鲁家。哈鲁尝试着给莉齐灌入营养剂，但毫无成效。清醒后的莉齐，更有力量，她能带着哈鲁飞檐走壁，能潜入深海和鲸鱼游泳，能在一分钟内做完从前两个小时才能做完的卷子……哈鲁每晚都要唤醒莉齐，观察她身上的新变化。
“你还需要睡觉吗？你不是已经进化了吗？快起来！”
“你能帮我制造这样的机器吗，一个只要我站进去一秒钟，就能把身体和头发都洗干净的机器。”
莉齐无回应，哈鲁大失所望：“进化这东西，怎么把我想要实现的愿望全都避开了。”
哈鲁被身下床单湿润的触感惊醒，她用手摸了摸，感受到上面结了一层痂块，有种冰凉凉的湿润，“来月经了吗？又要开始绝望的一周了。”
“是我来月经了。”莉齐坐在地上。
哈鲁更加不满，“进化这种东西，至少该解决掉痛经这种问题吧。”
第二天早上，莉齐向哈鲁宣布说，她要参加第二次人类改造实验。
最新一期《我的赛博格朋友》引起了两极分化的讨论。
“莉齐啊，放弃第二次改造吧，请多多爱惜你的身体。”“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她明明已经成功了不是吗？”“莉齐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进化这种东西，至少该解决掉痛经这种问题吧！”
关于莉齐第二次改造的理由，之前网站上已经出现过许多讨论，有人认为莉齐是发现了改造实验的漏洞，为了更好地实现新人类改造计划而做出了牺牲，也有人认为莉齐的第一次改造并没有成功，第二次改造是一种修复手术。这次的更新向人们揭露了不同于以上任何一种原因。舆论越反转，莉齐反而比之前更火爆。
哈鲁出现在故事中之后，很多人会和莉齐聊起哈鲁，莉齐总是回复，“是的，我们是好朋友。”哈鲁笑着往下滑，又刷到莉齐对着别人大方承诺，“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事实上莉齐对谁都会这样说，从“哈鲁的赛博格朋友”到“莉齐和她的朋友们”，这些现象仍然在哈鲁团队的运营预期之内。哈鲁负责把莉齐的故事转变成商业故事，商业故事的落脚点最后又要回归到情感联结的逻辑上。莉齐彻底火了，哈鲁很难再预约上莉齐的交流会，各种新技术在争抢预约码的时候派上用场，原本免费的爱心周交流会被哄抢出昂贵的票价。在各种消费乱象之中，哈鲁向博物馆打去电话，尝试申请特殊通道——不管怎么说，毕竟她是莉齐的好朋友。
“女士你好，我们这边目前没有特殊通道。”
“那可以提出申请吗？我和莉齐是很好的朋友。”
“抱歉，我们都是莉齐的好朋友。”
“麻烦你用哈鲁的身份，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谢谢。”
“嘟——”电话被挂断了。
哈鲁没有等到申请的回信。许多公司向哈鲁和她的团队发来邀约，希望他们卖出《我的赛博格朋友》系列内容的版权，账号后续发布的其他内容也同样会得到投资和开发。哈鲁和同事们一周开了七次紧急会议，针对现有的策划内容进行了盘点。
“很难再约到莉齐的交流会，”同事问，“剩下的素材只能做到12期了吧？”
哈鲁并不是这个故事的核心人物，莉齐才是。如果失去了莉齐持续的信息提供，那么这个系列就只能到此为止。
“我们本来想的也是做到12期。是不是该考虑更换对象？”
“我们能做出第一个，也就能做出第二个。”
鼓舞士气后，他们决定卖出这个故事的版权。事实证明这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商业决定，哈鲁的账号得以开拓新的版图，莉齐的故事也在那家公司手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们以“莉齐和她的朋友们”为主题，和许多商业品牌展开合作。莉齐的脸首先出现在各种生活用品上，水杯、抱枕、拖鞋，莉齐一点一滴进入人类的生活世界，接着莉齐的形象开始加盟各种广告大片，莉齐的身影走出博物馆，走得越来越远，有时她在大街上跳舞跃动，有时她在外星世界驾驶战斗机，更多的时候，她微笑着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和她的朋友亲密地贴在一起。哈鲁的各种原创形象紧跟着莉齐出现，莉齐的好朋友名单里，哈鲁永远排在第一位。
很小的时候，莉齐就是个有很多问题的小孩。
考试拿不到高分的时候，她问为什么不同的人们会被放在同一个坐标轴上？父母被公司辞退的时候，她问为什么人类开发机器，最后机器反而取代了人类？进入企业后，她问为什么每天的生活如此重复？人类改造计划发布后，她问最强的人类有多强，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越长大，她心中的困惑就越多。她想成为最强的人类，想解出所有的答案。可是最强本身也代表着一个亟待解答的疑问——什么样的人类才算最强？最强的“强”由谁来定义？
第一次改造实验后，莉齐没有找到答案。在哈鲁那里，她发现了更多的问题。
“为什么人类都进化了，月经还是没有被进化掉？”
“和其他同样改造成功的人类比起来，你们之中谁更强呢？”
“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接受了改造，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你为什么要参加第二次改造实验？”
莉齐闭上了总是充满好奇的眼睛。她想着，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回答哈鲁。
人类开发机器，最后机器取代了大部分人类可以胜任的工作，但人类的时间并没有被解放出来。人类改造自我，但仍然只是凭借着变强的身体去竞争新兴的工作岗位。更强的人类有多强？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进化这种东西，至少该解决掉痛经这种问题吧。”
结束莉齐系列的工作后，哈鲁久违地进行了休假，接着辗转到其他城市的赛博格博物馆，寻找下一个故事的主人公。街道上布满了莉齐的海报，每路过一个莉齐，她就在心里说你好，等到说满了52句你好，才离开一座城市。如同莉齐一样有眼缘的、过往存档丰富的、能够让人自然而然敞开心扉的对象并不是那么容易寻找。偶尔看见“哈鲁”和莉齐一起出现的时候，哈鲁会想起和莉齐的交流会。莉齐像是一款电子心灵按摩仪，只要置身于莉齐的意识交流空间，即使什么也不说，心情也会发生奇妙的好转。
莉齐没办法实现过于深入的交流，她们的对话大部分时候都停留在“天气还不错”“我吃过了”“你的宠物很好看”这样基础的聊天信息上。哈鲁向莉齐讲述自己的事情时，莉齐只是微笑地听着，偶尔从不知道哪里接上的数据库里，给出大众百科一样的回答。哈鲁生气睡眠妨碍了她赚钱的时间，莉齐回答说赚钱是概率问题，和睡眠没有正相关的必要关系，哈鲁抱怨洗头洗澡太花费时间，急需一种能够帮助她快速洗漱的产品，莉齐回答说，这种产品没有市场，很难在短时间内开发出来。类似问题，莉齐总会给出大数据化的回答，哈鲁猜想，赛博格们大概是被统一连接上了某个数据系统。不过也有例外，天气过热或者过冷的时候，哈鲁总是习惯性思考“进化”这件事，没有获得超强身体的哈鲁对天气的变化非常敏感，她有时候觉得是“人类改造”本身对环境造成了破坏，其他人无法忍受这样的环境，所以才纷纷选择了改造进化。有时候又觉得是环境逼迫着人类做出选择，为了适应环境，人们才开始研制进化的方法，否则，没有进化的哈鲁，根本无法在这样的世界生活下去。
面对这个问题，莉齐做出了不一样的回答。哈鲁原本以为莉齐会像教科书上一样回答说，“进化是新人类时代最伟大的创举”。但莉齐说，“改造进化应该给人们更多的选项，而不是逼着人们做出判断。”哈鲁在那天意识到，莉齐还待在赛博格莉齐的身体里。无数个和意识机器发生连接的时候，也许并不只是在和数据模拟出来的莉齐的意识打交道。尽管莉齐还是会因为意识交流机器的信息延迟发生卡顿，但哈鲁还有着成千个vlog视频里的莉齐，她们会同时出现，填补当下机器障碍导致的空白。
赛博格莉齐善良、温柔、贴心，即使所有和莉齐连接着同一批意识交流机器的赛博格都具有类似的特点，人们还是会说，莉齐是其中最善良、最温柔、最贴心的那一个。所有人都一样，他们在莉齐身上花费了时间、投注了情感，所以才会觉得莉齐是独特的。哈鲁明明最清楚这样的运营逻辑，但每次看到路上那些“哈鲁”和莉齐的广告牌时，还是会觉得她和莉齐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然而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朋友。赛博格博物馆作为一个开放的公共空间，并没有对预约人群进行过多的筛查，网站上渐渐出现各种爆料，工作人员在下班后发现莉齐的身体遭受了不明攻击。秉持着唤醒赛博格目的而建造的“爱心周交流会”，却成为伤害赛博格的方式。莉齐的粉丝们走上街头，要求得到一个合理的回复。博物馆发出公告，宣布接下来一周会关闭博物馆，调查这类事件背后的原因。新一周博物馆正式开门，莉齐被伤的事情没有再发出任何具有进展性的公告。
博物馆恢复爱心周交流会的那天，哈鲁在网上看到了视频。从天微微亮开始，莉齐的粉丝们就守候在博物馆门口，正对着那面橱窗壁。她们自发装扮成赛博格的模样，举着莉齐的各种应援物，莉齐被她们挂在胸前，背在身后，顶在头上。博物馆的大门开启，橱窗上方亮起温柔的橘黄色灯光，赛博格们像往常一样站立在橱窗里，只有莉齐的位置上安静地放置着一块告示牌。莉齐的名字从爱心周交流会的名单里消失了。
在莉齐消失的时间里，“我的赛博格朋友”这个话题又活跃了起来。人们纷纷在这个话题里晒出自己和莉齐的合照、视频，自己收集的莉齐相关物品，并留言说：“莉齐是因为受伤去做修复了吧”“想念莉齐”“等待莉齐回归”……合作公司向哈鲁团队提出建议，团队账号也应该发布类似的帖子。哈鲁也想向莉齐传递这样的力量，然而当她重新翻阅照片的时候，才发现尽管自己拍摄了那么多莉齐的素材，收集了那么多莉齐过去生活的资料，自称是莉齐最好的朋友，甚至自恋地出现在莉齐的故事里，却没有一张和莉齐的合照。
“哈鲁呀，你找到合照了吗？没有合照吗，为什么？啊……我想起来了，每次拍合照的时候，你都在忙着开会。难道一张也没有吗？哈鲁，你到底是开了多少会？”同事的声音越来越远，哈鲁兀自检索着照片，翻遍各种存储边角料的文件，却也只翻出来一两张粉丝数破百万的奖励照片。
“莉齐根本看不到的吧。”
“什么？”同事问。
“莉齐没办法看到这些东西。只有通过意识交流机器，才能被莉齐感知。”
同事说：“人们做这些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想要莉齐看到吧。”
哈鲁停下检索工具，“我们不做了。我找到下一个专题的赛博格对象了。”
策划目的：
追踪最近几年的“旧人类时代复古潮流”，聚集各种赛博格的故事，以赛博格朋友的身份，分享各类真实的案例，带领人们重新认识过去的人类生活。
时间周期：
半年，每月2期，共12期。
聚集对象：
新世纪大街87号，赛博格博物馆，赛博格李真。
前期调研：
1.李真在旧人类时代是一个美食家，相比其他赛博格，定位更加独特，可以同时输出两个方向（人物&美食）的内容。
2.《我的赛博格朋友》已经有了“莉齐”系列从0到1的基础，有丰富的经验和数据基础。
策划&执行人：
哈鲁团队
哈鲁团队推出新一季《李真和她的美食》，在网站上掀起了新的话题。观众留言中充满了各种普通人在厨房的试验成果，旧人类时代饮食的多样性和物种的丰富性引起了人们的模仿和实验欲望。李真热情、活泼、乐于分享，她的模拟意识积极地向外延伸着自我，把爱心交流会延展成各类美食分享会。
天气好的时候，没有预约到参观名额的哈鲁也会去赛博格博物馆。门口的告示牌上写着，李真的交流时间截至下午6点。橱窗里的李真戴着一顶厨师帽，爽朗地站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排队的人们互相拍照打卡，向朋友发去语音消息，在队伍里聊着天。她们携带着各自的便当盒，里面盛满了按照李真的方法做出来的食物。哈鲁欣赏着眼前的一切，她想跃出去，跳到李真厨师帽的上方，拿起扩音话筒，向这里的所有人宣告：这都是因为我！哈鲁的心里飞出去一个小人，小人从各种便当盒上跳跃而过，在阳光下连续不停地跳着舞，直到夕阳落下，也没有人关注到队伍末尾的哈鲁。
李真出现后的第三个月，莉齐回归。莉齐的身体状态变得极其不稳定，意识交流机器常常连接不畅。研究员说这是因为之前过量的信息交流输入，压迫了莉齐的意识输出接口。莉齐需要大量的休息，而人们需要拥有大量时间的莉齐。赛博格博物馆加强了对于莉齐的管理，预约莉齐的爱心周交流会，不仅要花费时间和金钱，还需要进行重重审核和筛查。即使成功预约上交流会，大多数人也会因为故障感到失望。李真渐渐开始取代莉齐，成为下一个人类最好的赛博格朋友。
在莉齐故障的这段时间，网站上又出现了新的爆料。许多参加莉齐交流会的人开始向博物馆反馈，故障的莉齐出现了攻击交流对象的倾向，过于紊乱的意识反而使得莉齐的身体有了复苏的迹象。哈鲁在“莉齐和她的朋友们”的话题下刷到一条又一条类似的消息：莉齐即将被政府紧急召回，目的不是帮助莉齐苏醒，而是拆解莉齐，研究沉睡多年的赛博格突然复苏的原因。
哈鲁赶过去的时候，时代大街52号已经拉起了警戒线，零零散散的人们被封锁在主干街道对面。仍然把莉齐挂在胸前，背在身后，顶在头上的几个人小声说着，“莉齐是被送去做检查了吧。”哈鲁回头看去，她们手上举着一块方形的牌子，上面写着：“等待莉齐回归，想念我的赛博格朋友。”
工作人员升起阻隔视线和拍摄工具的深蓝色隔膜，橱窗里亮起了白炽灯，莉齐的身体被隔绝膜裁剪成斜斜的一条，她身上挂着一条白色的披风。灯光忽明忽暗，莉齐忽而透明，忽而闪亮，好像正在拍摄每个人类都拥有过的证件照。隔绝膜越升越高，哈鲁最新购入的望远镜和照相机也无法再看到其中的场景。人类在进化，赛博格也在进化，各种技术和工具也在进化，哈鲁被关闭在进化得更强的隔绝膜之后，博物馆门口传来铁门划过地面的尖厉摩擦声。
责任编辑 江 汀